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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的确是一只猫。

它的周身漆黑莹亮,如同上了了一层油膏,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绿色的光芒,贪婪狡黠而又阴险,霍霍向外散着游丝般的杀气。

如钢针般的胡须两边乍起,上下微微颤动,前爪在院墙之上来回扒抓,似乎是在拨弄着什么东西,最后,带着些许嘲弄和讥讽,它的爪子用力向外一拨——

两支被折弯的铜制袖箭,一先一后跌落在墙角下,发出咣当的响声。

展昭的目光淡淡自袖箭上扫过,重又落在那只黑猫身上。

不过,看起来,那黑猫没有再奉陪的意思了。

它弓起后背,抖索了一下周身,轻巧地跃进了内院的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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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深夜造访太师府的弄弯了展昭袖箭的黑猫……

小青花咋舌,伸手去拉展昭衣袖:“展昭,那是……妖怪吧?”

“难不成呢?你以为那是神仙?”展昭淡淡回了一句,俯身去捡那两枚袖箭。

就着展昭俯身的当儿,小青花手脚并用爬下了地,眼巴巴地抬头看展昭:“那我们是跟进去呢,还是不跟?”

未及展昭回答,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展……大哥?”

展昭直起身子,面上露出笑意来:“我方才还在想谁的轻功这么好,离得这般近我都不曾察觉……想来也该是细花流的人。”

转身看时,眼底便映上红鸾如水样澄澈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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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花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子,走一段,踢一段,然后回转身,踢一段,走一段。

不远处,展昭和红鸾正在树下细谈。

“有没有搞错,”小青花愤愤,“看见姑娘家就走不动路了……”

于是继续踢小石子,想象着那便是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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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鸾姑娘,依你所说,你是自寄傲山庄一路循妖气而来?”

红鸾点头:“寄傲山庄的命案起的蹊跷,我去现场看时,很明显的察觉到有妖气遗留,一路寻来,那妖气中途却分作两道,一道入城,一道出城。我命其他的细花流门人出城跟随,自己跟进城的这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展昭点点头,看向远处踢石子踢的正起劲的小青花:“与小青花所说不差,小青花在寄傲山庄时曾听到凶嫌说‘那末便兵分两路,我去找姓温的,你去太师府拿瀛洲图’,如此看来,方才的猫妖,便是二妖之一了。”

“瀛洲是什么样的地方,”红鸾冷笑,“这些个妖怪,以为拿到了瀛洲图,便能得登仙山么?也不想想端木门主便住在瀛洲——它们去瀛洲,可不是有去无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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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微微一笑:“依着往常,追究到此,开封府理应不再插手,但是小青花一心要找瀛洲图……”

循着展昭的目光望过去,小青花已经停止了踢石子的游戏,蹲在地上用石子划拉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红鸾扑哧一声笑道:“我认得它,不过它未必认得我——细花流上下都对端木门主恭敬的很,只它得空就跟门主拌嘴,每次都被门主欺负到哭,偏又不长记性,隔几日又死皮赖脸跟在门主身后,赶都赶不走……”

小青花似是猜到两人在谈它,很是警惕地朝这边看过来。

“如果我此刻入内拘妖,难免惊动太师府里的人,反而麻烦。待那猫妖拿到瀛洲图出来之后,我再作法收它。”

“可有用得着展某的地方?”

红鸾俏皮一笑:“的确是有些体力活要做……麻烦展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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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拎着一布袋生姜片,沿着太师府的围墙且走且撒,小青花顶着满满一大碗拍碎的蒜瓣,走几步便伸手扔两颗。

“这样真的有用么,展昭?”

