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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迁想要解释他们不是朱氏的兵马,瑶英朝他摇摇头,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我们来晚了。”

老人挣扎着爬起身,在孙儿的搀扶中走出土堡,看着猎猎飞扬的旗帜和军容整肃的西军,佝偻的背慢慢挺直,推开孙儿,一步一步走到高台前。

“兄弟们,援兵来了!”

随我杀啊!

残阳如血,老人苍白的发丝上抹了一层血色,仿佛还是昔日那个和同袍们一起并肩作战、誓死不降的俊朗儿郎。

他一个人立在那里,身后空无一人,又好像有无数英魂和他站在一起。

李仲虔一身染血的战袍,斜坐在土堡上,望着那个面向东方的老人,拔开酒囊,冲洗剑上黏稠的血。

烈酒洗去血腥。

也一点一点洗去多年来积压在他心头的阴云。

他记起少年时的自己,满腔热血,一心想着和父亲舅舅那样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瑶英撒娇卖痴,央求他带兵,请他帮忙处理军中事务,他想帮她在西军树立威信,全都应下。

渐渐的,他融入其中。

他和杨迁他们臭味相投,和部落胡人不打不相识,中原的过去离他越来越遥远,乃至于他有时候记忆模糊,居然记不起李德的长相。

瑶英一直担心他莽撞地去找李德拼命——她故意以西军事务拖住他,让他分心。

她得逞了。

见了那么多乱世中的悲欢离合,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李仲虔。

沙漠中的土堡,残破不堪,长风刮过,似野兽在咆哮。

李仲虔还剑入鞘,站起身,扫一眼从土堡不同角落聚拢过来的百姓,暗暗道,这座土堡外有一座水草丰美的河谷,可以教他们种些桑麻和粮食。

……

李德驾崩后,李玄贞写下一份诏书交给李仲虔。

他承诺不会对他和瑶英不利。

李仲虔嗤笑,随手把诏书扔到角落里。

长史一边抹泪,一边帮着收拾:“阿郎,我们真的要搬走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搬。

北走出雁门,西行渡临洮。问君何所往,饮马长城濠。

他的人生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离开长安之前,昙摩罗伽找他求一样东西。

“要莲子干什么?”

“种在王宫里,明月奴住的地方。若能长大开花,以后她思乡的时候,看看窗外的莲叶莲花,可以一解愁思。”

李仲虔嘴角一扯,和尚果然心细,竟然会想到这一点。

他把以前从荆南带到长安的莲子交给昙摩罗伽。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生叶开花。

瑶英成为王庭的王后,他隔一段时日给她写一封信,商量西军事务。

一晃几个月过去,她在家信里告诉他,昙摩罗伽亲自种下的那些莲子发芽了,长出了碧绿的莲叶,不过还没有花苞。

李仲虔放下信,轻哼一声,和尚还真是有本事,养莲也会。

他吩咐亲兵去打扫宅院,瑶英冬天会回来住一个月,西州太冷了,该修缮的地方得在入冬前修好。

长史在门边探头探脑:“阿郎……娘子那边传来消息,巴娜尔公主搬到佛寺去住了。”

李仲虔一愣,“谁让她搬过去的?”

长史道:“巴娜尔公主每天去佛寺陪娘子说话解闷,娘子很喜欢她。昨晚夜深了,巴娜尔公主留下住,今早娘子就说要巴娜尔公主搬来和她一起住……”

李仲虔皱了皱眉,摆摆手,没有说什么。

他去校场检阅兵阵,忙到下午,回到家中,热得汗水淋漓,脱下甲衣,衣襟敞着,露出壮硕的胸膛,瞥一眼角落,淡淡地道:“出来。”

窸窸窣窣响,头戴珊瑚珠串、身穿纱裙的女子从屏风后面踱了出来,修眉俊眼,头发乌黑,目光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停留了一会儿,道:“我问过了,你在中原没有娶过妻子,也没有定亲,你从前的姬妾没有跟过来……你既然没有娶妻,为什么不能娶我?”

