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又有了第二日、第三日,开封内外依然与往常无异,并没有听说什么猪吓人吓死人的案子,展昭心中疑惑,又跑了几次端木草庐,端木翠这几日倒未外出,对着一把生了锈的菜刀苦思冥想,据说这是庖丁的解牛刀,如果能设法唤出刀中的精怪,展昭便有幸一睹昔日庖丁的解牛神技。

“我现在对解牛真的没有什么兴趣,我满心都是怎么样抓猪妖。”

“哦。”端木翠耸耸肩,奉送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展昭忽然心生疑窦:“你怎么如此漫不经心?莫非那猪妖并未逃出去,你只是借机出口气,折腾一下开封府?”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端木翠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你就把张龙赵虎他们召回来呗。”

召回来?说的倒轻巧,问题是:我敢冒这个险么?

展昭心中愤愤,又道:“如果抓到了猪妖,是不是要派人通知你去收伏?”

“用不着派人这么麻烦。”端木翠忽的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用手撕就成蝴蝶形状。

“好看么?”

撕出来的蝴蝶怎么会好看?展昭正预备呛她两句,端木翠已将蝴蝶拈于指尖,说来也怪,那蝴蝶竟立于指尖不倒,蓦地,蝶翅颤微微地一动。

展昭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原先糙黄的蝴蝶已隐现斑驳的色彩,触须轻巧巧地颤着,羽翼扇了又扇,忽得振翅而起,在展昭面前面前翩然而舞。

展昭一脸的不可置信,正要夸赞蝴蝶精巧,端木翠扬起手掌,啪的一声,将蝴蝶拍扁在展昭右肩。

“你你你……”眼见端木翠如此涂炭“生灵”,展昭险些跳起来。

“我我我什么,”端木翠瞪展昭,“这是信蝶,若发现了猪妖,轻拍三下,它自会唤我前去。”

展昭低头,右肩哪有什么蝴蝶,再仔细看时,才发现红色官服上透出一个暗红色的蝴蝶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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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日,包大人要审张龙赵虎抓回来的逃犯。

张龙赵虎拿人不易,很想旁听审案,刚往开封府大堂走了几步,就听到展护卫别有深意的咳嗽声。

算了,还是继续查看猪圈去,张龙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赵虎则是哈欠连天,昨儿晚上,留守猪圈的衙差火烧火燎地通知他发现一只猪行止异常,待得赵虎赶到现场,才发现哪只举止异常的猪只不过是出于男大当婚的懵懂冲动。

开封府的大堂。

包拯正襟危坐于案台之后,惊堂木一拍:“带人犯!”

被带进大堂的人犯,视死如归者有之,两股战战者有之,张扬跋扈者有之,含泪抱屈者有之,但像今次这位,被两个衙差拎进堂来,屁股高撅、脖颈里缩、眼神迷离、嘴巴嘟起、涎水横流的,实在生平仅见。

包拯不禁皱眉:“这是为何?”

两个衙差将人犯放下,其中一人愁眉苦脸道:“大人,小的也不知其中缘由。这逃犯数日前逃狱被张龙赵虎两位大人捉回之后,就性情大变。整天嚷嚷着饿,每餐要给他十几个馒头十几碗面糊饭,睡觉时趴缩至一团,近来愈发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四处乱拱……”

说话间,那人喉底嗬嗬有声,又在那衙差脚踝处拱来拱去,嘴边流下涎水来,那衙差有心给他一脚,又怕在包大人面前放肆,只好往边上让,外人看来,竟似被那人犯拱开了好几尺远。

包拯与公孙策面面相觑,良久,公孙策感喟:“这哪里是个人,这分明是只猪啊……”

展昭硬着头皮上前:“大人,依属下看,怕是要请细花流的端木姑娘过府一叙了。”

包拯恍然:“既是这样,还不快请。”

