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口,旁人倒还无恙,只展昭浑身一震,喝道:“你说什么?此事跟端木翠又有什么干系?”

梁文祈却似是痴了,浑然听不到展昭问话一般,自拐出门去了,展昭疾步追至堂外,四下看时,那梁文祈已到屋角,屋角处却立着一白一黑二人,两人将手中铁链往梁文祈脖颈上一套,便把梁文祈拖过屋角去,展昭疾步赶上,却在屋角处与急匆匆过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就听那人啊呀一声,展昭顾不得那人,四下看时,哪有什么梁文祈并黑白衣人?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正讶异间,方才那人忽地一把抓住展昭胳膊,急道:“展大哥,你快回去看看端木姐,她不好啦。”

展昭听出是马汉声音,待听他如此说,只觉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扶住墙壁,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马汉一跺脚,竟带上了哭音:“我也不知道啊,我们一直守着端木姐,谁知道方才她口中忽然溢出血来……”

话未说完,忽觉眼前人影一闪,展昭已然飞身离去,当此刻公孙策恰自堂内追出,见到展昭离开,不觉讶然,马汉忙将方才所话又说了一遍,公孙策心中大惊,思忖片刻,嘱马汉留在此地听候包大人差遣,自急急往客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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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再说王朝,在端木翠房中等得坐立难安,忽听得门外急促步声,忙去开门,哪知门扇竟被砰的一声撞开,亏得躲闪及时,否则这一把非撞得头破血流不可。

展昭也顾不得王朝,疾步掠至床边,先去看端木翠,但见端木翠容色与先时无异,唇边却不断溢出鲜血来,只是细细一道,却已在枕边积作一滩,红的煞是触目惊心。

展昭又急又气,向王朝怒道:“我让你看着她,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问却是委屈了王朝,王朝和马汉留守客栈看护端木翠,碰也不敢乱碰,待到端木翠无端口中溢血,两人直吓得呆了,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展昭话一出口,已知自己问的不当,却也不及向王朝解释什么,先探端木翠鼻息,入手仍是无温,心中焦急,伸手掏出帕子,替端木翠擦去唇边血痕,低低唤道:“端木,醒醒。”

等了半晌,不见端木翠应声,方才本已将血痕擦干,此刻唇边又有鲜血溢出,展昭只觉周身发冷,心头酸楚难以自控,伸手去握端木翠的手:“端木……”一句既出,喉头发哽,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就听公孙策道:“展护卫,你且让开,让我为端木姑娘号一号脉。”

展昭浑身一颤,直如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看了看公孙策,起身让开,公孙策眼见展昭双目泛红,心中难过,心想:展护卫与端木姑娘一直交好,若是端木姑娘就此不治,唉……

伸手搭上端木翠腕间,与先时无异,半点脉搏都无,公孙策本待将手拿开,见展昭目中透出关切之意,竟是不忍,倒是展昭,面上希翼之色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别转了脸去,低声道:“她总是不会有事的,只不知遇上什么麻烦罢了。”

王朝忙点头道:“展大哥,我也是这么想,公孙先生不是说端木姐是元神出窍么,依我看是元神受伤了罢……端木姐如此神通,必不会有事的。”

公孙策听二人如此说,心中喟然,便欲将端木翠手臂放回被褥之下,方抬起时,忽地目光触及端木翠臂上有异,低低“啊”了一声,抬头去看展昭,展昭听得公孙策语声有异,亦回头去看公孙策。就听公孙策道:“展护卫,你来看看端木姑娘臂上,这不是……”

展昭心头升起不祥预感,也顾不得男女有嫌,将端木翠的衣袖撸开,但见手臂的表面尚好,方才压着的手臂背面,尽是大片大片的紫红色斑块,一时间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都怔住了。

就听王朝急道:“展大哥,这不是尸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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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一干人自县衙归来,已近子时,先说了梁文祈一案进展,那王绣不欲连累刘家,一人扛下所有罪名,但料想延请江湖人物扮作道士斩杀梁文祈,不是她这等闺阁女子能轻易办到的,刘家父子亦脱不了干系,还要从刘家父子口中得出那案犯所在等等,好在堂审已毕,后续之事慢慢了结不难。因着来路上听马汉说了端木翠之事,问及端木翠情况,公孙策摇头叹道:“方才流血倒是突然止住了,也不是是喜是忧。”又提及端木翠身上出现尸斑,包拯惊道:“端木姑娘下葬逾月而尸身无恙,怎么会无端端于此刻身现尸斑?”