“红鸾姑娘说猫最怕姜蒜的刺鼻味道,我们将其他的出口都撒上姜蒜,只留下一个设好了套的出口供它进出,不愁逮不住它。”

“最好是这样。”小青花翻了翻白眼,顺手又丢出去一枚蒜瓣。

第30章 【瀛洲图】-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展昭和小青花退到较远些的地方,只留红鸾一人在太师府正门处守候。

但见红鸾面门而立,嘴唇微微翕动,俄顷双手合十,向着正门连行三下躬礼。

那紧闭的门扇,忽地发出莹莹柔光来。

就见小青花伸长了脖子,啧啧有声道:“难怪单单留出正门来供那猫妖进出,原来是要请门神助阵……那是……秦琼和尉迟恭?”

朦胧的柔光之中,依稀显出两个粗壮的男人身形来,全装怒发,手执玉斧,腰带鞭练弓箭,端的威风赫赫,展昭先还以为是捉鬼门神神荼和郁垒,听小青花如此说,才知道是唐初武将秦琼和尉迟恭。

传说玄武门事变后,李建成李元吉冤魂不息,每夜在李世民寝宫外鬼哭狼嚎,三宫六院无一刻安宁,要知道噪声污染最是扰人睡眠,久而久之李世民就扛不住了,渐渐露出神经衰弱的征兆来,身为臣子,自然要为君分忧,于是秦琼上奏说:“臣平生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聚蚁,何惧小鬼乎?愿同敬德戎装以伺。”当晚秦琼和尉迟恭二人全副武装,在李世民宫门之外作怒目金刚状从日落西山守到旭日高升……

后续的故事大家自然也都清楚的很,李世民不忍爱将日日守夜,派人绘了两位将军的图像悬于宫门两侧,自此耶祟得以平息。

“请出了门神,那猫妖要玩完了……”小青花恶狠狠的挥舞着花生粒大小的拳头,“捉了猫妖喂老虎,杀,杀,杀!”

“噤声。”展昭忽的压低声音,“它来了。”

小青花闻言抬头望过去,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中,那只猫立于屋脊正中,一动也不动,若不是那双泛着森冷寒意的幽绿眼珠,小青花真的要疑心那只是一尊石像。

良久,又是一声凄厉的猫叫,那黑猫向着红鸾的站立之处俯扑下来。

眼见森森利爪迎面抓下,左右忽的伸出两柄戟叉,将那黑猫在空中架翻了一个筋斗。

那黑猫没料到竟有伏敌,喉间翻出愤怒的低吼声,半空中一个猱身,重又扑将上来。

二门神之一,不知是秦琼还是尉迟恭,亦是一声怒喝,拔出腰间玉斧,甩手朝着黑猫面门劈将过去……

下一刻,本该是那黑猫血溅当场……

异变就发生在刹那之间,锋利的猫爪,忽的伸长作纤细的女子玉指,稳稳握住了斧柄。

适才的狰狞猫面,已经换成了一张女人的脸,眼眸狭长,碧然生光,发髻高耸,环佩叮当,七分销魂蚀骨,三分杀人肝肠。

两位门神的脚步,硬生生刹于当地,俄顷,竟同时退开了一步。

红鸾心中忽的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我至今还记得长安的牡丹花会,香气馥郁,穿堂过室,一直延绵至森冷的宫闱深处。”那女子的面上现出迷离的笑意来,“皇恩浩荡,太宗赐下的美酒余香犹在,两位将军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本姓李唐?”

秦琼和尉迟恭二人讷讷不语,尴尬地对视一眼,门扇的柔光重又泛起,两人无声无息地步入柔光之内,俄顷光芒散去,夜色重又裹挟过来,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有片刻时间,周遭异样的死寂,然后,那女子缓缓偏转了头,目光落在红鸾的脖颈之上。

红鸾脖颈处的肌肤,柔嫩而又饱满。

那女子不易让人察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

奔忙了大半夜,是时候,该进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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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花气的浑身哆嗦:它期待且深深仰慕的门神出场打了八分之一柱香时间的酱油之后就弃权罢赛决然谢幕,留下红鸾一人苦撑战局。

在小青花的心目之中,神仙是高高在上不可置疑不可战胜完美无缺的,虽然端木翠老是挑战它的信仰欺负弱小,但那顶多算是白璧微瑕——不是有瑕不掩瑜这种说法么?

