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不!不放!”她被拖着,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披头散发,狼狈万分,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师父不原谅,我就不放手!就……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起来!反正……反正你也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刚开始她只是橫了一条心耍赖,可说到最后却动了真感情,语气哽咽,眼眶都红了。时影看得她这种狼狈的样子,眼神略微有一点点波动,语气依旧冷淡:“哭什么?我可没有这种欺师灭祖的徒弟——给我站起来!”

朱颜一向了解师父的脾气,知道他心里松动,连忙一边顺势站起,一边赔笑:“师父说哪里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徒儿十个胆子,也不敢欺师灭祖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时影微微一震,眼神忽然又变得森冷而严厉。

她心里一个咯噔,不知道这话又是哪儿不对了,脑子飞快地转着,刚要说什么,却见师父一振衣襟,眼前白光一闪,“刷”的一声,她手里一轻,整个人跌到了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师父手里握着的是玉骨——玉骨切过之处,衣襟下摆齐齐断裂!朱颜握着那半幅衣襟,不由得蒙了一下,脱口道:“师父……你、你干吗?不会是要和我割袍绝交的意思吧?”

顿了顿,连忙堆起一脸的笑:“师父肯定舍不得的,是不是?”

“少给我嘻嘻哈哈!”时影看着她,语声竟是少见的严厉,带着严霜,一字一句,“你现在敢和我这么嬉皮笑脸地说话,只不过是仗着我没真的杀那个鲛人而已——不要笑得太早了。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告诉你,那个鲛人,我是杀定了!”

“师父!”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跳了起来,“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时影看着脸色煞白的弟子,冷冷道,“这些日子我吩咐叶城总督封城搜人,就是为了找他。复国军被全数围在城南,负隅顽抗,已经撑不了几天了。”

“什么?白风麟封城,原来……原来是你指使的?”朱颜越听心越往下沉,忍不住一跺脚,失声道,“师父,你,你为什么非要杀渊啊?你们两个素不相识,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时影停了一下,冷冷回答,“止渊是复国军的逆首,于公于私,都是必杀之人!”

“可是,师父你不过是个神官而已啊!出家人不是不问国事的吗?”朱颜一急之下忘了要说得委婉,几乎冲口而出,“这是帝君六王和骁骑军才该管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时影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弟子,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冷笑,问:“怎么,你这么想知道原因?如果我有正当的原因,你就不会有异议了吗?”

“这……”朱颜迟疑了一下,立刻点头,“是!”

“那好,我就告诉你,让你心服口服。”时影看着她,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字一句,“第一,身为北冕帝的嫡长子,身负帝王之血,云荒上的所有事情,当然跟我都有关系!”

朱颜大吃一惊,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结结巴巴:“什么?你……你是帝君的儿子?!”

没有顾得上她的吃惊,时影只是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第二,我之所以针对复国军,是因为我和大司命都预见到了空桑的国祚不久,大难将临——而那一场灭亡整个空桑的灾祸,将会是由鲛人一族带来!”

“什……什么?”朱颜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时影深深看着目瞪口呆的弟子,依旧波澜不惊,淡淡问,“现在,你觉得我要杀那个人,有足够理由了吗?”

朱颜愣在了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真……真的吗?”过了许久,她终于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话,“你……你是皇子?鲛人会让我们亡国?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啊?”

时影皱了皱眉头:“你是说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

“两个都是!对了!这么说来,你娘……你娘难道是白嫣皇后?”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摸了摸头发,失声道,“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原来如此!难怪……”她在头顶摸了一个空,回过神来,指着他手心里的玉骨,颤声:“难怪你会有这个东西!”

“我从没打算要瞒着你,”时影无声皱眉,握紧了那支簪子,“我以为你看到玉骨该早就知道了——原来你的迟钝还是超出我的想象。”

“……”朱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晶莹剔透的簪子,如同一树冰雪琉璃——那是远古白薇皇后的遗物,从来只在帝都的王室里传承。如果师父不是帝王之血的嫡系传人,又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东西?那么简单的问题,粗枝大叶的她居然一直没想到!而父王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对师父这样敬畏有加。

可是这些大人,为什么一直都瞒着自己?

“那……那第二个问题呢?”她急急地问,“鲛人会灭亡空桑?不可能!”

时影蹙眉,语气严峻:“你觉得我会看错?”

“……”师父语气一严肃,朱颜顿时不敢回答了,然而很快又意识到如果默认这一点,基本就等于默认了师父可以杀掉渊,立刻又叫了起来,“不可能!鲛人……鲛人怎么可能灭亡我们空桑!他们哪里有这个能力?”

“现在还没有,但再过七十年,就会有了。”时影的声音冷酷而平静,“鲛人眼下还不能成气候,只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始终没有一个继承海皇血脉的人出现,群龙无首而已——可是,他们中的皇,如今已经降临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不可能!星尊大帝不是把最后一任海皇给杀了吗?海皇的血脉在七千年前早就中断了!”

