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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点点头,端详瑶英好一阵,心里的大石头缓缓落地。

亲随没有报喜不报忧,她确实气色很好,乌溜溜的眼睛神采内蕴,也确实胖了些。

他陪瑶英用午膳,看着她一口气喝了两碗汤,下午陪她在庭院漫步,她又有些饿了,缘觉早有准备,送了些精致的果点过来。

傍晚时,有人送来文书账册,李仲虔皱眉问:“你如今是双身子,怎么还打理这些事?”

瑶英一笑:“我又不是病了不能理事,为什么不能打理?这些事都是我经手料理的,琐碎的那些交给其他人去照管,主意还是得我来拿。”

李仲虔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嘱咐道:“别累着了。”

瑶英嗯一声,“我只看一两个时辰。”

她不敢累着,昙摩罗伽是个医者,真累着了,他立马就能发现。

夜里,李仲虔就在王宫住下,瑶英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回到内殿,长廊灯火朦胧,一道身影立在池畔。

她走上前。

“在等我?”

昙摩罗伽转身,扶住她的胳膊,“今天高兴吗?”

瑶英抬头亲他一下,“很高兴。”

今天醒来的时候看到阿兄出现在面前,她很惊喜。

昙摩罗伽微笑,吻她头发。

她最近越来越嗜睡,医者都说没什么问题,可他心底还是涌起忧虑。她远离家乡,请来她的兄长,她肯定能踏实点,精神气也好些。

暖黄的灯火笼在两人身上,瑶英脚步慢吞吞的。

昙摩罗伽突然停下来,俯身抱起她。

他双臂坚实有力,瑶英勾住他的脖子:“你不是说我要多走动吗?”

昙摩罗伽脚步平稳:“今晚不用,你今天累着了。”

瑶英笑笑,挨过去贴着他的侧脸蹭了蹭。

她知道自己得多锻炼,不能偷懒,就算他不派人看着,她也不会躲在殿中不出门。平时说不想动,其实是故意逗他,他一边想要纵着她,一边又得狠心板起脸催她起来的模样,比缘觉和毕娑想到的那些逗趣的小把戏要好玩多了。

好几次他明明心软了,还是抱着她去花园,然后搀着她走回内殿,一板一眼,不许她偷懒,比小时候李仲虔教她诗书时要严厉得多。

不愧是法师呢。

回到殿中,昙摩罗伽慢慢放下瑶英,才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拿了帕子帮她擦了擦脸和手,扯起锦被盖在她身上,压了压被角,脱下外袍,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盘腿坐着。

医者曾经隐晦地暗示他们应该分榻睡,他试了几晚,夜里常常惊醒。

还是睡在她身边才能安稳。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酣睡的脸,手指拂动佛珠,默念起经文。

地藏菩萨本愿经,药师经。

念了数万遍,只有反复一个愿求:她能平平安安。

11一个不普通的娃(下)

瑶英的好胃口持续了几个月。

转眼大雪纷飞,千里冰封,长廊外只剩半池枯荷,昙摩罗伽特意在暖室里养了几缸莲花,她却闻不得油味,吃不下鲜炸荷花了。

随她从中原来的汉人膳夫每天变着花样鼓捣些新鲜吃食,送到她跟前,她嗅到味道就反胃,从早到晚只吃得下瓜果。

虽然是隆冬了,但是王庭不缺瓜果——不过肯定不能只吃瓜果,昙摩罗伽除了监督瑶英走步之外,开始亲自监督她用膳。

泥炉烘烤出来的小面点,外皮金黄焦脆,内馅绵软,羊肉馅的鲜美,五色红瓜馅的香甜。

裹了肥浓的菜蔬肉馅的小薄饼,两面煎得焦香酥亮,撒一层芝麻。

大块烤得滋滋流油的牛肉,拌上鲜浓润口的甜酪,洒上酸甜的葡萄干碎。

雪白柔韧的面片,酥烂的羊肉,加上辣味的汤汁,又鲜又辣。

膳夫绞尽脑汁,总算有几样瑶英能吃得下的东西。

昙摩罗伽被瑶英哄着骗了几次,之后每次都陪着她用膳,看着她吃。

这天,瑶英实在没胃口,推他去忙自己的,想和之前那样蒙混过关:“你闻不惯这些味吧?不用陪我了,我会好好吃完。”

昙摩罗伽摇摇头,按住她的手,示意侍从放下托盘,端起碗放到她面前,另端起一碗一样的放到自己跟前,“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吃吧。”

