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极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你,一定要学那女娲娘娘剖心沥胆才能让冥道显形?”

端木翠心念一转,已然猜到展昭用意,笑道:“展昭,你是怕我剖心沥胆不得活么?”

说着伸手在腹前比划了一刀,脑袋一歪,两眼一翻,舌头一伸,正要怪叫一声“我死啦”,目光蓦地触及展昭眸中的关切之色,心中一暖,收了怪相,坐正身子道:“冥道未进就杀身成仁,我哪有那么笨?女娲娘娘虽然神力无边,但她毕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神仙,后来的神仙想出了很多省力的法子,用不着剖心沥胆那么麻烦啦。”

(简言之,就是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我们在创新……呃……被pia飞……)

展昭这才放下心来:“那么,你有什么法子让冥道显形?”

“只要攫取天地之间最亮的一道光,”端木翠眸中异彩大盛,“展昭,考你一考,这是什么光?”

第57章 【人间冥道】-四

“最亮的一道?”展昭沉吟片刻,有些不确定,“雷电之光?”

端木翠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来:“那样闹哄哄急嘈嘈转瞬即逝的电光,怎么可能当得起天地间最亮这样的称誉?”

展昭笑笑,旋又思忖开来,端木翠道:“展昭,想不出就认输吧,当初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话音未落,就见展昭微微一笑,徐步行至窗前,缓缓将窗扇支开。

打眼看去,窗外一片漆黑暗沉,冷风得了空档进来,端木翠不由打了个寒噤。

展昭微笑,转身向端木翠做了个“请”的手势。

端木翠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又想说是月光还是星光?”

展昭摇头道:“都不是,你若有耐心,再过一个多时辰,便会看到。”

端木翠心头咯噔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喜道:“你想到啦?”

展昭笑而不答,重又向窗外看去,俄顷端木翠过来,只觉窗口处寒意更甚,忍不住双臂抱起,向展昭靠了靠,仰脸看展昭道:“当初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展昭,你怎么会这么聪明?”

展昭低下头,正对上端木翠澄澈双眸,鼻端闻到她发上淡淡的皂角气息,不由心中情动,忙收敛心神,移开目光道:“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

端木翠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两人并立窗前,目光落于溶溶夜色深处,竟都忘却了寒意。

不知为什么,展昭的眼眶忽然有些温热。

那刺透重重夜幕的第一道曙光,可不就是天地间最亮的一道光么。

它或许没有日上中天之时的阳光炽烈,也不如日落长河时的夕光柔美,可是若没有这道直面浓重阴霾与暗沉的第一线曙光,又如何能拉开无际夜幕,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清平天下?

……

“端木。”

“嗯?”

“曙光现时,便要动身去人间冥道?”

“是。”

“那我送你。”

“……好。”

————————————————————

夜色依旧浓稠,正是入曙之前最暗的时辰。

端木翠与展昭一前一后,小心翼翼绕开地上陈尸,登上宣平城楼。

站在垛口处向外看去,远处点点灯火,侧耳细听,隐有呼喝之声。

庞太师还真是尽忠职守,知道宣平疫重不敢入城,但城外的守备,丝毫都不放松。

“也不知道冥道长的什么模样,”端木翠深吸一口气,想了想两手合十拜了一拜,“女娲娘

娘,你梦中有知,得好好保佑我才是。”

展昭笑道:“为什么是梦中有知?女娲娘娘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都睡下了?”

端木翠得意道:“展昭,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女娲娘娘、伏羲大帝这样的神仙开山鼻祖,老早就隐退啦。”

隐退?一时之间,展昭倒真是有些不解。

“就好比江湖中的门派咯,”自打展昭教她以江湖人自居蒙过李掌柜的之后,端木翠俨然一副老江湖的架势,“老一辈的掌门传位给新一代的掌门,新掌门老了之后又将位子传下去,否则一个人总霸着掌门的位子有什么意思,早晚有做腻的一天,再说了,你老不让位,弟子们没有出头之日,心里头也不痛快呀。”

“就好比上古时的禅让?”展昭有些明白过来。

端木翠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有那么几分像,可也不全是,我琢磨着,是他们自己做神仙做腻了,做了成千上万年,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来了,索性甩手睡觉去,反正天地已成乾坤已定,剩下的,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展昭微笑,“倒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做神仙也会做腻么?”