时影点了点头:“是。星尊帝是杀了最后一任海皇纯煌,并且将他唯一的同胞姊妹雅燃封印在了自己的地宫——但是,海皇的血脉,却并没有因此而断绝。”

“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人都死光了!”

“鲛人的血脉和力量传承,和我们陆地上的人类是不一样的。”时影并没有嘲笑她的见识浅薄,只是语气淡淡的,“他们的血脉,可以在间隔了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之后,骤然重返这个世间。”

朱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时影这一次非常有耐心地解释了下去:“海皇纯煌在死之前,可以在某处留下自己的血,让力量得以封存。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化为肉胎着床,从而让中断的血脉再延续下去。”

这一次朱颜没有被绕晕,脱口道:“那……那不就是隔世生子吗?”

“是。”时影难得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怎么可能!”她叫起来了,“有这种术法吗?”

“这不是术法,只是天道。”时影语气平静,“鲛人和人不同。造化神奇,六合之间,万物千变万化——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讲过‘六合四生’么?六合之间,万物一共有四种诞生的方式,记得是哪四生吗?”

“啊……”她没料到忽然间又被抽查功课,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湿生、胎生、卵生和……和化生?”

她居然又蒙对了。时影点了点头:“天地之间,蝼蚁湿生、人类胎生、翼族卵生,而极少数力量强大的神灵,比如龙神,则可以化生——唯独鲛人,既可以胎生,也可以化生。只不过能化生的鲛人非常少,除非强大如海皇。

“什么?”朱颜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最后一任海皇在灭国被杀之前,秘密保存了自己的血脉,再用化生之法让后裔返回世间?”

这就是鲛人中所谓‘海皇归来’的传说。”时影颔首,居然全盘认可了她的话“七千年前,当星尊帝带领大军杀入碧落海时,纯煌自知灭族大难迫在眉睫,便在迎战前夕,将自己的一滴血保存在了明珠里,由哀塔女祭司溟火守护——而海国灭亡之后,星尊帝杀了海皇,却没有在哀塔里找到那位女祭司,也没有找到那一缕血脉。”

朱颜愣了一下:“那……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找下去?”

时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说道:“因为,当时白薇皇后已经生完了皇子,重返朝堂,得知了海国被星尊帝屠灭的消息,盛怒之下与丈夫拔剑决裂——云荒内战由此爆发,星尊帝已经没有精力继续寻觅海皇的血脉。”

“白……白薇皇后和星尊帝决裂?怎么可能!”朱颜脱口喃喃道,“不是都说他们两个是最恩爱的帝后吗?《六合书》上明明说,白薇皇后是因为高龄产子,死于……对,死于难产!”

时影沉默着,没有说话。

朱颜看到他没有否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嘀咕道:“你一定是骗我的对吧?别欺负我史书念得少啊……还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时影微微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你错了。后世所能看到的《六合书》,其实不过是史官按照帝君意图修改过的赝品而已,有很多事,并没有被真实地记录下来。”

“啊?”她愣住了,“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和其他云荒大部分人一样,你所知道的历史,都是假的!”九嶷山的大神官顿了一下,语音严厉,唯一的真实版本,被保留在紫宸殿的藏书阁,只供皇室成员翻阅。”

“真的吗?那你怎么又会知道……”她愕然脱口,转瞬又想起师父的真实身份,愣了一下——是了,他当然会知道,他是帝君的嫡长子,身负空桑最纯粹的帝王之血!

那一瞬,眼前这个人似乎忽然就陌生了,极近,却又极远。

是的,在童年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对那个在空谷里苦修的白衣少年的身份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那个孤独的少年能够在那种禁忌之地里来去自如,必然是有着极其特殊的身份吧?在她十三岁那年,他们在苍梧之渊遇险,几乎送命——那时候,她背着他攀出绝境,一路踉跄奔逃,匆促之中甚至来不及想一下: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要杀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少年神官?

可他实际身份之尊荣,最后却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但既然他是皇后嫡出的嫡长子,又为什么会自幼离开帝都,独自在深山空谷里苦修呢?在懵懵懂懂中长大的她,对身边的这个人——却居然从未真正地了解。

“内战结束后,毗陵王朝的几位帝君也曾经派出战船,在七海上搜索海皇之血的下落,有一度甚至差点擒获了溟火女祭,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时影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从时间另一端传来,“如今,海国已经灭亡了七千年,海皇的血脉似乎真的断绝了——直到五年前,我忽然在碧落海上看到了那一片虚无的归邪!”

“归邪?"朱颜愣了一下。

“是啊。似星非星,似云非云,介于虚实和有无之间。”时影忽然转头看着她,又问,“归邪在星相里代表什么?”