瑶英还想挣扎,眨巴着眼睛说:“都是荤腥……”

昙摩罗伽拿起匙子递给她:“明月奴,你瘦了。”

瑶英败下阵来,她确实瘦了点,还以为冬日里穿着厚实,他看不出来。

她只得一口一口喝汤,都是按着她的口味做的,滋味鲜甜,但她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

昙摩罗伽没有出声催促她,拿起匙子慢慢喝汤,动作优雅。

瑶英忽然笑了一下,想起第一次看他吃肉时的情景,不知怎么的,胃口仿佛好了点,慢慢把一碗汤喝完,肉也吃了几块。

离生产越来越近,瑶英身边的人个个变得紧张起来,李仲虔更是一天几次派人过来问脉息,带着谢青他们演练假如她生产了他们该怎么安排,几个亲兵因为演练的时候说笑了几句,被雷霆大怒的他打发去守城门,这下人人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再也不敢在演练的时候嬉皮笑脸。

王宫内外竖起一面面祈福经幡,王后什么时候生产成为圣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讨论的话题。

从李仲虔、毕娑,到谢青、缘觉,都把瑶英当成了水晶玻璃人,风吹一吹会倒,日头晒一晒会化,轻轻磕碰一下会碎,所有人和她说话时都会情不自禁放柔声音,连前来拜见的部落酋长也变得文雅了许多。

瑶英觉得自己反倒成了最镇静的那个人,既然该准备都准备好了,那安安心心将养便是。

昙摩罗伽事事想得周到缜密,李仲虔也在圣城陪着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依旧每天料理庶务,接见外臣领主,落雪的时候带着随从去高塔观雪,节礼时出席宴会,看勇士赛马射箭。

今年夺魁的还是莫毗多,她亲自为他斟酒祝贺,莫毗多笑得见牙不见眼。

昙摩罗伽没有劝阻瑶英出门,只是叮嘱她多带些随从。

瑞雪兆丰年,在王庭尤其如此,这年的冬天比往年更严寒更漫长,雪满长空,天地银装素裹。

等冬季结束,气候回暖,冰雪融化之时,王庭也就迎来一年一度的开春节。家家户户打扫房屋,供奉神佛,念诵经文,预备庆祝大地回春,新的一年开始。

昙摩罗伽作为君主,要出席开春节第一天的开耕仪式,在晨曦时分将小麦种子洒在土壤之中,带领百姓祈求一年风调雨顺。

开春节上也有赛马会,各族勇士比拼摔跤、马术和杂技。

瑶英兴致勃勃,想看看那些神乎其神的杂技,昙摩罗伽答应了,安排好照看她的人。

到了开春节前两天,瑶英忽然觉得有些犯懒,怕在典礼上出什么状况,打消了去观赛的念头。

明年再看也一样。

典礼前一天夜里,漫天繁星,圣城百姓还在酣梦之中,礼官已经入殿候着。

昙摩罗伽早早起身,和平时一样,先手指搭在瑶英手上看脉,端详一阵看她气色,扯起锦被盖到她下巴底下,这才出去换衣。

不一会儿瑶英也醒了,昙摩罗伽进殿陪她用膳,看她吃完了粥汤,面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叮嘱几句,留下缘觉照顾她,在近卫的簇拥中去参加典礼。

“有什么事马上来禀报。”

出宫之前,他叮嘱缘觉。

缘觉恭敬应了。

典礼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撒麦仪式后,百姓载歌载舞,摔跤场上尘土飞扬,各族勇士迫不及待地较量起来。

昙摩罗伽端坐在高处,示意两个亲随上前,要他们把典礼上各族献上的新鲜玩意送去王宫。

毕娑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拿了只酒壶经过,笑道:“王不放心王后吗?才一个多时辰,不会出什么事的,有事缘觉一定会派人过来报信。”

他话音刚落,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声,无数人诧异地望着王宫的方向,嘴里念念有声。

毕娑心里猛地直跳:他不会这么乌鸦嘴吧?

喧嚷声越来越大,响成一片,他心里焦急,扒开高台前的近卫,朝王宫方向望去。

这一看,他碧色的眸子蓦地瞪大,酒意顿时不翼而飞。

今天是个晴天,他们头顶的湛蓝晴空有大团大团云絮舒卷,而在远处的王宫上空,炽烈的日光破开层云,降下一道道巨大的光束,照彻整个宫殿,华光璀璨,气势宏伟。晶莹洁白的宫墙和矗立的高塔在日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彩,恍如仙境中的天宫。

赛马、摔跤的人都停了下来,百姓们遥望眼前此景,喃喃地念诵佛号,有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纵横,朝着王宫跪了下去。

吉兆!

