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了片刻,慢慢张开嘴巴,血红肉舌竟伸出尺余长,在指尖绕了一回,舔尽血迹,于口中细细咂摸。

再然后,他似是发觉什么,转头向端木翠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露出极其怪异的笑容来,也不管展昭在屏壁内如何怒声引他注意,亦转身跟了过去。

第61章 【人间冥道】-八

端木翠的惊惧起的汹涌,去的倒也着实不慢——这多半要感谢穿心莲花戳的那一记狠的,那一下子,流出的不只是血,还有她骨子里潜藏许久的斗狠筹谋之气。

横竖已是一场必输之战,除了这条命,她已没有什么可输,接下来,该把目光转到“对方”身上了。

从古至今,沙场正面遭遇,绝无不废一兵一卒而全胜这种奇迹的存在,不是有句话叫“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么。

如果注定她是被杀的那“一万”,死之前,她也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行走在不可视的黑暗之中,端木翠居然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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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父其实很是怵头她这性子吧。

不止一次,他教训她:“让你去打仗,是要你活着回来,不是要你跟人同归于尽!”

她嘻嘻笑着点头,银色战袍蒙了尘污,链枪随意搭在臂上,枪头血犹未干。

点头归点头,下一次外甥打着灯笼,照的还是舅。

西岐的探子刺探军情归来,谈到端木翠时,无不眉飞色舞:“商兵私下里嘀咕说,遇到西岐的将领,若是别人,尚可迎上一战。如是端木将军,还是避开了好,她是连战败了都要扳成平手的人。”

她不是没有战败过,只是每一次败,她都如同被剜了心头肉,血红了眼宁死不退,一刀刀,一步步,哪怕扭不了战局,也必给商军以同等重创。

哪怕是尚父督战,情形也不会有什么改观,于山头主帐外观战,商军明明已潮水般溃败而去,西岐阵地却杀出那么突兀的一队人马,紧紧咬住穷寇不放,再看幡旗,便知端木翠麾下之军必是在这一战中蚀了本,不把亏空补平,她是不会鸣金收兵的。

多数时候,长叹一声,也就随她去了。

有些时候,商军虽然退却,但不呈败相,尚父恐她吃亏,急让杨戬追她回来。

杨戬劝她的台词,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两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非要搞到山崩了不成?”(听着有理,饶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令旗一挥收兵)

——“你们女儿家的锱铢必较,延到这战场,恁的吓人。”(这话明贬暗褒,她听着心里受用,也便掉转马头折返)

回归主帐,尚父的一顿训是少不了的。

“战场之上,吃败仗有什么稀奇?你这斗勇好胜之心,什么时候才能压服下去?”

她嘻嘻笑,陪着小心,一幅幡然悔悟的架势。

尚父如何不知她的性子,知道说也是白说,末了一声长叹:“端木,你这样,终究会栽跟头的。”

一语成谶。

崇城之战一年又九个月后,她亡于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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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中对于牧野之战,寥寥数笔带过,说是商军主力征东夷在外不及回防,紧急中拼凑的奴隶队伍又在牧野阵前倒戈,大军长驱直入朝歌,纣王绝望之下,自焚于鹿台。

真正的牧野之战,何等惨烈!

奴隶倒戈不假,可是纣王还没有糊涂到只用奴隶开战的程度。总体说来,商军布阵呈三级梯次,第一梯次是作为人墙肉盾的奴隶,第二梯次是归降殷商的战俘,截阻西岐头鼓冲杀,真正殿后的,才是刀戟如林背水一战的商军精兵!

《诗经》记载,当时“殷商之旅,其会如林”,史称有七十万之众,而伐纣的西岐军,“兵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士甲凡四万五千”,虽然抵达孟津之后会合了诸方国部落的队伍,但是兵力对比仍是悬殊。

更何况,对于纣王来说,这一战关系殷商生死,只要拖得够久,就能等到征讨东夷的大军回援,使北的大将蜚廉也行将归来,到那个时候,殷商气数未必不能翻身。

所以,牧野这一仗,直杀得山河变色血流飘杵,那十来万倒戈的奴隶夹于两军之间,跌跌撞撞左冲右突,于本就处于劣势的西岐军,实是帮了倒忙。

连尚父都急红了眼,嘶声怒吼:“给我破出条道来!”