端木翠白了展昭一眼:“你不做神仙,当然不知道做神仙的辛苦。刚开始时还挺新鲜,可以在天上飞,可以在水里跑,可是展昭,我又不是有病,谁还见天飞来飞去的不下来?我没做神仙时,总觉得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就成什么的日子是最惬意不过了,真的过上了这种日子,反而觉得没什么劲。女娲娘娘她们过了上万年,不烦才怪。”

“所以,就陆续睡去了?”细细一想,倒也合情合理,反正新一代神仙已然长成,放手让后来人去做也未尝不可,“睡在哪里?”

端木翠俏皮一笑,伸出手臂比划了个大圈:“偌大天地,我也不知他们都睡在何处,听说女娲娘娘化作一块青石,沉睡于茫茫大山之间,还听说伏羲神化作深海巨树,枝干抽生数里之遥,无数鱼虾在枝桠间洄游……你不用担心他们被吵醒,再大声响都吵不醒他们。”

“若是睡的太久,自己醒了呢?”

端木翠愣了一下,半晌才犹犹豫豫道:“自他们睡去,至今还从未听说有谁醒来……醒了的话,可能翻个身再睡罢。”

展昭忍住笑:“若是睡多了,不也会觉得无聊么?”

“怎么会?”端木翠答的很是认真,“他们这样的沉睡,是真真正正封存了五官,断了七情六欲,没有感觉也没有知觉,就算真的无聊,他们也感觉不到的……况且,现在越来越多的神仙都已经沉睡了,难道你不觉得,那些白日飞升显露神迹之事,大都是汉晋间口口相传,唐时已

大为减少,大宋开国之后,几乎不曾听说么?”

说的倒确是事实。

那些个神仙轶事,上古时自不必说,秦时徐福率三百童男童女寻海外仙山,渺然无归;汉武帝年间,《内传》记曰“元封六年四月,武帝于承华殿前迎西王母”,唐时民间盛传玄宗夜半架梯登月,造访广寒清虚之府,似乎那时的富贵帝王家与仙真之间过往甚密交情不浅,但是近百十年来,听的多是宫闱秘事,什么烛影斧声狸猫换太子,俨然与上界毫无瓜葛。难道真如端木翠所说,是因为“越来越多的神仙都已经沉睡了”?

展昭于升仙修真之事本就无甚了了,因此上只是一笑置之,正欲说些什么,端木翠又道:“待我将来沉睡了,展昭,你说我幻作什么形好?”

展昭心知端木翠若是开了此类话头,必然信口开河没边没际,便想岔开话题,哪知端木翠那边已然兴致勃勃地谋划开了:“不如我去找你,展昭,到那时你应该已经作古了,我幻形作石像给你守坟好不好?”

若换了别人,开口说你“作古”,闭口为你“守坟”,展昭纵是再好脾气,只怕也会心生不悦,可是经由端木翠说出,再念及她的身份性子,知她确是无心,也没法驳她什么,唯有摇首

苦笑:“不劳烦端木上仙。”

“不麻烦呀,在哪不是睡?”端木翠毫不气馁,“要不,我幻作你坟上一棵青松?”

展昭婉言谢绝:“不用了,那么小的坟冢上凭空长出你这么大的青松,我怕把上坟的人吓着。”

“说来说去,你还不就是嫌弃我,”端木翠瞪展昭,“旁人请我去我还不乐意去呢。”

有谁会请你去……

展昭叹气,想了想还是折中下:“你幻作些普通的花花草草便好。”

思来想去,坟冢之地,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不至于那么突兀。

端木翠显然不是这么想的:“花花草草……要不就……牡丹?”

