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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盈死了,李德撕开了伪装,册立李玄贞为世子,把李玄贞接到身边亲自照顾。

谢满愿以泪洗面,好在很快传出已有几个月身孕的消息,李德怒气平息,给她赔罪,说自己刚回来那天是一时冲动。

她不敢再相信他的话,和谢无量哭诉:“阿兄,日后阿郎称帝,大郎为太子,二郎该怎么办?他们会放过二郎吗?”

谢无量长叹一声,“来不及了。”

“唐氏身死,大将军发疯一样举剑杀人,大郎身为人子,年纪不大,目睹生母惨死,却能冷静地为唐氏处理后事,扣押所有仆从,收集你平时和唐氏争执的证据,调查谢家。一边做这些事,他一边若无其事地尊你为母,见到我时,态度恭敬,一如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加恭敬……此子不可小觑。”

被册立为世子的李玄贞举止得体,言谈大方,众人又惊又奇,其后的比武大会上,他凭借一己之力射杀一只黑熊,技惊四座。

李德不再掩饰对李玄贞的偏爱,他暗中笼络的世家开始公开支持李玄贞,他已经打下半壁江山,不再会轻易被掣肘。

众人这才发现,李玄贞并不是平平无奇,而是一直在韬光养晦。

李仲虔的童年结束在六岁。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从前总是屁颠屁颠跟着他的堂兄弟成了李玄贞的跟屁虫,曾争着想将他纳为东床快婿的豪族把目光投向李玄贞,连依附谢家的世交也倒向李玄贞。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谢无量把李仲虔带到战场上,让他放下书本,跟着家将学排兵打仗。

“二郎,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到舅舅这里来,舅舅护着你。”

李仲虔紧紧地攥住舅舅的手。

他是一个不被父亲喜爱的孩子。

不要紧,舅舅疼他。

舅舅体弱多病,舅舅是世家子弟,却一身铜臭,被人暗地里嗤笑,可只要有舅舅在,他和阿娘就有依靠。

三年后,南楚声东击西,把魏军困在长江边,重病的谢无量披上战甲,死守荆南,拖住南楚兵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苦苦支撑了数日后,他让部下割下自己的首级,以平息南楚怒火,请求南楚不要屠城。

谢家男丁,没有一个逃出荆南。

谢家家眷也都惨死。

她们原本有机会在混乱中逃出城,被百姓认了出来。

管家惊恐万分,跪倒在地。

妇人们泪流满面,无声祈求百姓。

沉默中,人群里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她们是谢家人!”

管家瘫倒在地。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决定了谢家女眷的命运。

数日后,李德打败楚军,带兵返回荆南,追回谢无量的首级。

灵柩送出城的那天,满城百姓赶来哭送,长街十里,尽皆缟素。

九岁的李仲虔捧着舅舅的牌位,冷冷地扫视一圈。

这些痛哭的人群中,哪些人是真正为舅舅伤心的?哪些人是拦着谢家女眷、想拿她们讨好南楚人的?

舅舅真傻啊。

一生赤诚,呕心沥血,慷慨就义,换来的不过是几滴眼泪。

值得吗?

如果谢无量还活着,一定会回答值得。他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民生多艰难,世道多纷乱,谢家男儿怎可独善其身?

那天,李仲虔没有掉一滴眼泪。

舅舅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天下苍生却狼心狗肺。

舅舅死了。

李仲虔的抱负、信念,从小到大坚信的一切,也都随着舅舅一并死去了。

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生亦何欢,死有何惧。

人们摇头叹息,劝他节哀顺变,然后明里暗里开始和谢家划清界限——谢无量死了,他和谢满愿失去靠山,世子渐渐显露出帝王之相,他们必须为家族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能再和他密切来往,以免被当成是他的支持者。

每个人看他的目光同情而悲悯,他们无奈地暗示,他们也是迫不得己。

谢家的覆灭,正好是李玄贞地位稳固的象征。

李仲虔冷冷一笑。

他回到李家,走到谢满愿跟前,跪了下去。

“阿娘,舅舅没了。”

谢满愿看着他,神情呆滞,“你是谁?我阿兄呢?”

