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迟疑之间,寂静之中,忽然又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哒哒一声,一颗珠子从台阶上滚落,跳到了她的脚边,发出柔亮的光泽——黑暗里,又传来了女子隐约的哭泣声,忽远忽近。

“谁怕?”琉璃一跺脚,低低骂了一声,“女鬼姑奶奶在古墓里可见得多了——”

再不犹豫,她握着匕首,一路沿着台阶前行——是的,既然费了这么多心血才闯到这里,又怎能止步在咫尺?就算明知前方是死境,她也要闯过去看一看!

凭着一股烈气,她急闯前行。然而不出三十步,却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呀!”黑暗里,有两个声音同时叫了一声。

台阶尽端陷在一片奇特的黑暗里,连珠光都消失了。琉璃一股气疾行而前,却没有料到金阶居然只有那么短的距离就到顶,一时间收足不及撞了上去。然而,在因为额头撞痛而脱口叫了一声后,她忽然间又僵住,转瞬后背涌起一阵寒意——一声叹息在耳畔传来。

有人!在这个幽深山腹里,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大惊之下,她失声:“小金!”

咻的一声,袖子微微一动,一道金光应声激射而出。金鳞在黑暗里也能视物,不等主人发令便扑了出去,用尽全力咬向对面那个诡异的敌人。然而,只听咔嚓一声响,有断裂的脆响响起在黑暗里,金蛇瞬即掉落。

“小金!”琉璃惊呼,连忙伸手去接住。金鳞在她掌心因为剧痛而扭动着,毒牙折断,有血从张开的蛇口里沁出。她捧着爱蛇,心底的惊骇无法遏制,想也不想地立刻拔出匕首往前划去,希望在对方没有发动攻击之前将其逼退。

然而,只听一声金铁交击的刺耳摩擦,黑暗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女子的哭泣声已经近在耳侧。

这种诡异的静默只持续了片刻,在琉璃的感觉里却彷佛过去了一百年那么久——她几次试图点燃火折子,然而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什么,一连两次都无法点燃。她不敢第三次腾出手点火,只好一手握匕首,一手小心翼翼地前探,朝着声音来处的地方摸索。

手尚未伸直,指尖便触摸到了一张冰冷的脸。

黑暗里,真的有一个人在那里!她触电般退了一步,硬生生压下了冲到嘴边的惊呼。然而等了一刹,黑暗里,对方似乎一动也没有动。毕竟大胆,盗宝者之王的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往前走了一步,低声:“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黑暗里只有女子哭泣的声音。

在她准备进一步举动时,金座的背后忽然又亮了起来。彷佛有人反复地打着火石,令死寂一片的黑暗里微微亮了亮。火光明灭的瞬间,她看到了眼前一张苍白的女子的脸——那个女子就坐在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

她一直在哭泣。

那点光在她的眼角凝聚,然后旋即滚落,哒哒地掉落在台阶上,化为珍珠。

那一瞬,琉璃蓦然明白了——传说碧落海上的鲛人坠泪为珠。坐在黑暗里的那个女子,竟然是个头发苍白的垂死鲛人!可…为什么这座山的山腹里会困着一个鲛人?看样子她在这里少说也有数百年了,为什么一直没有死?

金座后那道光芒一闪即逝,前面又恢复了一片莫测的黑暗。

那个诡异的女子就坐在她面前,不停地落泪哭泣。然而在这样诡异的黑暗里,琉璃忽然间却放松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方才只有短短一瞬,她却看到了那个女子脸上的悲哀和无助。那样的表情令她陡然起了一阵同情,却毫无恐惧之感。

那不像是一个怨灵,和底下炼炉的光中亡魂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活着的被困的女子。

“你是谁?”她低声问,在黑暗里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火折子。

咔嗒一声,这次她顺利地点起了火,火光亮起,照亮了方圆一丈。

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伫立在这个黑暗空旷的殿堂中心的,是一个金色的高台,不知道是什么材质铸造而成,发出耀眼的金光。台阶的尽端是一张巨大的金色椅子,雕刻得繁复华丽,椅背足足有一张高,彷佛一座屏风,方才她在黑暗里看到的一明一灭的闪光,便是从屏风后发出。

在离地三尺高的椅上,端坐着一个鲛人女子。

琉璃已经闯入到她面前不足一尺之处,她却还是静默地坐着,一动不动。火光明灭里,琉璃抬头看去,只见她双手分开放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垂着头,阖起眼睛,长长的水蓝色头发披覆下来,遮住了眼睛。

她在哭,不停的有泪水从眼角沁出,凝结成珠,然后滚落下来。

琉璃倒抽了一口冷气,手一颤,火折子几乎又跌落。

她虽然年纪尚轻,却自幼天赋出众,加上天生胆大,虽然才二十不到却早已出入过多个古墓,因此,自然也看过无数诡异的地宫景象——如果只是在一个古墓内看到活着的鲛人,她并不会吃惊。因为根据《大葬经》上记载,一千多年前的空桑贵族喜欢用鲛人奴隶来陪葬。而鲛人寿命长久,被禁锢在地宫里百年也未必会死去,所以盗宝者下到古墓深处开棺,偶尔见到活着的鲛人也并不希奇。

然而令她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个鲛人、居然是从金座上“长”出来的!