要从如同蚁聚般的商军中破道,谈何容易,但是令下如山,帅令一出,数十路人马,如同数十道尖利的楔子,直入商军部众纵深处。

楔形阵势并未能持续长久,商军的人数实在太多,这强行楔入的部众如同细流没入了沙漠,很

快被斩不尽杀不绝一拨又一拨蜂拥过来的商军分割阻围于包围圈中,然后,诛杀殆尽。

端木翠失声痛哭。

突入商军之围却最终折损的,全部是她的前锋兵将。

十五岁领兵,六年跃马扬刀,这些起自西岐的兵将鞍前马后,与她同生共死情逾手足,如今一个个身首异处,叫她情何以堪?

怒喝一声,胯*下骏马如蛟龙腾跃而出,旁侧的牙旗手先是一怔,尔后毫不犹豫,誓死追随。

牙旗者,将军之精。牙旗向着哪里,旗下兵将就跟到哪里。端木翠的牙旗一动,身后待命的麾下将士刀戟前倾,势如下山猛虎,声如雷震,越众而出。

杨戬大惊,待要追回端木翠时,身后传来尚父叹息:“由她去。”

回头看时,尚父虎目之中,竟有悲戚之色。

杨戬立时明白过来。

此时此刻,尚父太需要悬头不畏死的虎狼之师为西岐军破开一条血路,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没有让尚父失望。

倾麾下全军之力,如同开山利斧,硬生生将第二梯次的商军冲劈开来,旋即呈东西二路突杀,如此一来,商军合围不成,第二梯次原本铁板一块的战阵变作了两军混杀。

战阵既变,良机焉能纵逝?武王军令马上递传过来:“上快马重车!”

史家有云,商军以优势兵力而迅速崩溃,根本原因自然是士气低落,但最直接的原因在于西岐武器上的重大优势。

西岐军使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重武器——战车。

如果从现今的军事角度去看,当时的战车无异于今时的坦克,快马重车,冲力何等惊人,商军步兵纵列组成的人墙实在不堪一击。

武王的用意不言而喻:三百乘战车齐出,呈一字梯队直直碾压过去,迅速瓦解掉商军士气,将第二梯次的混杀变作商军溃败的大逃亡,再利用奴隶倒戈的人潮,将殿后商军精兵的阵势冲垮。

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兵败如山倒。

但是这样一来,西岐的大军无法策应端木翠,端木翠的兵将必须直接对阵殷商第三梯次的精兵,同时,无法躲避战车之上如林般激射而出的羽箭。

棋局之上,是为弃子。

尚父一声长叹,语声却无半分迟疑:“战车列阵!”

熠熠朝阳之下,广阔平坦的牧野大地上,主力战车呈一字梯队全线进击,车身重橐,轮走辄辄,如同地平线上席卷而来的巨大乌云,四野为之震颤。

魂飞魄散的商军狼奔豕突哀号而走,端木翠急回头时,眸底映出铺天盖地的箭雨。

只这一错神间,心口一凉,青铜长戈透心而过,旋即狠狠抽将回去。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感觉竟是异样宁静,重重跌落马下,耳畔最终回响的,是护卫兵将撕心

裂肺的恸声。

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的牙旗中端折断,旌旗迎着干净和暖的日光缓缓落下,如同曲声渐渐消落的哀歌。

为什么这些日子,如此频繁地忆起西岐旧事,难道真的是大限将近?

第62章 【人间冥道】-九

如此想着,眼前突然亮起。

许是没有料到竟会骤然有光,端木翠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全身立时重又裹入黑暗之中。

心中蓦地一动,思忖片刻,慢慢向前行挪了少许。

果然是有光的。

青碧色的磷光,鬼魅般盘绕于巨大的嶙峋洞壁之上,虽然仍是晦暗不明,但比之于适才的漆黑,实在是好太多了。

端木翠低下头,缓缓伸出手来。

刚开始,只看到中指的指尖,紧接着,是纤长的五指,再然后,是半个手背。

再慢慢缩回手,手背渐渐隐没不见。

端木翠眉头微蹙,索性侧过身子,将一半的身体暴露于幽光之中。

果然,低眉看时,只能看到半个身体。

看来,自己现下站的位置,正是冥道入口处。

冥道内是有光的,只是这光如此怪异,在入口处便被平展展劈阻,一丝一毫也透射不出。

听闻冥道之外,裹绕着最厚重的黑色雾霭,这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冥道显形之后,她与展昭什么都看不见。

那么,曙光到哪里去了?

