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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命不该绝,因为,有一个人猛冲进来,将温孤尾鱼冲撞到一边。

“温孤公子,”疣熊氏惊惶道,“这是做什么,我已经将温先生带回来了,他就在门外……”

温先生?

温孤尾鱼慢慢清醒过来,纷乱的思绪一拨拨重新归位,他开始重新想起自己一直要做的事情,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谋划。

他没有再去看狸姬,甚至没有心思去理会立于门口东张西望不明所以的“温先生”。

“带温先生下去休息,”温孤尾鱼淡淡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出门时,忽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伸手扶住门楣,脚下不知踢到什么,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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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花原本一直趴着门槛听墙角,愈听愈是不对,待听到狸姬说“死了一个端木翠而已”之时,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直如一个响雷正劈在头上,又如“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断缆”,耳边嘈嘈切切芜杂一片,后面发生了些什么也记不真切了,恍恍惚惚感觉有两人过来,其中一人惊呼一声冲进屋去,不知和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失魂落魄之下,也忘记自己是偷入细花流,摇摇摆摆便往外走,方才走了几步,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骨碌碌滚下台阶去。

最后一下结结实实撞到地上,却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地上冰凉冰凉,寒气一阵阵地往身上浸,静静躺了片刻,忽地醒悟过来:我的主子已不在了。

这个念头不生还好,一旦生出来,眼泪再止不住,心中悲苦交加,哆嗦地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只把脸深深埋进土中,呜咽着哭地喘不过起来,它平日哭时,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恨不得吼到四邻八舍都听到,真到伤心处时,反哭不出声音来了,只觉得一口气在喉间上不上下不下,哪一次转不过来,兴许就哭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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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公孙策打了个激灵醒过来,转头看时,不见了枕边的小青花,心中怪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四下又看一回,寒气直透肌肤,反没了睡意,忙穿衣起来,出门去寻。

刚寻至前院,就见张龙赵虎急吼吼拉着个差役进来,见着公孙策,忙上前拦住,道:“公孙先生,展大哥不在房中吧?”

公孙策心中奇怪,道:“展护卫应该护送大人上朝去了,不过算起来也该回来了,你们找他有事么?”

赵虎跺脚道:“有什么事,哪敢让他知道。”说着便将那差役推搡过来,道:“你自己说与公孙先生听,你在晋侯巷看到什么。”

公孙策奇道:“晋侯巷?那不是细花流的地方么?”

那差役道:“先生说的是,我今儿当班巡朱雀大街,刚才巡回来遇到赵头儿和张头儿……”

张龙急道:“谁问你巡街的事了?拣紧要的说,你在晋侯巷都看到什么了?”

那差役被张龙这么一抢白,结巴道:“小的看……看到……晋侯巷在举……举丧……”

公孙策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如坠云里雾中:“在举丧?举什么丧?为什么举丧?”

那差役道:“小的也是这……这么想,可也不敢上去问,细花流的人素来凶……凶神恶煞的,张头儿吩咐过好几回见着细花流的人得避着走……”

这回是赵虎先急,恨不得在那差役头上敲几个爆栗:“你长脑子不长?管张龙跟你说什么,你只跟先生说你听见什么。”

那差役被赵虎这么一喝,说话反顺溜了:“小的听他们说,是为细花流前任门主举丧。”

公孙策愣愣道:“前任门主?那不就是端木翠么?端木姑娘好好在瀛洲待着,要他们举哪门子的丧?”

张龙见公孙策仍绕不过弯子来,急道:“好好在瀛洲待着自是真,可谁知道会不会有诡诈妖人也去了瀛洲,公孙先生,你莫要忘了九天前的事,瀛洲图可是在开封府手上丢了的。”

公孙策茫然道:“是啊,是那猫妖用红鸾姑娘的性命相要挟,展护卫才……”

话到一半猛地刹住,张龙眼瞅着公孙策渐渐变了脸色,叹气道:“先生终于想到了?我和赵虎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急着找先生商议。”说着摆摆手,让那差役下去。

公孙策呆了半晌,道:“你们是猜那猫妖夺瀛洲图上了瀛洲,还……害了端木姑娘?”

