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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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还是天子最先打破了沉寂。

庞太师缩了缩脑袋,慷慨地把第一发言权让给了旁人。

垂垂老矣的王丞相刻意压低了清嗓子的声音——看情形,他也没有先动的意思——年岁已大,愈近告老还乡,他便愈是谨言慎行:这个年纪,万一出言不慎,哪还有翻身的资本?明哲保身,不说不错。

包拯的眉心深深蹙成一个川字,脑中飞快地闪过宣平县的若干资料:可巧年前复审过宣平一桩命案,县驿情况还有印象——宣平,又称宣屏,去京畿百二十里,三千六百七十二户,一万零二十二口。这是前年的数字,到今年,户数口数都应该有增,方才那宣平县令说疫疾散播速度极其之快,阖县重疫者十之一二,那便有两千余人病重,不治立焚者逾百,有疫疾症状者不可计。

这是那县令离城时的数字,离城之后紧赶慢赶一日到京,为防带疾又在太医院候查数日……这几日中,宣平县内又有何变故?愈想愈是心惊,天子说了些什么,他竟是未曾听到。

与素日议事无异,还是八贤王最先开口。

见八贤王开口,庞太师先松一口气:本来嘛,你是小皇帝的亲戚,说错了说岔了都不打紧,就该你先出头,为大伙试试水深水浅。

“臣以为,”八王爷果怀悲天悯人之心,“应该速从太医院抽调名医前往宣平,佐药石汤剂,解民疾苦。”

说的倒也没错,有病可不得治么。

天子的脸隐在暗影之中,半晌嗯了一声,没有激赞却也未见反对。

王丞相瞅着靠谱,立刻作若有所思状微微点头,点头的幅度不大,只要天子一有异动,他可立刻改旗易帜。

“这宣平县令倒也不是全无脑子,”天子看似不经意地一提,“出城之时闭了宣平门户……”

话未完,意已传,关键是,听众中有人解其意。

“老臣以为,”庞太师往前一步,双手向着八贤王微微一拱,“八王爷体恤黎民,用心良苦,然济之以医,起不了治本断根之效。”

“哦?”天子的身子微微前倾,语意中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太师之意?”

“宣平之危,危不在疾疫,危在开封。”

“讲。”天子不动声色。

“自古以来,疾疫过处,哀鸿遍野,户户举幡,侵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况且听那宣平县令所言,聚城中名医,不识疫种,束手无策,就算开封济之以名医,安知几时可奏效,几时可压服?”庞太师话锋一转,“更何况宣平县距我开封仅百有余里,开封二十六万余户,渠通八方,道抵南北,人流如织,进出频繁,一旦疾疫进入开封……皇上,开封危则大宋危,不可不慎!”

包拯心中长叹,庞太师所言亦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紧接着的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反观宣平,户千余,口不足万,既然宣平县令临来时已封了宣平门户……臣请圣上,在宣平城外十里处设枷栏路障,不可放一人出城,亦不可放一人入城!”

“太师此言,”八贤王皱眉,“是要舍宣平万余百姓性命?”

“八王爷,”庞太师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适才王爷也听到宣平县令所言,疾疫来势汹汹,昨日还无恙的青壮,第二日便口生恶疮体上流脓,身子弱的挨不过当晚,身子壮些的也就三五日间,不知疫起何处,和疫者相处过的会死,深处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竟也接连死了几个……依我看,这宣平早已处处流毒,留它不得。”

“留它不得是什么意思?”一贯儒雅有礼的八贤王现出怒色来,“依太师的意思,是要一把火烧了宣平,不管城中百姓死活?”