这是圣人降世的吉兆!

一人失声大喊,其他人跟着附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毕娑的心沉了下去。

昙摩罗伽当年出生的时候,也有异象,那位汉人女奴后来难产而亡。

他不敢多想,回头去看昙摩罗伽。

面前一道冷冽的风扫过,昙摩罗伽已经冲下高台,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

近卫反应过来,慌忙追了过去。

毕娑也赶忙拔步跟上。

他从来没有看到昙摩罗伽这么慌乱、这么急迫、这么的沉不住气。

向来冷静的王庭君主在蹬鞍上马的时候居然摇晃了两下,差点被坐骑甩下马背。

快马驰出广场,马蹄声疾如奔雷。

王宫方向的大道上尘土飞扬,几匹快马迎面驶来,看到昙摩罗伽,连忙勒马停下:“王,王后方才发作,医者都赶去后殿了!”

快马从他们眼前飞也似地奔了过去。

后殿人影晃动,医者,侍女,稳婆,亲随,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议论声、焦急的追问声嘈杂细碎,似一波波的水浪。

李仲虔看着一盆盆的血水从房中送出来,脸色铁青。

屋中不能透风,四面毡帘低垂,脚步声和说话声闷在屋子里,瑶英躺在床上,听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声响,满头满脸的汗水。

纵使做了万全准备,疼的时候还是真的疼,她紧紧攥着谢青,不忘叮嘱她:“等典礼结束了再告诉罗伽……”

谢青根本顾不上这些,胡乱点头应下,从来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因为担忧和心疼而微微扭曲,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紧盯着帮忙接生的稳婆和医者,恶鬼一样,凶神恶煞。

好在已经演练过好几次,稳婆才没被她吓晕过去。

要不是因为疼得厉害,瑶英差点笑出声,身下像是有把利刃在搅动,她疼得浑身发抖,忍着没有喊叫,稳婆教过她,现在叫的话待会儿可能没力气……但是实在是疼,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稳婆、医者七嘴八舌的叫嚷声离她越来越远,神智渐渐模糊。

哐当一声巨响,毡帘外的门被撞开,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冲进产房,扑到床前。

瑶英的手被一只宽大的手紧紧地抓起握住,“明月奴,我回来了……”

这道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可是罗伽总是镇定自若,清冷从容,绝不会用这种颤抖的、惊惶的音调说话。

瑶英缓缓睁开眼睛,汗水淌过眼皮,昙摩罗伽吻她汗津津的脸和眼睛,看去依旧平静,沉稳,握着她的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我陪着你……别怕……明月奴……我在这里……”

他紧紧揽着瑶英,温和地安慰,语调慢慢恢复冷静,身上冰凉如雪,没有一点热乎气。

瑶英汗水淋漓,意识朦胧。

昙摩罗伽深邃的碧眸凝望着她,俯身,一声声轻唤她,清泠的嗓音透出一丝恳求。

不要出事,不要离开我。

他看透生死,悟透世情,心无波澜,却做不到割舍她,万水千山,日东月西,茫茫求道之路,失去她,他将了无生趣。

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这几个月他表现得平静从容,其实最忐忑不安的人是他,可他不敢也不能慌张,他是她的丈夫,应该承担起所有忧虑,不能让她跟着不安。

殿外一片喧哗声。

后殿忙得脚不沾地的宫人也看到空中的异象了,消息传进内殿,众人对望一眼,难掩惊诧。

昙摩罗伽抬起头。

明月奴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他要让她无忧无虑地欢笑,和她携手共度一生。

两道熊熊燃烧的亮光从他浅碧色的眸中腾起,他镇定下来,指挥医者和稳婆,颤抖的手接过医者递过来的丸药,喂进瑶英口中,拨开她鬓边汗湿的长发,“明月奴,撑着,我在这里。”

音调宛转,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瑶英振奋精神,看他一眼,汗湿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法师,好疼……”

昙摩罗伽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低头,和她额头相抵,“让明月奴受委屈了,加把劲,就好了……”

稳婆一声一声喊着,瑶英打起精神,想起昙摩罗伽之前一遍遍念叨的那些生产要则,跟着用劲,一阵阵强烈的剧痛后,耳边骤然响起稳婆惊喜的喊声:“出来了!出来了!王后,您再加把劲……”

