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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楼之上,李德头戴通天冠,一袭礼服,凝立旗下,眺望远处旌旗飘扬的车队。

百姓热泪滚滚,刚才还喧嚷不息的广场上岑寂如静水,唯有马车轱辘轱辘驶过长街的声音和旌旗被春风拍打的声响。

李德面色沉凝。

他身后的几位近侍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西军将领必定簇拥着文昭公主入城,好在李德面前昭显西军的实力,他们可以趁机刁难,没有想到最先入城的竟然是失地遗民和牺牲的将士。文昭公主连个影子都不见。

这种场合,什么都不重要了,谁敢冒着激起民愤的风险去试探西军是不是铁板一块?

城楼之下的礼台旁,文武百官望着那一辆辆驶来的大车,神情震动,久久不语。

年轻官员不禁鼻酸目热,胸中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年老的官员悄悄交换一个眼神,默默叹息。

他们还记得公主和亲的那一日,盛装华服,乘坐马车离开长安,百姓夹道泣送。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公主一去不回,很快就会在战乱纷飞的部落间香消玉殒。

时隔几年,公主带着几十州的舆图,带着她的部曲从属,回到长安。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李德瞥一眼台下百官,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近侍抹了把汗,小声道:“陛下,公主尽得人心……”

李德神情平静。

正因为此,他越要提防李瑶英,她有人心,有兵马,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兄长,还会嫁给昙摩王,而且还是李玄贞的弱点。

礼部官员反应飞快,立刻派出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当场写几篇慷慨激昂的祭文,祭告逝者。

李德示意近侍颁布诏书,抚慰西域诸州。

杨迁和河西将领代失地百姓叩谢圣恩。

广场百姓无不潸然泪下。

……

瑶英骑马跟在队伍最后面,礼部官员迎了出来,再三恳请她乘坐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入城,她摇头,道:“我是送亡者归乡的,不必特地露面。”

官员们有些诧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回城仪式如此隆重,公主出现在人前,方能收揽人心,她在西域吃了那么多苦头,甘心错过这个大出风头的良机吗?

瑶英拨马,径自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她答应那些老者和死去的将士会送他们回乡,说到做到。

今天的主角是逝去的人。

门楼下,礼官报出瑶英的封号后,朝中年轻官员全都抬起头,一脸紧张期待,几个心急的更是顾不得礼仪,伸长脖子眺望。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朝瑶英看了过去。

人群里,郑景望着长街,记起初见时的场景,微微一笑。

旗帜猎猎,亲卫部曲扈从,瑶英骑着马,头束丝绦,身穿窄袖翻领锦袍,英姿飒爽,驰到阶前,利落地下马,迎着文武官员的注视,拾级而上,先接了杨迁递过去的香,对着祭台遥拜,顾盼有神,气度威仪。

慑于她的气势,众人呆立不动,无人敢上前和她寒暄。

朝中官员怔怔地看着她,对上她身旁亲卫冰冷的目光,忽然想起,现在的文昭公主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的七公主了,她掌西军,经略西域,连圣上都不能随便指手画脚。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传闻李仲虔秘密回京,意欲行刺,被当场擒拿,他是文昭公主的同胞兄长,兄妹情深,难怪李德没有下格杀勿论的诏令,留着李仲虔,文昭公主才会安分守己。

仪式过后,宫中大摆宴席,为西军将领们接风洗尘。

杨迁看看左右,忍不住问:“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官员答道:“太子领兵在外,还未回京。”

瑶英的坐席在李德左边,她没有观看歌舞,捧起酒盏,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陛下,我阿兄呢?他是生是死?”