语毕只觉不可思议,不待两人回答便道:“不可能。端木姑娘收妖无数,怎么会折在猫妖手下。”

张龙和赵虎对望了一眼,赵虎嗫嚅道:“若是光明正大自是不怕,可那猫妖阴狠诡诈,怕它使出些卑劣手段来……”

公孙策只是摇头不信,道:“那猫妖跟端木姑娘有什么过节,巴巴地夺了瀛洲图去杀她?不通,不通。”

张龙见赵虎期期艾艾,公孙策又满目狐疑,心中又急又气,大声道:“我管那猫妖跟谁结过什么梁子,你们倒是说,好端端的,细花流为什么要为我端木姐举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公孙策浑身一震,一股凉气直入心肺:没错,细花流为什么要为端木翠举丧?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正讷讷时,忽听有人平静道:“你们方才说,细花流在为谁举丧?”

张龙吓得浑身都僵住了,良久才回过头来,对着展昭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道:“展大哥,今日怎么这么早?早朝散了么?”

“每日散朝都是这个时辰。你方才说,细花流为谁举丧?”

张龙求救似的看向赵虎和公孙策,赵虎咳了两声,低头开始研究自己的鞋尖,公孙策故作云淡风清地目送一轮金乌冉冉升起,同时搜肠刮肚准备随时来一首红日词蒙混过去。

“我说……”张龙结结巴巴道,“细花流不知道为谁举丧,准是那温孤尾鱼法力太差,若是我端木姐在,哪会纵容妖孽伤及门人……”

“是么?”展昭看向赵虎。

“是……呃。”赵虎心虚。

“公孙先生?”展昭半信半疑。

“他们二人素来看不惯温孤尾鱼的做派,一时多说了几句。”公孙策定了定神,“展护卫还未用早膳吧,灶房那边应该在准备着了,或者我去催一催……”

展昭探询的目光在公孙策脸上转了个来回,公孙策只觉得脸颊发烫,努力作出不动声色的姿态。

“也好,有劳先生。”展昭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良久。

张龙吁一口气。

公孙策提着的一口气也松懈下来。

只赵虎挠了挠脑袋,疑惑道:“展大哥说‘也好’,用膳不是应该进府的么?怎么反出去了?”

公孙策张了张嘴巴,忽的大叫起来:“快……快追,他……他往细花流去了。”

第36章 【惊变】-六

晋侯巷两侧屋檐下的灯笼已然撤下,远远望去,都挂上了写有奠字的白盏灯笼。

温孤尾鱼披着白色狐裘,立在细花流的牌匾之下,边上两个细花流的门人扶住长梯,仰着头指点梯顶去换大红灯笼的人。

“往左点,对,把挂钩取下,过了过了,再偏些……”

台阶下站了四个灯笼坊的篾匠,两两抬着个巨大的白色灯笼,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住跺着脚取暖,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时,认得是开封府的展护卫,赶紧往旁侧挪了挪。

展昭的目光停在篾匠手中的白灯笼上,俄顷抬头看向细花流的牌匾。

那梯顶的门人正将红灯笼卸下,一低头看到展昭,脸上现出恨色来,眼中异光一转,啊呀一声,故作失手,那灯笼便向着展昭顶上砸下。

展昭足尖虚点,轻身跃起,中空接住灯笼轻轻放下,那梯顶的门人刷的跳将下来,恨恨道:“展昭,你还有脸来?”

展昭一愣,就听温孤尾鱼不悦道:“细花流不幸,怎么能随意迁怒于人?还不进去?”

那门人愣了一下,忽的呸了一声,狠狠剜了展昭一眼,转身大踏步进府,旁侧扶梯子的两人也是冷笑连连,将梯子收起,向那些个篾匠道:“把灯笼抬进来,随我去账房支银子去。”那几个篾匠喏声应应,快步抬着灯笼进去了。

待得那几人去的远了,温孤尾鱼才长叹一声,转向展昭道:“展大人大人大量,不要同他们计较——他们虽不是初始就跟随端木门主,但同属细花流一脉,难免伤情。”

展昭摇头道:“展某听不明白,还请温孤门主明示。”

“你听不明白也不奇怪,”温孤尾鱼笑了笑,“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其实何时起风何时布云并不难猜,难猜的是这阵风云过处,会殃及哪个无辜——谁也料不到端木门主会遭此不幸的。”

展昭只觉周身发寒,嘴唇嗫嚅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说来也是天命使然,瀛洲千百年来就是海外洞天福地,谁知昨夜竟有妖孽登临,瀛洲上下猝不及防,险些大乱,若不是端木门主……”温孤尾鱼连连摇头,唏嘘不已,一瞥眼见展昭面色苍白,心中冷笑,又道,“虽说最终擒住了猫妖,但是折损瀛洲一员上仙,实是细花流之大不幸。审问之下,才知那猫妖借了瀛洲图之力才得以登临瀛洲,说起来,总是上仙们当日思虑不周,留下仙山图,这些个阴狡孽畜才会有可乘之机……”

“端木翠怎么样了?”