庞太师心中想着“正是如此”,口上却不敢和八贤王正面交锋,转身向着天子一拱手,“还请皇上裁度。”

“皇叔心存悲悯,朕如何不知?”天子缓缓起身,步下龙案,“只是,若果真无它良策,宣平弃之亦可。”

顿了顿,无奈笑道:“皇叔,朕不是宣平县令,宣平县令或许只顾宣平即可,但朕,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

这话说的也不尽然,“宣平县令只顾宣平即可”?非也非也,他跑的比谁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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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此言,不啻于判了宣平死刑。

一股寡淡的悲凉况味在包拯的胸臆之间弥漫,口中泛起苦涩的意味来。

天下只是赵氏腕边的一局棋,宣平这颗棋子悄无声息的退场。

太多人看到的只是棋起棋落,包拯却自棋盘后的暗影中听到绝望的嘶喊渐渐偃声,看到血与烈焰寸寸蚀化宣平的每一个角落。

襟袍微振,跨前一步,迎上天子错愕的眼神。

“臣有本奏。”

第39章 【恶疾】-三

回到开封府衙,已是天署时分,包拯连早膳都顾不上用,将张龙赵虎王朝马汉打发去别处,只留了展昭和公孙策在书房议事。

先将前事约略叙过。

“圣上将此事交由庞太师全权处理,太师今日就将秘密调兵卫出城。”

“八贤王与本府一再进言,圣上终于同意抽调一十二名太医院的大夫一同前往,只是……”包拯叹气,“太医院的大夫亦由庞太师调度。”

“如此一来,派与不派有何分别?”展昭蹙眉。

包拯不答,却转向公孙策:“公孙先生……”

“学生明白,”多年共事,公孙策业已猜到包拯用意,“学生只要烧白芷、艾草熏衣,药巾蒙面,应当能够暂抵疾疫之毒,若能有半日时间,细观疾症,兴许能够找出应对之法也未可知。”

“宣平县令离城之时已经闭了门户,庞太师又将在城外十里设枷栏路障,”展昭微笑,“先生一介书生,想来通行不易,展昭自当随行,以应万全。”

包拯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来的路上,他思来想去,唯有此法,或许还能为宣平百姓带来一线生机。只是,庞太师领圣命而去,必将死死困住宣平,破枷栏路障谈何容易?宣平死疫横行,身入此城又是何等艰险。

犹豫许久,终于横下心来,没想到尚未开口,这二人已然请缨。

包拯的眼眶一热。

现在想来,归途中的犹豫是多么可笑,看轻了展昭,也轻看了公孙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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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展昭办案,跟四大校尉合作过,跟五鼠也搭档过,这期间,公孙策都是咨询顾问的角色,忽地要正儿八经两两拍档,这感觉,还真有点怪。

午时过后,乔装过的公孙策骑着毛驴,驴屁股上搭着两包裹,得儿得儿地由北门出了开封。

在北郊十余里的茶棚侯了一盏茶的功夫,会合了扮作车夫从南门赶车出城的展昭,舍驴就车,一路直奔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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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心而论,庞太师这个人,除了心眼有些小气量有些窄作为有些下三滥——其它方面,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别的不说,单说昨夜的御书房讨论会,庞太师察言观色词中辩义等临场反应能力还是杠杠的。

这只是嘴上的一套,反映到现实行动中,人也绝不落后。

话说午夜入宫早起点兵配以良马,一路快马加鞭风驰电掣,未时三刻,宣平已遥遥在望。

距城十里处下马,设最外围路障,刀兵手护枷栏,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辅之。

距城五里处再设路障,依然是刀兵手护枷栏,平地起木瞭台,弓箭手辅之。

距城三里处随机挖设尖刀陷阱,上掩浮土枯草,插羽翎为记。

距城一里以内,派宣平县令留下的守城兵卫巡视查看,围城一匝及城墙之上泼火油,一有异动,旋即举火。

布阵完毕,已然入夜,素日里养尊处优的庞太师饶是累的够呛,仍然不辞劳苦地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爬上木瞭台,激动地俯瞰兼远望着自己辛勤的劳动成果。

“这么周密的布置,”庞太师忍不住给自己加冕,“我倒要看看有谁能进得了宣平!”

庞太师显然忘了一句俗语。

“到晚才能说阴晴”,话说的太满,圆场不易。

因为,左首边数里之遥,忽地火把憧憧搅嚷有声,沉不住气的敲起了示警的铜锣,还有猫在木瞭台上猫的发慌的弓箭手,嗖嗖嗖地直放连环箭。

庞太师傻眼了。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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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这些个慌得手忙脚乱的兵卫们是顾不上去给庞太师解惑了。

带头的小头目刷的抽出腰刀:“给我追!”

