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漠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放心,在下让所有下属都在外面等候。”

——卡洛蒙世家本来是盗宝者的首领,体内流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液,而雅格王子昔年的脾气也是出名的桀骜不驯,如果让那些下属看到他这样对一个少女恭敬有加,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就好,怎么着我都算是你‘女儿’,可别被人识穿了。”琉璃松了一口气,看了看那两只比翼鸟,皱着眉头问广漠王:“不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该在铜宫么?”

“少主勿怪。眼看海皇祭的日子逼近,镇国公慕容隽已经派人来铜宫迎接,”广漠王回答,“而少主好几个月杳无音信,让在下很是担心,所以不得不从帕孟高原直下博古尔大漠——好容易在迷墙这边看到了比翼鸟的踪迹,才知道少主就在这附近。”

“原来阿朱阿黑是去接你了呀。难怪…”琉璃皱起了眉头,有些不高兴,“刚才你可差点把我给害死了!”

“少主遇到危险了么?”广漠王有些紧张,“难道是在狷之原遇到了魔物?”

“还好,我有天翼古玉,倒是不怕什么邪魔——”琉璃叹了口气,回手抚摩着胸口那一块古玉,“反倒是遇到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差点就出了事情。”

“少主莫非进了神山?”广漠王脸色登时一白,只觉得后怕,“那个地方可去不得!少主这些年在云荒到处游荡也罢了,如果去了那里,可真的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对若衣发过誓,一定要保证少主在云荒平平安安。”

“若衣若衣,你就知道若衣!”琉璃听到他又开始提起那个,只觉得头痛,连带着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嘀咕,“好了好了,看在若衣姐姐份上,我听你的话便是。”

“在下怎敢勉强少主?”广漠王单膝下跪,“只是少主身份尊贵,万一在云荒出了什么事,在下百死莫辞。”

“我只不过想多去一些地方看看嘛…你也知道我出来一趟是多么不容易。不多走走,日后到了天上,会一辈子遗憾的。”琉璃翻身上了朱鸟,了一下,眼神忽地黯然:“不过,出来了这一趟,再回去,可能会更难过吧?”

广漠王将琉璃扶上鸟背,听得最后一句话,眼神变了一下。

她说她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原来心里是这般明镜似的清楚。

“唉,其实这四年来我已经很开心啦~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比别的族人一辈子都强。”琉璃仰起头,看着湛蓝色的天宇微笑,“要知道,在南迦密林里的时候,我只能透过头神庙的窗棂格子看蓝天呢…永远只是那么支离破碎的一小块一小块。到了这里,才知道真正的天和地是什么样子。”

广漠王反而有些惊诧。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名为“女儿”的少女,眼里有着他所看不到底的东西,完全不像是一个外貌只有十七八岁的孩子。

她,到底是几岁?又是什么身份?

——三年前,重伤垂死的他被若衣带回了故乡,来到了南迦密林里隐族居住的城市。那个神秘的城市被称为“云梦之城”,位于密林的最深处,全部由一种巨大的芦苇搭建而成,每一根空心的苇杆高达一丈,轻巧而庞大,高高悬在通天木的最顶端。传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随着风缓缓移动。

那个城市里的人们自称是云浮翼族留在大地上的后裔,神庙里供奉着三女神,他们长年与世隔绝,却拥有着超越云荒人类的惊人文明。

被若衣带来的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穿越密林来到这个城市的异族人。他的到来引起了族里的争论,有人主张救他的性命,有人却对让一个外人随意进出城市深怀戒心。经过若衣的苦苦哀求,隐族的女族长命令巫医用一种奇特的白色药粉挽救了这位垂死的人——然而,作为代价,他却被托付了一项奇特的使命。

隐族族长打开神庙的门,将一个少女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穿着一身洁白的羽衣,身上披满了璎珞,静静地坐在巨大的三女神像肩上,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手掌上停着两只正在歌唱的加陵频伽鸟——在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的瞬间,沙漠里来的王子心里猛地一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畏和恐惧。

这个孩子的肩后,居然有着雪白的双翼!

那,难道是传说中的云浮纯血翼族?

看到有生人进来,那个少女万分欣喜,展翅从巨大的神像上飞落,在神殿里盘旋了几圈落到族长身侧,亲热地拉住了族长和若衣的手,叽叽喳喳的说话。然而,族长却是长时间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忽地拿出一块古玉,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古玉套住脖子的瞬间,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背后的双翅陡然间消失了。

“封住你的翅膀,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在云荒生活。”隐族族长叹息。少女惊喜地叫了起来,显然已经在神庙里呆得腻味,族长转过头看着雅格皇子,提出要他带这个少女离开这片森林,去往云荒暂时居住一段时间,一直等到天上出现第一次月蚀的时候、再把她安全地带回来——

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族长便同意破除千年来不与外族通婚的规矩,准许他迎娶若衣为妻。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为了若衣的嘱托,他遵守约定从南迦密林里把这个神秘的孩子带出来,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私生女儿,呵护有加,百依百顺。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诺言从来不追问。而这个有着少女外表的隐族人也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义上的父亲坦露过心声。

她是谁?为什么会住在神庙里?为什么又被送到了云荒?

