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依稀听到“包大人……铡了……”的字眼,料想不是什么好话,也就不再追问。

出得门来,才行了几步,端木翠啊呀一声回过神来,急道:“不是说买衣裳么?”

展昭一声不吭,将提在手中的包裹递过去。

“你挑的?”反应过来的端木翠开始懊恼,“我应该看着些的……”

正说时,衣坊的帮工出来闭门,笑着向端木翠道:“姑娘,这位公子看的仔细的很,连腰身都让我们重新改过。”

端木翠大奇,看展昭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哦,是了,你抱过。”

话一出口,那帮工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四五个鸡蛋,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还向展昭递过去一个会意的坏笑。

原本他会笑得更持久些的,如果不是对方的眼神忽然转作犀利和不客气的话。

于是那个帮工非常知趣的退了回去。

几乎是在同时,端木翠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至少,在礼教如此严责的大宋,不应该讲这样的话。

“那个……”端木翠偷眼打量着展昭的脸色,“我错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真的,我发誓……”

语气和脸色都足够诚挚。

展昭沉着脸打断她:“我不怕人家说。”

“也是呀,”端木翠典型地给点阳光就灿烂,“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回应她的是展昭分量颇重的一记眼刀。

端木翠立刻垂下头。

同时腹诽:真是难伺候呀……

幸好这时候,突发的状况分散了展昭的注意力。

临街的一幢宅子里,忽然间哭声四起,哀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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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与端木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那发出哭声的宅子过去,还没等近前,黑漆漆的门洞内,走出面色略嫌疲倦的一人,却是公孙策。

展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先生,莫不是何兄弟的爹……”

公孙策点头,叹气声愈发滞重:“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老人家走的太急……现下能到的亲眷都在,宣平的习俗,入暮时分哭丧……”

展昭心中一沉,面上亦现出戚戚之色,端木翠不解,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孙策,迟疑道:“又是……瘟疫么?”

展昭摇头:“是中风。”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良久才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命里的坎,既躲不过,看开些才好。”

公孙策心中一震,只觉端木翠的话看似随意,细细咂摸起来,却别有一番透彻出世况味。老、病、死固然是命里劫数,但把“生”也比作命中劫的说法倒不常听说。再念及生平所见,开封府经手的无数冤案,那些个活得伤痕累累的苦主,目下宣平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宁的百姓,不由心头酸楚:活着,何尝不是一件呕心沥血披荆斩棘的艰难责任,某些时候,也许比死来的更困难些吧。

展昭见公孙策面色黯然,知他心中伤感,有心开解于他,想了想道:“公孙先生,端木已经将城中的疫气祛除。想来这瘟疫不会再蔓延了,至于已病倒的百姓,多些大夫照料诊治,亦会大好的。”

公孙策喜道:“真的?”

俄顷似是想到什么,又苦笑摇头:“庞太师在宣平城外设了枷栏路障,随行十二名太医都是拦在城外的摆设……他们医术高超,若得他们助力,何愁宣平疾疫不解?不过……就算宣平疾疫已除,依着庞太师的性子,他会心甘情愿撤了宣平之围?现下刚过年关,普通人家衣食贮藏尚足,再过一阵子,却要到哪里去寻饱腹之食?”

“庞太师?”端木翠秀眉一挑,“他设的枷栏路障?我说呢,那日入城,一群人撵着我穷追猛打,原来都是他搞的鬼。他听皇帝的话不听?让皇帝叫他撤兵便是。”

展昭苦笑,公孙策叹道:“端木姑娘,就是当今圣上下令让他围城的。”

“这个皇帝的脑子跟他爹有的拼啊,”端木翠没好气,“他爹搞出了个晋阳,他就跟上闹出个宣平,爷孙俩变着法儿折腾我,以为我很闲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展昭哑然,公孙策黑线。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句话把这几十年为数不多的天字第一号人物浇的狗血淋漓。

只是这始作俑者似乎没什么反省的意思,想了想又开始出馊主意:“让皇帝的爹跟你们皇帝说说,别跟宣平过不去了。”

公孙策清清嗓子,好心提醒端木翠:“端木姑娘,先帝已经驾崩了。”

展昭生怕端木翠搞什么先帝鬼魂显灵斥责今上的把戏,紧跟上一句:“今上的身子不是很好,经不起惊吓。”