她一遍遍地追问李仲虔:“我阿兄去哪里了?他是不是又去和南楚人做生意了?”

李仲虔爬到谢满愿跟前,攥住她的袖子,用力推她,想把她晃醒:“他死了!阿娘,舅舅死了!你清醒过来吧!以后舅舅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剩下你和我了,只剩下我们了!”

没有人为他们母子遮风挡雨,没有人在他彷徨时告诉他,一切有舅舅。

舅舅死了!

她是他的母亲,他现在只有她了。

谢满愿笑了起来,一把推开李仲虔:“阿兄怎么会死?我阿兄还活着,阿兄要我在家里等他,到处都在打仗,家里的佃户都跑光了,他要去筹钱……”

她守在门前,望着长廊。

“我阿兄明天就回来了。”

屋中侍立的仆从嚎啕大哭:“二郎,你母亲受不了刺激,别吓着她。”

谢满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活在过去的回忆当中,医者说如果强行唤醒她,后果不堪设想。

“二郎,体谅你母亲……”

李仲虔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坐在灵堂里,为谢无量守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长史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吃些东西,喝点水。

他纹丝不动。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迟早会死在李德或是李玄贞手上。

寒风拍打经幡,凉意入骨,李仲虔死死地盯着谢无量的牌位,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身体早已失去所有知觉。

墙角传来窸窸窣窣声,一团暗影在蠕动。

李仲虔一动不动。

暗影继续哼哧哼哧地挪动,快到他跟前时停了一会儿,几声疲惫的喘息声后,接着一点点靠近他。

他好像认出那道娇小的身影了,又好像没有,心中没有一丁点波澜,脑海空荡荡的,灌满风声。

小家伙手脚并用,终于爬到他跟前,长舒一口气,啪嗒一声,小手拍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袖摆往上爬。

“阿兄……”

她仰着脸看他,圆脸丰颊,眼睛乌黑发亮,透着一股伶俐劲儿。

李仲虔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出手扶她。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攥着他的衣袖使力,爬起身。

小小的一团靠在李仲虔身上,柔软,温暖。

暖意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捂热他僵硬的胳膊。

李仲虔想起来了,这是他妹妹,出生时体弱,到三岁了还不能走路,出入都是乳母、侍女抱着。

他魂游天外,神思恍惚。

下巴突然一热。

他微微皱眉,垂眸。

小家伙靠在他身上,仰头,灼灼地盯着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温热的饼,递到他唇边。

“阿兄,吃。”

李仲虔看着她手里的饼。

她清亮的双眸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道:“阿兄,别饿着了。”

李仲虔望着她和她手中的饼,闭目了片刻,低头,狠狠地咬住那张饼。

所有知觉回到身体,肠胃饿得痉挛绞痛。

他狼吞虎咽。

有什么滚烫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和胡饼一起钻进齿间,又咸又涩,喉咙火辣辣的疼。

“阿兄,我这里还有。”

看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她眉眼弯弯,又摸出一块醍醐饼。

李仲虔一言不发,全都接过咽了下去。

他还有妹妹。

母亲神志不清,妹妹还这么小,他是男子汉,得好好照顾妹妹,护着妹妹,不能倒下。

李仲虔吃完东西,背起瑶英,大踏步走出灵堂,没有回头。

他敬爱舅舅。

但是他注定不会成为舅舅那样的人。

天下大势,苍生苦乐,与他何干?

他只在意自己的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诗句引用自《后五塞诗》。

第198章 番外八 李仲虔(二)

李仲虔让长史把自己的金锤收了起来,还有那些舅父亲自为他挑选、写满批注的书。

舅父叮嘱过他:“二郎,不要把大将军当成你的父亲,把他看作一个随时会牺牲你和你阿娘的君王。”