李德笑了笑,时隔几年,她依旧直接,从不和他虚与委蛇,也依旧重情,愿意为李仲虔冒险。

他没有公布刺客是什么人,随时可以秘密处决刺客,她找不到逼迫他放人的办法,明知长安是个陷阱,只能一头往里钻。

“你离开中原日久,多待几天,自然就能看到你兄长。”

瑶英淡淡地道:“只要李仲虔没事,我就可以留下,你得让我先见见他。”

李德朝身边内侍示意。

内侍退下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柄剑回来,把剑柄上刻了字的地方对着瑶英晃了晃。

“李仲虔现在还活着。”

只是现在。

瑶英认出李仲虔的佩剑,垂眸,饮尽杯中残酒,回到自己的席位。不断有年轻官员过来,在她的席位旁徘徊,想和她攀谈,看她心事沉沉的模样,到底不敢唐突,退了回去。

唯有几个口音明显和众人不同的官员凑到瑶英跟前,朝她敬酒,态度极为恭敬,自报家门:“公主殿下,我们是南楚人。”

他们报出各自的官职,都是南楚大臣,南楚投降后,他们被送到长安。

瑶英心生警惕,扫一眼李德,以为他要当场揭穿自己的身世。

李德似乎并没有留意到那几个南楚降臣,起身和杨迁几人说话,威严中不失亲和,几个年轻将领面红耳赤,难掩激动之情。

瑶英没和那几个南楚官员多说什么,推说不胜酒力,提前退席。

李德没有拦着她,只派人把李仲虔的佩剑交给她,道:“公主如今身份贵重,卫国公是公主的兄长,圣上不会把卫国公怎么样,不过公主也得谨言慎行,以免惹出是非,害了卫国公。”

瑶英明白李德的暗示,闭门谢客,所有人送来邀请她去叙话、喝茶、上香、赏花的帖子,一概推拒,每天待在驿馆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李德派人监视瑶英,观察了几天,确定昙摩罗伽没有随行,她身边一个王庭近卫都没有,长安附近也没有王庭人的踪迹,继续派人查探,若发现王庭人的动静,立刻回禀。

直到确认瑶英没有私底下安排联络人手,他才遣人给她送信:想见李仲虔,先去慈恩寺。随信附了一只李仲虔常戴在身上的承露囊,上面的对兽是瑶英亲手绣的。

瑶英带着谢青去慈恩寺,上香拜佛毕,和主持交谈几句,得到第二条指示,出了寺庙,直奔城外离宫。

李德竟把李仲虔关在离宫里。

她跟随内宦穿过一条条曲折的回廊,走进狭窄逼仄的暗道,推开门,角落里的男人抬起头,拨开脸上的乱发。

“阿兄!”

瑶英心焦如焚,暗暗松口气,快步跑过去,抬手就要捶他,“你……”

她和男人对视了片刻,神情僵住,后背直冒冷汗。

男人眉目和李仲虔有几分像。

但他不是李仲虔。

谢青皱眉,立刻拔刀。瑶英站起身,飞快退出暗道,抬起头扫视一圈。

所有出口由金吾卫层层把守,墙头人影幢幢,也埋伏了人。

瑶英按住谢青的手,平静地问:“圣上在哪儿?”

内宦笑了笑,领着她去佛堂,金吾卫手持长刀,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

冰冷的刀光映在她脸上,她面色如常,眼神示意谢青收刀。

佛堂里供了佛像,檀香馥郁,香烛熏熏,李德盘坐在佛像前,倚着隐囊,头裹巾帻,面色苍白,形容苍老。

瑶英走进佛堂,“圣上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困住我吗?我若在长安出了事,平定下来的西域会再次纷乱,圣上不能杀我,困住我有什么用?”

李德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困住你,怎么引出李仲虔?”

瑶英嘲讽地一笑。

曲江池的刺杀是李德安排的,他知道她的弱点,让世人以为李仲虔当众刺杀,引诱她入京,再以她为诱饵,引出李仲虔,拿李仲虔来威胁她。

“圣上怎么确定我会中计?”