第53章 【地下三丈三】-九

端木翠下半句话及时咽了下去——她的确是准备让仁宗先人的魂魄故地重游的。

之所以不说出来,倒不是被展昭那句“今上身子不是很好”难住了,反正在她看来,今上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身子不是很好也理所当然。她只是突然想到,皇帝的爹或者是爹的爹的魂魄应该早已投胎转世了,就算把地府翻个底朝天,也未必能找到。

“那……”蹙眉又想了一回,期期艾艾道,“那就托梦吧,公孙先生,你画个皇帝的爹的样儿给我,我作法让这个假爹去给你们的皇帝托个梦,你说怎么样?”

假爹?公孙策欲哭无泪。

放在大宋当世,谁敢弄个假爹去糊弄圣上?那可是一货真价实的欺君之罪啊。

这主意,也只有端木翠才想的出来。

再一想,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可行性。

但是身为大宋官府公务员的一份子,公孙策心中止不住的觉得别扭:这可是典型的知法犯法啊。

求救似的看向展昭:“展护卫?”

展昭的目光尽量不与公孙策碰触:“依展某看……不失为一计。”

公孙策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直泛苦水:展护卫,从前是多好的娃儿啊,抗旨不遵都要自我悔恨自请就铡刀,现在好了,受了端木翠的蛊惑,连假爹这样的大不敬行为都默许了……

“先生,”似是看出了公孙策的迟疑,展昭言辞恳切,“百姓即天下,都是为了宣平百姓,即便大人知道了,想必也会体察。”

“还有,”目光转向端木翠,好整以暇地一笑,“此事是端木姑娘主使,端木姑娘何等神通,我等即使有心阻止,也是无力回天,只得徒增唏嘘而已……”

这番话多少也是实情,叫公孙策心里稍微安慰了些。

倒是反应过来的端木翠恼怒不已:“展昭,你狡猾!”

“你才知道。”展昭的笑容中忽然就多了些许得意,凑近端木翠耳畔道,“展某未入公门之前,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蒙江湖朋友抬举,赠号南侠,难不成你以为,那么些年都是白混的?”

话未说完,眼角余光忽地瞥到公孙策脸上意味深长的微笑,蓦地了然此举有些亲昵,微微一窘,不易察觉的避开了些。

端木翠却不觉,兀自恨恨道:“你们皇帝看走了眼,你哪里是猫,分明是狐狸,托梦时要让皇帝把你的封号改一改,改叫御狐狸,玉面狐狸,玉面花狐狸……”

这一下,连公孙策都禁不住笑出声来,连连摇手道:“端木姑娘,我们展护卫是什么都好,可千万不能是花狐狸……”

“为什么不能?”端木翠瞪展昭,忽地想起小翠,“小翠不是喜欢花么,展昭,她捧着花,穿上花衣裳,再牵上你这只花狐狸……真是……叫人难受……”

前头说得不怀好意,最后一句话忽的转作哽咽,脸色亦随即悲苦,抓住展昭臂膀低下头去,展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步声,紧接着是何三贵的声音:“公孙先生,今日多有麻烦,不及送先生……”

原来方才三人说话时,展昭和公孙策背对门洞,只端木翠看到里间,正说的言笑晏晏时,一瞥眼见到有穿孝服的人往这边走,立时省得在此说笑甚是不妥,对亡者亦是不敬,仓促间赶紧变脸。

展昭和公孙策也反应过来,心下不安,忙转身向何三贵还礼,何三贵是明理之人,虽然今日公孙策不及施救,依然好生谢过,这才转身离去。

才走了没两步,就听端木翠厉声道:“给我站住!”

何三贵这一下吓的不轻,回头看时,端木翠伸手向他一指:“说你们俩呢,给我滚出来!”

我们……俩?

何三贵茫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虽然身子不算单薄,但怎么着也不会给人“俩”的错觉啊……

正莫名其妙,就见端木翠的目光自他身上徐徐后移,最后定焦在身前丈余处。

看那神情,似是打量着什么人。

可她面前,明明什么都没有!

何三贵糊涂了。

倒是展昭,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他离去。

何三贵对展昭很是信服,虽说疑窦丛生,还是点头离开了。

端木翠冷笑道:“你二人最近辛苦的很哪,屋前屋后,街头巷尾,忙坏了吧?”