火光中,她看到金座上赫然伸出了无数尖利的金针,密密麻麻刺入那个鲛人女子全身上下,小腿、腰部、手臂、肩膀、头颅…每一处筋脉上都有长达一尺的金针刺入,仿佛是将她生生地钉在了这个座位上,和这座山融为一体!

“天哪。”琉璃忍不住低声。

——这是什么样诡异的活祭仪式,为什么她在《大葬经》里似乎从来没看到过?

她怔怔地看着,一时回不过神来。这个鲛人一头水蓝色的长发都已经全数雪白,看样子,应该已经在这里被禁锢了很久很久,已到了千年寿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却挣扎着尚自不肯死去——方才金鳞在黑暗里窜出,一口咬到的可能就是刺入她身体的金针吧?

琉璃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鲛人女子,眼里情不自禁地露出怜悯来。然而她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却见又一滴泪水从鲛人女子的眼角缓缓滑落,凝结成珍珠。

在哭声里,她似乎隐约听到含糊的两个字:“主人…九百年了…”

什么?她吓了一跳,触电般地转过身看着那个鲛人,不明白那个被钉在座位上的半死不活的人忽然间为什么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然而那个鲛人还是闭着眼睛,垂着头,苍白的脸上泪水不停坠落,幽然而悲哀地低语。

“时间…时间已经不多了…”

“快些来啊…快些!”

“已经没有、没有时间了…主人。”

随着她的低语和哭泣,这座山由内而外地一阵阵悸动,彷佛随着这个鲛人的情绪起伏而起伏。琉璃怔怔地听着那一连串的呓语,感觉宛如梦寐。这个被钉在这里的鲛人女子,数百年来一直在哭泣,想必心里埋藏了非常强烈的念力吧?否则,以她如今衰弱衰老的程度,早已应该死去了——她又是在召唤谁来唤醒谁?

金座后,陡然又闪出了一道光,彷佛还是有人在不停地打着火石,反复明灭。

琉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个鲛人转了半圈,转到了金座的背后。咔嚓一声,魂引在剧烈地跳动,指针直直指向面前。

“啊?!”等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她真正无法遏制地脱口惊呼起来。

金色屏风的背后,是另一个更加巍峨华丽的金座。

这个悬空三尺高的金座上,有一个年轻的军人。不知在这里已经多少年,那个人还是肩背笔直地坐在那里,一身的戎装,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心口上赫然留着五道剑伤,那些光剑贯穿过的痕迹呈斜向交错,首尾相连,竟然刻下了一个五芒星的记号。

最后一剑还插在他心口正中。那个年轻军人被杀死在金座上,左边半身被一层奇特的蓝色薄冰覆盖,左手放在金座扶手上,中指上赫然带着一个镶有蓝色宝石的银色双翼戒指。

——光剑!后土神戒!心口的五芒星结界!

“神啊!”那一瞬,琉璃脱口惊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巨大的惊喜令她两眼放光,一个箭步跳到了金座前,迫不及待地抬头仰望。

不知道为何,这个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却令人无法直视。琉璃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急剧收缩,彷佛灼伤般迅速转开了视线。揉着眼睛,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是的!这就是传说中冰族人的最高统帅的“破军”,那个九百年前曾经搅动天地、几乎令空桑和海国联手都无法抵挡的魔!

是九百年前那个神之时代里,作为战败一方被封印在此的魔之化身。

金座上的人静静坐在那里,雕像般的一动不动,然而放在扶手上的手臂却呈现出奇特的金色,彷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反复的起伏,流转不定。他的左臂居然在发光——有一道金光顺着破军的左手手臂流下来,闪电般地冲向戴着后土神戒的手指,然而同一瞬间那枚神戒发出了纯白的光,将那道冲来的金色之火又逼了回去。

相互撞击之下,刹那绽放出耀眼激烈的光芒。

琉璃恍然:方才她看到的那一明一灭的光,原来便是魔火和银戒之间的反复冲击——是破军体内蕴含的破坏神魔力,和封印他的创造神力量之间的无休的抗衡。

原来,这九百年来,神魔并不曾如传说般的寂灭,而只是在这座山的最深处保持着这样不曾被打破的均衡,这两种巨大的力量由此被封印,不为世人所感知。

一种奇特的感觉从内心升起,她竟然彷佛觉得金座上的人瞬地睁开了眼睛,望了她一眼——破军的眼睛呈现出奇特的璀璨金色,金眸里,有着一种奇特的黑暗光彩,令人一看之下就失了神。

“快来…快来啊。九百年了…”

那个鲛人的声音在黑暗的室内回荡,充斥了这个巨大的空间,绝望而悲伤,彷佛在召唤着冥冥中的某个魂魄归来。多么悲哀的事情啊,九百年了,她远离了那片蓝天碧海,在这样幽深阴冷的地底与主人为伴,泪落汇成海。然而她和她的主人背向而坐,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却仿佛是永恒的天堑,再不能相见。

琉璃在这样的呼唤声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步一步走去,向着金座伸出手,竟然想要去拔下插在他心口的那把光剑。如果…如果把这把剑拔下来,他就会复活了吧?就能从这个而被钉住的金座上走下来了吧?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然而,在她手指几乎触及剑柄的那一瞬间,忽然凭空里掠过一阵风,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飞来,凌厉地将她逼退了一步!