“追”字未落,一枝白翎羽箭擦着耳朵“嗖”的飞了开去,小头目嗷的一声叫,转身捂着耳朵跳脚骂:“你娘的,看着点!”

与此同时,旁边的兄弟们已经呼啦啦追了开去,亮锃锃的刀剑在火光照映下忽明忽暗,锋刃直指前方那个向着宣平城疾掠而去的白衣女子。

“站住!”

“给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废话,当然不站住。

百忙之中,那女子还好整以暇地回头一笑,显是不把这群……呃……素日里精干勇武的京畿兵卫放在眼里。

眼看快到五里枷栏处,喊话的对象也随之改变。

“拦住,拦住她,拦住她!”

听了喊话,守在五里枷栏处的刀兵手纷纷兵刃出鞘,木瞭台上的弓箭手显然也没闲着,因为追过来的兵卫们一边厢抱头鼠窜一边厢骂不绝口。

那女子在箭雨刀锋之间身形微动,脚下错步如电,眨眼功夫,已过了五里枷栏。

于是两拨兵卫合二为一,骂骂咧咧直追过去,身后铜锣震响,好在羽箭没再飞了。

再追了一阵,兵卫们忽的想起:此处不是尖刀陷阱了么?

收步不及,几个先驱者已然啊呀啊呀下去了,再仔细看时,只余N只手扒住陷阱的沿,杀猪样叫:“救命啊……救命……”

于是追兵再次分流,小部分救助同僚,大部分绕开陷阱继续追,脚下不停,心中却纳闷的不行:这女子莫非是内奸?她怎么知道要绕开羽翎标记?

这边的轰天样响早已惊动了城墙处的巡卫,纷纷拔刀前挡,哪知眼前一花,白影风动,激灵灵打个寒战时,那女子已在身后丈余。

眼见那女子距城墙不远,一个巡卫急中生智,将手中火把往城墙上直甩过去,就听轰的一声,烈焰扬起,那些不及躲开的巡卫们被热浪袭到,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哪知那女子脚下不停,疾掠入火,穿墙而没。

有一瞬间,整个场子都静下来了。

火还在烧,火龙样绕城一匝,将宣平的夜空映的赤红。

再然后,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来了一嗓子:“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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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城内,那女子正自墙内出来,方拍掸身上灰烟,忽听得墙外叫声,没好气道:“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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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外围火起的时候,公孙策正在不远处的密林深处倚着马车辕啃着带来的干馍馍,忽见火光冲天,惊的浑身一激灵,随手把馍馍塞到一边吭哧吭哧喷白气的辕马嘴里。

“莫不是……展护卫被发现了?”

想想又觉不应该:展昭素来缜密谨慎思虑周全,断不会如此冒然鲁莽。激起这般大阵仗的人,若非冒失托大到了极点,便一定是自视甚高,不将这十里枷栏路障放在眼里。

果然,过不多久,便听到窣窣步声,正是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展昭。

“展护卫。”公孙策忙迎上去,同时伸手指向外围,“那是?”

展昭摇头道:“是南门生变,那时我刚探到北边,隔着太远看不真切。听起来……应是有人先我们一步闯了十里枷栏。”

“打草惊蛇,岂不糟糕?”

“未必糟糕。”展昭露出狡黠笑意来,“趁火能打劫,浑水可摸鱼,公孙先生,我们就从南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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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往林子边缘走,亮簇簇的刀剑便愈是打眼。

南门生变,此间的人手又增了不知几许,更重要的是,前方不远处,庞太师正带同人马,气势汹汹地赶往方才的“鼓噪”之地。

公孙策忍不住向展昭道:“展护卫,此间增了人手,想必别处的防备会虚些,何不从……”

展昭不答,忽地竖指嘘了一声,猫下腰向外走了几步,自腰囊中取出几块碎银子,先向较远处扔了一块,另一块却扔在身前几步处。

公孙策正看的纳闷,展昭又俯身从地上捡起两颗石子屈指弹出,第二颗去势更劲些,半空中正撞上第一颗,发出噌的声响,这声响不大不小,刚好引得一个较近些的兵卫回过头来。

那兵卫分明听到异声,转头看时却又辨不出什么端倪,忍不住又向这边跨了一步。

啊,那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诱人的银光的,是什么?