展昭不解,公孙策却是心头一动:端木姑娘白日间说“黑白无常勤快的很”,莫非现下她面前站的,是黑白无常?

想想倒也合理,何三贵的爹新丧,算算时辰,此际黑白无常进来罗魂也不稀奇。

也不知黑白无常回了句什么,端木翠怒道:“胡说,宣平死了这么多人,亡魂不是你们收走的,还有谁?”

顿了顿,似是更加不耐,道:“生死簿拿来我看。”

说话间,劈手夺过什么,似是厚厚一本册子,一手捧住,细翻几页,眉头愈皱愈紧,大力将手上之物摔了回去,口中道:“真真荒唐,普天之下,除了阎罗殿,亡魂还有第二个去处?”

也不知对面之人答了句什么,端木翠的脸色突然奇怪起来,道:“说下去。”

过不多久,端木翠的呼吸便急促起来,眉目间尽多焦灼之意,几次欲言又止,双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无意识地缠绞在一处。

末了,展昭听到端木翠压得极低的声音:“那么……就只有人间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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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冥道,这一日一夜间,已是展昭第二次听到。

宣平不见的那些亡魂,是在人间冥道吧。

那么温孤尾鱼,应该也在那里。

【完】

第54章 【人间冥道】-一

三人就这般站了好久,各怀心事。

还是端木翠最先打破沉寂,道:“这一日乏的很,公孙先生,我们回去罢。”

公孙策立时想到端木翠这一日劳心劳力,怕是至此刻水都未喝上一口,暗悔自己不察,忙道:“李掌柜那边应已备下晚膳,我们快些回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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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客楼里,的确已经备下一桌酒菜。

李掌柜的并不明白公孙策一行今日为什么兴师动众,要去挖掘那么大的一个土坑,但见几人一日未归,心中多少也料到事情绝不简单,自己别的忙帮不上,备下些酒菜犒劳几人还是不难的。

这一顿饭吃的闷闷,公孙策几次欲言又止,就是找不出话来打开僵局。展昭动筷很少,至于端木翠,神思恍惚,筷子倒是挟在手中,只是一直未曾动过。

展昭终于忍不住:“端木,是菜不合胃口么?”

端木翠似乎这才意识到身在饭桌,随口应了一声,伸筷挟了什么就往嘴里送。

展昭轻叹:“那是辣椒。”

端木翠茫然,往筷头上看了一眼,哦了一声,手上微松,那根青椒便落到桌上,溅起些微油渍。

公孙策有些沉不住气:“端木姑娘,适才隐约听你提到什么人间冥道,那是……什么地方?”

端木翠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她抬头看了公孙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人间冥道,那是……”

说话间,蓦地瞥到自己垂在肩前的发上有残留的黄土,忍不住将后面的头发拢到前头,用手梳理了一回,摇头道:“这么脏,我去洗个澡。”

李掌柜的恰拾掇了东西进来,闻言忙道:“浴桶在客房,都是现成的。我先去烧水,端木姑娘,你吃完饭时,水也就好了,正好不耽搁。”

端木翠摇头:“不用烧了,浴桶里灌上凉水就成。我白日烧了那么久,不在乎多烧这一桶。”

李掌柜的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出言劝阻:“端木姑娘,这么冷的天,用冷水洗,身子怎受得住?”

端木翠也不理会他,起身径自向客房去了,李掌柜的愣了一回,才向展昭道:“展公子,江湖人……都是这么奇怪的?”

展昭沉默片刻,才道:“掌柜的依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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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洗了很久很久。

其实真正洗的时间倒不久,大多时候,她都浸在水中发呆。

一直到整桶水都凉透了,冷的她打了寒噤,才反应过来,又用三昧真火烧热,热了之后又发呆,如此反复,也不知来回了几次。

想到心灰意冷时,把头靠在木浴桶内壁上,只觉周身的力气都散去了,无力感如同千斤的巨石,把人的清明意识和仅存的勇气一点点碾磨压作齑粉。

还有几次,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她忽然就把头埋入水中,眼眶处酸涩发热,眼泪刚流出便被周遭的水吞咽湮没——直到呼吸再不能继续时,才哗啦一下将头抬出水面,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外间的空气。

至始至终,脑中都是混沌的,忽而空落忽而芜杂,但不管是空落还是芜杂,一个试图回避的想法都以愈加愈执拗跋扈狰狞的姿态步步攫取她的神经:温孤尾鱼怎么会进了人间冥道?