李仲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我娶不娶妻,与你无关。”

巴娜尔挺起胸脯,“我喜欢你,想嫁给你,想和你一起生孩子,你娶不娶妻当然和我有关!”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可以学。”

李仲虔喝完一碗酒,放下酒碗。

亲兵听到声音,走了进来,好说歹说,把巴娜尔拖了出去。

“李仲虔,我明天再来!”

门外侍立的亲兵忍不住偷笑。

李仲虔眉头皱起。

真麻烦。

当初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多事。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诗句引用自《短歌》。

第199章 番外九 普通的日常

昙摩罗伽亲自照料,莲子头年就发芽长叶。

深秋时,曲廊外仍有一池田田的碧荷。

池水清澈,晚霞彻照,池底一尾尾斑斓游鱼追逐着沉入水中的绚烂光影,凉风拂过,和銮叮铃。

轩窗半敞着,引入的活泉水滋润着廊下栽植的花草,城外戈壁荒草萋萋,庭中依旧花木扶疏,枝叶纷缛。

长廊深处传来一阵说笑声,圆润柔和,似露珠在荷叶滚动。

昙摩罗伽从堆叠的经卷中抬起头,目光越过挤挤挨挨的青翠荷叶,曲廊里落满余晖下花木彼此交错的廓影,一道倩影从融融光影中缓步走近。

她边走边和身边人低语,身上笼着灿烂霞晖,偶尔粲然一笑,满院花木都失去了颜色。

花香徐来,芬芳馥郁。

笑声越来越近,她挥挥手让仆从侍女都退下去,步入殿中,走到昙摩罗伽身后,摇摇欲坠,披帛上连缀的珍珠花球拂过绒毯,窸窸窣窣响。

昙摩罗伽看着面前展开的经卷。

下一刻,背上一暖。

她和平时一样,展臂伏在他背上,丰盈柔软抵着他,温软的唇在他颈侧吻了一下,“在看什么?”

今天她身上不止有缠绵的花香,还有淡淡的酒香。

她去参加了一场宴会。

在王庭,几乎家家户户都酿酒。葡萄酒极易变质,唯有冬天冻结的葡萄酒可以贮藏十年不败,味道也更醇厚芳辛,所以家家户户都会在冬季冻酒。每年冬天来临之前,百姓会举办一场冻酒宴会,在节礼献上家中最好的葡萄酒,祈求来年人畜兴旺,万事亨通。

瑶英为西域诸州带来种类丰富的种子树苗,大批精于农事、水利的农官和工匠,刚打完胜仗就紧锣密鼓地安排西军帮助百姓垦荒种地,挖设沟渠,鼓励商人经商,派骑兵维护商道,减免赋税,诸州一派欣欣向荣。

成为王庭的王后以来,她也带了不少农书来圣城,请僧人翻译,教王庭人种植适合本地生长的果木。百姓感念她的恩德,恳求她出席今年的宴会,品尝王庭最好的酒,带领他们向神祈福。

瑶英今天吃了几碗酒,回来的路上饮了醒酒汤,酒意散发,人已经清醒了,不过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团上,软软地贴着昙摩罗伽磨蹭。

昙摩罗伽喉头一紧,抬眸。

瑶英脸上含笑,双颊一抹桃花浅晕,明眸水洗过一样,眼波流转,眸光盈盈,眼角微红,灵动又妩媚。

他没开口,她干脆趴在他背上,伸手去翻他的书。

“从长安带回来的?”