公孙策摇头道:“端木姑娘的事情历来非常理所能揣测,学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对答已毕,包拯方才发觉四下不见展昭,公孙策知包拯心意,道:“只留展护卫一人在楼上看护端木姑娘。”

包拯长叹一口气道:“吉人自有天相,希望端木姑娘转危为安才好。”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张龙赵虎等俱都红了眼圈,包拯暗悔失言,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远处隐有哀恸之乐,忽近忽远,虚无缥缈,乐声悲苦,催人泪下。

王朝愣愣道:“这声音,却像是从半天际飘下来的。”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呵呵而笑,再一看时,门口跨进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来,须发皆白,似乎年已耄耋,仔细看时,其人年岁约莫五十余许,肌肤光华,面有童子之色,向着包拯作揖二拜,笑道:“原来星主在此,难怪适才黑白无常不敢入公堂之上拘鬼。”

包拯一愣,不解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那老者呵呵一笑,也不回答,只将手中拂尘往臂上一搭,道:“老朽前来,实为迎回端木上仙,上仙身犯戒律,不得再于尘世湮留了。”

包拯心中一凛,公孙策上前一步,道:“老人家口中的端木上仙,是否就是端木翠?”

老者点头,公孙策又道:“方才老人家说端木翠身犯戒律,不知犯了哪一条戒律?”

老者笑道:“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梁文祈身死,黑白无常拘命,端木上仙横加干涉,从黑白无常手中夺回梁文祈魂魄不说,为助梁文祈告状,将其三魂封在一半状书之中,七魄封于另一半,且将一半状书交托旁人带往开封,使得梁文祈魂魄不聚,黑白无常难以复命,直到状书合二为一时,方才聚合梁文祈的三魂七魄,令其显形于星主面前诉其冤屈,常言道,阎罗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端木翠身为方外上仙,乱六道扰轮回,不是干犯戒律是什么?”

包拯沉吟许久,方道:“老人家所言自是在理,端木姑娘此举虽稍嫌鲁莽,但她不忍梁文祈无辜惨死,故而挺身相助,本心却是好的,老人家不能网开一面么?”

老者看向包拯,哈哈大笑道:“自星主口中说出‘网开一面’四字,当真不易。都说法不容情,星主手下的铡刀自是铡了不少大奸大恶,难道就未曾铡过有情有义之人?星主可曾因为他们情有可原,铡刀之下网开一面?人间法理尚不容变通,何况是天界律条?”

包拯一愣,无言以对。

老者拂尘微扬,道:“还请星主示明端木上仙身在何处。”

其实若是他当真要知道,何须包拯“示明”?包拯无奈,抬头看向楼上,不由一愣:那楼梯之上站着的,却不是展昭是谁?

也不知他立于那边多久了。

听到了也好,否则真不知如何开口同他讲。

那老者微微一笑,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经过展昭身边时,展昭忽道:“老人家。”

那老者停下脚步,转身看展昭。

“适才老人家说端木翠干犯律条,此番离去,她是否会受到责罚?你们是否会……为难于她?”

老者哈哈一笑道:“你害怕我们会折磨她么?小惩大戒而已,放心吧,不会让她受皮肉之苦。”

展昭犹有疑色:“那么适才,她为什么会口中溢血?”

