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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佛珠提醒着她,此刻眼前的人是昙摩罗伽。

……

莲花剧烈抖动,摇摇欲坠,彻底绽放。

幽香阵阵。

……

……

……

瑶英脸埋进他胸膛,张嘴咬他,明明没什么力气,还是不服气地啃咬了几下。

他似在轻笑,胸腔轻轻震动,俯身,和她额头相抵。

汗水从他眉宇间落下,烫着了瑶英,撑在她身边的双臂筋肉鼓起。

她抬手攀住他紧绷的脊背,想要起身压住他,一只手摸索了下去,她喜欢看着他。

昙摩罗伽颤了一下,抱紧她,声音暗哑,低语:“别起来,那样你会难受……”

手上用劲,把想要挣扎着爬起的她压了回去。

瑶英轻轻哆嗦,放松身体。

这感觉太折磨人,也太让人无法克制,但他不敢急躁,忍耐着一点点等她适应。

这样完全不够。

不够抚平他的压抑,不够弥补他的煎熬。

周遭一切都消失不见,他眼中只有她,她秋水盈盈的眼眸,汗湿泛红的脸,娇软香甜的唇。

亢奋和急迫争先恐后,他极力忍耐,仍然无法控制。

看了再多的书,真正尝到滋味,他才发现记下的东西只剩下支零破碎的残句,派不上一点用场。

……

既然已入红尘,那就要红尘中最极乐的享受。

她哭得满脸是泪。

昙摩罗伽俯身,啄吻她潮湿的脸,耐心,温柔又强势。

瑶英泣不成声。

烛火昏暗,密密匝匝低垂的毡帘被从罅隙里吹进来的夜风拂起,微微晃动,池中泉水潋滟着细碎的烛光。

水气蒸腾袅散。

……

穹顶的玉石模糊映出水池旁的情景,男人赤着的背和大腿拱出利落的线条,汗水淋漓,泛着诱人的油光,一双白得耀目的藕臂紧紧攀附在他肩上,腕上一串月华般的佛珠,一下一下磕在他紧绷的肩头,轻轻晃动。

极致的折磨,也是极致的快乐。

不知道过了多久,瑶英意识再度混沌,疲倦至极,一头长发凌乱不堪,湿哒哒的黏在脸上。

他还在精力充沛地掠夺。

……

紧紧钳着她腰肢的双手烫得惊人。

瑶英眼角泪花闪烁,感觉他身上肌肉紧绷鼓胀,紧紧地抱着他,红唇微张,在他耳边哭着道:“法师……我要你……”

昙摩罗伽不可控制地绷直了全身,闷哼出声。

贪婪和渴望,身体和灵魂,爱和欲。

尽数都给了她。

……

他还是压着她不放,喘着吻她。

瑶英几乎要眩晕过去,懒懒地躺着,迷蒙中感觉到被抱入温泉池中,鼻间轻哼出声,伸手拍他。

昙摩罗伽抱着她,声音低低的:“不闹你了,睡吧。”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搂着她缠绵一会儿,抱着她回寝殿,帮她穿上纱裙,坐在她身边,拿帕子绞干她湿透的长发。

浓密如绸缎的发丝在他指间滑动。

寝殿阔朗幽凉,瑶英抱着玉制的美人靠,睡得舒舒服服的,觉得身边的他身上太热了,往旁边挪了点。

昙摩罗伽俯身吻她,“明月奴,今晚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虽然是问句,其实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瑶英知道如此,还是配合地嗯一声,翻个身,离他远点。

快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道:“明天别叫我起来。”

又叮嘱一句,“早点睡……”

昙摩罗伽躺在床榻另一侧,看着她纤娜的背影,应了一声,没有睡。

薄纱掩不住她身上他留下的痕迹。

他掩下身体里的冲动,闭目调息。

窗外,如霜月华轻笼。

瑶英一觉酣睡,醒来的时候,床榻地上一片浮动的青光,身上盖了层薄毯,枕边空荡荡的。

昙摩罗伽已经出去了。

她坐起身,身上又酸又痛,皱眉嘶了一声。

脚步声响起,窗边一道身影大踏步走过来,遮住窗扇透进来的日光,展臂扶住她的腰,手指轻轻按揉她的胳膊。

周围都是他身上的沉水香味。

原来他没出去,刚才坐在窗前看书。

昙摩罗伽手上力道拿捏得很好,瑶英顺势伏在他肩上,由着他伺候,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视线扫过窗下的书案,案上一卷展开的卷轴,雪白.精美的莲花金纹纸,一看就是大部梵语佛经。

王寺意外发现大量贝叶经,保存得很完好,但是内容晦涩难懂,寺中僧人恳请他一起誊抄研究。

昨晚折腾了那么久,让她无法招架,今天一大早爬起来认真研读佛经……不愧是他。

他温热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肩,靠近了些,问:“还疼吗?”