可是临阵脱逃这种事,神仙怎么可以做?

越想越是愤怒,门神把神仙的脸都给丢尽了,连带着自然也把自己主子的脸给丢尽了。

此时便是为主出征挽回神仙尊严的关键时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念及至此,小青花热血沸腾,刷的抽出佩剑,虎目圆睁,作起跑势,怒吼一声:“呀……”

“呀”了半天,一步未动,双脚反离了地面,却是展昭抓住碗沿,把小青花提了起来。

“麻烦把尊手从鄙头上移开,”小青花杀气腾腾地将佩剑空劈几下,“我要过去抢图,你瞧见没有,她后背上缚着的那个画卷……”

“看情形,红鸾姑娘敌不过那猫妖,”展昭眉头愈皱愈紧,稍一思忖,果断道,“小青花,我发袖箭射落她背后的画卷,你得了画卷之后立时离开,去细花流搬救兵。”

“那你呢?”

“我帮着红鸾姑娘拖住猫妖,你记得,要快。”

“可是……”

话音未落,两枚袖箭激射而出,直取那女子背后的缚绳,那女子与红鸾斗的正紧,忽觉背上一松,心知不妙,急回头看时,巨阙当喉带到,若不是闪避的快,只怕身首业已分家。

那女子怒极,猛地滞住身形,眼眸间异光烁动,杀气大盛,俄顷缓缓举起右手来,整条手臂之上顷刻间覆满浓密毛发,利爪森然,锃亮如刀。

红鸾心中一凛,未及向展昭出言示警,就见那女子冷笑一声,身形不动,只是伸爪凌空虚抓。

明明离着尚远,这一抓也看似浑无威胁,岂知劲风四起,五股力道宛如排风破浪,尚未近前便迫的展昭几乎喘不过气来,展昭不及细想,横剑挡于身前,耳边立时响起铁石金器摩擦的尖锐刺耳之声,几欲震穿鼓膜,展昭脚下站立不定,腾腾腾急退几步,低头看时,巨阙的剑身之上霍然五道极深的抓痕。

忽然便想起寄傲山庄死者身上的抓痕深可及骨——方才若不是巨阙挡击,后果不堪设想。

正如此想时,蓦地发觉自己的面上濡热一片,伸手拭时,竟摸了一手的血,知是被方才的劲风震伤,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衣袖覆住手掌,将脸上的血拭去,与此同时,目光看似不经意地落在那女子身后不远处——小青花正拖了那画卷,吭哧吭哧跑的正欢。

见小青花依计而行,展昭心中稍稍宽慰了些,待看到小青花的行进速度,直如一盆凉水当头兜下。

忽然就明白了小青花方才说的那句话。

“可是……”

言下之意该是:可是我体型摆这了,我能跑多快?能跑多远?

照这速度,小青花能够逃离现场已是三生有幸,指望它去细花流搬救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好在,那女子还未曾留意到身后的异动。

展昭略一思忖,心下已有了计较,与红鸾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低声道:“走!”

甫一出声,两人伸手交握,同时足下发力,飞身而走,却是朝着小青花相反的方向。

那女子冷笑连连,待得两人奔出数十丈远时,方才张开双臂,直冲入空,驾风而行,如履平地,先时还落入展昭红鸾之后,俄顷投射在地上的暗影便渐渐逼近了两人。

现在想来,那场景直如追逐奔兔的猎鹰,觑准方位,俯冲而下……

红鸾眼见暗黑的投影已然漫上周身,只觉得手足发冷,因想着:难不成今日要死在这里?

忍不住侧头看展昭。

展昭恰于此刻回过头来,淡然一笑,眼神竟是异样的明澈清亮。

“展大哥,你怕吗?”