琉璃一惊,倒退了一步,如梦初醒般地失声:“谁?”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黯淡的室内飘过了一道微弱的光芒。黑暗最深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全身散发着微光的紫衣女子,就站在她的前面不到一尺之处的台阶尽头,张开了双臂,静静凝视着她,摇了摇头。

她的神色是如此关切而焦急,彷佛琉璃多走一步便要落入深渊一样。

“你…你是谁?!”琉璃失声。

太奇怪了。这个女人好生眼熟,似乎…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然而,那一道光芒转瞬熄灭,那个幻象也随之消失无踪。在明灭的光里,琉璃只看到有一把黑色的剑正正地插在金座前,散发出凛冽的光,挡住了她的去路。

剑柄上一颗明珠温润圆滑,蒙着一层淡紫色的柔光。

“啊?!”一瞬间,彷佛有一桶雪水从顶心泼下,令琉璃悚然一惊,倒退了一步:这把凭空飞来的剑好生眼熟…不正是辟天么?太奇怪了!为什么那个家伙身上的东西,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

那把剑,竟然会自己飞进来!

那…刚才她看到的那个紫衣女子,到底又是谁?是这个墓里的幽灵么?还是这把剑上的剑灵?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眼熟,居然给自己一种恍惚认识的错觉?

琉璃看了那把黑色的剑很久,脑子里一片混沌。

抬起头,金座上的破军还是一动不动,双眼已经阖上了,仿佛从来未曾睁开过一样。只有金色的魔火在他左臂内涌动,一明一灭。

在火光明灭里,她犹豫了一下,缓缓将手伸向了那把辟天。

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从黑暗里蓦地伸过来,一把将她拉住!

“啊!”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琉璃失声尖叫。她拼命挣扎,想要从那只可怕的手里脱身——骤然出现在她背后的到底是谁?难道是金座上的破军复苏了么?那个传说里的魔,难道真的重新复活了?!

然而黑暗里的人很快放开了她,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别乱动!”

“是你!”琉璃听出了是谁,失声,“你,你…”

金光明灭里,赫然映出了一个鲛人的脸——是那个大漠里遇到的男鲛人,不是金座背后被钉住的女鲛人。这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进入的,居然毫无声音地就来到了她的背后,甚至一路上连密布地上的明珠都没一颗被触动过。

琉璃被吓得不轻,看着他半晌才喊出来:“天啊,这座山整个是空的!”

“嗯。”溯光却只是淡淡。

“山里头有鲛人,还有破军!”她指着身后的金座,“都在那里!和活着时一样!”

“嗯。”溯光依旧毫不动容,“那是潇。破军的傀儡。”

潇!琉璃吃了一惊,她也听说过这个九百年前乱世里出现过的名字——那是操纵座驾迦楼罗金翅鸟的鲛人,属于破军的傀儡。

这个鲛人居然还活着?鲛人的寿命不过一千年,如今的她,早已活过了自身所应该有的大限,却始终处于不死不活的状态,说着同样的话——这个鲛人,心里怎能容下这样坚强的信念?即使沧海桑田,世易时移,都还在一直等待自己的主人苏醒!

“你…你早就知道了?”琉璃看着他的脸色,失声,“你知道这座山是空的?”

“这个根本就不是什么山。”溯光依旧没有表情,指了指头顶,“算你运气好,还没来得及碰破军的金座——只差一步,你就会立刻变成这种样子。”

琉璃转身抬头望向头顶上方。一瞥之下,脸上登时变色——在金座前的台阶上方,赫然悬着几个死人!

那些人不同于刚才密室里看到的鬼魂,是以实体的方式悬浮在空中的,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着,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挂在破军座前,面容青白,眼里凝聚着难以描述的恐惧,身体作出各种姿势、双手直直地伸向金座,周身封着一层奇特的薄冰,宛如蛛网上粘住的猎物。

这些人都是在试图接触破军时被杀的。

“破军身上有着破坏神的魔之力量,虽然被封印住,但依旧不是凡人可以随意触碰的。”溯光低声警告,指给她看那些悬挂着的死人,“随意闯入这里所有人,无论是空桑还是冰族,如果不是他所等待的那个,惊扰了他长眠,下场都不过如此。”

“…”琉璃苍白了脸,这才觉得后怕。

她看着那些死人,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他们的手!”

——那些人的手心里,居然也有着和这个鲛人一模一样的金色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