他点头。

天竺佛道逐渐走向衰落,中原佛道却发展蓬勃,他从中原带回来不少汉文典籍,让寺中僧人翻译,佛道本是从西域传入中原,以后,中原的佛道很可能反过来影响西域。

瑶英看了看他翻译的几句佛偈,道:“佛心见性,人人皆能成佛。中原的佛道和世俗伦理融和,更通俗,更容易被百姓接受,传播也就越广。”

昙摩罗伽道:“中原僧人传经,常常以自悟成佛来劝导人向佛。”

瑶英颔首,说:“顿悟成佛可比苦修、禅定要轻松多了,天竺僧人大多出身婆罗门,他们崇尚的苦修、乞食不能吸引普通信众。”

“何为本性?何为佛?”

瑶英下巴枕在他肩上,笑而不语。

昙摩罗伽侧头看她:“怎么不说话了?”

瑶英唇边一抹娇艳的笑:“我才不要和你辩经,辩不过你。”

前几天和他辩经,被他几句话绕了进去,翻了好久的书才想到一句反驳的话,以后再也不和他佛辩了。

她挽着云髻,发间只簪了一枝鎏金银镶嵌珊瑚花树钗,系了丝绦,除此之外,黑鸦鸦的发鬓别无其他簪环珠翠装饰,身上衣着也并不奢华,透出雪脯的薄衫,单丝笼裙,但是一颦一笑间容光焕发,韵味流转,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浓艳雍容。

昙摩罗伽手中还握着笔,情不自禁地抬头,含住她朱红的唇。

她轻笑,舌尖调皮地试探。

他眸色加深,紧紧缠住,她又怯怯地退回去,等他追上来,她笑着轻轻咬了一下,酥麻和刺痛让她的味道愈加浓郁,他紧紧箍着她的腰,不许她退开。

她身上的薄纱和他的僧衣纠缠在一起。

窗外莲叶簌簌轻曳。

瑶英身上绵软,不知不觉往下滑,昙摩罗伽放下笔,抬手抱起她,她顺势坐到他腿上,和他面对着面,衫裙僧衣落了下来。

从外面看,两人身上衣冠整齐。

只有瑶英能感受到昙摩罗伽的僵硬。

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他,“不许动。”

昙摩罗伽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

瑶英扯下发间丝绦,一圈一圈绑住他的双手,摆动腰身,手从他衣襟钻了进去,不轻不重地轻抚,在他沉默的注视中慢慢放松身体。

她一时无法适应,仰起头。

昙摩罗伽眸光沉沉,紧锁在她脸上,眉头紧蹙,神情隐忍,碧眸深处似有烈焰熊熊燃烧。

天色渐暗,窗前树影浮动。

莲花张开花瓣,一点一点裹住了他。

夜风呼呼吹着,一池莲叶起伏摇曳,激起潋滟的绿浪,忽然一阵狂风袭来,莲叶娇颤,似有不胜之状,须臾,莲盘被风压弯了腰,洒落一蓬晶莹露珠。

殿内,瑶英云髻松散凌乱,面泛潮红,花树钗将坠欲坠,珊瑚珠串挂在发间,轻轻摇晃,双眉蹙着,泫然欲泣。

明明是她掌握主动,不一会儿就承受不住了。

她不受控制地绷直了身体,软倒在昙摩罗伽怀里。

他早已汗水淋漓,碧眸沉静清冷,脸上却氤氲着最原始的欲色,轻而易举挣开手上的丝绦,紧紧扣住方才还在柔软扭动的腰肢,啄吻她汗湿的发鬓,拂开她身上的衣衫,抱着她翻了个身。

莲叶在风中摇摆颤动。

……

他们是新婚,几乎天天都腻歪在一起。一夜缠绵,第二天起来,瑶英腰上又酸又痛,刚走了没几步就扶着腰倒吸一口气。

身后脚步轻响,昙摩罗伽走过来,手心贴在她腰上轻轻摩挲。

瑶英回头,看着他沉静威严的脸,凑上去亲他。

他立刻低下头,加深这个吻,眼睫颤动,像是沉醉其中。

瑶英一笑,轻轻咬一口。

昙摩罗伽舌头刺痛,没有松开嘴,右手紧紧扣住她后颈,继续吻她,从轻柔转为绵密,不容她退开半分。

待唇分时,瑶英心跳如鼓,喘息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我年前就回来。”