“我只怕该做的事没有做完。记得务必收擒此妖,还有,帮小青花达成心愿。”

红鸾眼底露出困惑的神情来,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只是,她明白的太晚了。

展昭的出手很快,以至于她甚至没有看清展昭的招式,身子已被推出数十丈外。

下一刻,红鸾已经看不到展昭的脸,她只看到巨阙华光如水,还有那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红鸾的视线蓦地糊成了一片。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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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蓦地暗沉下来,猫妖俯扑而至的身形愈来愈大,似乎要将仅有的夜光都阻隔开去。

巨阙的剑柄还紧握于掌中,剑尖却已被猫妖的利爪牢牢攫住,再进不得分毫。

那头便是猫妖的脸,扭曲而又狰狞,幽深的碧眼中似乎有着摄人心魄的魔障,燃着吞噬掉所有意念的烈焰。

一个剑身的距离,悬存亡,定生死。

猫妖身上的恶臭袭来,真不知它吞咽了多少血骨,希望此举可以助红鸾得脱,重结细花流的人力,剪除猫妖。

剑身渐渐被强力阻弯。

不知为什么,耳边最后响起的,竟是端木翠的话。

“展昭,我第一次见你,跟你说过什么?”

“我同你说,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开封府掌世间礼法,细花流收人间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你素来就是这样,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拼了命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条命,为甚么不好好珍惜自己?”

展昭的眼底渐渐现出温柔的笑意来。

端木,你在时我便改不了,你不在,我更是学不会了。

希望小青花见到你时,会记得代我问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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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阙崩折的一刹那,猫妖张开嘴巴,露出两排如锥的白亮利齿,长满了倒刺的粗糙肉红色长舌向展昭的脸上探过来。

行将舔舐到展昭脸颊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从展昭的右肩急掠而起。

开始只手掌大小,见风便长,顷刻间已有一人多高,双翅招展,竟是一只巨大的斑斓彩蝶。

那猫妖面上现出惊诧之色来,未及回过神来,那蝴蝶双翅虚张,倏地便将那猫妖裹于翅下。

展昭登时得脱,勉力跃开两步,手中只握着半柄巨阙,待要俯身拣那剩下的半截剑身时,目光触及眼前情景,直惊得呆住了。

但见那猫妖被蝴蝶翅膀紧紧裹住,四下挣扎扭动,怒吼不止,就听“哧”的一声,蝶翅被利爪破开一道尺余长的口子,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探了出来。

正愣神间,红鸾抢将上来,急道:“展大哥,快走,信蝶撑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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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出很远,展昭忍不住回头看,那猫妖还被死死裹于蝶翅之中,只是利爪不断探出,也不知信蝶身上多了多少创口。

红鸾循着展昭的目光看过去,面有不忍之色,叹道:“展大哥,信蝶以死护主,我们还是快走罢,莫要辜负了信蝶忠义。”

展昭默然,忍不住伸手探向右肩。

端木翠留下的最后一件物事,终是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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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巨震,信蝶四下迸裂,斑斓蝶翅如雪片般飘散。

那女子静立于巷道中央,忍不住伸手去接蝶翅残片。

当此刻,她已恢复人身的纤细娇美,十指青葱,红唇柔润,若不是狭长碧眼中偶尔流露出的阴狠毒辣,谁也不会将这衣袂飘飘的女子与猫妖联系在一起。

俄顷,那女子眸中现出狠绝之色来,忽的猱身窜上屋脊,片刻功夫,身形已消失在远处楼阁高高低低的翘檐飞角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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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

红鸾将浸泡在热水中的毛巾取出绞干,细心帮展昭擦拭脸上的伤痕。

伴随着小青花时不时的嘿嘿傻笑声,公孙策一脸无奈的自内室出来,将手中的瓷瓶递给展昭。

“每日睡前敷在伤处——伤在面上,总是有碍观瞻。”

展昭伸手接过,顺势一并接过红鸾手中的毛巾,淡淡笑道:“我自己来就行。”