温孤尾鱼话刚说至一半便被展昭打断,心头止不住恼怒,冷哼一声道:“展大人这话问的就奇怪了,看不见我细花流上下举丧么?”

展昭猛地抬头:“端木是瀛洲上仙,怎么会折于猫妖之手?”

“这便是展大人不明了了,”温孤尾鱼渐露出冷酷之色来,“神怪之分,就如同世间正邪之别,名门正道并不全是好手,邪魔外道也会有不世出的高人,端木门主法力不弱,但难免大意——若我未记错,她之前收伏蚊蚋精怪时,就险些不测……这猫妖妖力极强心思诡诈,谁会料到她在暗处算计端木门主?”

展昭呆立半晌,只觉清明意识如同水覆,不可抑止地涣散下去,脑中如同千针穿刺,酸楚之气渐渐蒙住眼眸,耳膜鼓振鸣响,分明不该听到什么,却偏将温孤尾鱼接下来的字字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

“后来才知那瀛洲图是你亲手交予猫妖的,若无瀛洲图,猫妖终极此生,都未必能够登临瀛洲,端木门主也不会死……世事难料,此事怪不得你,但所谓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细花流门人免不了对你有怨懑,展昭,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卖我半分薄面,也卖给横死的端木翠一个面子,不要同他们计较了吧?”

这话说的何其恶毒,展昭本就逆血上涌难以抑制,被温孤尾鱼拿话一激,喉头一甜,强自咽下,口中尽是腥甜之气,伸手压住胸口,转身离去。

温孤尾鱼自昨夜以来,又是悲苦又是愤恨,只不知如何发泄,今日见到展昭,竟将一腔怨气尽数撒在展昭身上,见展昭丧魂落魄一般,只觉心中畅快无比,仰天狂笑起来。

展昭听到温孤尾鱼笑声,身子晃了一晃,腿上忽的失了劲力,迎面张龙赵虎赶到,见此情形,心中凉了一半,忙抢上来一左一右扶住展昭,低声道:“展大哥,我们回府罢。”

温孤尾鱼笑了一阵,忽的哽住,缓缓阖上双目,良久突然重重飞起一脚,将地上的红灯笼远远踢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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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策自包拯书房出来时,正看到张龙托着餐盘从展昭房中出来,赵虎跟在后头掩上门。

抬头见到公孙策,张龙冲着房内努了努嘴又摇了摇头,径自向灶房去了,公孙策紧走几步迎上赵虎,低声道:“展护卫怎么样?”

“也看不出怎么样,”赵虎蔫蔫道,“莫说是展大哥,我今个也吃不下饭去。”顿了顿又闷闷道,“也不知道温孤尾鱼跟展大哥说了些什么,可是看展大哥的反应,端木姐的事情,似乎不是混说的,公孙先生,你说端木姐会不会真的……”

话未说完,自己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二人早上自差役口中得知此事时,虽说心下忐忑有此推断,但并不当真如此以为,及至在细花流门口看到展昭和温孤尾鱼,方才心生不祥之感,一天下来,待见到展昭的反应,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口上不说,心中也大致明白,端木翠身死的传言,应该有八九十分的准了。

两人相对无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遥想起端木翠昔日形状,又是怔忡又是难受,赵虎再开口时,已有几分哽咽:“公孙先生得空劝劝展大哥,我先下去了。”

公孙策叹口气,说起来,开封府诸人中,与端木翠关系最为亲厚的自然是展昭,随之便是四大校尉,自己和包大人虽与端木翠相识,但往来不算频繁,因此上对于端木翠的事反应也各不相同,白日间和大人说起时,大人也叹言端木姑娘与展护卫交情不浅,要公孙策多多开解展昭,可是说的容易,要如何去开解?