没想到又被冷不丁考了一道题,她下意识结结巴巴地回答:“归……归国者?”

今天运气真是一流,虽然是大着胆子乱猜,这一回居然又答对了。时影点了点头,低声道:“归邪见,必有归国者。而那一片归邪,是从碧落海深处升起的!所以,归邪升起,代表着沉睡在海底千年的亡者,即将归来!”

“……”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这些天机,原本是不该告诉你的。”时影叹了一口气,摇头,“按照规矩,任何观星者即便看到了天机,都应该各自存于心中——而一旦泄露,让第二人知晓,便会增加不可知的变数。”

可是…...即便如此,师父还是告诉了她?

他为了挽回她、不让师徒两人决裂,已经顾不得这样的风险。

朱颜沉默着,不肯开口承认,但心里却已经隐隐觉得师父说的可能都是真的。那一刻,她的心直往下沉去,只觉得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你心服口服了吗?”看着她的表情,时影声色不动,“今天我之所以耐心和你说这么多的话,是看在你年纪小、只是被私情一时蒙蔽的分上,不得不点拨你一下——相信你听了这些话,应该会有正确的判断。”

“我……我……”她张开嘴,迟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是没什么好讲。可是,心里却有一种不甘心和不相信熊熊燃烧,令她无法抑制。

时影的语气冰冷:“所以,那个人,我是杀定了!”

朱颜猛然打了个寒战,抬起头看着师父,失声大喊:“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一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可就无法挽回了!”

“为了维护那个人,你竟然质疑我?”时影骤然动容,眉宇间有压抑不住的怒意,“那个复国军的领袖,不但能让所有鲛人听命于他,而且还拥有超越种族极限、足以对抗我的力量!这不是普通鲛人能够做到的,如果不是传承了海皇的血统,又怎么可能?”

“……”朱颜不说话了,垂下头去,肩膀不住颤抖。

那一刻,她抬手摸了摸脖子里的玉环,想起了一件事,心里忽然凉了半截——是的这个玉环!这个玉环是他送的,却封印着古龙血,跟龙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渊不是身份非凡,又怎会持有它?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渊,那么说来,他就是整个空桑的敌人了?师父要与他为敌,要杀他,也是无可争议的。

可是……可是,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杀了渊!

“不要杀渊!”那一瞬,她心里千回万转,泪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哽咽,“我……我很喜欢渊!我不想看他死……师父,求求你,别杀他!”

听到这句话,时影的肩膀微微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真没想到……我辛辛苦苦教出来的,会是你这种徒弟。”时影看着她,长长叹息,“为了一己之私,置空桑千万子民于水火!”

“不……不是的!”朱颜知道这种严厉的语气意味着什么,换了平日早就服软了,此刻却还是抗声叫了起来,"如果将来渊真的给空桑带来了大难,我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他的!可是……可是现在不能确定就是他啊!为什么你要为没发生的事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这不公平!”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时影倒是怔了一下。

“那么说来,你是不相信我的预言了?”他审视了满脸泪水的弟子一眼,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却依旧声色不动。“或者说,你其实已经相信,却还是心存侥幸?”

朱颜被一言刺中心事,颤了一下:“师父你也说过了,天意莫测——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我是不能任由渊就这样被人杀掉的!”

“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会死心,是不是?”时影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之间迅速地笼罩上了一层阴郁,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低沉,一字一句,“既然这样,我们师徒,便只能缘尽于此了。”

“师父!”最后一句话落入耳中,如同雷霆,朱颜微微颤抖,握着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失声,“不要!”

“如果你还想要维护他,我们师徒之情便断在今日。从此后,尘归尘土归土。”时影的声音很冷,如同刀锋一样在两个人之间切下来,“日后你要是再敢阻拦我杀他,我便连你一起杀了!”

他说得狠厉决绝,言毕便拂袖转身。朱颜看到他转过身,不由得失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走!”

然而这一拉,却居然拉了个空,一跤狠狠摔了下去。

时影微微一侧身,便已经闪开,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复杂感情。她心里一急,生怕他真的便要这样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也不等爬起来,瞬间便在地上往前挣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抱住他的脚苦苦哀求。

然而她刚伸出手,他瞬间便退出了一丈。

时影看着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她,眼里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压抑的烦躁来,厉声道:“好了,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既然你选择了那个人,必然就要与我、与整个空桑为敌——这是不可兼顾的,不要心存幻想了!”

“师父!”朱颜心里巨震,脑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我……我不要与你为敌……我不要与你为敌!”

“那就放弃他,不要做这种事。”时影冷冷道,用尽了最后的耐心,“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即便不能为了空桑亲手杀了他,至少也不该阻拦我!”

“不……不行!”她拼命摇头,“我不能看着渊死掉!”

时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语气冷淡:“既然你做不到,那就算了。”

一语毕,他转过头,拂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