嗓音暗哑,问得温和又坦荡。

瑶英蓦地想起他昨晚的样子,一个翻身,扑到他身上,压着他倒下,双手直接从他穿的宽袍钻了进去。

他身上没那么烫了,肌肤温凉紧实,蕴藏着力量,含笑仰望着她,扣住她的手,吻她手指:“不疼了?”

目光停在一个地方。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发现身上衣衫早就散开了,松垮垮地堆在腰上,其他地方都光溜溜的一览无余。

作者有话要说:删改过了,会有几个地方衔接不上

第196章 番外(六) 日常

瑶英随手扯起衣领,俯身啄吻昙摩罗伽严肃的脸,隔着一层衣衫在他身上磨蹭。

天气热,昨晚只给她穿了件单衫,薄如蝉翼。

他闷哼了一声。

昨晚他就在收敛,早上醒来看到她睡在自己身旁,面庞红润,双唇嫣红润泽,微微有点肿,薄纱下的身体酥软娇柔,发间幽香阵阵,马上起了反应,只能起身。

她偏偏还来撩拨他。

笃定他拿她没辙,所以敢这么逗他。

昙摩罗伽躺在瑶英身下,唇边掠过一丝笑影,无奈地摩挲着她的指尖,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放松俏皮的模样。

瑶英感觉到他的紧绷,笑着起身,推开他。

他的双臂立即跟了上来,紧紧攥住她手臂,把她压回床榻上,撑在她身侧,又问:“真不疼了?”

她昨天眉头蹙得很紧。他再克制,本能和渴望堆积到顶点时,还是太激烈了。

视线往下,手也跟了过去。

瑶英忽然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地方,心尖一颤,看着他修长的、刚刚还在执笔抄写佛经的手指,弹了起来,抱住他胳膊,直摇头。

“好了好了,不疼。”

昙摩罗伽按着她,不让她动弹,神情认真,眼里似有深沉的欲浮动:“我看看。”

瑶英挣扎了两下,没挣动,只能躺着,耳根一点点红透。

之前她担心他不适应还俗后的生活,怕他矛盾痛苦,想过怎么做才让能他慢慢习惯。

现在看来,完全是多虑了。

从前他以摄政王的身份手执屠刀,道心坚定,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历经生死也不曾动摇。现在娶了她,自然也不会别扭摇摆——大大方方看画册,研究夫妻敦伦,坦荡得和钻研佛理一样,今早第一件事就是一本正经地问她还疼不疼。

他真的在认真地学着怎么做一个好情郎,一板一眼到古怪。

瑶英心里盈满酸甜的暖意,既觉得好笑,又有些遗憾,还以为能好好逗他呢。

身上一凉。

瑶英回过神来,叫了一声,蜷缩成一团,挡着不让昙摩罗伽碰。

他俯身,在她耳边温和地哄她:“我看看要不要涂点药……”

高贵宛转的嗓音居然带了几分勾魂的诱惑。

瑶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用力推他:“真不疼……”

真疼了也不会让他涂药!

她挣扎得太厉害,昙摩罗伽怕伤着她,只好悻悻地退开,从床榻边的矮几上拿起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

“别逞强,难受的话用这些……”

纱帐里,他低语的声音格外温柔。

瑶英接过匣子打开,嘴角抽了抽,双颊绯红,哭笑不得地问:“从哪里来的?”

曼达公主送了她很多膏药和精巧小玩意儿,每一份膏药还附了签子,详细写了用法,他这只匣子里的东西比曼达公主送她的更精美也更全,什么都有。

昙摩罗伽轻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一脸平静地回答:“我叫人备下的。”

面不改色,语气淡然,就像在话家常。

瑶英眼睛一闭,自暴自弃地倒回枕上,不知道他吩咐人去准备这些闺房里用的东西时,那些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真没事?”