“就是可惜了巨阙这把好剑,”公孙策拿起桌上断剑,忍不住唏嘘,“明日让城中最好的打铁师傅瞧瞧,能不能续上。”

“巨阙是神器,平常的打铁师傅哪里能续。”红鸾笑道,“西海凤麟洲有连金泥,能续弓弩断折之弦,连刀剑断折之金。展大哥,我回去问一下门主,或许他有办法取到连金泥也说不定。”

“巨阙已折,换一把便是,些许小事不用麻烦温孤门主,倒是那猫妖法力无边,走脱了后患无穷——红鸾姑娘,猫妖一事,就拜托细花流了。小青花怎样?”

后一句话却是问公孙策的。

“还能怎样?”公孙策无奈,“自回来就没正常过,抱着那画卷左看右看,看一会笑一会,一忽儿嚷嚷我去看仙山图,我真去了它又死死抱着不让我看,我看它还得疯上一阵……”

“那么这一夜,总算不是徒劳无功。”展昭伸手抚向右肩,声音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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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街,晋侯巷,细花流。

今晚的夜色很好。

温孤尾鱼也不知哪来的兴致,后半夜时悠悠醒转,只披一件外袍,挟了焦尾琴登上屋脊。

指尖轻勾琴弦,一曲《竹溪曲》悠扬婉转,鎏金泻玉般与夜色融作一体。

这样的天籁之音,本不应该中断的。

温孤尾鱼蓦地飞身而起,避开迎面扑来的重击,落于屋脊的另一边。

铮铮断弦之声不绝于耳,回头看时,焦尾琴被硬生生从中抓作两半,若非他方才躲得快……

温孤尾鱼叹了口气,很是为这张人世难求的焦尾琴感到唏嘘。

“阿武妖滑,翻覆至此!愿我来世投胎成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温孤尾鱼意味深长地看向那女子,“狸姬娘娘,武后之后,我还不曾见你如此动怒。”

【完】

第31章 【惊变】-一

“少废话。”狸姬的目中似欲喷出火来,“一面让我抢图,一面又唆使门人阻我夺图,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温孤尾鱼,你什么时候改行做了唱戏的?”

“那么,狸姬此行,并未拿到瀛洲图?”温孤尾鱼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让人猜不透他是失望还是惊讶,抑或……浑不在意。

“我本不会失手的。”狸姬冷冷看向温孤尾鱼,“若不是细花流门人横加阻拦……”

“没有人比我对细花流门人更清楚了,”温孤尾鱼不动声色地打断狸姬,“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你的对手。不要说是他们,即便是我……也无十足胜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狸姬的面上犹有怒色,眼底稍纵即逝的倨傲与得意却已偷偷出卖了她的心思,低头思忖了一回,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温孤尾鱼的面色愈来愈沉,眸子愈收愈紧。

“敢明着帮展昭的,只有红鸾,不过,她没那个能耐驱使信蝶,信蝶是端木翠的。”

“端木翠?”狸姬低声将这个名字反复念了几次,唇边现出一抹阴狠之色,“但叫我遇见她,我定会像对信蝶般将她撕的粉碎。”

“你?”温孤尾鱼失笑,明知不该激怒狸姬,却抑制不住面上的轻蔑之色,“你该去拜拜菩萨——保佑你这辈子都不要遇见她。”

果然,狸姬霎时色变。

“温孤尾鱼,若不收回你的话,我会叫你后悔。”

“凭心而论,我很是尊敬狸姬娘娘你,但我说的都是实话。”温孤尾鱼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处之泰然的模样,“你可以瞧不起瀛洲的大部分神仙,他们都是些痴求长生的迂腐之人,只知道诵读经文炼制仙丹食松针臻食白日飞升,得仙之后亦不见他们有何作为,故作清高的驾乘云气上天入地,动辄三两聚宴夸夸其谈,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可是你不可以瞧不起端木翠,她以武将之身登临瀛洲,被派作细花流的第一任门主,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么,说得我真是害怕的很哪,”狸姬冷笑连连,忽得作出一副惧怕的神情来,“武将之身?她是北魏的花木兰,还是当朝的穆桂英?”