冥道内的磷光不是曙光,冥道外又黑幕浓重,浑然无光。

难道说,曙光虽亮,但仍大大逊色于女娲的剖心沥胆之光,所以一时三刻之内,冲破不了冥道外围的雾霭?

进一步设想,是否曙光不入,她的法力就使将不出来?

似乎也不无可能。

记得之前听杨戬提过,纯正的仙家法术在阴邪奸佞之地施展时会有些微滞阻——冥道成形于上古,数万年阴邪之气淤积不休,法术施展时大打折扣或者全然失效也并非突兀。

(某人又不怕死的前来插话:那个,大家晓得的,这就类似于特异功能被屏蔽了……可见冥道外围的黑色雾霭物理性质很特殊,不愧是仙家禁地,法术禁区!被pia飞……)

端木翠的心头渐渐升腾起希望。

如果所料不差,只要她能拖的时间长一点,活的更久一些,等到曙光透入冥道的那一刻——一切,均可重回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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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议既定,端木翠再无犹豫,忙撕下裙边布条,将腕上的伤口包扎好。

方向冥道内行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再撕下一道裙边,复将伤处缠了几道,低头闻过,确信再无血腥气,这才重又行前。

此处妖孽丛生,生人气和血腥气极易暴露自己,她既为上仙,身上本就没有生人气,只需将血腥气好好掩过,再寻个隐蔽之处藏身,捱过这一时三刻便好。

端木翠步声放的极轻,行进间极为谨慎,于四下地形位置察看甚详,不时附耳石壁之上,细细探过周遭声息。

其实冥道内壁不时有怪石突兀而出,内凹石槽亦不在少数,藏身之处并不难找,只是端木翠决意要寻那万无一失之所,是以尽数淘汰,越走越深。

再行了一回,视野陡然一阔,竟行至一巨大的石穹之中,方圆几有十余丈,原本一条道走黑的冥道在此处一分为三,那三条蜿蜒岔道,打眼看去鬼气森森,也不知究竟通往何处。

端木翠沉吟了一回,又跪下身子,附耳于地听了听身后的动静,左右打量了一番,迅速掩至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块石之后,悄无声息地矮下身去。

冥道既于此处分岔,此地必是进出通衢,通衢之处走马行车甚疾,往来之众甚多,一般人伏兵掩藏,多选山林水泽凶险之地,殊不知设伏于大道通衢,抢敌先机出其不意,往往奏得奇效。

当然,端木翠选择此处藏身,其根本目的不是抢敌先机,她只是觉得藏身于这些妖孽的眼皮底下,远远好过那些精挑细选的犄角旮旯。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还真是,押对了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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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身未久,主道处便传来拖沓沉闷而又缓滞的步声,端木翠心知必是方才在冥道外看到的那些黑影,忍不住微微侧身,向着来路看过去。

再等了片刻,果见两个身量甚高之人走了进来,手足俱备,持矛执盾与人无异,独一对凿子般的长牙穿透下巴而出,看去甚是可怖,端木翠认出这是黄帝时生活在南方沼泽的怪兽,掠人为食,名唤“凿齿”,心下咯噔一声:传闻凿齿已在昆仑山为后羿射杀,想不到冥道之中仍有存活。

凿齿之后,却是一队平常装束的百姓,面上一概惨白寡淡,眼眸无光,木木然机械而走,往脚下看时,才发觉这些人的脚俱都离地寸许,并不踩实,虽然端木翠之前也曾猜想宣平亡魂是被带入冥道,但当真看到时,还是吃惊不小,略略点数,约莫有三十许人。

亡魂过后,又有数十个半人高的腌臜丑陋怪物,似羊非羊,似猪非猪,身形笨重,口中发出恩啊声响,端木翠先还未认出,待听得这些怪物口吐人言,忽地省得:这些也是上古怪兽,名唤“媪”,传说在地下食死人脑,善人言,用柏枝插其脑可杀之。

不管是凿齿还是媪,端木翠都是不放在眼里的——只是现下形势不如人,虽然心中恨恨,也只得按捺下不动,眼睁睁看着那队宣平亡魂被押入最右边的岔道之中。

直到步声去的远了,方才长吁一口气:这一回虽是无惊无险,但她亦绷紧了弦不敢掉以轻心,否则折在凿齿和媪的手中,真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方庆幸间,眼角余光又瞥到主道处过来一人,端木翠心中一紧,凝神看时,禁不住目瞪口呆。

展昭……怎么会……也进了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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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端木翠脑中转过无数念头。

难不成,自己失了法力,原先设下的屏障也随之失效,展昭因而得脱?