李德望着半卷的湘竹帘子,道:“从朕激怒李仲虔回京开始,你们的每一步反应都在朕的意料之中,朕切断你和李仲虔的联系,故意放出消息,你找不到他,救人心切,明知是陷阱,还是会来。”

“我阿兄在哪里?”瑶英走到佛像前,扔了块香饼进兽首铜香炉,“你怎么会有他的佩剑?”

“李仲虔回到高昌时,朕的人就一直跟着他。他这次很谨慎,朕的人一直跟到京兆府,正准备收网时,让他逃脱了,不过他们拿到了他的佩剑和贴身之物,把他困在坊中,他躲藏了很多天,该现身了。”

金吾卫虽然抓不到李仲虔,但是他们把他堵在坊中,他送不出消息,也收不到任何消息。瑶英入城以后,李德以她身份贵重为由,命人将所有接近她住所的人带走审讯,依然查不到李仲虔的消息。李仲虔这么沉得住气,倒是在李德意料之外。

现在他把瑶英诱入离宫,再放出消息,不管李仲虔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迟早会现身。

从李仲虔决定回中原的那一刻起,这对兄妹都会落入他的圈套——李仲虔必须回长安,他不能容忍他们继续壮大,在位一天,他不会让他们安生。

父子君臣,你死我亡,没有其他路可走。

瑶英在李德对面盘腿坐下。

李德看着她:“你不怕朕杀了你?”

“整座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来了离宫,圣上就这样杀了我,怎么向西军交代?圣上可以软禁我,不敢杀我。”瑶英望着庭中蓊郁的芭蕉丛,道。

李德唇角一扬,示意侍从上茶。

其实他很欣赏瑶英,她很识时务,知道自己的依仗,能屈能伸,可惜骨子里和谢无量一样,这样的人,牵绊太多。

不像他,绝情寡义,也就无所顾忌。

瑶英很久没吃到长安的茶了,闻着熟悉的茶香,道:“圣上,如果我带着阿兄回高昌,这一生再不踏足长安一步,圣上会不会放过我们?”

李德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瑶英抬眸。

金吾卫跪在廊外:“圣上,消息都放出去了。内城各处戒严,西军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所有宫门由禁军护卫,五天之内,除了禁军,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坊。”

“五天,够了。”李德颔首,看一眼瑶英,“长安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人能接近离宫,除了李仲虔那种不要命的疯子,等着他罢,最迟不过明晚,你就能见到他了。”

瑶英沉默不语。

燥热褪去,夜幕降临,晚风吹拂阔大的芭蕉叶,送来阵阵凉意,月华流淌,万籁俱寂。

谢青被带下去了,瑶英坐在佛像前,闭目沉思。

寂静中,忽地响起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四周人影晃动,身穿黑衣的禁卫从空寂无人的庭院各个角落里奔出,脚步声如骤起的雨点,穿过长廊,围住佛堂。

瑶英睁开眼睛。

几只灯笼由远及近,李德身披大氅,站在门口,脸色泛着青白:“李仲虔今晚就会来救你,随朕来吧。”

瑶英冷笑,起身跟上他。

离宫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已经被隆隆黑烟笼罩,四处腾起火焰,火舌炙烤着幽凉的月夜,到处人喊马嘶,脚步声、叫骂声、斥责声汇成一片,空气里飘洒着大火燃烧的烟灰。

禁卫从不同方向飞跑过来报信:“圣上,南面有一支人马!”

“北面也有敌袭!”

“东面也有!”

漫天箭雨落下。

李德眉头都没皱一下,指挥若定,带着瑶英登上地势最高的鼓楼,让禁卫燃起庭燎,照亮鼓楼上下。

燃烧的火炬吞没夜色,弥漫的黑烟中,几队人马分别从三个方向冲向离宫,被早有准备的禁军拦截绞杀。

李德环顾一圈,听着夜风里时断时续的喊杀声:“都是汉人,王庭人怎么没来救你?”