“端木,”展昭决定尽快结束这场怪异荒诞而又匪夷所思的讨论,“荒草萋萋的坟冢之上长出你这么艳丽无匹的牡丹,旁人会以为我在地下成了精的,若有好事者非要掘开一查究竟,我更是不得安宁了……你好好做你的神仙,沉睡的事情容后再议。”

端木翠哼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好在,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开去。

“展昭,”端木翠似是怕惊动了什么,声音忽然压的极低,“曙光……到了。”

第58章 【人间冥道】-五

在展昭看来,此刻的夜色与方才同样浓重,实在是没有甚么分别的。

所以,有那么片刻,极短的时间,他忽然羡慕起端木翠来:做神仙,的确是比凡人要强上那么

一些,最不济,目力是要好的多了。

不过,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来,一来不想助长端木翠的嚣张气焰,二来,万一她又生出些馊主意,每日旁敲侧击要度化自己成仙,那可够他受的。

端木翠自是不知道展昭转了这么些心思,在旁静立阖目,默念法咒,俄顷单手抬起,平举于前,神情甚是郑重。展昭知她必是凝神作法,当下静默肃然。

不多时,东向厚重的云幕之后,忽地光斑耀起,那斑点极小,光却极亮,展昭直视之下,只觉双目疼痛酸涩,周遭事物登时模糊。

就听端木翠急道:“展昭,闭眼!”

展昭依言阖目,饶是如此,双目还是肿胀跳突,被冷风一激,更是呛的难受,脚下虚浮,眼泪都流将出来。

正连连嘘气间,端木翠已拉住他,柔声道:“展昭,你把头低一低。”

展昭含糊应了一声,扶住端木翠的身子低下头来,忽觉目上一凉,却是端木翠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如此一来,目上的灼热之感立消,沁沁凉意,似有抚慰人心的安详力度,展昭定了定神,道:“好多了。”

端木翠歉然道:“是我不好,竟忘了曙光乍现之时,你的眼睛是承受不了的……你先闭目歇息,过会再睁开。”

展昭下意识点头,下颌正触到端木翠额前细密覆发,心下一悸,知她离的极近,连头也不敢点了——但不知为什么,要他此际将头抬起,心中却又不愿,倒是宁可维持着现下这个别扭又不舒服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翠方才将手拿开,低声道:“展昭,你看。”

展昭听她语声虽低,个中却不乏欣喜之意,睁眼看时,见她左手微微举起,衣袂稍稍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如玉,掌心上方寸许处,虚托着一团绣球大小的玉色柔光,再仔细看时,才知那团玉色只是莹光漫涨,个中真正散出光来的,只鸡子大小,竟由无数针尖般的光点簇拥而成,忽而异彩璀璨如晶石,忽而莹光烁动如流水,直看的呆住了,连带着呼吸都悄静了许多,生怕惊扰了面前这许多睡眼惺忪的曙光之灵。

端木翠目中尽是疼惜之色,柔声道:“你看,它们也困的很,张开眼睛时,这光便亮些,闭上眼睛时,这光又黯些。赤乌尚能在羲和驾驭的日神车上多睡那么一会,它们却不可以,迷迷瞪瞪间就要推搡着出发,为后头的日神车照出一条路来,若没有它们,不知道羲和会把日神车驾到哪去,没准一头撞进了海里也说不定。那样韩愈就写不出什么‘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的诗来啦。”

展昭听她说什么“张开眼睛”,只觉匪夷所思:那么些光点只针尖麦芒大小,眼神若晃上那么一晃,只怕就糊成了一片白光,哪还能细究什么鼻子眼睛?如此想着,心头慢慢涨开新奇呵怜暖意,蓦地觉得这世上事物之美好熨帖,委实难描难画。

如此贪恋了一回,忽地想起什么:“你拿走了曙光,人间会怎样?”

“也不怎样,”端木翠嘻嘻一笑,“日出会延后一个时辰——这一日,少了一个时辰。”

“不会有人发觉么?”

“不会。”端木翠狡黠一笑,“展昭,难道你没发觉,现下跟方才,有什么不同么?”

“不同?”展昭沉吟,目光四下一掠,眉峰微皱,“与方才相比,没有风了。”

“还有呢?”

“还有,似乎……也没有声音。”

“还有呢?”