没道理啊,方才在冥道之外,展昭不是还被困得牢牢的么?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信。

正犹豫间,展昭已自她面前而过,去的方向,正是最右首边的岔道。

端木翠唯恐他正撞上凿齿和媪一行,当下顾不得细想,忙从藏身之处出来,急声唤他:“展昭。”

展昭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来。

端木翠心下略宽,疾步过去伸手握住他手臂:“快随我走。”

语毕转身便走,忽的腕上一紧,脚下一个虚踏,反被展昭狠狠拽了回去,一个收身不住,正撞在展昭怀中,直撞得额角生疼,忍不住心中有气,低声叱道:“你作什么?”

展昭不答,一手控住她肩膀,另一手却强行将她包扎好的手腕抬将上来,端木翠心觉不妙,待欲挣脱,力气终拗不过他,角力之下,手腕便被他抬至唇边。

展昭略略低头闻了一闻,手上猛然用力,端木翠痛哼一声,忍痛看时,布条下方已滴下血来。

展昭目中异光大盛,俯首舔将过去,端木翠此时纵是不明所以,也已知面前之人必有蹊跷,大急之下,另一手猛然抬起,狠狠掴于人形尸面上(注:此处必须换称谓了,不能让此妖顶着展护卫的名头胡作非为),那人形尸似有一怔,觑此空隙,端木翠趁势得脱,心下再无迟疑,转身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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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跌撞撞奔至主道处,那人形尸却并不来追,也不知为什么,身后愈是安静,端木翠便愈是惊惧,最后横下一条心,扶住石壁回过身来。

只见那人形尸好整以暇立于当地,容色间颇多玩味。

端木翠见他神色,便知自己断逃不出去,再见他满目戏辱耍弄之色,更是怒火渐炽,因想着: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我端木翠堂堂上仙,总不至在你这孽畜面前失仪求生。

那人形尸见她站定不动,目光森冷如箭,倒有几分讶异,只是很快便恢复常态,忽然咧嘴一笑。

方张开嘴巴,一条红色肉舌激射而出,迅速伸至数丈长,端木翠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腰间一紧,黏腻肉舌已在她腰上缠了三道。

肉舌?

端木翠猛然想到:这是傲因。

《神异经(西荒经)》载:傲因异兽,类人,喜食人脑、肝脏,舌长,抽伸能十余丈,善伪装。

第63章 【人间冥道】-十

傲因怪笑几声,猛地仰起头来,肉舌上力道甚是汹涌,端木翠站立不定,被硬生生抛至半空,正气血翻腾间,只觉力道又转,整个人竟向着地面狠狠砸将过去。

端木翠咬牙,因想着:这孽畜竟要将我活活摔死!

电光火石间,端木翠脊背微弓,尽量低头靠近胸前,一手护住头颈,另一手前阻,拼了废掉一只手臂,避过一死。

手方接地,便觉大力后挫,就听咔嚓一声,臂骨已断。

一时间冷汗如雨,眼前一黑,几欲昏厥,好在下意识间却还记得自己先前对策,借着臂骨断折的阻势,弓起的背脊先行着地,虽说化摔为滚,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还是全身巨震,骨节直如散架了一般。

还未待一口气喘匀,身后又起嗬嗬低吼之声,竟是先前入了岔道的两个凿齿听到动静跃将出来,眼看利刃般的长牙向着自己胸腹插落,端木翠如被冰水:先前小心翼翼万般谨慎,只怕是尽数功亏一篑了。

利齿甫及衣襟,就听傲因怒吼一声,煞是凶悍,凿齿互视一眼,似有畏惧,虽说齐齐向后退了一步,但是面上显见不甘之色,磨磨蹭蹭于当地,并不离开。

想来这冥道内的怪物,俱是各自为营,并不同心齐力——端木翠苦笑:自己竟成了它们争抢的食物了。

争抢也好,若是它们亲密友爱凡事寻求共赢,自己恐怕早已被分而食之。

私心里,端木翠盼望着它们能打起来,打的越凶越好,毕竟拖延的越久,她的希望便越大些——只是看起来,凿齿对傲因甚是畏惧,指望它们为了口腹之欲作搏命之争纯属痴人说梦。

正如此想时,傲因又有异动,腾身一跃,已窜至端木翠身前,将肉舌收回口中,居高临下看了她一回,慢慢俯下身来。

端木翠反平静下来,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的样子见不得人么?还是现了原形的好,你这下三滥的孽畜哪里配的起这一身样貌?”