瑶英凝眸望着黑夜中时不时闪过的几点银甲冷芒,目带微嘲:“圣上以为王庭人会插手?”

李德确实如此以为,他派人守着各处进京要道,就是为了防着王庭人,只要有一个王庭人出现在今晚的离宫,他就会抓住此事诘问昙摩罗伽和李瑶英勾结,包藏祸心。

“圣上多虑了,你我父子几人之间的事,不必把王庭牵扯进来,以免破坏两国盟约。”

瑶英语气淡漠。

李德沉默了一会儿:“杨迁也没来,西军将领全都龟缩不动,你一点也不诧异?”

瑶英笑笑:“我猜,我来离宫的时候,圣上把我的身世告知西军了?”

他不止要引李仲虔出来,还想嫁祸王庭,一举扫清西军里忠于她的将领。

李德颔首:“你不是我的亲女,西军照样会以你为尊,但你是南楚人,南楚还有残部躲入深山,不肯归顺,如今天下一统,河西世家豪族想要回归朝堂,恢复往日荣光,不想和南楚余孽为伍,你的身份不再适合当他们的首领了。”

“七娘,世道如此,别太高估人心。”

瑶英嗤笑。

大火熊熊燃烧。

第189章 离宫

火势越来越大,摧枯拉朽,浓烟滚滚。

明艳的火光映照出离宫假山亭阁秀丽的轮廓,禁军和来救人的几支队伍短兵相接,都杀红了眼,长刀利刃相击,血肉飞溅。

辽阔的夜穹滚过几道闷雷,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

一支队伍被禁军逼到了城门下,惨叫声响成一片,其中一道高大的披甲身影执刀冲上前,所过之处,鲜血四溢,勇猛无畏的气势让禁军的攻势为之一滞,其他人大喊着跟上他,冲出禁军的包围。

摇曳的火光落在那道身影身上,银甲白袍,剑眉凤眸,满面戾气。

轰的一声,焦雷炸响,孤月早已隐匿在阴云间,夜空一半被大火映亮,一半黑如泼墨。

“人在这里!”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禁军大吼着通知同伴,越来越多的禁军涌了过来,再次包围这支队伍。

鼓楼上,瑶英心脏擂鼓般跳动,闭了闭眼睛,“圣上一定要赶尽杀绝?”

李德双眸清明,示意墙头的禁军放箭。

箭如蝗雨,激射而出,织出一张精钢打造的大网。

瑶英推开禁军,冲到箭垛前,“李仲虔!”

她大喊出声。

他不想连累她,隐藏身份回京,她偏要当众叫出他的名字。

厮杀中的男人抬起头,一刀砍翻禁军,策马奔向朱红宫门,挥舞长刀,格挡铁箭,蹄声如奔雷,每一声都踏在瑶英心尖上。

她在高昌找到他留下的信,他一直记得和亲的事,觉得拖累了她一生,想让她后半生再无烦忧。

他想到的办法是把她瞒在鼓里,跑回长安,和李德同归于尽。

莽撞,冲动,血气森森,视死如归。

一如当年,他孤身一人去战场救她。

瑶英想骂他,狠狠地骂他,却一个骂人的字眼都吐不出口,泪水夺眶而出。

他没有拖累她,没有他,她活不到现在,他们是亲人,互相扶持。

“李仲虔!”瑶英冲他大喊,“我不是你的妹妹!我不是谢皇后所生!”

昏黄的火光照耀下,李仲虔脸上的表情凝住。

瑶英撞开上来阻拦自己的禁军:“我是南楚陈家的女儿,当年因为战乱流落战场,被谢无量救下,陈家是谢家的世仇,当年围困荆南的楚军,就有我亲生父亲……李仲虔,你不是我兄长!”

不管她和李仲虔之间有没有血缘,都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她偏偏是陈家的女儿,所以她一直拖着,不忍告诉他实情。

“我是你的仇人之女!”