展昭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的“还有”,又思忖了一回,委实无索,正想苦笑摊手,眼角余光忽地瞥到宣平城外的营地篝火,脊背骤然一僵。

不管是白日还是夜间,那火光都应是跳脱而跃动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凝固成眸底一抹静默可怕的明亮。

“想来你是猜到了,”端木翠的目光亦循着展昭看的方向过去,“不可思议吧,我拿走曙光的刹那,人世间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滞,连本该跃动不息的火焰都止于上一刻的情态,更遑论人或草木了。‘碧水成玉,雨作悬珠’,说的就是当下了。”

碧水成玉,雨作悬珠?

是了,既然“人世间的一切行止就此凝滞”,原本无一刻停歇的流水静成了碧玉,天上的落雨也颗颗凝成了悬珠又有什么稀奇?再想开了去,飞花不能飞,落叶亦不能落吧。

“会有人察觉么?”

“不会。”端木翠摇头,“所有人都失了这一个时辰,低眉尚是寅时,抬首已然入卯,他们只会省得今日辰光过的出奇的快,却不会猜到是被人拿走。”

“这一个时辰,冥道就会显形?”

“是,但愿这一个时辰之内,我会将所有事情了结。”

“若没有了结,会怎样?”

端木翠身子微微一颤,顿了顿才轻声道:“若了结不了,而我又没有及时归来,大抵……会与冥道一起消失吧。”

展昭心中一紧,下意识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

“你不行!”端木翠面色一沉,少有的严词厉色,“展昭,你不可进冥道。原本,我都不应让你送我的。你远远避开去,不可靠近冥道半步。一个时辰之后,若我回来,便同你一起回去。若我不回来,你自己回去。”

展昭垂目一笑,淡淡道:“该怎么做,我心中省得。”

端木翠见他应的爽快,不禁心中生疑,又添上一句:“这是我的事,你不可插手。”

展昭抬起头来,含笑迎上端木翠目光,还是云淡风轻的一个字:“好。”

也不知为什么,他愈是平静,端木翠反愈是惊惧不定,低眉间心头业已有了计较,银牙一咬,一字一顿道:“该怎么做,我心中也省得。”

话未落音,忽的后撤开去,眼眸中寒芒乍现,展昭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周铮铮金石陷地之声,急伸手推时,果然便似推在一堵透明砖墙之上,换了个方位再试,亦是如此。

端木翠竟画地为牢,将他困于屏障之内。

展昭急道:“端木,你这是做什么?”

端木翠上前一步,伸手轻抚那屏障,嫣然一笑道:“这样便好的多了,冥道凶险,谁也不知届时会有什么状况,你若随意走动,撞上些妖魔鬼怪,岂不是让人担心?”

展昭强自平心静气:“你把这屏障撤了,我就在此地等你,不会擅入冥道。”

端木翠摇头:“迟啦,展昭,从前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不要做自己力所未逮之事,你有哪一次听过我来?但凡你以前的行止让人放心些,今日我都不会这般对你。”

展昭苦笑,他的确已是“劣迹斑斑”,倒也难怪端木翠这么说他。不会擅入冥道?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端木翠见展昭无言以对,顿了顿又道:“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困住你,总之……你好生待在里头,什么妖怪都伤不了你。一个时辰之后,冥道消失,这屏障也就自然打开了。”

第59章 【人间冥道】-六

展昭听她语气虽是柔和,但目中透出的决意之色却是不容置疑,心知拗她不过,惟余默然。

端木翠也不与他多说,径自念动咒诀,不多时那团玉色便自她掌上缓缓升起,徐徐上行。

展昭禁不住抬起头,目送那曙光渐高,耳边听到端木翠喃喃语声:“待这曙光挂上中天之时,冥道,也就该显形了。”

事已至此,展昭也无话可说,沉默了一回,才道:“你多加小心才是。”

端木翠先还有些忐忑,担心展昭因为自己对他施法而心生不悦,现下听他语气,个中并无责备,反多关切之意,心中一松,转身向展昭道:“你放心,我自然……”