昨日她还那般笃定地跟展昭表示温孤尾鱼不可能藏在那里,今日便因为黑白无常说的话而大失常态。

方才,他们是怎么说的?

“阎罗殿并非亡魂的唯一去处,上仙难道忘记了上古时被女娲娘娘封印的人间冥道?”

当然不曾忘记,人间冥道,是每个上界神仙都熟悉而陌生的。

说熟悉,因为耳濡目染,说陌生,因为远不可及。

就如同你每日一抬头便可看见的太阳,你对它熟悉么,自然;你对它了解么,未必。

人间冥道,正是这样一个所在。

有很多次,她还与相熟的女仙们饶有兴致地谈起人间冥道,更多谈起的,是与人间冥道并起的那个大时代。

也许在旁人看来,她身处的朝代已属传奇,武王伐纣凤鸣岐山,群魔乱舞众仙临凡,但这一切,又如何比得上人间冥道出现时的天崩地裂惊心动魄日月无光!

《淮南子》里这样说:

“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天愁地惨,命贱如尘,这才有女娲娘娘应时而出,“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力挽狂澜,拯民于水火。

人间书册如斯落笔,瀛洲典籍所记却另有玄虚。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地陷东南,阎殿崩摧寸裂,亡魂不履黄泉。佞邪奸恶,聚于人间;妖魔戾鬼,尽归冥道。人母女娲震怒,剖心为烛,沥胆成光,烛起百千之丈,光耀灼目之芒,神目视下,冥道无藏。封之印之,以正万世伦常。”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封之印之,以正万世伦常”。

在端木翠的意识之中,人间冥道,近乎于一个不真实的传说,虽然时常听到,但永不可能出现。

可是突然有一天,它真的出现了。

不但出现,它与自己之间,还有着绝不容回避的关系。

如果温孤尾鱼真的就在人间冥道,那么,毫无疑问的,她也必须跟进去。

这是瀛洲的神仙挑起的祸患,既然其他的神仙还在沉睡,就让同样来自瀛洲的自己来结束这场人间浩劫。

这样想着,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平时很少用到的两个词。

第一个是家门不幸。

第二个是……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端木翠喃喃,微微垂下眼帘,唇角缓缓勾起异常冷静的微笑,“为瀛洲清理门户……责无旁贷。”

先时的惶惑、惧怕、气愤、怨懑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遗留下一片湿润平静而又杀气渐浓的滩涂。

恍惚中,身处的并非这个窄窄小小家什简陋的客房,视野逐渐广阔,旌旗猎猎,四野弥漫开的浓重血腥味道遮去了春日萌发的青草气息,远处矗立着商汤的重镇崇城,坚硬黑色巨石垒作的城墙之上涂沥着西岐将士的血,一层又一层,浓稠着死不瞑目的将士亡魂。

端木翠站在军帐之外,泪眼模糊之中,崇城的影像反分外清晰。

她知道申公豹策动崇城哗变,她也知道变起仓促,西岐将官折损无数,她还知道这场哗变,尚父痛失帐前勇将。

她只是不知道,死的那人原来是他。

左近的西岐将领自四面八方赶来驰援,将士的愤怒如同冲天炽焰,尚父军帐却迟迟没有发出军令。

不知是谁振臂高呼了一声:“请战!”

一呼十人应,而后是百千人,紧接着,漫山遍野,声如雷震,崇城的固若金汤,势必在这如虹的血仇气势中战栗,继而崩摧。

日上中天之时,军帐外终于挂出了战牌。

她并不是最先动的,杨戬比她动的更早,最先拿到那块青铜战牌,但只是一错身的功夫,他被人重重撞开,手中一空,战牌已失。

眼前银白色战袍的衣袂飘起,不用抬头,他已知是谁夺牌。

端木翠转过头,唇角一抹极其冷酷的微笑,再然后,缓缓举起手来。

纤长苍白而泛着青色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块青黑色的战牌,几乎要把战牌攥碎于掌中。

一字一顿,句句沥血。

“杀叛将,为西岐清理门户,端木翠责无旁贷。”