那老者脸上透出古怪之色来,盯着展昭看了许久,道:“展昭,你当真不明白么?那不是她的血,是你的血。”

“先前你助端木上仙收伏蚊蚋精怪之时,为将上仙留在世间,你曾让上仙吸取你的血,现下时辰已到,端木上仙重返瀛洲,尘世牵绊,一概算个清楚,那血,便是她还给你的。”

展昭面上竟现出宽慰之色来,低声道:“既是不为难她……那很好。”

老者只觉莫名,哼了一声,大步进得屋去,包拯等紧随其后,经过展昭身边时,公孙策停了一停,道:“展护卫,一同进去,送端木姑娘最后一程吧。”

展昭没有动,抬头看向端木翠的房间,目中露出惘然之色来。

公孙策叹口气,撩起下袍自往上去,就听得展昭轻声道:“瀛洲,那便是端木翠的家乡吧。”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十洲记》中说,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出泉如酒,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人,山川如中国也。

进得房来,老者径自行至床边,摇头叹道:“端木上仙,魂兮返故乡,元神已在瀛洲,肉身何故湮留,要见之人已见,要还之血已还,弃此尘世苦,还归神仙洲。”语毕,拂尘轻摆,端木翠的身体莹莹泛出柔光来,紧接着便转为通透,真如明泉净光,张龙唯恐自己看错了,低头揉眼时,忽听一声清泠脆响,似是琉璃碎裂,急抬眼看时,床上衾枕被褥尚在,却哪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忽地想到:自此后便再见不到端木翠,一时间胸中苦涩非常,真不知是何滋味。

那老者也不向包拯等人作别,哈哈一笑,大步离去,行至门外时,不觉一愣,见展昭仍立于方才所立之地,竟是不曾挪动分毫。

展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那老者,那老者本欲自顾自离去,待触及展昭的目光时,竟是有几分不忍,不由停下步子。

就听展昭低声道:“老人家,端木翠还会回来么?”

老者似是并不明了展昭的问题,皱眉道:“甚么叫她会不会回来?她就算回来,与你也无干系了。”

展昭听他说“就算回来”,似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忍不住道:“那么,便是会回来了?”

那老者这才恍然展昭所问,面上露出讥诮之色来,道:“难道你没听过‘天上方一日,人间已数载’么,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回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展昭的身子晃了一晃,再不言语。

那老者便大踏步而去,待得身入夜幕之时,忽地大声唱起歌来,歌声长长扬扬,便在这无边夜色之中涤荡开去。

只听他唱道:“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沧田生白波……”

展昭并不知这是唐末八仙之一的蓝采和飞升之际所吟的《踏歌》,只是听到“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之句时,心中蓦地生出空落落无边无际的茫然来,忽的想到那老者的话:“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会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不知过了多久,堂中桌上的蜡烛燃到尽头,突的爆了个烛花,灭了。

黑暗中,展昭忽然觉得,文水的冬夜,比这一生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更冷。

【第一季全文完】

第二季 温孤尾鱼的阴谋

第22章 【细花流新主】-上

人们经常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当然不会远的,事实上,这个春天过的很快,不止是春天,紧接着的夏天,也很快。

但是一入秋,日子的脚步似乎突然就慢了下来。

第一场秋雨撼落开封的黄叶之时,展昭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秋天。

那个时候,也是秋雨绵绵的时分,端木翠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庐临院的檐廊上,双手托着腮看屋檐边淅淅沥沥的雨线,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有一次,展昭很好奇地问端木翠在干嘛。

“在发愁。”端木翠说。

端木翠说出“发愁”两个字的时候,眉尖微微蹙起,长长叹一口气,秀美的脸庞之上尽是惘然之色,衬着漫天细雨,恍惚是宣纸晕染的美人图,旁侧还要题上柳三变《雨霖铃》中的词句,譬如“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发愁什么?”展昭问的很轻声,更确切的说,轻的接近于“悄声”,似乎是生怕声音大了,眼前的一切就成了受了惊吓的鸟儿,扑棱棱拍着翅膀飞去。

跟他演对手戏的如果不是端木翠,这婉约而又忧郁的画面也许会延续的更久一些。

但是端木翠硬是很不解风情地回答:“刚入秋就这么难捱,到了冬天我岂不是会给冻死?展昭,你说我要不要到南方避一避?”