话到中途,忽地生出不祥预感来,这不祥之感犹如极细电光,在脑中瞬间穿刺,稍纵即逝,却余下尾梢丝丝缕缕,尖利无匹,向着更深处钻升,再然后,似是为了验证她的预感,原本可见度尚可的周遭,刹那间裹入一片漆黑。

这感觉……

很像是走在一条幽闭却又看不到尽头的山腹甬道之中,顶上悬着晃动而又昏黄的马灯,脚步声在甬道内空响,不知几许远处,有水渍自褐色岩壁缓缓下渗,至低凹处凝作细小水珠,那水珠不断吸附积渍,渐渐胀大滚圆,直到凹处再咬合不住,终于……

滴答一声,正落在因惊恐而收缩不定的心脏之上,溅起更小的水滴,一颗又一颗,沿着温热心壁四下滑落,急回头时,顶上马灯渐次熄灭,憧憧雾影瞬间逼近,骤然映于眸中的影像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端木翠魇住了。

她的瞳孔渐渐张大开来,眼底眸光一点点涣散,喉咙似是被什么扼住,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的嘈杂难耐,车马辚辚人声鼎沸,连那金鼓鸣响锅碗磕碰之声都无一不备,端木翠颅内剧痛,直欲炸裂开来,正痛楚间,蓦地自千声杂混中辨出展昭声音来,似是发自无穷远处,焦急唤她:“端木,端木。”

这声音,终将她自六神失主元神溃散的边缘唤回来。

清明意识一点一滴汇聚,继而浑身战栗,喉底逸出低低呻吟,冷汗涔涔而下,双膝一软,扶住那屏障软软滑坐于地。

声响不大,展昭却立时停下了——方才骤然降下黑幕,伸手比于眼前亦不得见,巨阙抽出,浑无剑光,端木翠又突然偃了声息,直叫他心急如焚,于咫尺方圆内换步移位,慌忙拍那屏障,不住口的唤她,心下一阵凉似一阵,忽然听到她的声音,简直是欲狂喜了。

凝神听了一回,辨出端木翠气息似是在右首身后,遂摸索着屏壁转回身来,向着端木翠所在方位慢慢屈下身去,不确信道:“端木,是你在外面么?”

端木翠气息未匀,有气无力在外壁叩了两下,低低应了一声。

展昭听到她应声,一颗心终落回实地,两腿一软,亦扶住屏障慢慢滑坐下来,这才省得胸口滞涨的生疼,后背一阵冰凉,里衣已尽数汗湿了去。

一时间内外竟都无话,两人背靠屏障而坐,俱是精疲力竭。

————————————————————

静默是展昭先打破的。

“端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端木翠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冷风吹过,鼻端掠过丝丝血腥味道。

冷风……

冷风?!

方才还在说,人世间的一切行止皆已凝滞,既已凝滞,就不该有风。

既然有风……

难道,已经到了冥道?

端木翠脊背寸寸绷紧,人在目不能视时,听力便似乎分外殷勤,也许,殷勤的过分了些。

有极细小的怪异声音,起自不知几许远处,呢喃着危险气息,更要命的是,她竟能辨出那声音是向这边过来,不紧不慢,却如渐沉砝码坠压绷紧长弦。

端木翠睁大眼睛,徒劳地向四周看过去。

现代科学业已普及:我们之所以看到东西,是因为有光反射映入我们的眼睛。

所以端木翠什么都看不见,映入她眼睛的,只有黑暗。

“端木?”展昭似已觉出不妥。

端木翠定了定神,轻声道:“等我一下,我唤出三昧真火照明。”

语毕便是衣料窸窣摩挲的声音,展昭虽目不能见,亦猜到她是作法念咒。

谁知等了时许,仍不见亮光。

别说不见亮光了,连方才能听到的衣袂窸窣之声都息了去。

展昭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几欲失去耐性——困在这方圆之地,瞎子般四下摸索,与端木翠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更可气的是,端木翠似乎根本就不了解他的担心,忽然就大半天不出声,简直是要活活把人急死。

如此一想,更觉胸口闷痛,下意识伸手抚住,手肘正触到腰带。

忽的便心下一动:公孙策将这制好的腰带送于他时,曾说过夹层之中会有“救命之物”,里

头……会不会有火折子?