展昭退至门外,看看四下无人,轻拍右肩三下,那斑斓信蝶,翩翩然振翅而起,便逾墙而去。

幸好这猪妖道行尚浅,不致兴风作浪。幸好这猪妖附在人犯身上,一直被深锁于开封大狱,不致在民间为怪。

看着信蝶翩然远去,展昭竟有点后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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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步出草庐,那信蝶在空中绕了几圈,旋即回返而去。

“他们终于知道那猪妖是附于人犯身上了么?”端木翠狡黠一笑,回顾庐内,“此番略施惩戒,可帮你们报了仇了。”说着打开门,自向城内而去。

草庐内依然寂静如初,只那篱笆门,忽的咧嘴一笑,蔚为自得。

【完】

第6章 【六指】-上

端木翠出远门了。

她从庖丁的解牛刀上得到启发,要去齐鲁之地寻找春秋时齐国名厨易牙的旧物。

“只要我找齐易牙用过的刀、锅、铲,略施符咒,唤出附着其上的精怪,他们自然会为我奉上易牙独家烹制的珍馐美食,美食啊展昭。”端木翠双目放光,食指大动。

“我听说易牙的为人不怎样,蒸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展昭泼端木翠冷水。

“展昭,你需要明白,做菜的技艺跟人品通常是不挂钩的,”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的人品不错,你上次煮粥,还不是险些把开封府的灶房都给烧了?”

展昭险些跳起来:“你……是谁告诉你的?”

在场的只有公孙策和王朝马汉,几人都信誓旦旦表示绝不会说出去。

端木翠得意洋洋:“当然是灶神了。”

跟灶神都攀上关系了,展昭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得出一个结论——人虽然能修炼成神仙,但是这八卦长舌家长里短的毛病,依然如影随形,可见神性人性,在某些时候,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那你走了,如果有鬼怪作祟怎么办?”展昭一如既往的心忧苍生。

“哪有那么多鬼怪作祟啊?”端木翠拍拍展昭肩膀,“再说了,不是有信蝶么?”

展昭终于挑不出什么刺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哪那么麻烦,就此别过。”端木翠朝地上跺了几跺,“土地,借个道。”

接下来,端木翠的身子就矮了下去,说是矮了下去也不太贴切,准确地说,应该是端木翠脚下的土地忽然变得绵软,而端木翠就这么施施然陷了下去,直至没顶。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土遁?

展昭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又听端木翠叫他:“展昭,展昭?”

低头看时,展昭只觉头皮发麻——端木翠只一颗脑袋露出地面,急急交代:“帮我看着点家,没事过来看看。”

“知道知道。”展昭脊背生凉,“你可以走了。”

端木翠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倏的又没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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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伸手抹去额上冷汗:跟端木翠打交道,的确是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

头两天,展昭还抽空来端木草庐小坐,第三日便不得空了,因为城内西四街锦绣布庄出了桩命案。

其实像开封这么大的地方,出个把命案是一点都不稀奇的,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出命案,整日价尽是邻里纠纷争风吃醋缺斤短两之类的事宜,开封府早改名叫开封调解中心了。

遇难者姓李,全名李松柏,性别男,年龄五十上下,是锦绣布庄的老板,做生意并不老实,但也不是什么人人喊打的奸商,人际关系比较简单,中年丧妻,膝下无子,自远亲处过继了个干儿子,名曰李光宗。这李光宗尚未成家,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很是不得李松柏欢心。

据目击者,即户部刘尚书的家仆鲁阿毛回忆,当晚现场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晚鲁阿毛得了府中嬷嬷的吩咐,去布庄为夫人取一匹凌霄红布,刚走到布庄门口,便见李光宗神色慌张脚步匆匆的出来,还差点撞到了鲁阿毛。鲁阿毛心中奇怪,向堂内张望时却不见李松柏的踪影,于是便往内室去寻,一进内室,鲁阿毛吓得魂飞天外,但见李松柏仰面倒于地上,双目圆睁,舌头外吐,已然气绝身亡。