接下来,该名兵卫便开始了血脉贲张的月下寻银之旅,旅途以被人点中睡穴拖进林中脱掉盔甲解下腰刀而告终。

如法炮制,招无虚发,第二名寻宝者乐颠颠走上第一位的老路。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两名兵卫晃晃悠悠地混进了庞太师的卫队,缀在队尾,打眼看去,也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非要挑些毛病出来,我们只能说,作为勇武刚猛的京畿卫队的一员,其中一人未免太过瘦弱了些,盔甲盔帽都明显大了一号,抱刀的姿势也颇为吃力。

“展护卫,”公孙策忍不住小声对展昭表达了一下敬仰之意,“这刀够沉的,你们平日里舞刀弄剑,可真不容易。”

句句发自肺腑,不当家不知过日子的艰难呀。

再走一阵,地上霍然几个大坑,探头看时,坑底尖刀根根直竖,看的公孙策脊背发凉。

边上还有人嚷嚷:“都看着点走啊,下去了可没人捞你上来,现填上土就是你老家。”

公孙策琢磨了半天才醒悟“老家”所为何指,顿觉市井俚语道上行话之逼真形象寓意无穷妙不可言,比之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它日得空,理当好好整理收集,也算是保存些民间集锦。

此是后话,暂过不表。

第40章 【恶疾】-四

待近南门时,火已扑救了下去,只是城墙外围焦黑一片,烟味呛鼻,墙根下垂头丧气立了一排的兵卫,正接受着庞太师暴跳如雷的训话。

“穿墙而过,穿墙而过,你们怎么不说钻地里去了呢?说是钻地我还更信些,江湖上现放着彻地鼠的例子,”越说越气,伸手指向城墙,“既然钻过去了,怎么连个洞都没?你们倒是钻给我瞧瞧!”

“太师喝水。”揣摩着太师兴许骂的口干,随侍的师爷赶紧递茶。

庞太师伸手去接茶盏。

就在这将接未接的当儿,丈余外的两名兵卫,忽地身形纵起,中途也不知在谁的头顶借力,刹那间已在城墙半腰处,待得一干人反应过来,两人已跃上城头,其中一人脚下打滑,头上掉下一物来。

庞太师仰头愣在当地,嘴巴张的老大,说来也巧,那物事正掉在庞太师身侧丈余,还心有不甘地朝太师脚下滚了几滚。

定睛看时,却是京畿兵卫寻常带的盔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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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城外才传来庞太师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展昭忍俊不禁,脱下罩身的盔甲,自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药巾蒙于面上。

此趟入城,出乎意料的顺利,倒是多亏了那位过路朋友先搅了庞太师布好的局,否则带着公孙先生连闯十里枷栏路障……

展昭转头看了看惊魂甫定的公孙策。

一个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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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楼之上稍事休息,俯瞰全城,偌大宣平,竟无一家举火,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死寂诡异。

难不成,城中之人,都已经……死了?

适才因顺利入城而稍显轻快的心瞬间重如千钧。

展昭有刹那间的失神,旁侧火光一亮,却是公孙策晃亮了火折子。

“走罢展护卫,”公孙策低声叹息,“早一些找着人,救治的希望也大些。”

展昭点头,自女墙边置火把的槽洞内起出一根火把,在墙脚处盛放火油的瓮中搅了一回,就着公孙策的火折子点燃,四下探过,道:“城梯在那头。”

顺着跃动不定的火光看过去,黑魆魆的登城梯口,就如同夜兽探不清深浅的喉,只等着吞噬冒失误入的来者。

公孙策没来由的惊出一身冷汗。

似是看出公孙策的惊惧,展昭先行下阶,火把前探,将下行的石阶映得忽明忽暗。

公孙策暗叫惭愧,紧走几步,跟上展昭。

不过,这世上事,还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才刚往下走了一段,展昭的身子骤然停下,扬手示意公孙策止步。

公孙策不明所以,往边上挪了一挪,目光所及,吃了一吓,一颗心直如鼓样震擂。

但见城梯折下拐角之处,突兀地现出两只人脚来,右脚的鞋子脱落一旁,露出光溜溜的脚丫子,叫人心头发毛。

展昭以眼神示意公孙策留于当地,手按剑柄,缓缓步下城梯,待走近时,轻轻吁了口气,向公孙策摇了摇头,俯下身去查看死者。

公孙策松了口气,几步跨下城梯,道:“是否因疫而亡?”