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别管她,走罢。

天高海阔,走到哪里都好。

李仲虔抬起头,两道平静的目光和瑶英的对上。

雷声轰响,楼阁在大火中哀鸣,隔着厮杀的禁军,狂舞的火舌,密集的箭雨,两人无声凝望。

下一瞬,李仲虔嘴角一勾,在森冷的箭雨中朝瑶英咧嘴而笑,抬起长刀,把两个偷偷靠近的禁军斩落马背,一声轻斥,夹紧马腹,长刀在手,一往无前。

傻子,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了。

她是陈家之女又怎样?

他不在乎。

妹妹是他养大的,他们相濡以沫,她永远是他李仲虔的妹妹。

“李德,你敢动明月奴一根头发,我李仲虔要把你碎尸万段!”

他朝她奔来,迎着刀枪剑雨,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人马撞向宫门,轰响声地动山摇。

瑶英潸然泪下。

李德目露诧异之色,转身走下鼓楼:“回佛堂。”

禁军抓住瑶英的手臂,拖她下了鼓楼。

李仲虔凤眸怒张,一马当先,冲开禁军,撞开宫门,离宫外的几支人马纷纷掉头,从这个入口涌入。

禁军护着李德撤回佛堂,孙将军赶来报信:“圣上,宫门失守了,请圣上移驾,末将留下瓮中捉鳖!”

李德挥挥手,立在廊前,遥望火光窜起的方向。

瑶英被禁军捆了双手,坐在佛像下。

孙将军急得满头是汗,小声问:“圣上在等什么?”

李德回头,眉头轻皱:“西军,谢家军,王庭中军……”

他刻意派人放出假消息,这几拨人马竟然一个都没出现,只有被困在坊中的李仲虔赶来了。

一道念头掠过脑海,李德叫来皇城的禁卫。

“回禀圣上,城中一切如常,西军将领、谢家旧将并无异动,高昌那边也没有紧急军报送回,王庭和我们相安无事,只发了几道国书,找礼部讨要文昭公主的答婚书。”

李德不可置信地回头,扫一眼瑶英。

瑶英眼帘抬起:“让圣上失望了,今晚西军不会来,王庭中军更不会来。”

李德没有放松警惕,命孙将军再派人去查探。

“你为什么不动用西军?”他问。

瑶英眸光清亮:“西军的职责是守卫疆土,西域光复不久,和朝中还有很深的隔阂,把他们牵扯进宫闱之乱,以后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冰冻三尺,无法化解,朝廷不能信任西军,西军不能信任朝廷,互相猜忌,怎么共襄盛世?王庭中军出现在长安,稍有不慎,两国会起烽火。”

李德神色微微触动。

这些问题他都考虑到了。

他走回前殿,看着瑶英,仿佛端坐于朝堂,眸中精光内蕴,“你能想到这里,还能管束住他们,让他们谨守本分,倒是真为大局着想,可惜李仲虔没有你这份豁达。”

瑶英冷笑:“若非你步步紧逼,我阿兄怎么会孤注一掷,回京刺杀你?世子,太子,皇帝,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今天的局面,都是你因一己之私造成的!”

“一己之私?”李德微笑,“李瑶英,没有李仲虔,朕也不能让你继续执掌西军。”

他坐在瑶英面前,语气变得温和,“当年朕接掌魏军,李家还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不过是趁着乱世壮大势力罢了,后来魏军攻城略地,名声越来打越大,前来投奔的世家和小势力越来越多,朕还想做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朕的兵马不答应,他们跟着朕出生入死,眼看别人跟着主公飞黄腾达,怎么甘心居于人后?”

“李瑶英,你小看了别人的野心,西军现在为你马首是瞻,他日,他们想要挥师南下,正好打着你的名头和世家合作,你再顾大局,也没办法遏制人的欲望!”