于是鲁阿毛一边大叫:“来人啊,杀人啦……”一边追出门来,恰好遇上巡夜至此的王朝马汉,根据鲁阿毛提供的疑犯行踪,王朝马汉追了没两条街,就把李光宗给抓住了。

据王朝后来讲,李光宗被抓住以后就一直没闭过嘴,不待王朝发问便开始自我检讨近三年来犯下的恶行,包括酒楼赖账三次,顺手牵羊两次,调戏良家妇女一次,还有最近的一次:从锦绣布庄偷拿了十两银子喝花酒。

基本上,李光宗自我剖析到一半时,王朝已经直觉李光宗不是凶手了,后来仵作的尸检也证实了这一点:李松柏是被人活活闷死并掐死的,至于是先闷后掐还是先掐后闷已不可考,关键是李松柏脖颈的掐痕指印纤细,明显属于女子。更重要的是,从掐痕的指印来看,这女子两手皆是六指。

如果你看不明白,我再把描述精简一下,就是:锦绣布庄的老板李松柏死了——他是被人掐死的——掐死他的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六指。

李光宗的杀人嫌疑被洗清了,他本来可以被释放的——如果不是他絮絮叨叨交代了那么多罪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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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只剩下一个:六指女人。

也并不难找,嫌疑人很快就浮出了水面:东二道第四户磨豆腐的郑巧儿,买过她豆腐的人,都知道郑巧儿双手天生六指。

郑巧儿生性泼辣凶悍,正好端端地卖豆腐,忽地被一队如狼似虎的衙差抓了就走,哪里肯依?一路又踢又咬又挠又叫,可怜了押她的衙差,素日被人挠只是五道血印,今次一挠就是六道。

听说抓到了六指凶嫌,展昭诸人心中都感欣喜,哪知跟郑巧儿一照面,浑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这郑巧儿长的也太瘦太小太矮了……

虽说已经成年,身板依然单薄的如同十一二岁的幼女,站直了还不到展昭胸口,虽然挠人的气势很是汹汹,但套衙差的话讲,“力气比鸡仔也大不了多少”……

李松柏可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你能相信是郑巧儿活活掐死了李松柏?

案情进展到这里,基本上线索全断,办案人员进入一筹莫展的态势——只要有不在场的证明,第二犯罪嫌疑人郑巧儿也就会被无罪释放了。

但是,诸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话通常都是应用于这种场合的。

当日晚间,展昭与王朝马汉巡夜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过来,抓住展昭的胳膊大放悲声:“展大人呀,巧儿是冤枉的啊,巧儿是不会杀人的啊……李松柏这个黑心烂肚肠的,害了郑家还不够,死了还要拉巧儿陪葬啊……”

展昭立刻听出不对:“李松柏害了郑家?李松柏和郑家有什么恩怨?”

白发老婆婆老泪纵横,开始追忆前尘旧事。

老人家思路不清絮絮叨叨偶尔思维跳跃离题万里,我们也就不详述了,简单归纳如下:

二十年前,那李松柏只是布庄请的一个掌柜,锦绣布庄的主人名叫郑万里,娶妻刘喜妹,一日外出收账,彻夜未归,隔天衙差上门,原来郑万里路遇劫匪,横遭不幸。

刘喜妹悲痛欲绝,若不是发觉有了身孕,早已自杀殉夫。郑家原本就人丁寥落,郑万里一死,布庄的生意便由李松柏接手,这李松柏见财起意,觑着主母有孕无暇顾及生意,暗地里施了些卑鄙手段,只几个月光景,便将布庄的银钱暗地转走,对外只说是经营不善周转不继,那刘喜妹为保住夫家家业,被李松柏哄着以布庄名义借下了好几笔高利贷,可以想见,后续债主纷纷上门逼债,刘喜妹无力还债,便萌了死志,将女儿郑巧儿托付给自己的奶娘张氏后,一把火烧了布庄,自己也葬身火场之内。