他又问了一遍。

“没事……”瑶英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身前,手指摩挲他的脑袋,亲他耳垂,在他耳边呢喃,“法师……你学得很好,我昨晚很喜欢……”

他气息陡然一窒,抱着她翻了个身,眼神幽暗,欲色涌动。

氤氲的幽暗中,仍旧有一丝沉静威严、清冽出尘的佛气。

所以欲色也就愈发深沉热烈。

他身上的味道和昨晚一样,冷冽中裹挟着侵略气息,瑶英记起昨晚身体的酥麻,不禁放软了身体。

咕咕两声,打破岑寂。

两人都愣了一会儿。

片刻后,昙摩罗伽低笑,俯身,唇落在瑶英咕咕叫的肚皮上,隔着薄衫亲了好几下。

“准备了你喜欢吃的东西,我让人送进来。”

已经是中午了,侍从直接抬进来一张丰盛的席案,和那次在毡帐里的一样,琳琅满目,种类繁多,新鲜的瓜果,蜜饯,牛羊肉,蒸马肠,焖饭,炖汤,伏牛饭,奶酪,各式各样的咸甜馅饼,石榴汁,刚出炉的烤馕饼。

瑶英昨天宴席上没吃什么东西,去洗漱时浑身酸软无力,闻到香气,愈发觉得饥肠辘辘,吃完整整一盘羊肉葡萄干焖饭,还吃了半张牛肉小馕饼。

昙摩罗伽坐在她身边,面前只有一碗酥油茶。

瑶英看他一眼,他既然用过饭了,杵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着她优雅地吃完焖饭,拿起一碟糕点递给她,示意她吃,她接了,咬了一口,他又斟一碗热茶让她喝,她手里拿着糕点,空不出手,直接就着他的手啜饮两口,他把茶碗放了回去,挥挥手,示意撤走宴席。

送宴席进来的侍从对望几眼,把宴桌抬了出去。

两人新婚,亲兵近卫全都退到外殿去了,没有吩咐不会进来,内殿静悄悄的,殿外鸟鸣啁啾,悠扬悦耳。

瑶英注意到王庭侍从离开前的眼神,趴到抄写佛经的昙摩罗伽背上,“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昙摩罗伽看着案上的贝叶经,手里握着她送他的笔,写下一句经文,道:“王庭风俗,成婚第二天,妻子服侍丈夫用饭,以后会一直听从丈夫,敬爱丈夫。”

瑶英失笑,难怪刚才侍从神色异样,罗伽不在乎这种规矩。

“那你刚才算服侍我了,以后是不是一辈子听我的话?”

昙摩罗伽颔首:“都听你的。”

她留在他身边,一辈子。

他唯一的私欲渴求。

瑶英从后面抱着昙摩罗伽的脖子,看他抄写了一会儿经文,本来想逗逗他,看他一边誊抄一边推敲,一丝不苟,不好打扰他,站起身,看书架上累累的书卷藏书,昨天她无意间翻开的书箱和其他书籍摆放在一起。

高僧就是高僧,心境开阔……一边是经卷典籍、公文国书,一边是这些画册。

瑶英好奇地打开书箱,仔细翻阅里面的书册。

昨天只是匆匆一瞥,没有仔细看。

她一本本翻开,除了画册以外,还有好几本是梵语典籍,她看不懂,不过从插页上的画来看,应该和曼达公主送她的贺礼差不多。

翻到中间,她惊讶地挑眉,拿起一本中原装订样式的书,翻开看了几眼,怔了怔。

她继续往下翻,心绪起伏潮涌。

炽烈的日光洒在窗前,被卷帘、窗格、珠帘和纱帐一层层筛过,照进内殿,变得和煦清淡,似月笼轻纱。

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书写,侧影庄重圣洁。

笔尖和纸张的摩擦声窸窸窣窣,瑶英背对着他,看着箱子里的书册,半晌没有动作。

“罗伽……”

她出了一会儿神,拿起书册,回到昙摩罗伽身边,伏在他背上,“你看这些书做什么?”

几册汉文医书落到长案上,每一册都有翻阅的痕迹,妇人妊娠,妇人产后,将产病,难产病,产.乳书,《千金方》,《经效产宝》,《小女杂方》,《崔氏产图》……全都是阐述妇人孕事妊娠调理的书。

好几处药方旁边写有批注,赫然是昙摩罗伽的笔迹。

原来回王庭的路上他面不改色翻阅的书册,除了那些教授夫妻之道的书,还有这些医书。

昙摩罗伽手上动作停下来,脸上罕见地闪过一道无措。

瑶英侧头亲他,笑意盈盈:“你什么时候想到看这个的?”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我略通医理,不过不懂妇人生产、安胎和育儿之事。”

顿了顿,轻声道,“以后有了孩子,别怕,我都准备好了。”