——这一切完全是个谜题,就如那个在南迦密林里随着青水迁徙不定的民族一样,令外面世界的人们无法琢磨。

唯一肯定的是,在云荒的四年里,这个来自密林的少女一直不曾长大,始终保持着他第一次在神庙里见到她的模样。除了肩后那一对被封印住的翅膀外,她与常人无异,只是有着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在短短的几年里,孤身走南闯北,几乎走遍了云荒东西南北。或许因为有着古玉的保护,她也一直没有遇到真正的危险。

然而,唯独这一次从狷之原回来,她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少主,你在狷之原到底碰到了什么?”他忧心忡忡。

“碰到了一群疯子,”琉璃忽地笑了,“听了很多梦呓一样的故事。”她没有再对广漠王详细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鸟儿的脖子,低呼:“阿朱,阿黑,我们走啦!”

比翼鸟噗拉拉飞起,一只驮着琉璃,一只驮着广漠王,双双越过了迷墙。

就在同一时刻,太阳跃出了碧海,初晨的日光从天幕洒落,笼罩在她身上。在那一瞬间,琉璃忽然间觉得一种奇特的恍惚从心底升起,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有什么在迅速地远去,宛如潮汐一样从她脑海里退远。

“少主?少主!”广漠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显得吃惊非常,“你…你怎么了?你的后背上忽然…”

“我的后背?”她喃喃,反手摸了摸,“怎么了?难道翅膀长出来了?”

广漠王乘着黑鸟迅速赶上——初升的日光正好照在她的后背上,在琉璃的后心处,赫然浮现出了一个金色的手印!

“是咒术!”他飞过去,焦急地问,“你中了谁的咒术?”

“我没事…只是忽然好困。”琉璃模糊地自语,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奇怪,才大清早而已啊…我要睡过去了么…”

一语未毕,一种奇特的力量压了下来,不容抗拒地阖上了她的眼睛。

她失去了神智,手臂一软,再也抱不住朱鸟,从九天之上落下。朱鸟发出一声长啸,旁边一道黑色的闪电掠来,黑鸟迅速展开翅膀将跌落的少女托起。两只鸟比翼飞起,双双远去,飞向了帕孟高原。

广漠王抱着“女儿”,心急如焚地探着她的鼻息和脉搏——幸好,她只是睡去了。

少女在蓬松厚软的羽毛里沉睡,阳光洒满她的脸颊。

西荒在身后远去,一切都在远离,从她脑海里如退潮般消失,滔天的浊浪从四处扑过来,淹没了一切。在过去一日之内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都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再不能辨别。

十月十日,九公主琉璃被带回了卡洛蒙家族所在的铜宫。广漠王对慕容家前来迎接的人说女儿在外出时遭遇不测,受了轻伤,所以不得不乘坐马车前去叶城参加海皇祭。

广漠王一行,于十月十三日顺利抵达了叶城,入住早已安排好的秋水苑。

九公主很快恢复了生气,依旧活泼外向,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切彷佛都非常顺利,和往年没有任何不同。然而,包括父亲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琉璃到底在迷墙背后的狷之原上遭遇了什么——

连她自己,也已经将其遗忘。

“别担心,她会全部忘记。”溯光望着碧空里远去的飞鸟,淡淡。

是的——在昨日翻入迷墙时,这个偶遇的少女脱口道破了辟天的来历,为了以防万一,在那时他便已经在她身上施了术。那个术法可以将一日之内的记忆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迦楼罗,破军和剑圣,命轮和转生…当然,也包括他的存在。

这一切,在清晨第一缕日光照耀到她身上时,便如露水消失不留一丝记忆。他们两个,就如在茫茫的黑暗大海上偶遇的两片浮萍,乍然相遇,刹那间便又随着洪流各奔东西。

光阴无情,等到他下一次来到云荒,估计这个小丫头早已经是作古。

“原来你还留了这一手啊?”孔雀喃喃,望着那一对比翼鸟消失在天际,蹙眉,“不过这个丫头也不简单——居然能驾驭这种神鸟?”

“是南迦密林里的隐族人。”溯光咳嗽了几声,“你以前其实应该见过。”

“是么?不记得了。”孔雀挠了挠光头,有些尴尬。然而看到对方苍白的脸色,连忙上去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受伤了?否则怎么会连我那一下手刀都接不住?”

溯光摇了摇头:“小伤,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孔雀越发觉得不对劲,“明鹤呢?怎么不见她?”

“死了。”溯光低声,眼神恍惚而悲凉。

孔雀一怔,连阿弥陀佛都忘了念:“死了?”

“如今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之日,冰族一定会竭尽全力派人来唤醒破军,”溯光叹息,“昨天他们的人杀了守护者明鹤,闯入了迦楼罗,并举行了招魂的仪式——幸亏他们运气不好,没有发现我们设下的封印,反而从错误的甬道直接进了炼炉。”

孔雀脸色一变:“破军有没有被惊动?”