债主并不知郑家孤女得脱,只道郑家无人幸存,那些债也只能作罢。倒是那李松柏,俨然以郑家忠仆的名义出面,郑重其事地为主母发丧,顺便接手了郑家的余产,重开锦绣布庄。

追忆完毕,白发老婆婆,亦即上文提及的刘喜妹的奶娘张氏泣不成声:“展大人,你说这个李松柏还是人么……巧儿,巧儿她是冤枉的啊……”

展昭与王朝马汉面面相觑。

好吧,这的确是一个听者落泪闻者含悲的百姓悲情故事,李松柏的人品的确让人不齿。

关键是——

这对郑巧儿有用吗?

郑巧儿原本很快就能归家,毕竟她既有不在场的证明又无杀人动机,而现在,由于张氏的“积极奔走”,郑巧儿短期内是不得脱了。

尽管她当夜不在场,左邻右舍都可证明她当时在磨豆腐,但是杀人并不一定要亲自动手,买凶也很流行。

她有杀人动机,事涉上代仇怨。

她有杀人嫌疑,她是六指。

说到六指,就不能不提及张氏提供的另外一条信息,郑巧儿的母亲刘喜妹,也是六指。

第7章 【六指】-中

由一件案子牵扯出案中案,在开封府诸人的办案生涯中并不离奇,事情只过去二十余年,想问出当年的一些情况也不是难事。

果然,不多时王朝便自一位老衙差处探听到当年锦绣布庄失火的情形,据称当时的火势极大,众街坊虽有心施救,但俱被火势逼退。大火之中传来刘喜妹凄厉至极的惨叫,闻者无不心惊。

大火过后,除了熬制染浆的铜锅铁炉尚存,其他所有,均化为灰烬,更可怜的是刘喜妹,被烧得尸首都不曾留下。

“连尸首都不曾留下吗?”展昭的心里咯噔一声。

王朝马汉一同看向展昭,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

刘喜妹,可能并没有被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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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决定去锦绣布庄看一看。

在布庄门口,正遇上探头探脑的鲁阿毛,看到展昭怀疑的眼神,鲁阿毛吓了一跳,赶紧撇清自己:“我家夫人惦记着凌霄红布,差我来看看锦绣布庄会不会再开张。”

展昭不解:“城中的布庄多的是,为什么非要在锦绣布庄买?”

“小的也是这么问,”鲁阿毛挠脑袋,“可夫人说凌霄红布只锦绣布庄有的卖。”

“那你家夫人有的等了。”展昭一脸的爱莫能助。

铺子里灰暗的很,只短短几天,处处蒙尘,都说人死灯灭,现下看来,人死尘生似乎更贴切些。

柜台上一本打开的账本,展昭低头看时,最后一条赫然是“刘府,凌霄红布一匹”。

随手往前翻了翻,锦绣布庄的生意似乎还不错,蜡染、夹染、丝麻绢纱、绫罗绵绸,进进出出的量都不在少数。展昭笑笑,转身往内室走,走了没两步,忽地想到什么,又折身回来,将账册重新过了一遍。

适才鲁阿毛说,凌霄红布只有锦绣布庄有的卖,那么凌霄红布应该是锦绣布庄的特制,交易量不在少数,为什么整本账册,只有刘府这么一笔?

展昭剑眉微蹙,转身进入内室,打开收置布庄账本的木柜,木柜里满满当当,存放着李松柏重开锦绣布庄二十余年来的账册。

先看今年的,蜡染、夹染、丝麻绢纱、绫罗绵绸……没有凌霄红布。

翻开第二本,蜡染、夹染、丝麻绢纱……没有。

第三本,蜡染、夹染……没有。

……

最后一本,第一页,第一笔,“王府,凌霄红布,一匹”。

刘尚书夫人,出阁前名唤王鬟。

锦绣布庄开张二十年,只做了两笔凌霄红布生意,都是卖给王鬟。

展昭缓缓地合上手中的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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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刘尚书夫人王鬟处听到的,却是一个稀疏平常故事。