方才还是唯美的琴棋书画诗酒花,端木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将上述七样点金成石,大踏步奔向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个问题的确是很愁人,”展昭没好气道,“你慢慢想。”

事后跟王朝说起时,王朝诧异道:“我端木姐是属大雁的吧,一到秋天还往南飞不成?”

念及前情,展昭的唇角漾出一丝微笑,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头看天。

这时节,正是大雁南迁的时候。

天灰蒙蒙的,比灰蒙蒙的天浅淡些的是灰蒙蒙的云,连带的雨也似乎染了晦暗的颜色,偶尔有风过,雨线便斜斜打在展昭的蓝衣下摆之上,不多时功夫,衣襟下摆都尽数湿了。

远处,整个开封的高檐飞角都笼在茫茫烟雨之中,异样寂寞。

不知在廊边立了多久,直到张龙脸色煞白的闯进内院。

赵虎伤的不轻。

断了两根肋骨,再偏得几分,其中一根就会直插心肺。

说起的时候,公孙策的声音都几乎有些颤抖。

“是谁下这么重的手?”展昭问的并不大声,但屋中诸人却突然沉默了,连一直呻吟着的赵虎,都偏转了头去不再作声。

“是谁下这么重的手?”展昭的脸色很平静,黑亮的双眸之中却渐渐燃起焰光。

“展大哥,算了罢。”张龙没敢抬头。

“展大哥,我真的没事,”赵虎勉强笑了笑,“一点小伤。”

展昭沉默许久,忽得一撩下袍,大踏步向外走。

“展大哥。”赵虎急了,挣扎着便想去拦,亏得公孙策眼疾手快拦住了,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呻吟出声。

展昭的身形微微一顿。

“展大哥,不要去了,”张龙几乎是在恳求,“是我们不对,明知道不该惹细花流……”

果然又是细花流。

展昭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展护卫,还是不要去了。”公孙策苦笑,“即便你去了,也见不到温孤尾鱼公子,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公孙策没有说。

虽然没有说,每个人心里都明镜样。

不看僧面看佛面,细花流的旧主,毕竟是端木翠。

答应了公孙先生息事宁人不再追究,当晚巡夜时,却仍是忍不住来到朱雀大街晋侯巷。

雨尚未停歇,巷口向内铺陈的青石板道被雨洗的发亮,一盏又一盏老旧蒙尘的红灯笼,一个又一个屋檐的挂过去,整条巷子氤氲着黯淡的晕红的光,不知是什么什物的投影在人的脚边晃晃悠悠地荡,巷子的尽头处,高高院墙的宅子,黑漆铜兽首门环,门楣处横亘的题有细花流字样的牌匾,还有檐下高悬的两盏红底灯笼,比巷道旁挂着的灯笼要分外亮些,亮的灼人的眼。

展昭止住了脚步。

他并不常来这里,确切地说,他踏足晋侯巷的次数屈指可数。

部分是因为温孤尾鱼性情怪癖为人刻薄。

而更深的原因却是……

晋侯巷所有的一切,不管是华丽张扬的牌匾,黑漆锃亮的门扇,恣意高悬的灯笼,哪怕只是低首触及的青石板道,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细花流的端木翠时代已经过去了。

而今执细花流牛耳的,是温孤尾鱼公子。

端木翠走后三个月,沉寂许久的细花流重现影踪。

那一日,拜帖送至开封府,署名处是“温孤尾鱼”。

展昭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春水融冰,大地行将回暖的日子,开封府诸人都已换上了春日夹衣,可是从马车上下来的温孤尾鱼,却依然着初冬狐毛轻裘,披紫金大氅,俨然一副春日不胜寒的架势。

瀛洲来的人,都是这么怕冷么?

温孤尾鱼的身量与展昭相差无几,因此上,当他渐行渐近,目光直视处,正是展昭亮若晨星的黑眸。

事实上,步下马车的那一刻开始,温孤尾鱼的目光,就一直胶着于展昭身上。

这并不是友好的目光,这目光中,三分轻蔑,三分讥诮,三分敌意,一分冷笑。

擦肩而过时,展昭听到温孤尾鱼叹息般的轻语:“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谁不过尔尔?是展昭,还是开封府?