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君王可以辜负臣子,但臣子不能辜负君王。

他为谢家守孝,闭门不出,在家中教瑶英写字读书,延请名医为她治病。

每天早上,他把她抱到回廊前,让她在铺了簟席绒毯的长廊上练习走路。

她身体不好,却很有劲头,满地爬来爬去,看到他对着书本发怔,就爬过来闹他,要他抱她去看长廊外盛开的杏花。

花树葳蕤,云蒸霞蔚,阶前满地红英。

她梳着双髻,伏在栏杆上,伸出胖嘟嘟的手去接飘落下来的花瓣,和侍女念叨:“杏花糕,杏花饭,凉拌杏花,杏花粥……”

侍女乳母咯咯笑成一团。

她回头看李仲虔,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李仲虔摸摸她的发顶,吩咐仆妇:“照着女郎说的,每样都做些。”

医者说,刚开始的时候,瑶英每走一步,双腿都会像针扎一样疼。

她很懂事,坚持练习,痛得浑身是汗也没有叫累。

“等我好了,阿兄就不用每天辛苦地背我了。”

一碗碗苦药汁子灌下去,总算有了些起色,她可以拄着凭几走几步路,马上开始提要求:“阿兄,我想骑马!”

李仲虔答应她,抱着她去马厩,让她自己挑一匹最漂亮的小马驹。

等她好了,他要带她去城外西山跑马,去云梦湖采莲,去矶头看浪涛,他们相依为命,外面的纷纷扰扰和他们再没有一点干系。

扶危定乱的壮志早已湮灭。

他带着瑶英去各地求医,两年间去过十几座州府。

十一岁那年,李德又顺利拿下河阳,魏军逐步向关中推移。

李仲虔在家照顾瑶英,几家魏郡崛起的豪族忽然不约而同打发族中嫡出子弟登门探望他,还特意给瑶英带了礼物。

他没有多做理会,李玄贞已经崭露头角,李德很快就能一统中原,他和瑶英无依无靠,不会傻到自取其辱,去和李玄贞相争,世家豪族奉承、撺掇也好,嘲讽、羞辱也罢,他都不在乎。

长史愁眉不解,“阿郎……他们这是在相看七娘啊!”

李仲虔明白过来,追到渡口,命人凿穿那几家人的船只,质问:“谁让你们来的 ?!”

几家子弟惊恐万分,道明来意,他们确实是来相看七娘的。

李德已经为七娘的几个姐姐定了亲事,他们的父亲叔伯深受李德器重,日后家中子弟也肯定会娶李家女郎。虽然七娘体弱多病,但是两家联姻为的是巩固关系,他们这几家家世实在不入流,想娶一个世家之女光耀门楣,不在乎七娘能不能治好。

李仲虔勃然大怒,七娘就算一辈子不能走路,他也会好好照顾她,轮不到这些人来对七娘挑挑拣拣!

长史叹息:“阿郎,大将军是你们的父亲,是魏军首领,以后还可能坐上那个高位,你和七娘的婚事都要由大将军说了算。大将军为笼络人心,已经指了好几门亲,五娘那是还在襁褓中就定了人家。阿郎,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好好相看,从这些人家里帮七娘挑一个家风端正的……”

他们别无选择。

李仲虔脸色铁青,嘱咐长史好好照顾谢满愿和瑶英,回祖地为舅舅扫墓,顺便请族中长辈帮忙。

他想先把瑶英的婚事定下来,让对方去李德那里求亲。

结果不欢而散。

他们挑的子弟要么是家世寒微的旁支,明摆着贪图谢家产业,要么听到李玄贞的名字就打哆嗦,以后肯定不能护着瑶英,更过分的是居然还有几个天生痴傻。

那家主母私底下和仆从嘀咕:“我家大郎虽然笨了点,却是个全乎人,七娘可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呢,不能生儿育女,也不能操持家业……”

李仲虔怒火滔天,第二天就离开了,刚到家,长史一脸惊惶地跪倒在他脚下。

七娘没了。

谢满愿发病,七娘被送去襄州,李德情急之下抛下她和谢家亲兵,消息刚刚送回来。

他的小七,就这么被孤零零地扔在战场上。

离开的前一天,他教小七背杏花诗,答应以后带她去跑马。她拉着他的手指,数他手上有几个螺,笑嘻嘻地哄他高兴。

李仲虔立在长廊前,踉跄了几下,冲进库房,找到那对锁起来的金锤。

长史仆从抱着他的腿,拦着不让他出门。

“阿郎,节哀啊!”