展昭不答,面上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薄唇紧抿,眉心渐渐蹙成一个川字,俄顷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将火把移向那人颈部,道:“公孙先生,你来看。”

公孙策趋前,但见那人头颅歪在一旁,只颈间略剩些皮肉与躯干相连,细端详创口却又并不平整,不似刀剑所伤,疑道:“这是……”

展昭将火把缓缓移至那人腹部,平静道:“利爪断颈,开膛破肚,跟寄傲山庄命案凶嫌的手法很像。”

公孙策猛的反应过来:“你是说……猫妖?”

话一出口又觉不对:“那日温孤门主不是说……猫妖已在瀛洲被擒了么?”

展昭摇头道:“我不知道。”

顿了一顿,又道:“若不是猫妖,当然很好。若是她……更好。”

公孙策绝少听到展昭如此说话,心中一凛,抬眼看时,竟似从他眼底看到转瞬即逝的凌厉杀气,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定了定神再看,展昭已然直起身子,沉吟道:“这人只是寻常百姓装扮……按理说,就算那县令闭了宣平门户,城中也应该留有兵卫巡查镇守……兵卫都到哪里去了?普通百姓又怎么会上了城楼?”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因为内城墙的墙角之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兵卫的尸首,有些是硬生生摔死的,大多数兵卫的死状与城梯之上的死者相同,周身抓痕密布,肠穿肚烂,脏腑滚了一地,若非天气寒冷,只怕早已腐烂发臭蔓生蛆虫了。

看来这宣平城中,远不止疾疫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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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主街往内城走,愈往里走,恶臭腥气愈重,饶是有药巾蒙面,还是难抵恶心不适,幸好公孙策随身带了白芷艾棒,点起了且熏且行,方才好些。

又走了一段,展昭忽地停下步子,低声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好像有人声。”

公孙策一愣,正想回说什么都未曾听见,忽听铜锣震响,右首侧两条街外已传来鼎沸人声,就听有人高呼道:“中计了中计了,套住她!”

与此同时,展昭平地拔起,直掠上房,向右首外张了一张,急道:“公孙先生,往这边走。”

不待公孙策回应,足下虚点,提气纵身,踏瓦过檐,身形如电掣般疾掠而去。

且不说公孙策是如何紧赶慢赶往事发处疾走,单说展昭赶到时,眼见街巷之中少说也有百十来人,青壮不少,妇孺老迈亦多,手中或荷锄挥棒或提灯持火,口上呼喝有声,街巷正中处,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各自死死拽住粗索绳网的一角,展昭看的分明,那在绳网之内左冲右突的,不是狸姬是谁?

虽说展昭先时也曾疑心狸姬就在城中,但是想到温孤尾鱼曾言“猫妖瀛洲被擒”,对自己的猜测倒是并不尽信,现下突然当真见到狸姬,心头震惊可想而知。

正惊疑不定间,就听狸姬一声怒喝,破网而出,那十几个汉子猝不及防,脚下趔阙不定,伴随着旁观之人的惊呼之声,纷纷仰后摔了去。

狸姬哈哈大笑,半空中一个旋身,觑准一个呆立当地的女童,作势抓下。

手到半空,忽觉耳侧风声有异,躲避不及,肩上吃痛,伸手抚时,却是两枚袖箭直插入肉。

狸姬心下大怒,急回头时,眼前剑光一闪,当下不敢硬接,往旁侧疾掠,哪知那人如影随形,迎身欺上,剑锋冰冷,招招直击周身要害,竟是不给她容缓之机。

火光掩映之下,只见此人药巾蒙面,也辨识不出面貌,不由心下焦躁:这小小宣平城,怎地有如此难对付的好手?

搁着平时,她自然不会将来人放在眼里,但前次手骨被温孤尾鱼捏碎,身手已不如前,对付乡野小民尚绰绰有余,若与武林高手对阵,不免落了下风。

当下计较已定:待有喘息之机,便要催动妖力,杀它个血流漂杵。

哪知展昭竟似堪透她的心思般,指翻如电腾挪变招,以快打快剑势绵绵,前招未老,后招已至,招招或撩喉或封要穴,一时间竟杀的狸姬险象环出首尾不能相顾。街巷中人直看的呆了,半晌才有人迭声叫好道:“好汉,杀了这妖怪!”