另一面,公孙策也的确摸不准展昭现下心中究竟作何想法,算起来,端木翠离开开封已有一年多,去岁在文水时,那老者也说端木翠是不会再下界了……

明知这么想并不恰当,还是忍不住去想:一个今生永不可能再见的人,是生是死,于留下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这话,能拿去跟展昭说么?

犹豫好久,还是推开了展昭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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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坐在桌旁,凝神看桌上的灯烛,烛泪早在案上蕴作一滩,烛光微弱的很,跃跃着似乎就要熄灭。

公孙策在门口站了一会,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

展昭没有动。

公孙策好生尴尬,想了想不知如何开口,讷讷站了一会,转身便想出去,忽的停下了。

那是……

旁侧柜上站着的,不是小青花是谁,它是何时进来的?

一天不见,小青花直如变了一个人……呃不,变了一个碗,浑身上下又脏又破,似是刚在泥坑中跌爬了一圈,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结了不少泥垢,两只眼睛高高肿起,偏生慑人的亮,狠狠锥视着展昭。

“小青花!”公孙策失声道,“这一日你都去哪了?你知不知道……”

想想又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看这情形,多半是知道了。

听到小青花的名字,僵坐着的展昭身子一颤,缓缓回过头来。

公孙策忽然觉得不对劲,小青花这样惨烈的表情和这般痛恨的眼神,是他从未见到过的。

“展大人,展护卫,展南侠,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这般阴阳怪气的语调,公孙策只觉得头皮发麻。

展昭不语,只是极其苦涩地一笑,眸中掠过深重的痛楚之色。

“小青花,”公孙策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知道你心中难受,但这事怪不得展护卫,他当时也是为了救红鸾姑娘……”

“救一个死一个,你们开封府做的好交易!”小青花打断公孙策,冷冷回道。

公孙策一急,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人拉住了——回头看时,却是展昭过来,朝公孙策摇了摇头,轻声道:“它心中有气,你便让它骂吧,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

“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小青花怪声怪气,“展昭,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不装好心会死么?”

展昭只感心力交瘁,面上露出疲倦之色来,摇头道:“我没有。”

小青花冷笑数声,话锋一转:“我本来想,就是死了也不再踏进你开封府,可是……我主子死前有话带给你,你要听还是不听?”

展昭一愣,不及作答,就听小青花道:“我主子说,端木草庐之中,尚有几件……”

声音越说越小,展昭下意识俯下身去,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就听公孙策急道:“小心!”

未及反应便觉鬓角处刺痛,有针样利器从鬓角往后一镬到底,抬头看时,小青花双手执剑,面上又是狰狞又是狠毒。

伸手去抚时,指尖微粘,递于面前看时,果然是血。

公孙策大急,急冲过来便要看展昭伤势,展昭摇头道:“它能有多大气力,不碍事。”

公孙策不理会展昭,扳过展昭肩膀查看伤势,见确是细细一道,血色微红,知道无毒,方才放下心来,一瞥眼又看到小青花,只觉怒火难扼,又是愤怒又是痛心,颤声道:“什么叫无碍?方才若偏上一偏,你就要废一只招子了。”越想越是后怕,抖抖索索伸出手指向小青花,“你有没有点脑子?杀人的是猫妖,跟展护卫有什么干系?”

小青花双眼血红,嘶声道:“我不管杀人的是谁,猫妖没有图一辈子都上不了瀛洲,不上瀛洲我主子就不会死!”

-“猫妖若是凶手,展昭就是帮凶,断脱不了干系!”

-“展昭,我必不放过你,你小心些,不要犯在我的手上!”

撂下话来,冷笑数声,转身便走。

公孙策看着小青花如此作派,又是扼腕又是费解,恨不得敲开小青花的脑壳,看看它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可如此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一转脸看到展昭脸色黯然,又忍不住出言说和:“你莫同它计较,你也知道它,素来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一根筋扭不转,一条道走黑,现下它火上了脑子,甚么都分不清,待冷静下来,自然就明晓了……”

展昭不语,烛台灯芯燃到尽头,飘忽几下,室内蓦地暗了下去。

公孙策叹了口气,记得灯烛应在柜下抽屉中,俯身去拿。

黑暗中,就听展昭轻声道:“公孙先生,是我做错了么?”

公孙策身子一僵,停在当地。

“这一日,我一直在想,那时红鸾命在覆手之间,我真的忍心看她丧命么?思前想后,就算再有一次选择,还是会把图交出去罢。”

“可是如果那时我知道交出图会害死端木,我还会不会把图交出去?”