心念至此,再无迟疑,伸手解下腰带暗扣,将那夹层之物倒于手上,先入手的是两粒金瓜子,随手弃去,再入手是个小小的桑皮纸包,想来是包着些祛毒医伤的药末,亦丢了去,直到一个扁圆的粗糙卷筒滚入掌中,这才如释重负,对于远在聚客楼的公孙先生,几乎是要生出崇敬之情来。

说起来,也是际会巧合,那日衣坊将新做的新衫送到,不知是不是开封府定制衣物的人说了是做给展护卫的,那未谋面的绣娘尤为上心,官服常服都是寻常样式,编排不出花样来,便在这腰带之上做起文章,料子自然上好,针脚极是细密,重层按绣,普通一条腰带,做的且厚且宽且精心,张龙赵虎他们便打趣说,如此腰带,炎夏时系了必捂出痱子来,隆冬时用便刚好,不显臃肿还能挡风,不止挡风,必要时还能救命,过来一刀亦能挡半刀。

说笑时便引来了公孙策,将那腰带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最后被那句“必要时还能救命”引发了灵感,乐颠颠捧着腰带去了,第二日送返来,将正中镶饰玉处改作了暗扣,得意道:“展护卫,里头多了夹层,我放了些紧要物,必要时真可救命的。”

其时腰带内设夹层倒也不稀奇,展昭笑笑接过,随手按拿,摸到金瓜子形物,想到钱财确是不可或缺,也便一笑置之,那时正值炎夏,这腰带用着颇为不便,自然束之高阁。说起来,还是去岁入冬时重又翻拣了出来,想不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

火折子的光一晃,身遭丈余果然便晕糊着亮了起来,展昭一眼看见端木翠低头立于屏障之前,心头一松,语中却不觉有气:“你明明在外面,为什么不说话?”

端木翠先是不动,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

终于抬起头时,一张脸煞白,连嘴唇都露出灰败颓色。

嗫嚅了许久,终于开口唤他。

“展昭。”

如果声音有颜色,此际她的声音定是透明的,轻飘飘像是一阵风就能吹作支离破碎,偏偏每个

字却还能将他的耳膜撼的鼓振不休,这鼓振不适之感自耳膜向内,灼过喉间,直抵心室。

“我使不出法力来了。”

第60章 【人间冥道】-七

一时间,展昭不知道该去如何消化端木翠的话。

或者说,他是不相信。

端木翠平日里是极喜欢说笑的,但是这个笑话,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展昭的喉头艰涩的滚动了一下,忽然觉得嘴唇干的厉害。

端木翠睁大眼睛看他。

展昭一直都很喜欢看端木翠的眼睛,生动的像是能猜透任何人的心思,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里是有笑意的。

委屈的时候,得意的时候,促狭的时候,佯作恼怒的时候,他都能准确无误的自她眸底扑捉到星子一样扑闪而过的笑意。

这笑,如同带着暖意的光,那般乖巧的笼住他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似是时刻提醒于他:纵使宦海无常、江湖险恶,人心诡诈,这世间,总还是有值得守护的美好事物。

可现下,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柔弱无助而又惊惶,展昭几乎是要心疼起来。

“端木,你别慌。你仔细想想,除了法力,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开这屏障?”

他反是最先冷静下来的那个。

或许是被他声音中的温和力度所感染,端木翠似乎平复了些,喃喃道:“我的血也可以。”

“这就好。”展昭语气更加平静,“用你身上的尖锐什物把你的手划破,把这屏障打开。”

端木翠心乱如麻,一时无法定心,展昭的话便似为她指出一条路般,当下略略点一点头,抖抖索索便去摘取腕上的穿心莲花。

展昭不易察觉的舒了一口气,将火折子又举高了些,这才发觉端木翠身后不远处竟是一个黑魆魆的洞口。

难道,这便是冥道入口?

展昭心中作如是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屏障未破之前,有些事情,他不想去提醒端木翠。

端木翠许是太紧张了,穿心莲花既解,却未能拿住,链子滑落地上,忙俯身去捡。

展昭本待将火折子举低些,方弯下腰,忽觉心头一紧,猛然转过身子,将火折子向着屏障另一端照将过去。

茫茫墨色之中,现出憧憧黑影,举目间不知几许,亦不知火光照不见之处是否还有更多,竟都是向着这边过来的!