他只要有她陪伴就足够了,不想那么快让她当母亲,不过既然成婚,有了夫妻之实,以后肯定会迎来孩子,他习惯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她还不到二十岁,他年长,是她的丈夫,本来就应该多照顾她。

瑶英和他对视,心中涨得满满的,柔情翻腾,满得要溢出来,伸手抽出他手里的笔,剥他的衣裳。

他平时穿僧衣样式的宽袍,她手指伸进去,用力扯开系带,他身上僵硬,按住她的手,搂着她,喘息变得粗重。

“别累着了……”

昙摩罗伽声音沙哑。

初尝滋味,她还不能完全适应他,他不敢太放纵,又不想离她太远,所以坐在这里誊抄佛经,看她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抚平心里的躁动。

瑶英轻轻扭动,挣开他的胳膊,一把推着他躺下,坐了上去,扯开他的衣衫,俯身咬他的唇。

“以前我没想过成亲的事……成亲多麻烦……养几个面首不就好了,和则聚,不和就散……”

她一边吻他,一边道。

昙摩罗伽皱眉。

“后来遇到你……”瑶英停下来,在昙摩罗伽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遇到你这样的人了。离开圣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使一辈子不回来,我也忘不了你。”

她俯视着他,笑了笑,明艳不可方物。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嫁。”

她或许会遇上其他人,但是她的丈夫只会是他。

昙摩罗伽唇角轻抿,眸色越来越暗沉。

“我想要你,法师。”瑶英喘着说,双眸湿润,“现在就想。”

她头上的发髻散开,浓密的长发披下来,衣衫早已滑落,莲花怒放,美得夺人心魄。

昙摩罗伽仰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瑶英,面容沉静,一语不发,呼吸平稳从容,忽地摁住她柔韧的腰肢坐起身,紧紧钳着她,抱着她翻了个身,把她按在绒毯上,撬开她的齿关,吻住轻而易举就能撩动他心弦、让他浑身气血翻涌的唇。

这一次,他没有收敛,他要她,完完整整的她,从她身上索取红尘极乐,他也会给她完完整整的自己。

从书架下的绒毯到温泉池,再到床榻上,又折腾回温泉池旁的玉案,他近乎失控地讨好,取悦,占有,做那些在脑海里翻腾过的、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全身心和她交融,逼迫她彻底放开接纳自己,如画的眉眼仍然笼了几分佛气,碧眸却早已被熏染了血色的欲盈满。

瑶英在他怀中战栗,失控,最后满脸是泪的求饶,泣不成声。

殿外长廊,半卷的珠帘在风中轻轻摇晃,微风拂过,和銮琳琅。

……

瑶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醒来时,床前烛火朦胧。

她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披衣起身,被昙摩罗伽撕坏的衣裳已经收走了,小案上摆满碗碟,放了不少吃的东西。

窗外一道人影伫立。

瑶英拢紧他给自己换上的衣衫,掀帘出去,昙摩罗伽背对着她站在长廊深处,凝望着月色下闪烁着万点粼粼波光的水池。

听到脚步声,他转身走过来,目光紧锁在瑶英脸上,眉目如画,像是从月华中走出来的人。

瑶英想起白天的疯狂,被他用这种深邃的眼神看着,不禁脚底虚浮发软。

他伸手揽她入怀,大手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摩挲。

“看什么呢?”

瑶英问,声音嘶哑。

昙摩罗伽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她趴在他肩头哭泣的声音,低头吻了吻她发顶。

“莲子。”

瑶英一怔,望着平静的水面:“莲子?”

“我在这里种了藕种和莲子。”昙摩罗伽搂着她,“种子是找卫国公讨来的,他说是荆南的莲子,以后长出莲叶莲花,你看着家乡之物,可以少些思乡愁绪。”

瑶英轻笑,往后靠在他胸膛上:“能养得活吗?”

难怪回王庭的路上李仲虔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他竟然讨来了荆南的莲种还亲自种下。

昙摩罗伽抱紧她,和她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点点头。

“等开花了,摘一朵去供佛。”

他一定好好照料这一池莲子,等着它们破壳而出,生长,发芽,开花,扎根于这座莲池,像他在长安见过的那样,满满一池莲花绽放。

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会执手相伴一生,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再不分离。

第197章 番外七 李仲虔(一)

六岁之前,李仲虔几乎没有什么烦恼。

他是魏郡大将军李德和谢家嫡女谢满愿最疼爱的儿子,是誉满天下的无量公子亲自教养长大的外甥。

天下大乱,不论北方还是南方,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荆南城外也时常有乱军侵扰,不过那些乱世之中的悲辛离他很远。