“红鸾无辜,我不能因为要护住端木罔顾她的性命。但是如果因此害了端木,展昭一生都会痛苦愧疚。”

“公孙先生,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公孙策怔忡,思前想后,情怀辗转,竟是痴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完】

第37章 【恶疾】-一

日子过的很快,如同风翻卷了公孙先生的书页,哗啦啦一阵,又到除夕。

这个时候,除夕下午的巡街就不能称之为差事。

用赵虎的话来说,“美事一桩”。

你想呀,家家喜气洋洋,户户张灯结彩,爆竹声不断,嬉闹声不绝,灶房的锅盖一揭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烹的肉、蒸的馒头、下的饺子,煮的汤圆……

这场景,啧啧。

一路这么巡过来,眼底看的,耳畔听的,暖融融熨帖人心,别提心里有多美了。

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乐乐呵呵迎春,这一年所有的辛苦和艰险,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巡完街之后,开封府中还有一顿热腾腾的年夜饭相侯,到时候就能尝到公孙先生的手艺了——据说饺子馅是公孙策亲自调的,还能跟展护卫一同把酒言欢,届时大人一定是乐呵呵地捋着胡须,黑脸膛泛着红光……

赵虎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身旁的张龙没好气地瞪了赵虎一眼:“严肃点。”

严肃点,哦,也是,怎么说正在巡街不是?

于是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衣冠,敛容肃颜,目不斜视,向着下一条大街过去。

下一条大街是朱雀大街。

再走一阵,便是晋侯巷。

路过晋侯巷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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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特别的地方,总会提醒你想起平时不会或者不愿去想的事情。

青石板一路铺陈至晋侯巷的尽头,细花流的门楣下方依然高悬两盏白色灯笼,与以往不同的是,这灯笼已经豁了口,兴许还落了尘,耷拉下的浆纸一遇风便哗啦哗啦地响,更添寥落。

与别处的喧嚣热闹相比,异样死寂。

太安静的时候,人的思绪往往就会扯着绊着走出很远很远。

赵虎忽然发觉,满以为是最最难熬的日子,居然也就这么悄然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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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小青花与开封府失和,一怒出走,再无影踪。

越两日,端木草庐走水——草庐的位置本就偏僻,左近无人施救,待展昭等得讯到场时,早已满目焦土。

王朝马汉他们私下揣测,这火,九成是小青花放的。

说起来,这小青花的脑子也当真怪异,换了是我,只会扛着汽油桶去烧仇家的房子,哪有一气之下把自己房子报废的道理?

又或者,小青花是觉得主人既已不在,这草庐留着徒增伤感,干脆一了百了了吧。

背倚青石靠,细流绕柳腰,非是主人引,不过端木桥。

青石冉冉,细流潺潺,小桥如故,人面不在。

展昭对着已毁的端木草庐沉默了许久,从黄昏一直站到深夜,子夜时,起了很大的风,下了很大的雪,风呼啸着将焦黑的灰烬扬起,半空中混杂于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之中,黑白二色,煞的触目惊心。

张龙他们持着马灯,远远地守在展昭身后,马灯的光微弱而黯淡,在黑魆魆的天与地之间瑟缩着稀薄下去,展昭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长的单薄、孤独、落寞。

张龙忽然想哭。

素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挨了刀挂了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在这样一个安静的落着雪的夜晚,模糊了视线。

展昭转过身来,对着他们微微一笑,道:“回去罢。”

自此后,开封府上下,绝口不提端木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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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龙长长吁了一口气,忍不住伸肘捣了捣赵虎:“你说,细花流的人去哪了?”

赵虎正盯着细花流紧闭的大门出神,闻言摇头:“不知道,像上次一样,忽然就消失了。甚至都顾不上来开封府接一下红鸾姑娘。”

哦,对了,红鸾,被猫妖重创之后便一直在开封府静养,待得舒缓过来,细花流业已人去楼空。

“莫不会出事了吧?”张龙猜测,“会不会遇到难缠的精怪,一股脑儿搭进去了?”