她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几下。

昙摩罗伽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要回西州住一个月,行程很早就定下来了。

瑶英捧住昙摩罗伽的脸,认真地道:“郎君,记得给我写信啊。”

要离开的人是她,却叮嘱他记得给她写信。

昙摩罗伽拿她没有半点办法,抬手拂开她颊边的发丝,沉声道:“早点回来。”

瑶英响亮地答应一声,“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昙摩罗伽轻轻地应答着,手却揽在她腰上,半天也没松开。

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瑶英也舍不得走,依依不舍了一会儿,狠狠心推开他,“我走了,别送我。”

她出了殿门,绕过长廊,眼角余光看到满池莲叶,脚步顿住,回头。

窗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毡帘半卷,他立在窗边,直直地望着她。

瑶英心里发紧,很想告诉谢青他们她不走了,明年再回西州。

脚步刚探了出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摇摇头,朝昙摩罗伽挥挥手,狠下心肠,转身离开。

昙摩罗伽凝眸望着长廊尽头,垂下眼眸。

一地日光,她已经走了。

……

翌日,昙摩罗伽睁开眼睛,枕边空荡荡的。

他出了一会儿神,起身处理公务,很快就处理好了当天的要事。

殿中静谧无声。

她走了以后,周遭愈发空寂,连池中莲叶的长势也不如昨天生机勃勃。

他接见大臣酋长,颁布政令,召集僧人,询问译经的进度和寺中改革的事,指点了几句,一直忙到夜幕降临。

缘觉送来一堆等待批阅的奏疏,王后回娘家,王可以集中精力处理这些积压的琐事了。

昙摩罗伽秉烛批阅奏疏,烛火映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回头,瑶英用的小几上整整齐齐。

她要是在的话,小几永远不会整齐,要么几本书倒扣着,要么纸笔摊着忘了收。

他们的书案原来是拼在一起的,他不抬头也能看到她坐在自己身边,看着看着就容易走神,或是做起别的事。她让人把书案挪开了,改成背对着,两人可以心无旁骛地忙自己的事。想问他什么,或是累着了,往后一仰,整个人靠在他背上。

不知道她今晚宿在哪里,白天赶路辛不辛苦。昨晚应该克制些的,可是知道她今天要走,想把人留下,忍不住折腾狠了。

一个月。

她回来的时候,庭前应该积有几尺厚的雪。

昙摩罗伽收敛神思,低头,继续整理奏疏,都是积年的琐碎事情,得整理出一个章程来。

门前脚步轻响,缘觉捧着一封信进屋:“王,王后的随从送来的。”

怎么刚走就送信回来,出什么事了?

昙摩罗伽皱眉,接过信打开。

夹带有一缕甜香的丝绦掉了出来,落入他掌心。

这条丝绦,正是前晚她用来绑住他的双手,不许他动弹的那条,他后来把丝绦蒙在她眼睛上,她泣不成声,手攀在他肩膀上,要他慢点。

昙摩罗伽握住丝绦,展开信纸。

纸上只有一句话。

法师,好想你。

昙摩罗伽抬起头,眺望窗外黑魆魆的夜穹。

他吩咐缘觉:“你出发去西州,接王后回来。”

缘觉一脸茫然,王后今天才走,一个月后回来,他用不着这么快准备迎接王后。

“现在就动身。”

昙摩罗伽道,不容置疑。

王说什么都是对的。缘觉不敢反驳,呆呆地喔了一声,告退出去,收拾行囊,直奔西州。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经文的讨论参考《心性论》相关内容。

第200章 番外十 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瑶英看到追上来的缘觉时,还没有到沙城。

“你怎么来了?”