温孤尾鱼心下反感,眉目间隐现嫌恶之意,不欲与狸姬在这个话题上再作纠缠:“总之,你去到瀛洲之后,对端木翠能躲多远就夺多远——好在她为着梁文祈一案被瀛洲长老禁足,你应该见不到她。”

“去到瀛洲?温孤尾鱼,你还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狸姬嘴上浑不客气,“连图都没拿到,怎么去瀛洲?”

“你不是说图被展昭拿走了么?”温孤尾鱼双手负于身后,很是悠哉地抬头望月,“你说,他愿不愿意拿瀛洲图出来,换红鸾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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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花终于没辙了。

一连两天,它对着瀛洲图苦思冥想,正着看歪着看倒着看翻过来看透着火看,能用的招都用上了,愣是没看出瀛洲图的玄虚来。

事实上,不管你怎么看,它都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图。

偌大的图面上,远处是雾气缭绕若隐若现的瀛洲仙山,近处是一只样式普通的独木舟,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海,无际无边的天。

没有落款,没有题签,没有提示,没有解码秘籍。

有片刻功夫,小青花甚至要怀疑夺回来的是不是一幅赝品——不过经再三确认,这幅图的确水打不湿火烧不透。

小青花觉得自己要抓狂了,它很想揪着自己的头发咆哮一通——如果它长头发的话。

更让它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的孤军作战。

那个什么公孙策,号称是天下第一主簿,居然连瀛洲图的玄机都猜不透,盯着瀛洲图琢磨了大半个时辰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的回房了。

张龙赵虎他们就更指望不上了,摸着脑袋面面相觑,很是默契的一一退场。

还有展昭,表面上似乎是在看图,目光都不知涣散到哪去了——别以为瞒得过它小青花,它一眼就看出展昭在开小差:他以为带点怅然若失的忧郁表情就能掩饰他心不在焉的事实了?呸。

至于那个红鸾,天一亮就回细花流了,说是要去找什么连金泥去续展昭的剑。

什么剑这么金贵嘛,铁匠铺子里一搂就是一大把,这些人,怎么都分不清轻重缓急的?

一个个都是靠不住的。

看来,还是得自力更生啊。

小青花叹气,第N次的对着面前的图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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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洗中庭。

细花流的院落正中,矗立着一株木棉,高约丈二,枝叶繁茂,一树彤花盛放地正烈,远远看去,似火愈燃。

“听说在汉代,木棉又名烽火树,‘至夜光景愈燃’,果真是名不虚传,狸姬娘娘以为如何?”温孤尾鱼伸手摩挲着木棉的旁枝,直到虬枝尽头。

尽头处,俏生生矗立一朵微微绽放的橙红色五瓣木棉。

狸姬只是路过,一时好奇驻足观望,本待转身离去,听得温孤尾鱼叫破自己的名字,只得走上前来。

“这木棉树就是那丫头的本体?”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起细花流的精怪么?”温孤尾鱼答非所问,“因为她们连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了,别人要她活她便活,不想要她活的话……”

温孤尾鱼没有说完,轻抚木棉花的手掌蓦地攥紧,几乎是毫无声息的,那花便离了枝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微微颤动。

再次摊开手掌时,先时饱满丰润的鲜花已是焦黑一片,风起,拂作了尘。

“我很乐意为温孤公子尽绵薄之力。”狸姬似笑非笑,五指成爪,猛地当空虚抓。

劲风起,枝木折,一地落花。

对着满目狼藉,温孤尾鱼略略皱了皱眉,似乎对狸姬的做派颇为不满。

“我还以为狸姬娘娘多少会有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怜香惜玉?”狸姬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我被阿武那个贱人斩断手脚浸泡于酒瓮中日日哀嚎之时,可没有人跟我讲什么怜香惜玉。温孤尾鱼,我没空跟你废话,到底要怎么样拿红鸾的命换回瀛洲图?”