“那感情好,”赵虎冷哼,“恶人自有恶人磨,温孤尾鱼这个……活该吃苦头。”

这个什么?没说。

细花流门前,还是给温孤尾鱼留了三分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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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如果背地里有人骂你,你就会打喷嚏,如果运气不好引发你的过敏性鼻炎,你就会一连打上十几个喷嚏停不下来。

温孤尾鱼的身体不算好,总是一副苍白而又怕冷的样子,但是他偏偏一个喷嚏都没打。

此时此刻,他站在距离开封百里之遥的宣平县城楼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城中的数千户人家,眼中透出悲悯的神色来,你若是第一次见他,你包准以为他是个心怀苍生的菩萨——最不济,也肯定是个修佛的大善人。

你如果这样给温孤尾鱼定位,未免大错特错了。

脚边传来啃噬着什么的嗬哧声,温孤尾鱼颇为嫌恶地往旁边让了让,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开守城兵卫肚腹大快朵颐的疣熊氏茫然的抬起头来,蹭了满头满面的血,弄清楚温孤尾鱼的意思之后,他整张脸都红了——当然,由于脸上都是血,你未必会看出来,他拘谨地缩了缩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卫的内脏——果然斯文了许多。

身后不远处,狸姬正坐在城垛高处,扬起头伸出舌头去舔爪上的鲜血,两条腿在城墙之外悠哉游哉地荡来荡去,从远处看,你真会疑心这只是个大胆的玩闹的女孩子。

再远一点的地方,是那个曾经露过一面却无戏份伸发的“温先生”,他抖抖索索地攥着个破皮囊袋依着城垛口站着,被垛口处的穿风吹的东倒西歪,但他认为这样多少会让自己好过些:因为这么一来,鼻端的血腥气就不那么重了。

“怎么了瘟神,”温孤尾鱼斜乜了他一眼,“到了这个时节,反犹豫了?”

原来“温先生”实应作“瘟先生”,此瘟非彼温。

“温孤公子,这这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数九寒天的冷风都吹不散瘟神脑门上的汗珠子,“万一叫上界的神仙给晓得了……”

“朔望晦三日,狸姬已经先后登瀛洲、蓬莱、方丈,”温孤尾鱼看也不看瘟神,“三座仙山的饮泉之中都已下了你的药,现下,他们睡的正香,不管人间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不会睁开眼睛。仙山这条通路一断,上界神仙更成了瞎子,你还怕什么?”

“温孤公子,你要的可不是一条两条人命啊,”想到可能造成的后果,瘟神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这一城有几千户上万口,戕害生灵,是要遭天谴的啊。”

温孤尾鱼没有说话,倒是一直怡然自得的狸姬开口了。

“瘟先生,此时后悔,未免不太适合吧,”看似淡然的口气中显而意见地透出威胁的意味,“早些时候你怎么不后悔?疣熊氏去请你的时候你大可以不来,温孤公子向你讨药的时候你大可以不给,你来也来了,给也给了,放倒了三座仙山的神仙,临门一脚,你跟我说你不玩了?”

身形疾动,面上带着妩媚的笑,泛着血腥气的利爪业已搭上瘟神的肩膀:“做神仙可不能这么着啊,你说对不对?”

瘟神的腿肚子开始打颤:“那是,那是。”

温孤尾鱼显然很是满意狸姬的表现,大棒过后,金元出场。

“只是借用一下先生的皮囊袋而已,”温孤尾鱼微笑着安慰瘟神,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不介意作慈爱状去摸摸瘟神的秃脑壳,“待仙山的神仙醒了,人间的疾疫已过,我会把场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忘记先生的功劳,自此后,先生的香火是断不了的……”

“香火”二字击中了瘟神,他沉默了。

他是谁?瘟神。

不要以为沾上神的都是过着舒服日子的神仙,他大小总算是个神,那又怎样,自古只有敲锣打鼓送瘟神,跟人人争抢的财神不可同日而语。

别的神仙都有舒舒服服的神仙府邸自在安闲,他过的是什么日子?走街串巷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稍一露面就惹得天怒人怨,整日价颠沛流离,荷包瘪瘪鹑衣百结,知道的道一声瘟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处飘来的过路恶鬼。

再这样混下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曰死,二曰亡。

罢了,人活着,神活着,还不都是为了图口饭吃?横竖已经上了贼船,最后一刻还装什么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心一横,终于递出了那个攥的紧紧的皮囊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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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起,街头攒着街尾,声声辞旧岁。