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

荆南城外那道几丈高的城墙把所有苦痛都拦在了外面,他无忧无虑地长大,虽然谢无量教导他民生多艰难,还时常带他出城救济百姓,让他明白乱世下的命如草芥,他也懂得乱世中人如蝼蚁,可他到底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头。

他父亲是逐鹿天下的霸主之一,他舅父生财有道,总能在魏军危急之时筹措到粮草,他天资不凡,力大无穷,五岁能成诗,也能抡起金锤把取笑自己的堂兄弟砸得跪下求饶。

族人们说,父亲一定会选他做世子。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那个长兄李玄贞平平无奇,李玄贞的母亲唐氏出身低微,性子古怪,隔三岔五就和李德闹上一场,不论追随李德起事的魏郡豪族还是后来投奔李德的世家,都将谢满愿视作主母。

唯有谢无量不这么认为,他提醒李仲虔:“大郎是你的兄长,唐氏是你的大母,不要对他们不敬。”

他还告诫谢满愿:“别因为唐氏出身低就慢待她,她是大将军的结发妻子。大将军沉着冷静,从弟被杀,他也能隐忍两年后再伺机报复,得知发妻死讯,竟然不顾部下阻拦冲动用兵,可见他对发妻长子的情分。你敬重唐氏,疼爱大郎,大将军都会看在眼里,你慢待他们,大将军嘴上不说,心里必定记得分明。”

谢满愿并不是善妒之人,自然不会为难唐氏。然而随着李玄贞和李仲虔一日日长大,随着魏军势力壮大,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李德会是最后那个问鼎中原的赢家,李家世子就是日后的太子,世家豪族坐不住了,他们很快做出选择,分别拥护李玄贞和李仲虔,两股暗潜的势力剑拔弩张,李德的后院也不安宁,唐氏和谢满愿之间开始频繁摩擦。

李家的堂兄弟们支持李仲虔,和谢家交好的世家迫不及待来提亲。

李德经常当众夸奖李仲虔,说他既有谢家之风,又承袭了李家尚武的天分,是麒麟儿。

那年正旦,魏郡李氏祭祖,李德拉着李仲虔的手登上祭台,指着城外肃立的千军万马,郑重地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二郎,你长大了,定要勤勉刻苦,不可懈怠。”

他把自己昔日用过的一柄短刀交给李仲虔。

那一瞬,李仲虔仿佛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激动,紧张,忐忑,接过短刀,昂首挺胸,“孩儿定不会叫阿耶失望!”

李德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顶。

祭台下,钟鼓齐鸣,声震云霄。

那时,李玄贞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容模糊。

人人都对李仲虔说:二郎,世子之位一定是你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仲虔有些飘飘然。

他的父亲号令天下、率领群雄平定乱世,舅舅拨乱济危,他长大以后也要和父亲、舅舅、谢家祖辈那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匡扶社稷,不堕谢家风骨,不让父亲失望。

就在祭祖后的不久,唐氏自焚而死。

李德一夜白头。

他赶回李家,满面风霜,双眸血红,拔剑要斩了谢满愿:“妒妇!你逼死了她!是你逼死了她!我对二郎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还要逼死她?!”

谢满愿从小到大未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和屈辱,同床共枕、待她如珠如宝的丈夫,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咬牙切齿地要杀她。

她呆呆地看着李德,连闪躲都忘了。

亲兵拼死阻拦,李仲虔也走上前劝说李德,被一把推开。

冰冷的利刃离他的鼻尖不到一指的距离。

李仲虔这辈子都忘不了李德拿剑指着自己的眼神。

冷漠,厌恶,不带一丝温情。

果然如此。

父亲从来没有喜爱过他,对他的疼爱都是装出来的,父亲真正喜爱的儿子只有李玄贞。

其实李仲虔早就有所察觉。

父亲总是在宴会上当着部下的面把他拉到跟前夸奖,说些对他寄予厚望的话,父亲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李玄贞,可是李玄贞生病的那一次,他才第一次在无所不能的父亲脸上看到惊惶焦虑。

那晚,李德守了李玄贞一天一夜,还亲自去寺庙为李玄贞立了经幡。

李仲虔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当众夸他的时候,舅舅眼中会掠过忧虑。

父亲怕谢家人出手毒害唐氏,才会那么疼爱他。

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多么可笑。

他居然同情过被所有人忽视的长兄李玄贞……殊不知,他才是最可悲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