“阿郎,别冲动,到处都在打仗,你这么冲出去也无济于事!”

长史大哭:“阿郎,郎君临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郎君说,你绝不能再习武啊!”

“七娘已经没了,她才五岁,连路都走不了几步,陷在乱兵之中,人早就没了……阿郎,你是娘子唯一的骨血了,你不能再出事啊!”

“七娘懂事乖巧,最知道体贴人,她要是看到阿郎这样,怎么能安心去往生?”

李仲虔紧握金锤,推开仆从,双眸血红。

拿起这对金锤,等李德登基,就离他的死期不远了。

不拿,小七怎么办?

“小七会害怕,我要去接她。”

他是她兄长。

她活着,他一定要找到她,再不让她担惊受怕。

她死了,他也要带她回家,不能让她做孤魂野鬼。

至于他的生死……李仲虔微微一哂,他早就不在乎生死了。

他骑马直奔襄州,长史派人追了上来,想把他打晕带回去,他甩脱长史,把金锤绑在背上,疾驰一千里,找到她被抛弃的地方,一个挨一个战场找过去。

终于在尸山血海里把她挖了出来。

小七还活着。

他跪在尸堆前,紧紧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血泊里。

他背着妹妹回家。

没了马,他就步行,没有吃的,他去偷去抢。

他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乱世流离,他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乱刀之下,脑浆、肠肚、鲜血淌了一地,和杀猪宰牛没什么两样。

乱兵过境,残杀平民,他背着她逃跑。

她的病越来越重,后来什么都吃不下,他叫她,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一点气息。

一起逃难的人都说她死了,要他别再管她。

他守着瑶英,掰开她的嘴巴,把面饼撕碎了塞进去,咬牙切齿地道:“小七,撑下去,阿兄带你回家……不准丢下阿兄,就算你死了,阿兄也要把你的尸骨背回去。”

旁人以为他疯了。

他没疯,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她不想再拖累他。

她被吓着了,忍着难受吃了东西,再不提要他别管她的话。

经过重重磨难,他们终于逃到安全的地方。

李仲虔不想回魏郡,他长大了,可以照顾妹妹,如果他们就这样消失在世人眼中,李德和李玄贞是不是就会放过他们?

他太天真。

在乱世中求生,太过艰难。他得给瑶英抓药请郎中,她身体不好,每天都很难受,怕他担心才假装身体好了,他们好几次被人抓走,连年战乱,饿殍遍野,妇人和儿童是滋味最好的两脚羊。

他们跌跌撞撞,吃了很多苦头,终于找到一个隐姓埋名的地方。不久后,一伙乱兵劫掠了村庄,李德部下秦将军突然赶到,救下他们。

“二郎,该回家了。”

李仲虔自嘲一笑。

李德一直派人跟着他和瑶英,他们逃了这么久,仍然没逃出李德的掌心。

李仲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李德太强大,武艺高强,而且身边总有近卫保护,又提防着他,他不可能刺杀成功。

反抗没有用。

和李玄贞争储——那样会死得更快。

避居荆南,韬光养晦,小七会被李德随意指婚。

找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生活,朝不保夕,随时会死在李玄贞手上,还有可能被谢家、李家的仇家抓去当人质。

进不得。

也退不得。

李仲虔问李德的部下:“秦将军,假如我现在自刎而死,他们会放过我阿娘和我妹妹吗?”

理由都是现成的,他死在战乱中,李德不用面对谢家的诘问,李玄贞不用背负弑弟的骂名。

秦将军愣了一会儿,“二郎,你多心了。”

李仲虔握紧金锤,他没有多心。

回到魏郡,他直接去见李德。

“大将军,我以臣子的身份来见您。”他跪在李德脚下,“我为您领兵作战,忠于魏军,绝无二心。”

李德凝视他半晌,“你的要求呢?”