焰火花耀,一门邻着一户,朵朵迎新春。

传说,除夕夜放爆竹,是为了惊走“年兽”。

这一夜的宣平县,户户烛火通明,守更待岁,谁也不曾想到:驱走了“年兽”,迎来的却是无穷无尽遮天蔽日鬼哭神嚎的恶疾……

第38章 【恶疾】-二

正月刚过,宣平县便传来大疫的消息。

那几天,开封府上下正为了年初五福茂钱庄的三尸命案忙得焦头烂额,这一晚讨论案情,至丑时方理出些头绪,凶嫌的排查范围一缩再缩,眼看那团迷雾就可能明朗开来……

宣事太监陈公公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往常在宫里见到时,陈公公总是一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的调调,拿捏着架子的同时也捏拿着嗓子,不管是宣要见驾的臣子还是去整治犯了事的宫娥,都会摆出一副看花逗鸟的姿态来,你若是露出心急火燎的神色,他定要用他那辨识度颇高的尖细声音“啊呀呀”起个调子,然后无意识地翘起兰花指,细声细气地同你讲些“官家面前切忌不耐”、“稳重端容方显我大宋气度”的话,嗡嗡嗡嗡嗡嗡,直如蚊蝇共舞,鸦雀齐噪,怎一个崩溃了得。

因此上,当这位素日里行婉约之道的陈公公忽地跨出豪放派的步伐,自开封府衙外横冲直撞直至书房门口,气沉丹田一路疾呼“包拯何在”的时候,事情的严重性不言而喻。

接下来发生的堪称“其疾如风”,说不了两句话,陈公公便火烧火燎地要包大人赶紧入宫见驾,看那情形,若非顾忌着包拯是二品大员,他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拽了。

简言之,开封府诸人还在瞠目结舌不明所以之中,陈公公那边已经连推带搡将包拯“请”进轿子,起轿走人。

恩恩,看来事有轻重缓急,“大宋气度”也要审时度势,因时因地制宜。

整个后半夜,开封府诸人便有些心头忐忑,展昭打发王朝马汉出去探听消息,两人去了半晌,回报说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南清宫、王丞相府、庞太师府,都有轿子急急往皇城去了。

听了王朝马汉的回报,展昭没说什么,倒是公孙策喟然,长叹道:“如此阵仗,怕是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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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出大事了。

御书房内,翡翠鎏金丝香炉中的龙涎香雾袅袅上升,四下迤逦,颇为微妙地拂动着周遭低沉且凝滞的空气。

年轻的天子坐在书案之后,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垂手而立的几位臣子,顿了一顿,又将目光转到书案下战战兢兢陈词的宣平县令身上。

宣平县令的额上早已渗出细汗,他的声音有些抖,腿肚子也有些打颤,但他尽量压服这些反应,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报这些天发生在宣平县的事。

临来之前,他打了无数次腹稿,将遣词造句一再润色,务求雅正工丽,因为风闻这位天子喜好尔雅文章——他甚至梦想天子会被他的辞采或者风范折服,遗憾着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颗遗落在朝外的明珠,当场擢升他为一品大员。

所以在准备的过程中,他一度热血沸腾,一度眼眶发热,一度以为祖坟冒了青烟光大门楣有望,甚至数次喉头发哽——宣平县突如其来的这场大疫,直接促成了他和当朝最炙手可热势绝伦的人物的直接会晤,简直是老天开眼,一眼相中他,佛光普照,偏没照旁人。

汇报完毕。

天子没有说话,在座的几位权臣也都默然。

宣平县令的心中有些忐忑,一颗心在希望与失望的水域上下浮沉。

俄顷,天子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这就……退下了?

失望瞬间黯淡了他眼中的希翼之光,整个人扑通一声沉到最深处。

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行礼,告退,动作堪称标准,举手投足无懈可击——如果那个时代有所谓的大宋官员礼仪基准,毫无疑问他能成为举国上下的标兵模范。

谁知道呢,或者天子会为了他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退场而赏识于他?

跟在宣事太监陈公公背后出门,无比眷恋地回望那扇向他渐渐掩上的房门。

终究还是心有不甘,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陈公公:“公公,下官方才的表现如何?”

陈公公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开始怀疑这个县令是不是脑子有病——大灾当前,连他这种常年在宫中走动的人都知道轻重,这人头猪脑的县令还在纠结自己的御前表现?

于是陈公公当机立断,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