狸姬心中冷笑,暗道:你们且得意,待我催动……

正如此想,展昭目中忽的露出异样之色,骤然收招,旋即向旁侧跃开。

狸姬瞬间得脱,心中大喜,还道老天遂人愿,终于给她寻到机会施出妖力,她自是不知,就在她身后的夜空之中,一道枪头白链势如流星,银蟒探海般直直向她后心穿插过来。

只是噗的一声轻响,再低头时,心口已露出一段银亮枪头,枪头不沾血迹,足见来势之快。

狸姬全然呆住,竟不觉痛楚,颤抖着伸手去触那银枪,尚未触及,就听极细微的一声响,那枪头绽作无数根弯曲钩针,根根倒扣入狸姬心口,万针穿心,莫过于此。

狸姬哪受得住此等苦楚,惨呼一声,身子整个儿曲作一团,忽觉大力后拽,链身一绷,身不由己,整个人便向半空倒飞了出去,说来也怪,身入半空,竟像是突入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就这么凭空自众人眼前消失。

众人惊喝出声,展昭难掩心头错愕,疾步上前,止于狸姬消失之处,忍不住伸手前触。

似乎那里,天与地之间,有人张起巨大的透明帷帐,蒙蔽了他的眼睛,眼前看似只是街道的另一段,其实,那是另一个世界。

失神良久,方才垂下手来,暗笑自己异想天开。

他自是不知,就在方才,他举手所停不及盈寸之处,正立着一个容颜姣好的白衣女子,那女子脚边,挣扎翻滚着痛苦不堪的狸姬。

那白衣女子没有理会狸姬,只是看着展昭蒙着药巾的脸出神,眼眸亮若晨星,唇角绽出温柔笑意来。

直到展昭转身,她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真的是很像……只是,若是展昭,使的是巨阙才对。”

轻吁一口气,又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到了开封,自然就见到了。”

如此一想,眉宇间的郁郁之色散去不少,低头看狸姬道:“怎么,捱不住了?你这么本事,敢在瀛洲杀人,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起来寻个安静地头,咱们好好把账理理清楚。”

第41章 【恶疾】-五

有一段时间,狸姬痛的昏厥过去。

昏厥也并不能让她好过多少,所有的意识都抽离开去,独独留下痛楚的知觉更加清晰,心脏的每一下收缩,都伴随着无数钩针的一离一插,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自己的一颗心,真真切切膨胀于眼前,数不清的血洞,汩汩的血水,还有亮的灼目的利刃,在她的心肉之间起起落落。

她的头疼的似要迸裂开来,身子无意识地蜷缩作一团,五指深深地抠进地下,一个念头重重地在脑中冲撞:“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能死?”

就这样,呻吟着,痉挛着,战栗着,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死去,又活转,最后,睁开眼睛。

眼睛已经开始充血,看什么都模糊着一层血雾,吃力地转动头颅四下打量,所在的似乎是一间农庐。

是的,最普通不过的农庐,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黄泥地面,身后是半高的柴堆,对面是泥夯的灶台,灶膛外围跟里头一样烟黑,灶窗的糊纸破烂不堪,透过疏落的篾条窗格,可以看到半天上高高的一轮冷月亮。

窗下的八仙桌旁,似乎坐了一个白衣女子,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桌上的灯烛,吹一口气,灯灭,伸指一拨,火起。再吹一口气,灯又灭,再伸指一拨,火又起……

一吹一拨,乐此不疲。

狸姬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向那边看过去。

不错,是坐了个白衣女子。

侯了半晌,见那女子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狸姬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那女子手上动作不停,只淡淡道:“看你本形,应该是个猫妖,怎生长了个猪脑子?难不成你以为,在瀛洲犯了事,还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

狸姬一愣,下意识道:“你是瀛洲来的?瀛洲的神仙不是都睡……”忽地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话头。

果然,那女子手上动作略停,转过头来:“瀛洲的神仙都怎样?睡……睡着了?”