静默片刻,外围一隅欢声雷动,端木翠麾下将士战鼓九擂,戟钺指天,为主帅请得崇城一战呐喊助威。

午时过后,人人均知,下一个出战崇城的,是尚父义女,西岐女战将端木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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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天光悠游漫过,震天的鼓点湮没在远年尘埃深处,取而代之的,是瀛洲内外经久不息曼妙吟长的管弦丝竹。

靡靡之音,最是侵肤入骨销蚀人心,卸下寒铁气浓重的战甲,披上绶带轻拂的丝绢,十指纤纤,弦上游走,竹管小毫,纸上锦绣,不复再握直取仇敌的穿心莲花。

乍听到温孤尾鱼身在人间冥道的消息,居然会失措、恐惧、惊怔以致落泪,真的是过了太久的悠闲日子,连以往的胆气与诛灭奸佞的豪气都一并埋葬了么?

昔日骁勇斗狠的西岐战将换作了今日畏手畏脚心生怯懦的女仙,尚父泉下有知,该是何等唏嘘失落?

不为别的,哪怕只是为了尚父,都绝不能后退半步。

第55章 【人间冥道】-二

如此想着,心情慢慢平复下来,长吁一口气,这才起身。

穿好中衣之后,先将自己的白色外衫拎起展开,见确实脏的够呛,这才依依不舍地将衣服丢下,去到一旁将包着新衣的包袱打开。

略略翻拣,三套襦裙一件狐裘大氅,都是上好的料子,端木翠捡了件银白暗压团花的襦裙穿上,外头罩上浅紫滚银边的褙子,又将掌宽的锦绣玉环绶带系于腰间,去到铜镜之前,细细看过。

她先时在瀛洲所着,都是上界织女所制的天衣,《灵怪录.郭翰》中记曰:“天衣本非针线为也”,后人衍为“天衣无缝”,是以乍穿到这种细密针脚的衫裙,只觉好生新奇,况且宋时衣着与商末已大为不同,更加纤细雅致些,褙子旁缀飘带,平添几分柔美,左右端详,竟是再合身不过了。

端木翠心下欢喜,因想着:我说展昭不会挑衣,倒是冤枉了他。

转念又一想:穿上衣服好看要人美衣服也美,衣服好看是人家裁缝师傅的手艺好,长的好看一大半是娘的功劳一小半是自己争气,横竖跟展昭是没什么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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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门来,四下一片静寂,想来时辰不早,旁人皆已睡下了。

路过展昭房间时,忽的瞥到门缝底下透出晕黄的一线光来,不由心中好奇:展昭还没睡么?

如此想着,便欲上前叩门,手刚挨到门扇却又收了回来,念头一转,眼底露出促狭坏笑,伸手捏了个穿墙决,有心要进去吓吓展昭。

哪知穿过门去站定,却没有等到预计的惊讶之声,抬眼一看,展昭倒是在屋,只是枕臂伏于桌案之旁,已然沉沉睡去,另一手搁在桌上,手中兀自握着一卷书册。

端木翠心中叹气,原先设计好的场景没有上演,难免有些蔫蔫,因想着:哪有这样的人,要睡便好生上床睡觉,一边厢假充斯文挑灯夜读,一边厢埋头睡觉,害我劳心劳力,白白穿墙一把。

没好气之下,转身便欲离去,忽的又想到什么,伸手拭了拭展昭衣裳,不由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还穿的这么单薄,也不知美个什么劲。

其实展昭穿得倒未必单薄,只是冬日夜冷,白日着衣到了夜间便显得颇为不足。

端木翠四下打量一番,正看到床上叠的方方正正的被褥,唇边不由露出笑意来,伸出手来冲着被褥挑了一挑,又指指展昭,接着两臂微拢,作了一个抱抱的姿势。

说来也怪,经她这么一比划,那被褥倒当真慢慢四下展开,接着晃晃悠悠,向着展昭覆将过来,四角微拢,披盖在展昭身上。

端木翠犹嫌不足——日常披衣,草草一盖,未覆之处甚多,的确也不见得暖到哪去——是以继续伸手指指划划,指点那被褥左挪右移上下贴合,直到把展昭包的如同襁褓中的婴孩,这才满意。

彼时烛光柔润,打眼看去,展昭剑眉轻展,鼻如玉柱,唇似涂朱,面部线条坚毅不失俊美,端木翠心中一动,因想着:没想到展昭竟生的如此好看。

如此一想,倒不愿就此离去了,就近在展昭旁侧的凳子上坐下,支颐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展昭,一双美目扑闪扑闪,细密长睫便如小扇子般一上一下。

大家不要以为端木翠被展昭半夜三更喷涌而出的外在美震住走不动路袅,错乎哉,大错也,她现在操心的事儿多了去了。

因为她突然想到:展昭的那根红线已经被解去了,要给他牵个怎样的姑娘才好?