展昭忍不住回头。

温孤尾鱼却没有回头,他的心底膨胀着某种阴冷而又玩味的满足,他的背挺的笔直,他相信展昭会从他倨傲的背影之中读出不加掩饰的蔑视和敌意。

这蔑视和敌意,来的并不汹涌,但却如同悄无声息蔓延而入的阴影,不知不觉间,罩去了开封府惯有的清明日光。

应包大人所嘱,公孙策特意泡上了御赐的龙凤石乳茶,《事物纪原》载:“龙凤石乳茶,宋朝太宗皇帝令造,江左乃由研膏茶供御,即龙茶之品也。”

以御赐乳茶待客,足见心意隆盛。

茶碗捧到近前,袅袅茶雾携发越香气。

“谢了。”温孤尾鱼并不伸手来接。

自进屋开始,温孤尾鱼的目光就再清楚不过地透出疏离冷漠,他似乎太过吝啬自己的目光,不愿意在任何人身上作片刻停留,好比一个人爱惜自己的白衣,不愿纤尘污洁素——目光在面前的任何事物上停留,都会弄脏了。

弄脏了?公孙策摇摇头,暗笑自己想的荒诞:也许温孤公子天生性子清冷吧。

躬身正要放下茶碗,耳边传来温孤尾鱼淡淡的声音:“我从来不喝人间的茶。”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书房中的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楚。

公孙策的身子一僵,捧在手中的茶碗似乎一下子成了烫手的山芋:是放下还是不放下?

包拯有些微的错愕,眼底的不悦一掠而过,展昭双唇紧抿,不发一言。

“人间凡品,自不能与瀛洲仙酿比肩,上仙不习惯也是有的。”公孙策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机变,轻轻将茶碗搁在桌上。

碗底触及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之声。

这磕碰之声似乎吸引了温孤尾鱼的注意,他饶有兴味的看向茶碗,伸手拈起茶盖,拿茶盖一下下触叩杯沿,屋内异样安静,触叩之声听来分外刺耳。

温孤尾鱼终于开口了。

“此趟前来,一是因为我新掌细花流,于情于理都要来开封府走个过场;二来……”

说到此处,略略一顿,绯色的唇角微微上挑:“二来我对端木门主之前的作为并不十分赞同。”

“愿闻其详。”包拯不动声色。

“都说开封府掌世间法理,细花流收人间鬼怪,各有专攻,无需借鉴,互通往来更是多此一举。端木门主若不是之前和开封府过从甚密,恐怕最后也不会冒冒然插手梁文祈一案,最终无法毕细花流之功而折返瀛洲。因此,我温孤尾鱼率下的细花流,专职收伏精怪,不会与开封府之人夹缠不清,此次登门,就是想与包大人将话挑个明白,日后细花流在开封出入,只为收妖,与收妖无干之事一概不理,若是遇到开封府官差办案,细花流门人能闪就闪能避就避,绝不会挡了人家的道,反之……包大人总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自然明白。”

甚么开封府官差办案细花流门人能闪就闪能避就避,你是想绕着弯儿让开封府不要碍细花流的事吧?

“那就好了。”温孤尾鱼微微一笑,“把话说明白,以后便少了不少麻烦。”

第23章 【细花流新主】-中

少了很多麻烦?不不不,麻烦才刚刚开始。

自此后,细花流门人与开封府官差频起冲突,开始只是口角争执,后来上升为肢体争斗,那一阵子,开封府不少官差总是鼻青脸肿。

不止一次,公孙策告诫张龙赵虎他们:“不要跟细花流之人起争端。”

“公孙先生,你以为是我们起的争端么?”赵虎好生委屈,“你是没有见到细花流之人多么嚣张跋扈,我们忍气吞声任人讽刺,是他们出言辱及包大人和展大哥,我们这才出言喝止……”

公孙策无言以对。

事实上,人人心里都明镜一般透亮,端木翠在时,细花流对开封府秋毫无犯甚至礼遇有加,换了温孤尾鱼,就恶化至这般田地,一朝天子一朝臣,细花流只是俯首听命的一干朝臣,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才是细花流的行止俯仰所向。