早已听到怪异声响,知道这周遭必有蹊跷,没成想竟来的这么快!

展昭牙关紧咬,转回身时,见端木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一手攥住穿心莲花的扣钩抵于腕间,眼睛,却是死死盯住他身后的。

“展昭,那是……”

“打开屏障。”

“可是……”

“你不要管那么多,先打开屏障!”展昭几乎是吼将出来。

端木翠咬了咬唇,心一横,便将扣钩生生按入腕内,再狠狠一旋,鲜血立时涌出,很快滑过手腕,滴落地上。

扣钩在血肉内旋搅的痛楚,把端木翠痛清醒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含泪道:“展昭,打开了屏障,你怎么办?”

该死!

展昭心头一沉,垂下的手死死攥拳,他方才那般催促于她,就是怕她清醒过来权衡甚么全局考量什么轻重,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端木你听我说,”展昭喉头发紧,只想先稳住她,“你先打开……”

端木翠不住摇头,慢慢向身后的黑暗退了过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寻死路。放你出来,两个人都会死……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

火折子的光终是飘渺黯淡,端木翠的身形很快就隐于黑暗之中。

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击于屏壁之上。

屏壁固若金汤,力道反击回来,腕骨折断般痛。

展昭却不觉,他生平从未有一刻如此际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他亦痛恨那些句句属实却摧人肝肠的大道理。

端木翠的说辞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来,也敌不过冥道妖魔,一人死总好过两人蒙难。

可是,要他苟全性命于屏障之内,眼睁睁看她去死,他是断做不到的。

所以,明知无济于事,仍是拼足了全身气力,向着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击出一掌,又一掌。

————————————————————

也不知击出了多少掌,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踉踉跄跄退开去,撑住屏壁勉强支住身子。垂目处,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又一个臃肿怪状黑影自屏障旁过去,喉头一哽,眼前立时模糊起来。

有几次,黑影该是撞在屏障之上,撞了几回之后知道此路不通,才慢慢掉个方向,重又前行。

看来,都是些脑子不灵光空具蛮力的蠢笨妖怪,搁着以往,怎么可能会是端木翠的对手?

偏偏现在,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杀死端木翠。

展昭阖上双目,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直到火折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睁开眼睛。

屏障外围,正对着他的,竟是一具直立的惨白人尸!

明知那人尸进不了屏障,展昭还是禁不住心头巨震,连手心都汗湿了去,俄顷强自定神,将火折子稍举高些,这才发觉说那是“人尸”并不妥当。

确切的说,那只是一具“人形尸”,徒具人的轮廓,五官手足并精细处却都不备,很像是孩童玩耍时捏的泥人,粘好了躯干头颅四肢,尚不及进一步加工。

火光跃动处,那“人形尸”表皮似是泡于水中多日,入目处另人作呕的惨白,展昭强压心头不适,疑窦更增:这怪模怪样物事立于近前,究竟所为何来?

刚有此念头,那人形尸已有异动。

但见它表层皮肉蠕动起伏不休,光秃秃的腕处渐渐抽伸出指节,原本圆滚滚的头颅四下乱撑变换形状,不多时面上已凹凸成五官形状。

展昭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头更觉嫌恶,方将头扭向一边,那怪尸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对面不罢休之势。

再看了一回,展昭突然觉得那怪尸化作的人形,眉眼处似有三分熟识……

何止是熟识……

电光火石间,展昭只觉手足发冷:面前站着的,不正是自己吗?

那怪尸咧嘴一笑,伸臂虚捞,手中便多了一件同展昭所穿一般无二的衣裳,慢条斯理将衣裳穿上,又盯住展昭端详了一回,有样学样,渐次将腰带、发带、佩剑诸物补齐。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答话,却似是发现什么,弯下身去,伸出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抹,又将手指竖于眼前,颇为玩味地盯住指尖的血迹出神。

那是端木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