傲因似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嘿嘿一笑,面上五官已起了变化,不多时回复本来样貌,只见脖颈之上顶着光秃秃黏腻腻白茬茬的一个肉球,上有三个黑洞,知道是眼并口,一阵恶心翻将上来,强自忍住道:“果然是见不得人的,要杀要剐,你且快些。”

傲因顿了一顿,伸出手来扼住端木翠下颌。

如此一来,端木翠的嘴便无法闭合——古时青楼中为防女子咬舌自尽,多用此法,下手重时下颌脱臼也不定——只是这傲因这般行事又是为何,难不成怕她自尽?

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这答案让她魂飞魄散情愿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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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傲因张开嘴巴,血红肉舌慢慢向她口中垂将下来,舌苔恶腻,其上腥臭粘液泛出光来。

端木翠脑袋轰了一声,最后一根弦戛然而断。

先前再怎样恐惧或是疼痛,哪怕臂骨生生断折她都可忍,只为多捱一刻等到曙光。

但此时,她只恨之前为什么没有死掉!

原本以后傲因杀了她之后才会碎脑取脏,哪里想到竟是肉舌从口中探入,自喉管而下,活生生将她脏器摘取出来?

眼见那肉舌愈垂愈近,端木翠当真是要疯了,挣扎欲脱,屈膝重重撞于傲因下*体。

这一下惹怒了傲因,痛嘶一声,目中赤色乍现,伸手抓住端木翠头发,强将她的头带起,又重重向地上砸去。

端木翠惨然一笑,闭目待死:这样死法,总好过受傲因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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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之际,就见一声怒喝,傲因惨呼一声,手上动作立止。

端木翠急睁眼看时,见傲因的下半身还在自己身侧,上半身却飞到丈余外,过了片刻,分截处

才慢慢渗出血来,足见来人出手之快。

不意竟能得生,端木翠泪盈于睫,模糊中只见一熟悉的身影疾掠过来,急道:“端木!”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却不是展昭是谁?

端木翠却不信自己幸运如斯,只怕又是一只口吐人言的傲因,颤声道:“你又是谁?”

展昭见她神智混乱,心头酸楚难抑,道:“是我。”说话间,伸手去搀她起身。

方挨到她身体,端木翠如被刀噬,一把推开他,哑声道:“你要杀便杀,不要再耍花样!”

展昭见她眸中无焦,反应又是如此激烈,知她已不信自己是真,也不欲刺激她,慢慢缩回手来,想了一回,柔声道:“端木,适才在冥道之外,我们谈起沉睡之事,你还说要幻作牡丹,可还记得?”

适才戏言,只是一时三刻之前,端木翠此际听来,已然恍如隔世,愣了一回,意识终于明晰了些,抬眼见到展昭眸中焦灼之色,刹那间悲凄难忍,扑于展昭怀中大哭。

这一哭何等凄惨,方才所历,接二连三,几至求死,她性子素来刚烈,适才隐痛不发,此时爆发出来,直哭的肝肠寸断,纵是铁打的心肠听了也要落下三升泪,何况是素具悲悯之心的展昭?一时间也寻不出话来安慰于她,只是下意识拥紧她,伸手帮她将发理顺,方垂手时,忽的碰到她手臂,脸色一变,道:“端木,你的手臂怎么了?”

端木翠竟已忘记臂骨折断之事,茫然道:“啊?”