狸姬不敢接口,索性装聋作哑,倒是那女子,沉吟了一回道:“看来,我离开瀛洲之后,你又去过?”

狸姬听那女子句句猜中,不由得又惊又惧:那日自瀛洲归来之后,遵着温孤尾鱼之命,的确在下一个朔日又上瀛洲,将瘟神之药下在瀛洲的饮泉之中,临去之前,她也曾担心金峦观之事是否会引致瀛洲警惕,但温孤尾鱼言说,凡间的一个月,在瀛洲至多一日光景,金峦观少有人至,应该不会有人发觉端木翠遇害才是。

听这女子所说,她应该是在端木翠死后不久就发现了变故,并且很快离开瀛洲追凶——所以自己二上瀛洲的时候,药倒了其他神仙,却漏掉了此女。

念及至此,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该再去那金峦观看一看的,怪就怪自己下药得手之后太过心慌意乱,急急折返,竟未顾及此节。

那女子细察狸姬脸色,冷笑道:“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不防再猜上一猜,要药倒瀛洲神仙,普通的迷药是不奏效的,算起来,三界之中,也就只有太上老君的黑甜丹,药王孙思邈的安神汤,和瘟神药囊中的昏睡散。老君离得太远,想来你这样的小妖也勾连不上;孙思邈为人耿直刚正耻与妖孽为伍,就算你逼迫于他,他也定不会将汤剂的方子给你;倒是这瘟神……”

说到瘟神时,故意语音加重似有余味,觑那狸姬时,果见她眉目间惊惧之色一闪而过,当下心中便有了几分底,道:“倒是这瘟神,在上界没有宅邸,成日价在人间游荡。胆小如鼠,常见强低头;摇摆不定,易受人唆使;身无财帛,恐见利忘义;唯唯诺诺,神怪不分,战战兢兢,听人摆布,实在是拖下水去沆瀣一气的不二人选,对吧?”

说到“对吧”二字时,忽的展颜一笑,甚是明媚。

狸姬听她又是一语道破,心下又是惶急又是惊怖,待要张嘴为瘟神开脱几句,那女子袍袖一挥,道:“你想为他说话么?越描越黑,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三言两语,竟是将瘟神的罪给坐实了。

狸姬呆了半晌,忽地对这面前女子生出惧怕之意来:自己话说了不到几句,便被她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套出这许多内情,果然言多必失,为谨慎计,还是不再言语的好。

方打定主意,就听那女子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瘟神地位虽然鄙薄,大小也是个神仙,你这样的精怪,是怎么跟他搭上的?莫非,有人从中给你们牵线搭桥?”

狸姬心中一震,这一来,针刺之痛犹胜于前,额上瞬时便冒出豆大汗滴,心下一横,要将话题岔开了去,嘶声道:“你莫问东问西了,你不是从瀛洲一路追来么?不错,就是我在金峦观中杀了端木翠,要杀要剐,随你就是。”

此言一出,只觉十分畅快,带着几分恶毒之意抬起头来,就见那女子显然怔愣,眸中露出不解之色来。

狸姬顿有扳回一局之感,勉力伸手将蓬乱汗湿的鬓发拂开,眼底掩不住的挑衅之意,岂知那女子蹙了蹙眉,道:“你说……什么?我……几时被你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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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便是异样的沉默。

沉默的时间不长,但狸姬只觉得久到让人绝望。

几乎是嘶吼着道:“我在金峦观杀的,不是端木翠么?”

“难不成有人告诉你,你在金峦观杀的,是端木翠么?”

冷冷的一句反驳,狸姬竟无法回应。

恍惚中,思绪飘飘摇摇荡涤开去:到底是从哪里,出了错子?

一开始,是温孤尾鱼不愿意给她取不死药。

“端木翠正在金峦观禁足,撞上了她,有去无回。”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偷偷去了瀛洲,悄悄进了金峦观,她看到那个碧色衫裙的女子,听到她说:

“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真真是要闷死。”

从头到尾,那女子没有说过自己是端木翠。

是自己,以为她是,认定她是,却原来……不是。

一颗心缓缓下沉,明知于事无补,仍旧困兽犹斗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不是在金峦观中禁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