“二十多年前,末帝逃往江南,朕接到诏令,打算带兵勤王,部下和族人极力劝阻朕,那时,朕便清楚,朕必须走上争霸之路,否则就会被部下取而代之。”

既然已经加入逐鹿之局,就没了退路。

置身动荡洪流之中,尊贵如他也身不由己,正如当年得知唐盈母子的死讯时,面对魏军的惨败,他必须联姻世家。

李瑶英也会被部下裹挟逼迫着做出抉择,权势之下,没有例外。

“你不过是世家豪族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利用你凝聚人心,等羽翼丰满,再利用你对抗朝廷。”李德和瑶英对视,“你是个祸患,西军不能由一人执掌,西域地广人稀,依靠当地世家豪族,分而治之,才能保证西域不再出大的动乱。”

瑶英一针见血地道:“西域现在需要的是安稳,是休养生息,让百姓吃饱穿暖。你所谓的办法,无非是以利益引诱世家争权,你就能高枕无忧。世家争权,对局势无益!”

“安稳?”李德讥笑,“大郎对你有觊觎之心,等他即位,你的部下肯安稳?”

他停顿下来。

“再者,你要嫁给昙摩王——王庭确实和我们有盟约,现在他们和我们相安无事,再过几年呢?你能确保王庭对西域没有吞并之心?等你嫁给昙摩王,和他生儿育女,你们的孩子拥有高贵的血统,他一声令下,西军是听他的,还是听朝廷的?”

李德掩唇咳嗽几声,“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忠心,只相信利益。”

他忽然笑了笑,“七娘,你敢保证,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入城时,你真的没有一点野心?你不想让你的孩子接掌西军和你控制的商路?你当了王庭的王后,还能公正分明?你的商道已经扩张到了波斯,欲望是不断膨胀的,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

瑶英望着李德,神色嘲讽,眸光仍旧清亮。

“圣上说得不错,我也有我的野心。人非圣贤,能真正做到没有一点私心的人举世无双,我只是个凡人。”

她抬起头,望着殿外被火光烧红的夜空。

“圣人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敢称兼济,落魄的时候,我满心想着的是怎么和阿兄活下去,摆脱掣肘、能够自保后,看到相同处境的人,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拉他们一把。”

“西域纷乱已久,战乱不断,控制商路,把所有部落纳入其中,不是为了不停扩张下去,而是让他们利益与共,有了顾虑,以后谁挑起战事,不必西军出兵,战火就能平息。当然,这也是我为自己备下的一条后路,狡兔三窟,我在圣上的打压下长大,习惯未雨绸缪。”

瑶英唇角勾起,“我送战死的西军将士回京,百姓的欢呼是给他们的,不是给我。不论我是朝不保夕的李七娘,还是可以统帅西军的都督,我的野心只有一个,好好活下去,既然部属信任我,那我当尽其所能,让乱世之中的百姓可以安稳度日。”

佛堂外是震天的厮杀声和燃烧声,堂内是瑶英从容不迫的说话声,语调轻柔,好似闲话家常。

李德沉默地审视着瑶英,半晌后,一笑,“可惜。”

瑶英的目光太过坦荡,他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可惜,他是个皇帝,目光必须放得长远,她是李玄贞的弱点,身系各方势力,他必须为儿子扫清障碍。

脚步声凌乱,一个满身是血的禁军冲进佛堂:“圣上,李仲虔冲进来了!”