“很简单,但是像你这样蛮干……”温孤尾鱼带着些许讥诮的目光很是不屑地扫过面前中腰折断的木棉树,“难道你不知道,要毁掉一棵树,最最紧要是毁掉它的根么?”

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温孤尾鱼的袖底爬出了一只黑褐色的长虫,节状的躯干,缓慢的蠕动着,行进之处留下一道惨绿色的印迹,它蜿蜒着绕过温孤尾鱼的手腕,悄无声息的坠落到地上,然后就如同水被尘土吞没一样,消失在木棉树下的泥土之中。

“狸姬娘娘可以出发了,”温孤尾鱼解下腰囊间小巧的翠玉铃铛递给狸姬,“去的晚了,红鸾怕是捱不住这噬根之痛……记得,铃铛双响,痛楚方可得止。若是展昭不愿拿图出来,这铃铛,也就不用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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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温孤尾鱼打发自己来开封府的由头,红鸾没有半点疑心。

“猫妖性情阴毒,恐怕受挫之下,会对开封府诸人不利。这两日你不妨留在开封府,万一出什么事,也好及时策应。”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贯讨厌开封府的温孤尾鱼态度来了如此大的一个转弯,但是所有的疑惑,都被能够见到展昭的喜悦所淹没。

知道红鸾的来意之后,公孙策也是满心欢喜——有人来帮忙总是好事,于是张罗下去,吩咐人收拾客房。

问及展昭时,才知是巡街去了,入夜才可回来。

红鸾心中便有些小小失望,想了一回又暗笑自己太过患得患失:展大哥自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忙的。

又看了一回小青花,小青花对红鸾有些爱理不理——这也不能怪它,它满眼满心的瀛洲图,自然不把旁人当一回事。

一时间好生无聊,这一日的时辰也过得分外慢些,好容易盼到日头西沉,盼到掌灯、盼过晚膳,盼到公孙先生过来问了好几回红鸾姑娘是不是先回房歇息,才听到门外传来展昭的声音,略略低沉但是让人安心的声音。

红鸾心中一喜,也顾不得细想是否妥当,忙起身迎了出去,险些带翻手边的茶盏。

身后,是公孙策略带诧异的眼神,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红鸾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俄顷摇了摇头,极轻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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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才留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雪来,极小极小的雪沫子,簌簌打在衣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分外好听。

展昭正立在廊下,轻轻拍掸着肩上的雪沫,屋内晕黄的烛光透窗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温和的光华,听见红鸾的脚步声,展昭微微侧过头来,乌黑剔透的眼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她知道他一定会开口叫她:“红鸾姑娘。”

那样平和的声音,那样温暖的笑容,那样熨帖人心的温度,每次听到展昭叫她的名字,红鸾都会有些微的幸福恍惚和不真实感,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宁谧如水的安静祥和之中,整颗心踏实下来。

不像温孤尾鱼,他的声音不大,平和的没有起伏,却能将你拖拽到最冰冷的深水之中,四下挣扎着无法呼吸。

想起温孤尾鱼,红鸾忽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的事物蓦地便幻成了叠影,展昭的眉目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雾霭。

红鸾努力的甩甩头,想将一切的不适都甩到脑后,脚下却突地一空,身子软软的瘫了下去。

满心以为会摔的很惨,幸好没有,她跌进一个温暖而又宽阔的怀抱之中。

“红鸾姑娘。”展昭低下头,轻声唤红鸾的名字。

红鸾茫然的睁大眼睛,眼底映入展昭关切的目光。

我没事,红鸾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想给展昭一个笑容。

刹那间,钻心的痛楚排山倒海,整个胸腔如同被硬生生撕扯开,血肉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