“那一日路过新开张的锦绣布庄,看到架上搁着的一匹凌霄红布,色极正极润,便买下了,裁就了一件大红襦裙,后来年岁渐长,收起了不穿。说来也巧,前几日府中的陈嬷嬷请辞,我让雅儿去挑些旧衣服让嬷嬷带走,其中就有这件大红襦裙。后来大人的内侄女出阁,我便想用凌霄红布做件嫁衣,遣下人去锦绣布庄问时,掌柜的说记得还有一匹,只是要去库房翻找,我便让鲁家的儿子晚上去取,谁知……”

王鬟似有感喟,摇首轻叹,侍女雅儿乖巧地递上沏好的碧螺春,王鬟接过,却不忙喝,只是看展昭:“记得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不知帮不帮得到展大人?”

当然是帮不到的。

末了,雅儿送展昭出门,展昭似乎问的很不经意:“雅儿姑娘,府中的老嬷嬷请辞,你为什么挑了这么一件大红大艳的衣服出来?”

雅儿摇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挑的。”

展昭倒没料到雅儿是这样的回答。

“我去翻拣衣服时,的确是看见这件红衣,可是陈嬷嬷哪用得上这样的衣服?我清楚记得把那件红衣放回箱子,谁知道夫人过来看时,那红衣叠的四四方方置于桌上,就混在挑好的衣服里,也不知是谁这等促狭。”

“后来呢?”

“后来便将红衣并其他旧裳一起送了陈嬷嬷,”说到这,雅儿忽的想起了什么,“更怪的还在后头,前儿我遇到陈嬷嬷的女儿,她说想做件大红缎子的襦裙,我就说,夫人不是给了嬷嬷一件么?她却说,那些灰浆黑布的衣服,只有老婆子才穿。真真怪了,她长那么大眼睛,难道看不见夫人给的衣服里,还有一件凌霄红的襦裙?”

从刘府出来,展昭长长叹了口气。

这案子一忽儿浑无头绪,一忽儿千头万绪,真是让人苦恼。

若是端木翠在就好了。

端木翠虽然得空就爱呛他,但脑子是极聪明的,说不准就能揪出那根异样的线头,紧接着将这大团乱麻理理顺顺。

就这么想着,不觉又来到锦绣布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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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已是深夜,夜色极重,月色极散,淡的如同一抹月雾。

面前的锦绣布庄,异样安静,门口的老树,于黑暗中无声无息抽伸着枝,枝头立着黑羽的枭。

一丝风都没有,那枭,悄无声息的立于枝头,若不是那双透着诡异精光的怪眼随着展昭的近前而徐移徐动,没有人会以为那是一只活物。

展昭缓缓推开了锦绣布庄的门。

门极轻极缓地开了,门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看不见的尘自顶端飘落,在如纱如笼的月光中妖形魔舞。

那枭忽的发出磔磔的瘆人怪笑,展昭的心险些跳了出来。

枭又名逐魂鸟,逐魂而来,追魄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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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硝石和烟的呛味稍稍驱散了内室的腐气和湿重。

展昭的步子很慢很慢,火折子的明火飘忽不定,同样飘忽不定的还有展昭映在墙上的影子,忽而长,忽而短。

空气中流转着些许不明的况味,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就好像暗处有一双眼睛,逡巡在你的后背,你到哪里,目光就跟到哪里。