哭喊声,惊叫声,欢呼声……瑶英心口一松,眼皮发沉,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明月奴……明月奴……”

一道磨缠的嗓音一直在耳畔打转,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重复,瑶英想好好睡一觉,这道声音偏偏不肯放过她,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力气,一巴掌挥了出去。

啪的一声轻响,拍出去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湿热的吻落在她手心。

“先喝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诱哄的、温柔得让她整颗心跟着发颤的音调。

她很信任这个人,不管身体还是灵魂,都可以完全向他敞开。

瑶英张开嘴。

温热的汤药送进她口中,她慢慢吞咽,喂药的人一点也不急,小心翼翼地喂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碗从她唇边离开,接着一双冰冷的唇落了下来,含住她的唇慢慢厮磨。

瑶英一觉好睡,好像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不过梦醒的那一刻,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屋中黑魆魆的,唯有榻前一片朦胧烛火,静谧无声。

她躺在内殿另一间寝房的床榻上,盖着松软暖和的被褥,周身干爽舒适。

空气里幽幽的沉水香气浮动,昙摩罗伽盘腿坐在她身边,手里一串佛珠,保持着禅定的姿势,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圈微微泛青,神情憔悴。

瑶英不禁心疼怜惜,“罗伽……”

刚刚动了一下,昙摩罗伽立刻睁开眼睛,两道眸光落在她脸上,血丝如蛛网密布的碧眸一眨不眨,直直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似的。

瑶英嗓子干哑,咳嗽了两声。

昙摩罗伽醒过神,俯身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单手拿起放在榻边暖着的水,倒了一杯,送到她唇边。

瑶英咕咚咕咚喝完一杯,长舒一口气。

他又倒了一杯,喂她喝了,放下杯子,手指抹去她唇边的水珠,送到自己嘴中。

瑶英呆了一下,她还没洗漱呢。

下一刻,昙摩罗伽低头吻她。

这个吻比瑶英刚刚喝下的蜜水还要甜润绵长。

等他放开她,她晕晕乎乎地问:“我生了什么?”

昙摩罗伽不禁低笑。

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一团孩子气的模样。

“是个王子。”

他低低地道,捧起瑶英的脸,拂开她鬓边碎发,仔细端详她,犹觉得不够,松开一只手,把灯烛挪到跟前,就着烛火看她。

生产的过程其实很顺利,从发动到生下来不到三个时辰,孩子也很健康,交给乳母去照顾了。瑶英疲累至极,睡了过去,所有医者都说没有大碍,他还是静不下心,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

“身上疼不疼?”

他柔声问。

瑶英试着动了动,摇摇头,她睡了一天,精神好多了,“孩子呢?抱过来给我看看。”

昙摩罗伽扶着她:“孩子睡了,过会儿再让她们抱过来。”

他摇了摇床榻边的铜铃,殿门被人推开,侍女捧着热水等物进殿,他接了巾帕帮瑶英擦脸,给她换衣。

瑶英刚要赶他去休息,对上他专注的眼神,没有吭声,由着他服侍。

“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问。

瑶英胃里一阵空虚,仰起脸:“暖室还有鲜荷花吗?”

她突然又想吃炸荷花了。

昙摩罗伽失笑,手按在她后颈上,和她碰了碰额头。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心落回原处。

炸荷花很快做好了送上来,还有滋补的药膳,瑶英一口气全吃完,乳娘抱着孩子过来了,襁褓里裹着,小小的一团,皮肤皱巴巴的泛红,眼睛紧紧闭着,睡得很香。

昙摩罗伽接过孩子送到瑶英怀中,他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也不知道是这一天里抱多了还是偷偷练习过。

瑶英看着襁褓里好像只有小猫崽大的儿子,心潮起伏。

真是她生的?

昙摩罗伽搂着瑶英和她怀里的儿子,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发顶和鬓边。

他的明月,他和她的孩子。

……

第二天,瑶英才从缘觉口中得知莲奴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的事。

“整个圣城的人都看见了!各部酋长也都亲眼看见了,再过几天,消息会传遍王庭和西域!”

“民间都说,王是阿难陀转世,王后是摩登伽女,王子天生不凡,也是神佛降世!”

“王后,您不是喜欢吃炸荷花吗?传说这是因为王子曾端坐在佛陀宝座下的莲池聆听讲经,所以您才会那么喜欢吃炸荷花!”