只是,展昭不明白,温孤尾鱼为何这般厌恶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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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展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红衣女子,正往晋侯巷过来,此刻雨尚未歇,那女子只将纸伞握在手中,全身上下俱已湿透仍是浑然不觉,只是低头想着什么,快至巷口时,展昭往边上让了一让,那女子这才发觉巷口有人,抬起头来。

展昭低头看时,见那女子面貌甚是清秀,鬓发俱被雨水打湿,杂乱贴于面上,却更显楚楚动人,只是眉宇间颇多惆怅,似乎有事郁结于心。

那女子看到展昭时,低低“咦”了一声,面上现出又是讶异又是欣喜的神色来,道:“你,你是……展大人?”

问的颇是忐忑,连展昭都听出她语中的不确定来。

展昭不提防那女子竟认识她,微微有些错愕,仔细看那女子时,确信并不认识,笑道:“在下正是开封府展昭,姑娘是?”

问话之时,不动声色将伞盖向那女子倾了过去。

那女子先时浑身都被雨淋湿还似浑然不觉,此际展昭帮她覆伞,她却立时察觉到了,只觉心中一暖,抬头看了一看,柔声道:“展大人,谢谢你啦。”

展昭原以为自己做的不露痕迹,听那女子点破,不觉有些窘迫,那女子顿了顿才道:“展大人,我叫红鸾,你或许不认识我,我却是认识你的……温孤公子执掌细花流之后,换掉了大部分以前的门人,能够留下的只有些微几个,我便是其中之一……我从前是跟随端木门主的。”

展昭听她提及端木翠,只觉得五味杂陈,一时间思潮翻滚,竟说不出话来。

红鸾道:“展大人,我们都知道你和端木门主是极好的朋友,门主在文水出事之后……”语至中途,忽的看到展昭神思惘然,似是心神飘渺,旋即停住话头,不安道:“展大人,是否我说错话了?”

展昭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微笑摇头,道:“这么晚了,红鸾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语毕,明知这般离去有些不近人情,还是抱歉地冲红鸾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得一两步,又停下步子向红鸾道:“淋湿了容易着凉,姑娘多爱惜自己。”

红鸾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展昭是让自己打伞,下意识握紧手中油伞,只是点头,见展昭走远,忍不住出声道:“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就见红鸾急步过来,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展大人,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再与细花流起冲突……开封府决讨不了好去的。”

展昭心中一凛,眉目间渐现犀利,道:“红鸾姑娘,你的意思是……”

红鸾向周遭看了一看,现出局促之色来,低声道:“我也不好多说,温孤公子他……总之,展大人,你小心便是。”

说完,也不待展昭回答,快步向巷中去了。

展昭思忖了片刻,本待原路返回开封府,走了一两步,忽的折返向西。

算起来,也该去端木草庐看看了。

当初,端木翠前往鲁地寻找易牙留下的锅,临走时说:“展昭,帮我看着点家,没事过来看看。”

这是端木翠嘱托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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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孤尾鱼卧房的灯还亮着。

红鸾的心没来由的一沉,犹豫了一回,悄无声息地退向后院。

就快跨过月亮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低沉的声音:“怎么,就这么怕我么?”

红鸾僵在当地,良久才缓缓回过头来,温孤尾鱼正站在卧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她。

卧房的烛光晕着微黄,将温孤尾鱼全身踱上了一层柔和的莹润。

“门主,”红鸾的声音有些微的失措和张皇,“我以为这么晚了,门主已经睡了。”

“是么?”温孤尾鱼面无表情,转身退回了卧房。

门却没有关上。

烛光下,温孤尾鱼正用丝帛细细地擦拭焦尾琴,案上供着的檀香余烟袅袅,纯香满室。

红鸾立于门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温孤尾鱼抬起头来,向红鸾道:“过来,之前教你的那首竹溪曲,弹与我听。”

红鸾嗫嚅道:“我……我弹得不熟。”

“那便多弹几次好了。”