那目光是冷的。

展昭停下了脚步。

他可以清楚看到墙上的影子,除了自己,还有别人。

那人夸张地张开手臂,墙影被烛火牵扯的巨大而怪异。

展昭暗中扣了一枚袖箭在手,心念一转,又将箭尖卸下。

继续缓步向前,后面那人亦步亦趋,展昭微微一笑,忽地腕上发力,甩手出箭,同时一个空中旋身,回头看向那人。

没有人。

有人的话,不会这么安静。

只一件宽大的凌霄红襦裙,轻飘飘直立浮于半空,绶带轻拂,空空的袖管向两边张开,如同一个人展开双臂。

展昭的手心冰凉,握紧巨阙。

火光下,那凌霄红襦裙周身泛着妖异的暗光,依然浮于半空,只是不知为什么,后背微微弓起,如同即将发起攻击的兽。

几乎是在展昭长剑出鞘的同时,那凌霄红裙向着展昭俯扑下来。

巨阙的奋力一击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力道无声无息散失于空气之中,那襦裙却兜头裹将上来,一经沾身便脱之不去,愈收愈紧,似乎要与皮肉长成一体,还要伸出无数触手,探进血肉躯体,凉气丝丝透骨。

火折子咕噜噜滚至一边,火苗明灭,倏忽即没。暗夜,除了暗,只有夜。

展昭全身都被死死裹缠于襦裙之中,不能动弹半分,那襦裙越缠越紧,缠的展昭透不过气来。

一双手,一双女子的手,缓缓缠上展昭的脖颈,十二根冰凉的手指,如同毒蛇腻滑的外皮。

展昭忽然想起了右肩的信蝶。

来不及了,他的全身都已沦入这层层裹就的黑暗,再也触不到信蝶,端木翠永远不会知道他在这里。

这里,是连月光都伸不到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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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端木桥到端木草庐是七步,从端木草庐到端木桥还是七步。

王朝就这样在木桥和草庐之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偶尔看向了无人声的端木草庐,重重叹气。

王朝已经在端木草庐门口等了三天了。

三天前,张龙赵虎在锦绣布庄找到了彻夜未归的展昭。

或者那并不是展昭,只是一个赤红色的人形蛹而已。

是的,就是蛹。

赤红色的布裹着的,应该是一个人,周身微温,按下似乎是人的皮肤,凝神细听,有极细极微的呼吸。

旁边散落的是展昭的巨阙和火折子。

如果所料不错,这里面的人当是展昭。

可是,该怎么把展护卫给“放出来”?

那布,似乎和皮肤粘连在一起,不知从何解起,想用刀把布割开,不论下刀多么轻,用力多么小,都立时有血渗出。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回报包大人。

包拯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大家未曾料到包拯的镇定。

“去细花流,找端木翠。”

王朝应声,行了没两步又被包拯叫住,“她若没回来,就在那等她。记得,千万不要擅入端木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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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马汉过来了一次,给王朝带了些酒菜,问起展护卫时,马汉颓然摇头,眼眶都红了。

“不知道展大人是中了什么妖法,”王朝心中难过,“希望真如包大人所说,细花流能有办法。”

入夜,马汉先行回府,王朝依然在木桥和草庐间走走停停,实在累了,便在桥边坐下。

端木翠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当时,王朝愁眉紧锁,看着桥下的流水出神,忽然间,水下冒出一个人来。

端木翠身背铁锅,一手持着锅铲,一手拿把菜刀,脑袋上还顶了几蓬水草,口中喃喃有声:“水遁的确是要快的多了……”

第8章 【六指】-下

“来……来……来者何人?”王朝的声音打颤,比声音颤的更厉害的是他的双腿。

端木翠白了他一眼:“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吧?”

王朝这回脑子倒转得快:“你是端……端……端……端木翠?”

端木翠的回答颇具娱乐精神。

“对呀,我就是端……端……端……端木翠。”

“端木姑娘,你可要救救展大人啊。”王朝眼泪险些流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

这回轮到端木翠发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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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听完王朝对事情的简述,端木翠吁了口气,“你先回去,我梳洗一下就过去看他。”

“你还要梳洗一下?”王朝险些晕了过去。

所以说,女人,是永远分不清轻重缓急,不能予大事也。

看着端木翠一副事不关已闲庭信步的模样,王朝恨恨。

端木翠很快就换装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手上还搭了一件。

穿一件,还要带一件,又不是请你去看灯会,王朝忍不住想翻白眼。

“你,”端木翠指王朝,“把我带回来的锅刀铲都拿上。”

王朝忍不住了:“为什么?”