“七娘的婚事由我做主,你不能为了笼络部下随意把她下嫁。”

李德沉默。

李仲虔抬起头:“行军打仗,逐鹿天下,不能妇人之仁,光靠仁义无法震慑人心,长兄是世子,得顾忌名声,我和长兄不同,我不在意名声,长兄不便出面做的事,我可以代劳。”

李德皱眉审视他。

李仲虔一脸坦然。

长史对他说过,前朝有位皇帝少年时曾被其他兄弟欺压折磨,诸子夺嫡,骨肉相残,后来他成了九五至尊,杀死威胁他帝位的兄弟,唯独留下了一个兄长——他当年险些死在这个兄长手上。

他问长史:为什么皇帝留下这位兄长?因为皇帝大度吗?

长史摇摇头:不,因为皇帝的兄长太蠢了。

蠢到皇帝根本没把这位兄长当成威胁。

李仲虔决定做一个胸无城府、暴躁易怒的蠢货。

像皇帝的兄长那样,蠢到所有人把他当成笑话,妹妹就安全了。

他捡起荒废的武艺,召集部曲,跟着李德出征。

李德要他攻打谁,他就去攻打谁,李德命他屠城,他就屠城。

瑶英劝他:“阿兄,我们还是想办法离开吧。”

她年纪虽小,看着无忧无虑,其实什么事都记在心上,知道他们的处境,不止一次和他分析利弊,帮他出主意,劝说他想办法离开,李德和李玄贞不会放过他。

李仲虔苦笑,李德不会允许他们离开,李玄贞也不会。

他已经身陷泥沼不得解脱,只希望能早点帮她寻一个归宿,李玄贞应该不会连外嫁女都不放过。

那时候,李仲虔没有想到,李德会再次失约,他明知代嫁是魏明的阴谋,还是顺水推舟让瑶英去和亲。

他想把李德碎尸万段。

不管李德建立多大的伟业,救了多少生灵涂炭的百姓,不管杀了李德的后果是什么,李德对他失约了,他要杀了李德。

世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不相干。

……

真到了可以下手杀李德的那天,李仲虔却没有下手。

有多少个夜晚,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要和李德同归于尽。

后来,他舍不得死了。

他和瑶英不再完全受制于人,他们有兵马有盟友,可以好好活下去,杀死李德的办法有很多,比如让李玄贞和李德父子残杀。

为什么要为李德赔上他的性命?瑶英会伤心难过。

让李德死在最疼爱的儿子李玄贞手上,比亲手杀了对方更让他觉得快意。

……

李德死去的那一天,李仲虔正领着仆从收拾行囊。

消息送到,他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心中没有什么起伏。

他率领西军冲锋陷阵,护送流落的遗民回到家乡,领着士兵帮忙挖设沟渠,为百姓开垦田亩,还曾经去山谷帮那个赖着要他当首领的部落寻找几百头走散的蠢羊。

横亘在天际的雪峰,茫茫无际的草原,寸草不生的莽莽沙漠,浩瀚的戈壁,幽深的峡谷。

他经历了很多事,见了很多人。

……

有一次,他们在斑驳的古城中救下一个被围困的部落。

他诧异地发现,部落里的人会说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

他们是本地守军的后代,他们口中的皇帝姓朱。

守军奉命镇守堡垒,孤悬域外,失去和中原的联系,苦苦支撑了几十年,不知道中原已经几经动荡,改朝换代。

昔日风华正茂的骑兵,垂垂老矣,仍然守着旗帜,想突破封锁,和中原恢复联系。

他们时常遥望东方,等着王师救援。

上一代人死去,下一代人秉承他们的遗志,继续坚守。

城主看到西军旗帜上的汉字,大哭了一场,带着他们去见还活着的守军。

许多年前,老人是守军中年纪最小的斥候,后来其他人一个个死去,他埋葬自己的同袍,替他们继续等待东归的那一日,从青年等到中年,又等到老年,等到牙齿落光,白发苍苍,依然等着。

当瑶英和李仲虔走进土堡时,那个躺在草堆里的士兵浑浊的眸中燃烧起灼灼的亮光:“援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