缘觉憨憨一笑,“王让我陪着王后去西州,等月底护送王后回来。”

他明白自己真正的任务是什么:假如王后在西州住得太惬意了,迟迟不归,他得催促王后赶紧启程回王庭。

瑶英哪能不清楚昙摩罗伽的用意,哭笑不得——她才刚离开一天!

她没有赶缘觉回去,也没有立刻给昙摩罗伽写信,命队伍继续西行,以后她每年都会在夏天和冬天回西州,今年是第一年,不能因为舍不得他就心软。

缘觉有些失望,不敢多说什么,跟上队伍。

翌日,落了一场大雪,他们在驿站歇宿,篝火上炖了一大锅羊肉,等肉汤滚沸时,下薄如纸张的雪白面片进去。

缘觉吃着鲜美的羊肉面片汤,突然道:“不知道王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用膳。”

瑶英置若罔闻。

出了沙城,风雪弥漫,一行人戴上防风的面罩,穿过荒无人烟的戈壁,在被狂风经年累月吹蚀形成的巨岩瀚海外停下歇脚时,缘觉又道:“王带着我和阿史那将军来过这里。”

说着,他开始滔滔不绝讲述当年昙摩罗伽率领近卫军荡平商道的往事。

“王后,您要是闷得慌,我还可以给您讲王小时候练武的事!王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

瑶英想起昙摩罗伽伫立在窗前目送自己的模样,突然很后悔没有把缘觉赶回圣城去。

她也想他了。

没几日,队伍抵达西州,李仲虔亲自到城外驿站来接,见到缘觉,冷笑:“昙摩王打发你跟过来做什么?”

缘觉连忙飞身下马,道:“王担心王后,命我侍奉王后,听王后的吩咐。”

李仲虔无意味地一笑,扶瑶英下马,端详她许久,“胖了点。”

瑶英拂去肩头雪花,笑嘻嘻地问:“胖点不好吗?”

她天生丽质,胖点也漂亮。

李仲虔失笑:“胖点好。”

看她虽然风尘仆仆,但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心里满意,没有再为难缘觉,寒暄毕,一起入城。

达摩和杨迁预备了酒宴,为众人接风洗尘。

宴席上,金勃小王子和杨迁斗酒,输了的人得舞剑,亲随在一旁呐喊助威,北戎人、王庭人、汉人、各部胡人闹成一团,昔日他们是战场上的仇敌,如今,他们在酒宴上把盏言欢,往日情仇烟消云散。

瑶英接见各部酋长,问他们今年部落的收成如何,牛羊是否能安然过冬,期间也饮了几碗酒。

缘觉尽忠职守,一直守在她身边,没有加入斗酒。

杨迁那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未几,少年郎们大叫着起哄,几案倾倒,酒碗落地,面红耳赤的金勃小王子被人推到庭前,他足足喝了三坛酒,脚步踉跄,歪歪倒倒地走到瑶英跟前,行了个礼,啪的一声响,胸脯一挺,开始转圈。

一开始他转得很慢,优哉游哉的,随时想要扑倒在地,几个校尉郎拨拉琴弦,奏响琵琶,乐声铮铮,他随着乐曲加快速度,越转越快,织金锦袍高高扬起,一片金光闪颤的绚烂光影。

瑶英身后的亲兵兴奋得摩拳擦掌:“又看到金勃小王子跳舞了!”

“你们看,果然像公孔雀!”