“因为展昭需要补一补。”端木翠煞有介事。

王朝很想大声反驳说你别以为包大人清廉开封府就什么都没有,我们是有锅的,两口!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展昭时,端木翠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展昭,”端木翠喃喃,“我走的时候你还是展昭,回来的时候你就成粽子了。”

彼时公孙策正端了茶盏进来,闻听此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把茶水给洒了。

张龙和赵虎没敢笑,他们吃过端木翠的苦头,不想跟猪圈猪舍乃至猪制品再有任何交集。

王朝也没笑,背着锅锅铲铲往开封府过来的路上,他猛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端木翠是从水里冒出来的,那条河不算浅,按理说,端木翠如果潜在水中,只应露出小半个身子,为什么跟他讲话时,整个人似乎是踩在水上的?

越想越寒,噤若寒蝉。

只有马汉,咧开了嘴想笑,看看左右一脸的严肃,又把嘴给闭上了。

“你,去冰窖给我凿一块冰。”端木翠吩咐马汉。

又回头看公孙策:“麻烦在院中张起一口瓮缸,缸里注满水,子夜时分把水烧滚。”

冰取来了,酷暑天气,从地窖到展昭的卧房,连跑带赶,那冰,还是有了淋漓的融意。

端木翠接过冰块,自腰间取出嵌金丝的碧玉小刀,执刀于手,运刀如飞。

王朝马汉几乎看不清端木翠是如何使刀的,只看见,当端木翠运刀的手慢慢靠近冰块时,刀锋过处,片片冰片飞落,晶莹剔透,薄如蝉翼,很快便在床边垒作一小堆,叫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东街卖刀削面的王二若能请到端木姑娘这样的能人……”马汉禁不住想入非非。

最后一片冰翩然落下,飘飘渺渺如同垂死冰蝶,端木翠唇角带笑,左手往上轻招,低低一声:“起。”

说来也怪,展昭的身体,啊不,是那人形蛹,似乎被什么东西托起,缓缓浮于半空。

与此同时,王朝双腿发软马汉两眼发直,张龙赵虎相顾心惊:难怪展大人总说端木翠惹不得,看来勘察猪圈还是轻的,没被编派一辈子住猪圈实乃三生有幸。

正庆幸间,端木翠伸出右手,缓缓拂过垒起的冰片,那冰片竟似有了精魄般,随着端木翠的手势袅袅而起,均匀铺陈于展昭周身,片片合丝合缝,在那红衣之外,又度上一层冰衣,竟似手工片片贴上。

俄顷,端木翠双掌轻击,低喝一声:“入。”那层冰片瞬间浸入红衣,不留半分痕迹。

端木翠指着展昭对诸人道:“待到子夜时分,瓮缸中的水滚开之后,便将展护卫放进去。”

将展护卫放进……滚开的水中?

搁了平日,张龙赵虎老早跳了起来,现下见识了端木翠的非常手腕,哪敢再说半个“不”字?煎炒烹煮油炸但凭吩咐,倒油加盐放醋只管张口,展大人,展大哥,非是兄弟不仗义,实在形势不如人,您忍耐些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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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一瓮缸的水早已烧至滚开,那人形蛹上下浮沉于滚水之中,看的王朝马汉诸人触目惊心,正惶然间,忽听得有断断续续的女子哭声,嘤嘤而起,如泣如诉,忽而远在墙外,忽而近在耳边,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根根汗毛倒竖。

正战战不知所措时,那滚水中噗一声,一团黑影分水而出,向那高处急窜而去,说时迟那时快,端木翠猱身而起,将搭在臂上的锦衣抛将过去,直将那团黑影裹于其中,那锦衣原本飘摇欲坠,此刻却突然张于半空,紧接着重重坠落地上。

众人仔细看时,只是一件空衣,却在地上翻来滚去抵死挣扎,痛苦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竟似罩了个看不见的人般,不觉悚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