“没有。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溯光摇头,“误闯入炼炉后,所有人的魂魄都被吸了进去——连带队的十巫之巫礼都不例外。”

“那还好,”孔雀长长松了口气,“不过连巫礼都亲自来了,实在不简单啊。”

“是。”溯光叹息,“而且,虽然这一行人失败了,但是他们护送上岸的‘星槎圣女’却至今不知道下落——我担心迟早会出事。”

“什么圣女?”孔雀皱起了浓眉。

“一个乘坐银舟从海上来的女人。明鹤临终说,那个女人才是这一行冰族人护送的对象,”溯光表情凝重,“只可惜在我到来时她已经不见了——我找了方圆数十里地,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迷墙昨天崩裂过对吧?”孔雀蹙眉,“难道已经逃入云荒内陆去了?”

“也有这个可能。”溯光沉吟,“奇怪,她是来做什么的?”

孔雀挠着光脑袋,也答不上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气:“破军和其追随者蛰伏了快九百年了,今年邪气尤其浓烈,我真担心我们会扛不住。”

溯光点头:“目下还剩下两个,我会尽快。”

“我先留在这里。”孔雀合掌,“万一再有什么事,还可以压一压。”

然而,在他说话的短短间隙里,他脖子上那一串念珠剧烈地跳动着,忽然间凭空收紧,若不是溯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几乎就要将孔雀的脖子绞断!

“留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溯光看着和尚捂着脖子喘气,不由蹙眉,“这些冤魂百年来原本就蠢蠢欲动,在空寂之山佛窟也罢了,一旦到了离魔那么近的地方,怨念会更加强烈吧?就算你法力高强,待在这种地方又能支持多久?”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雀念了一声佛,“麒麟、凤凰和你各司其职,抽不开身,也只有我离这里近一些——不过你别担心,一有不对我会立刻开溜保命。你也知道我最擅长于此了,否则怎么能在命轮里活到如今呢?”

溯光苦笑,孔雀彷佛也想起了什么不快的经历,面色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拍了拍溯光的肩膀:“老弟,你可要抓紧点时间啊!如今六去其四,赶紧把剩下的两个给杀了,这一次的浩劫也就化解了,大家都可以再休息个六十年。”

溯光沉默了一下,只道:“剩下一个在叶城,身份有点特殊,但还算容易——最后一个却有点难。”

——六十年一轮回的分身名单是绝大的机密。一旦时间到来,星主从水镜里预测到了六分身此世的方位,便会传信给身处北海的龙。这一份名单,即便是在命轮组织里,除了执行者之外,连传信人凤凰都不曾知晓。

孔雀有点惊讶:“你都觉得棘手?难道那人是在九天上的云浮城里不成?”

“如果在云浮城,好歹还算有个下落。”溯光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天,“问题就是剩下的那一个连星主都无法推知是谁,又身在何方。非常的棘手。”

“什么?”孔雀脱口低呼,“星主也无法预言?”

“是啊。”溯光叹息,“星主只列出了其中五个人的名字和身份。”

“他娘的,那可麻烦了!”孔雀骂了一声粗话,“天上地下,让人怎么找啊?”

溯光也苦笑了一声:“我准备先去处理了在叶城的第五个,然后再去向星主请示一遍答案——如果那时候星主能给出明示就好,不然…我也只能在剩下的几个月里尽量找了。”

“怎么找?除了背后的血之印记,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转世分身?”孔雀冷笑,不屑一顾,“难道见到个年轻的女人就扑上去扒了人家衣服,看看她背后是不是有一颗会动的红痣?——就算你本领再大,哪能扒光全云荒女人的衣服?”

他说的粗俗,溯光苦笑了一声,“尽人事,听天命。”

“得,不是我说泄气话,我看这次的大劫多半撑不过去。”孔雀挠了挠光头,旧话重提,“龙,一旦事情不妙,我们就各自分头跑路吧——你回你的北海,我去我的中州。他娘的,谁管它破军苏不苏醒云荒乱不乱呢!”

“我答应过紫烟。会替她守着云荒,阻止破军的苏醒。”溯光的声音平静,“孔雀,你是佛教徒,应该也有慈悲心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整个云荒又是多大的功业?”

“切,老子要造那么多的浮屠干嘛?”孔雀却是不以为然,“慕湮剑圣是在八百九十九年前的五月二十日在古墓里去世的——如今是十月,还剩下六个月就是三百年整的大限了。龙,五个月内如果你不能搞定剩下的两个,那么我立刻走人。”

“五个月只怕不够。”溯光低声,“我会在大限到来之前七天通知你。”

“七天!那点时间怎么够跑路?”孔雀大怒,“为云荒那么拼命做什么?你明明是个海国人!”

“我答应过紫烟。”溯光低声,抚摩着剑柄,“不能对她失信。”

“你还真是对她念念不忘啊…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佛曰宿命。”彷佛也是想起了百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孔雀炯炯的眼神也黯淡下去,沉默片刻,道,“好吧,那就十五天,一言为定。那之后如果你还不能得手,命轮里的大家最好都立刻撤离云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