以前倒不觉得这是个难事,横竖牵个好人家的姑娘便是,现在问题复杂了,展昭生的如此好看,总得牵个模样儿拔尖的姑娘不是?

再往深了一想,模样儿拔尖还不够,这性子总得和顺些才好,那些个尖酸刻薄斤斤计较的,就算生成了西施杨玉环也不能要啊。

再说家世,家世太好的也需斟酌斟酌,怕就怕那姑娘仗着自己娘家有权势欺负展昭,这便大大不妙。还有,这姑娘要会武功不会?最好是会一点,否则总要展昭照顾,也不是个轻省活儿。

再者,厨艺也需过得去,展昭总在外头办案,风里来雨里去几多辛劳,回到家里顿顿就着咸菜啃窝窝头岂非叫人心酸?哦对了,缝补技艺也不能差,展昭素日里跟人动手的时候太多,衣裳难免割了划了,身边人会缝补便好很多,不是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么……如能通晓琴棋书画更好,增添些生活情趣……

愈想愈是诸般挑剔要求多多,想到后来连那木匠活儿洒扫活儿抹墙覆瓦活儿都希望未来的展夫人大包大揽,理由是展昭办案辛劳,外请工匠诸多麻烦,展夫人若能一力承担,那便皆大欢喜了。

最后一合计,梦想照进现实,顿觉幻灭非常:这样三百六十行行行占鳌头的姑娘要去哪里寻啊,给你寻个神仙都不够啊……

念及此节,兴味索然,再一琢磨,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展老夫人。

“做娘的,总该为儿子着想,你挑的,一准没错。”

第56章 【人间冥道】-三

如此一想,心头顿时轻快不少,一时无所事事,目光又停在展昭手中的书卷之上。

“想来也不会读什么圣贤文章,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徒耗灯烛,不知在看什么乌七八糟的书……”喃喃自语间,便伸手去拽那书卷,一拽不脱,二拽,还是拽不动。

端木翠忽地心头起疑,看看那书卷,又看看展昭。

“展昭,你早就醒了吧?”

展昭没动,嘴角却不易察觉的勾起稍许弧度。

端木翠恨得牙痒痒:“还装?信不信我叫你这辈子都醒不过来?”

面对威胁,展大人从来就无惧无畏,因此,依旧睡的四平八稳酣畅无比。

端木翠咬牙切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一脚踹向展昭身下的圆凳。

有些时候,就得玩儿狠的,这一踹,总算把展昭踹出响动来了。

随着圆凳咣当一声翻倒,展昭一记漂亮的鹞子翻身,衣袂微振,稳稳落地,顺手将身上滑落的被子捞住,看向端木翠时,只觉眼前一亮,笑道:“好看。”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人好看还是衣服好看?”

展昭反应也不慢:“人好看。”

末了,意味深长的加上一句:“端木姑娘长的好看,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展昭,你真是个小气猫,我说你穿什么都好看,你不反说我一句你心里就不舒服。”

展昭无辜道:“这有什么办法,都是娘教的,小时候,我娘就常跟我说,对于某些人,再难看也要说好看……”

语毕,很是自得地看着端木翠被自己气到说不出话来,顿觉神清气爽。

不对不对,端木翠的脸色怎么渐和缓了去,反笑得分外藏刀?

展昭隐隐觉得头皮发麻,某些情况下,端木翠的脸色便是衡量事态走向的晴雨表,当此刻,分明书写着反败为胜扭转乾坤。

果然,端木翠语出惊人:“展昭,那是你娘说的么,那分明是我娘说的,我娘什么时候成了你娘?难不成你想管我娘叫娘?可是我娘没生过你这样的儿子啊,除非你做我娘的女婿,可那也

得先问我同意不同意啊。”

这么一长串话,你娘我娘其绕无比,端木翠筛豆子般噼里啪啦一气呵成,朗朗上口字字清亮,都不带换气儿的。

展昭先是有些发懵,待得反应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又闭上,末了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好在端木翠原为武将,很是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嘻嘻一笑,岔开了话去:“展昭,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学武之人,若是身侧有人都察觉不出,未免太不济了些,”说话间,将臂上搭着的被褥送回床上,“话说回来,你方才在桌边坐了这么久,嘟嘟哝哝自言自语,到底是做什么?”