几个禁卫立即围住瑶英。

李德慢慢站起身,走出佛堂,立在阶前。

长风灌满回廊,风声飒飒,那道身着银甲的高大身影果然带着随从杀入庭中,禁军弯弓放箭,他戴了头盔躲避弓箭,闪躲腾挪,一刀挥出,禁军倒下一大片。

禁军不慌不忙,排成队列,继续射箭,其他人轮番飞扑上前,一击不中,凌空翻转,另一拨人出掌补上,消耗李仲虔的体力。他渐渐力竭,气喘吁吁,禁卫军见状,换上长.枪阵,枪.林罩下,李仲虔力不从心,染血的长袍被挑开,一支长.枪插入他的腹部,鲜血迸出。

他咬牙拔出长.枪,继续搏杀,顶开层层围上来的禁军,一步一步,踏着血路走上石阶。

李德负手而立,俯视着他垂死挣扎。

李仲虔满脸是血,凤眸怒瞪,接着往前,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长刀被人挑开,跌落在地,几支羽箭插进他的后背,一蓬鲜血飞洒。

他仍然一步步往前走,双眸定定地凝视着瑶英。

禁卫军挥动长.枪,扎向他的双腿。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长阶上,看着瑶英,手脚并用,往上攀爬。

李德冷冷地看着他。

瑶英浑身战栗,猛地撞开看守自己的人,冲到李仲虔身边。

他趴在她脚下,颤巍巍地伸出皮开肉绽的手,扯住她的裙角。

李德眼神示意禁军。

禁军走上前,手上长刀斩下,利刃割开李仲虔的后颈,血流如注。

眼看禁军要痛下杀手,瑶英挡在李仲虔面前,抬起头,眸中燃烧着泪光和汹涌的恨意,明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李德,你敢伤我阿兄性命,最好连我一起杀了,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为我阿兄报仇雪恨!”

李德垂眸,苍老的脸在夜风中微微抽动。

“你是西军都督,朕不能这么杀你……”

他抬头仰望夜空,话锋陡然一转:“不杀你,就算朕抓住李仲虔,你也不过是暂时听话而已,只有杀了你们,大郎才能顺利即位。”

瑶英瞳孔一缩,心念电转,目光飞快地转了一圈,瞪大了眸子,脸上掠过惊惶之色。

李德朝她微笑,笑容竟有几分温和:“你有依仗,知道朕不敢杀你,所以敢来冒险。七娘,你是聪明人,没有做错。不过你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心。”

亡命之徒才是最可怕的,因为所有谋略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当年优柔寡断,铸下苦果,今天他亲手了结一切,不留后患。

瑶英不禁摇头,“不可能!”

她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禁军抬着一面面精铁打造的长板冲进庭院,很快把四面长廊全都封了起来,院墙上架起弓.弩,所有人被堵在佛堂里,进退不得。

李德望着黑压压的禁军,道:“西军没来也好,都是年轻有为的郎君,日后为国征战,当马革裹尸,而不是陪我们葬身此处。”

瑶英齿间溢出血气,“原来真正想要同归于尽的人,是圣上。”

李德颔首:“朕了解李仲虔,因为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为了大郎,朕必须除掉你们兄妹,为了你,他一定会回来杀了朕。”

除了李仲虔,李玄贞也想杀他,攻克南楚后,李玄贞已经在暗中筹谋,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不畏惧死亡的到来,但是李仲虔兄妹不死,他不放心。

与其等李玄贞弑父弑君,不如他替儿子动手,正好一箭多雕,把李仲虔、李瑶英、南楚余孽、朝中心向谢家的大臣一并解决。

瑶英声音发颤:“西军还在京中!”

李德从容地道:“今夜过去,西军找不到证据,王庭也无话可说,昙摩王再足智多谋,不能起死回生。北戎投降时,我派人接了一批俘虏回京,把他们安置在京中,还有南楚余孽……七娘,大理寺很快会查出,宴席上和你说话的南楚降臣是幕后主使,他们和北戎人勾结,想要复国,所以设下埋伏。今晚来救你的人就包括他们,这几年你和杜思南来往密切,朕都看在眼里,他是个人才,这一次,他的身份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他就是帮你联络南楚世家的人。”

“你我都葬身佛堂,罪魁祸首是北戎人和南楚余孽,你和李仲虔都有行刺的嫌疑,王庭的昙摩王有什么理由为难大魏?”

脑海里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瑶英瞬间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