琴音起,纤指拨朱弦。

其实这首曲子,红鸾早已弹得很熟。

明月、竹林、溪水潺潺,清音弦上起,幽然忘古今。

温孤尾鱼微微阖目,似乎已然沉醉于曲中。

烛光下,温孤尾鱼俊美却略嫌苍白的脸庞之上现出难得一见的柔和来,也只有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会给人以这种错觉——红鸾很怕看到温孤尾鱼的眼神,深邃却不宁静,底处涌着数不尽的暗流与阴蛰。

不像展昭……

是了,展昭。

红鸾忽然恍惚起来。

展昭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澄澈而清亮,就算是在这样凄风冷雨的夜里,他也是那样的温暖,只消看你一眼,心中的河冰都会消融……

手上一颤,琴音已乱。

温孤尾鱼蓦地睁开眼睛,目光中尽是森冷之意。

周身渐渐泛起寒意,似乎直刺骨髓,红鸾的脑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温孤尾鱼的手已经抚摩上她的发,顺着她的面庞,直至脖颈。

“你在想什么?”

“没……没有。”红鸾微颤的声音几不可闻。

温孤尾鱼微微一笑,手上忽的用力,已经红鸾整个带至怀中。

红鸾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瑟缩着,却又不敢挣扎。

温孤尾鱼慢慢凑近红鸾的耳边,低声耳语道:“我要你明白,你只是一个精怪……瀛洲不会在意精怪的生死,端木翠驭使的精怪全部被我打散了魂魄,你若想飞灰湮灭……”

“没有,我不敢。”

“不敢就最好了,最好也不要三心二意。”

“我明白。”

“你明白?”温孤尾鱼讥诮一笑,伸手勾起红鸾的下巴,“你明白什么?”

“我不会违逆门主的意思,门主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温孤尾鱼似乎并不相信,“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是。”

“不会违抗?”

“不会。”

“若我要你陪我呢?”

红鸾瑟缩了一下,颤声道:“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温孤尾鱼的眼底渐渐露出悲哀的神色来,慢慢站起身道:“你跟了端木翠这么久,竟连她一分的性子都没有学到。”低首看着红鸾,眼中忽然现出煞气来,抬起脚来,重重踢向红鸾的心窝。

红鸾尚未回过神来,只觉心口巨痛,整个人飞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之上,滚落地上,一时间四肢百髓,巨痛难当。

勉力抬头时,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温孤尾鱼的面目,就听他冷冷道:“你只不过是一个下贱的精怪,你有什么资格来侍候我?

影影绰绰中,她看到温孤尾鱼重又在案前坐下,十指轻拂,一曲《竹溪曲》宛若行云流水,迤逦跃然弦上。

其实这首曲子,红鸾早已弹的很熟。

因为,端木翠曾经教过她弹。

温孤尾鱼自然是弹的很好的,只是还不及端木翠。

第24章 【细花流新主】-下

刚过端木桥,篱笆门已然自行吱呀一声开了。

展昭在门前立了许久,端木草庐内漆黑一片,一片死寂。

那些个灯烛什物怕是都已睡了,还是莫要吵醒他们了。

端木草庐废弃之后,曾有流浪汉夜半入宿,上半夜还好,睡到下半夜时,忽听嘈杂声大振,睁眼看时,险些吓得半死,连滚带爬,逃出端木草庐。

事后说起,他仍是惊魂未定,道:“你是不见当时情景,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亮满了灯火,有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领头,带着一队碟儿碗儿在后头撵我,灶房里不知怎的飞出一把刀来,追着我就砍,若不是我逃得快,这条小命就赔在那了……”

一传十十传百,从此无人敢犯端木草庐。

展昭微笑,心中又止不住酸楚,正想悄然离开,忽的发现不高的院墙之上,青花碗抱膝睡的正酣,也不知它在那睡了多久,一定很久了,因为碗里的雨水都几乎满溢了出来。

“小青花,”展昭伸手推了推青花碗,“怎么睡着了?”

青花瓷碗老大不情愿的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叹气,翻身也要考虑自己的体型不是——于是我们的小青花骨碌碌翻下了院墙。

亏得展昭眼疾手快,将小青花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