“当然是将上界的咒语一一念过,”端木翠说的很是煞有介事,“与温孤尾鱼对阵在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咯。”

“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来,对着我念上界咒语?”展昭不信。

“旁人都睡下了,只有你屋里亮光啊,”端木翠理直气壮,“你睡的这么死,点着蜡烛也是浪费,那么我就来用咯,有什么奇怪的?”

这话说的……

明明破绽百出,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兴许人端木翠的确是有资源共享的意识也说不定。

见展昭犹有疑色,端木翠兵行险招:“展昭,你不会以为是你长的好看,我看迷了眼舍不得走了吧?”

诸位,撒谎骗人最高明的招数绝不是信口开河见天忽悠假话大话空话三花聚顶,端木姑娘的做法更加棋高一着:所谓三句假夹一句真,假作真时真亦假,说假话时表情要真,说真话时神色要假,真真假假,难辨真假,最终要它真便真,要它假便假。

展昭苦笑:“看来你今晚精神不错,连带着斗志水涨船高,口齿愈发伶俐,我还是少往枪头上撞。”

语毕似是想到什么,自枕边取出一幅字画递给端木翠:“这是公孙先生适才画的先帝图,交由你作那托梦之法。”

端木翠一愣,她先时与展昭争强斗胜,心下洋洋得意,倒将正事撇了去,此际听到展昭所言,方才想起温孤尾鱼之事,心头随之一沉,面上轻快之色亦敛了不少,接过字画展开看过,道:“公孙先生见过皇帝的爹么,画的像么?”

展昭摇头道:“听先生所言,未曾见过。此画是依据之前老宫人的描述所画,应该是有八分像的。”

端木翠叹气道:“横竖都是假的,能唬到皇帝便行。”

说着伸出一指,沿着字画上真宗的轮廓徐移徐动,双唇微微翕合,也不知念些什么咒语,末了屈指对着画像轻轻一弹,低声道:“去跟你的皇儿好好说说,速速解了宣平的围困才是。”

话音未落,那字纸如同飞灰般四下散开,个中滑落一缕人形,依稀便是绛红皇袍通天冠的模样,尚未看得真切,那人形已然飘飘忽忽,穿墙而去。

此法并不耗神,端木翠却有些郁郁,先时关于人间冥道的落落情绪重又袭来,怔愣半晌,伸手将展昭落在桌上的书拿过,随手一翻,却是一本残破的《史记.周本纪》。

端木翠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一时间却又难以明了,就听展昭从旁道:“晚间听公孙先生说起你出身西岐,我对商周间事所知不多,便托李掌柜的寻了这书来看。”

端木翠随口嗯一声,只觉心底一隅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偏又触之不及,没来由的心急,因想着: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来?

展昭见端木翠不答,笑了笑又道:“远年旧事,多亏有了典籍记载,否则今人去哪里知道……”

话音未落,就听端木翠失声道:“我明白了!难怪温孤尾鱼可以打开人间冥道,他在瀛洲看管上古典籍,每日拥卷自坐,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如此一想,茅塞顿开,先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直如春水融冰,一一消释开来,正心潮起伏间,

就听展昭温和道:“端木,人间冥道,你已经提过许多次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端木翠这才省得展昭对人间冥道一无所知,略略迟疑,便将人间冥道的由来大略说了说,展昭听得颇为仔细,末了问道:“你方才说,女娲娘娘‘剖心为烛,沥胆成光’,一定要如此这般才寻得着冥道么?”

端木翠笑道:“冥道这个地方,最是奇怪不过,明明藏污纳垢,汇聚了全天下至阴至邪至奸至恶的戾气,偏偏无色无味无形,就算近在手肘,你也察觉不出,只有以神光照之,才可迫其显形,所以上界有句话说:欲进冥道,先显其形。如果不能让冥道显形,任你天大本领,都直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穷其一生,连冥道的边边角角都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