亲兵叹为观止:“这么壮的男人居然能跳舞……”

瑶英端着酒碗,看一眼谢青。

谢青站在她身侧,银甲朱袍,手放在刀柄上,面无表情,眼神巡睃左右,一丝不苟地护卫她。

瑶英抿了口酒。

她婚宴的那天,年轻郎君和小娘子可以向意中人邀舞,那晚谢青不用当值。第二天,亲兵告诉她,谢青昨晚把金勃小王子揍了一顿。

“小王子拉谢青去跳舞,谢青哪会答应啊?小王子就围着谢青跳那个什么旋舞,别看小王子粗粗壮壮的,跳起舞来真灵活,像模像样的!谢青没理他,他喝醉了,非要拉着谢青去踏歌,还说什么救命之恩,他愿意以身相许,只求谢青垂怜,闹得人尽皆知,谢青忍无可忍,提着他的衣领出去,拔刀和他打了一架。”

谢青下手毫不留情,金勃小王子在家养了半个月才敢出门。

挨了一顿打,金勃小王子并不气馁,养好伤后精神抖擞,请求护送瑶英回西州,她正好想着带金勃小王子见见各部酋长,安抚那些畏惧西军的部落,应下他的请求。这次出发时把人带上了。

金勃一曲跳完,接过杨迁扔过来的佩剑,随着乐曲起舞,舞姿矫健。

气氛热烈,众人击节而歌,为他助兴。

金勃频频望向谢青,挤眉弄眼,一脸讨好的笑容。

谢青仍旧面无表情。

歌舞尽欢,宴散,谢青送瑶英回寝殿,突然道:“公主,我是不是应该嫁给金勃小王子?”

瑶英脚步一顿,抬起头:“阿青,你喜欢金勃小王子吗?”

谢青避而不答,道:“我是个女人,统领千军,还没有成亲。金勃的事全军都知道了。”

瑶英笑了笑:“阿青,你可以接受金勃小王子,也可以拒绝,不用去理会别人怎么说。你是谢青,不论嫁不嫁人,不论嫁给谁,你依旧是谢青,是我的谢将军。”

谢青紧绷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点点头。

风声呼啸,她站在廊柱前,目送瑶英进殿,凝立不动。

一如多年前,她立在花池旁,看着李仲虔抱走瑶英,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直到母亲找过来带走她。

……

谢青天生神力,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能推倒比自己年长的兄长。

父亲发现她根骨极佳,适合练武。

可惜她是个女儿家。

母亲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叹息:“你要是个小郎君该有多少,可以和你兄长一样追随阿郎,为谢家尽忠,你怎么偏偏是女儿身?”

后来她一天天长大,相貌丑陋,体格健壮,怎么看都不像是小娘子,完全就是个男儿模样。

亲戚们背地里说她这是投错了胎,本该是男儿身,仙人作怪,让她成了个小娘子。

母亲以泪洗面:女儿生得这么丑,几个兄长都比她清秀,她以后怎么嫁人?

谢青被逼着学女红,学掌厨汤水,学管理庶务。

母亲说,既然她天生男人相,唯有多学点主持中馈的本事,将来才好说亲,嫁了人才能好好侍奉丈夫。

谢青和族中姐妹一起上学。一屋子小娘子,唯有她格格不入。

她们孤立她,笑话她生了副男人相貌。

那年春天,阿郎带着七娘回乡祭祖,依附谢家的族人帮着操持祭礼,张罗宴会。

谢青和母亲一起去参加酒宴,夫人们在池边吃酒,小娘子们在后园花池旁赏花玩耍,斗花草,打秋千。

没人和她玩耍,她一个人在花池子旁摘花。几个小娘子走过来,拉着她一起去斗花草,她受宠若惊,玩了几回,小娘子们把摘的花都戴在她头上身上,围在旁边嘻嘻哈哈笑。

“快看,快看,谢青也会戴花呢!”

她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谢青忽然明白,在她们眼中,自己是一个笑话。

她站起身,摘下头上的花,摔在那些小娘子身上。

盛怒的她面色阴沉,看起来一脸横肉。

小娘子们吓得落荒而逃,她追上去,扯住带头的小娘子,抓下她头上戴的牡丹花,小娘子尖叫着求饶,仆妇们赶紧上来解劝,夫人们赶了过来,看到满院追打小娘子的谢青,纷纷变色,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母亲气得大哭,浑身打颤,指着谢青:“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