“从昨天开始,王宫的宫门前挤满了人,都是赶来给王子送礼的……”

“佛寺僧人欣喜若狂,王名震西域,小王子肯定也天赋极高!昨晚僧人连夜翻阅经书查找记载,寺主还说要亲自来为小王子洗礼,王婉拒了。”

瑶英眼皮抽了抽。

万万没有想到,莲奴才刚刚出生,就有这么大的排场。

恰好也是这一天,几个准备前去中原的天竺僧人路过王庭,前来拜会佛子和瑶英,向礼官奉上他们从天竺带来的贵重礼物,得知王子出生,顺势说了些祝福的话。

传到民间,变成天竺僧人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圣人降世,所以才会不远万里赶来圣城。

见过莲奴的人都说他像昙摩罗伽,毕娑更是言之凿凿地坚称莲奴和罗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语气之肯定,就好像他亲眼见过罗伽刚出生的模样似的。

几个月过去,莲奴不像当初那么皱巴巴了,白白胖胖的,面如秋月,一双澄澈的碧眸,看人的时候很安静,很少哭闹,乖巧斯文。

瑶英抱着逗弄他的时候,他睁着碧眸静静地望着她,有时候配合地笑一笑,凑上来亲她。

这下连瑶英也觉得他就像和昙摩罗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连性情都一模一样。

种种传说不胫而走,连西州那边的杨迁和达摩都听说了,写信过来道喜,顺便问起异象的事。

李仲虔既欢喜又担忧。

他之前担心瑶英受委屈,王庭百姓如此爱戴她和小王子,他自然高兴,但是王庭百姓显然把小王子当成另一个佛子了。小王子还不会说话呢,传说里的小王子已经文武双全,武能降妖除魔,文能治国□□了。

瑶英给和尚生了一个小和尚?

家里有一个会念经的和尚还不够吗?

为了防止莲奴变成和尚,李仲虔决定亲自教授他武艺,为此,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棒、矛、耙十八种武器,他样样都准备了,还特意搜罗了很多新巧古怪的玩意,男孩子都好武,他要从小培养外甥习武的兴趣。

然而事与愿违。

在他按着中原风俗为莲奴举办抓周礼的那天,小家伙直接从满桌的弓箭、匕首、军符爬了过去,抓起一卷经书,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李仲虔目瞪口呆。

王庭侍从纷纷变色,交头接耳:“小王子果然和佛有缘!”

等莲奴能下地走动了,王寺僧人强烈要求来给小王子讲经,为小王子祈福,昙摩罗伽还是婉拒了。不过当莲奴表现出对佛珠、佛经的兴趣,能够端坐着静静听他和僧人辩经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止。

夜里,他哄莲奴睡下后,搂着瑶英,轻声道:“顺其自然。”

瑶英点点头。

李仲虔没有气馁,和瑶英商量把莲奴带到西州去,等莲奴长大几岁再送他回来。

他保证能把莲奴教成一个活泼健壮的小郎君。

瑶英哭笑不得,道:“阿兄,莲奴还小呢!他喜欢什么就让他学什么。”

李仲虔长长地叹口气,看着不远处坐在昙摩罗伽身边的小莲奴,一脸失望。

和尚身边坐着一个小号的小和尚。

看来他真的要有个和尚外甥了。

12缘觉的一天

天边刚刚浮起鱼肚白,缘觉就醒了。

他起床梳洗,就着羊骨汤吃了两张夹肉馕饼,换上浆洗得笔挺的礼服,兴冲冲地出门。

庭院阒然无声,古树参天,花木郁郁葱葱,浓阴匝地。

廊前晒得微微发黄的竹帘密密低垂,笼下朦胧的暗影,近卫从长廊走过时都会刻意压低脚步声——王后还没起身,他们怕吵着王后。

一池田田莲叶层层叠叠,波痕起伏,零星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点缀其中。微风轻拂,莲花婀娜摇曳,莲叶摩肩接踵,发出沙沙轻响。

缘觉眯着眼睛细细数了数池子里的莲花,确认没有人偷摘,满意地点点头,步上石阶。

毡帘高挂,金炉吐香。

昙摩罗伽已经起来了,一袭宽大的雪白金纹锦袍,端坐在殿中书案前批阅奏本。

缘觉和换班的近卫颔首致意,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朝昙摩罗伽行礼,目光划过书案,落到旁边一张黑漆小案上。

那是一张精致小巧的小书案,还没有门槛高,放在王和王后的小案中间,小王子莲奴穿着一身王子的金纹白袍,坐在小案前,胖嘟嘟的手里捧了一张书帛,像模像样地看着,神情认真专注,动作和身边的父亲一模一样。

缘觉心里软成一团,不自觉嘿嘿笑了两声。

小王子和王一样,天资聪颖,寻常孩童这个年纪还只知道玩耍,他已经开始学认字了。王寺僧人认定小王子是有慧根之人,每天守在王宫前,想接小王子去王寺听经,为此没少被卫国公李仲虔奚落。后来昙摩罗伽宣布要亲自教导小王子,争端才平息下来,僧人们无可奈何——论学识,谁敢说自己比得过王?

毕娑王子的长子野那也出生了,还没学会走路已经显露出霸王性子,爬到哪里就在哪里摔摔打打,揪掉了毕娑王子精心修建的美髯,抓花乳母的脸,拽断侍女的石榴裙,推翻院子里最珍贵的几盆花……小小年纪就成了王宫的混世魔王。

莲奴小王子只比野那王子年长几个月,却像是比堂弟大了好几岁:野那王子满地乱爬的时候,莲奴小王子规规矩矩坐在昙摩罗伽身边听他讲解佛偈。野那王子调皮捣蛋,毕娑王子气急败坏地大吼时,莲奴小王子依偎在王后身边,举起自己碗中甘甜肥浓的樱桃酪,喂王后吃。野那王子耍弄仆从,对着累得满头大汗的仆从哈哈大笑时,莲奴小王子要站在烈日下的仆从挪到幽凉的大殿去。

莲奴小王子不仅继承了王和王后的天人之姿,也继承了他们的秉性,身上既有王和王后的聪慧睿智,也有他们的仁慈谦逊。

缘觉嘴角咧得大大的,暗暗挺直腰杆。前几天,王后亲笔签发了一份诏书,从今天起,他开始兼任小王子的长史,以后小王子身边的人都归他管。

酷暑天气,不一会儿的工夫,烈日炎炎,热气蒸腾。

水车轱辘轱辘轧过地砖,仆从沿着长阶泼洒井水降温,日光照下来,湿漉漉的石阶折射着刺目的亮光。

殿中传出一板一眼拖长的读书声。

昙摩罗伽忙完正事,开始教小王子学汉文。

小王子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书帛上几个大字,一个一个字念下去,光溜溜的小脑袋不自觉地轻轻晃了晃,昙摩罗伽垂眸听着,偶尔纠正他的音调,带着他从头读一遍。

身后响起脚步声。

缘觉回头,李仲虔站在他身后,一身汉人装束,探头往殿里看,眉头轻蹙。

“您来了。”缘觉小心翼翼地道。

卫国公前几天来圣城探望王后和小王子,看到小王子真的开始学经文了,从头到脚透出一股不舒坦的别扭劲儿,昨天才指桑骂槐,把王寺僧人驳得面红耳赤。

李仲虔皱眉看着内殿。

昙摩罗伽不用说,宝相庄严,一举手一投足,高贵典雅,通身清冷佛气,要不是他已经和明月奴生了小外甥,谁都看不出来他还俗了。

让李仲虔皱眉的是莲奴——小家伙走路都不稳当呢,已经学会好几百句佛偈,不仅能背诵,还可以说出大义,坐在昙摩罗伽身边时,压根就是一个小昙摩罗伽,也是一身清冷出尘的气度。王寺那群僧人每天虎视眈眈,迫不及待想哄他出家。他是佛子的儿子,出生时又刚好天降异象,民间百姓私底下已经把他当成佛子的继任者。

李仲虔面色微沉,若有所思。

缘觉胆颤心惊地看着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通报,长廊另一头环佩叮当,竹帘依次卷起,王后来了。

“阿兄,这么热,怎么不进殿去?”

李仲虔立刻变了一张脸,笑了笑:“我看莲奴在跟着他父王读书,不想打扰他。”

缘觉垂着眼睛,心里暗暗道:卫国公撒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刚才盯着小王子的眼神分明带了几分不满,就像在盯着一块即将被抢走的肉。

王后来了,王停下授课,和小王子一起迎接王后,小王子给王后和舅舅行礼。

侍女送来一盆刚做好的冰酪,掺了碎冰,乳白香软的一团,看去就像一团云絮。

缘觉暗笑,小王子最爱吃这个。

果然,小王子闻到冰酪的香气,碧绿色的眼睛盯着玉盆,一眨不眨地看着,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沉静的神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乖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