展昭心惊,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伸手将她袖子撩起,目光所及,只见白色断骨已戳破皮肉透将出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对傲因简直是恨入骨髓。

端木翠虽看不到,但目光触及展昭脸色,已知必是伤的不轻,展昭伸手握住她手腕,道:“你忍着些,我先帮你接上。”

话到中途,已然动手,心知接骨奇痛,不欲她多受痛楚,手上动的极快,一拉一推,话才说完,臂骨已然复位。

端木翠猝不及防,眼前一黑,便自展昭怀中软瘫下去,展昭托住她腰助她站定,长叹一声,低首在她发上吻了吻,也找不到什么固定臂骨,只好先用布条将她手臂缠紧,再图它法。

正包扎间,就听端木翠断断续续道:“展昭,将来你若不在开封府做护卫,还可做……接骨大夫的。”

展昭低下头来,见端木翠虽是玉容惨淡,但眸中仍有笑意,心中一宽,点头道:“是,必然客似云来,日进斗金。”

端木翠果然笑出声来,展昭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你先歇一歇,养养精神。”

端木翠苦笑道:“这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了,还让我养精神?”

语罢抬起头来,见两个凿齿仍在角落处虎视眈眈,心中疲惫之极,向展昭道:“你方才伤了傲因,这两个凿齿心中忌惮不敢上前,但你身上生人气重,我身上血腥气重,两人在一起,何愁引不来妖怪?”

第64章 【人间冥道】-十一

展昭循她目光看过去,见傲因虽然断成两截,但仍蠕蠕而动,便知刀剑伤它容易,要它性命却难,又听端木翠说什么“何愁引不来妖怪”,不觉失笑。

端木翠气道:“就这么好笑么?你好生在屏障中待着,何苦又跑出来……”

说到此处,忽地咦了一声,奇道:“我倒是忘了,你怎么从屏障中出来的?”

展昭知她方才惊吓过甚,有心逗她展颜,想了想道:“端木姑娘法力太差,那屏障经不住巨阙劈砍,也就开了。”

果然,端木翠登时就急了。

“我法力差?我法力哪里差?”

展昭不答,只微笑看她,心中默数一、二、三。

三字刚过,端木翠气焰已落了一半,嗫嚅道:“现下没有法力,也不是我的错,都是那曙光不顶事。”

展昭双眉一挑:“哦?”

端木翠心中不情不愿,但还是将自己先前的怀疑拣要紧处说了说,末了道:“都是那曙光不顶事,怎么能赖我法力差?”

展昭再忍不住,轻笑出声,端木翠立时知道被他给捉弄了,气道:“你又混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展昭轻叹口气,就听极低一声清吟,巨阙出鞘。

展昭横过剑身,向端木翠道:“看出什么端倪来了?”

端木翠看了半天不明所以,慢吞吞道:“一把破剑。”

展昭叹气道:“有位神仙姑娘,非但法力差,脑子还不好使,我都把答案送到眼前了,她还不知。”

端木翠好生委屈:“巨阙而已,怎么就是答案了?上次还断过一次,若不是我……”

说到此,忽地想到什么,极短促地啊了一声,向展昭道:“难道是……”

展昭点头:“还没有笨到家,总算开窍。”

端木翠也不生气,想了一回,只觉唏嘘不已:“上次帮你修补巨阙,那些个断续仙胶虽然有用,但总免不了在剑身留下创痕,恁的难看。我便想将它回炉重铸,但是宝剑毕竟是刀兵凶器,重铸需食血腥,我虽做不到欧冶子那般以身饲剑,流点血总是不怕的。那屏障需要用施术者血才能打开,偏巧巨阙上又有我的血……这也是天意使然,看来我是命不该绝。”

顿了顿又觉后怕:“若我当时小气,只用仙胶帮你续剑,今日你出不了屏障不及救我,那我,也就死在那傲因手下了……还是亏得我宅心仁厚。”

展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端木,不管别人帮你做了什么,你胡编乱扯七绕八绕总能把功劳绕到你自己身上。原来你方才得救,只是归功于你人好,跟我是没半分关系的。”

端木翠嫣然一笑:“我不好吗?我若不好,你怎么会拼了命赶来救我?”

展昭见她言笑晏晏,并未因方才之事留有阴霾,心中也自替她欢喜,目光略向周围扫了扫,淡淡道:“你自然是好,只是我们现下,非常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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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知她方才与展昭言谈之间,中首与右首的岔道处,又涌出不少怪形怪状物事,当时也未予理会,现下细看时,除了凿齿和媪,自己能认出的还有人面豹身的诸犍、类猪双头的并封、吸人魂气的傒囊、人脸猴身的山臊等,至于那些个自己认不出的,就更多了,因喃喃道:“怕是亘古以来的妖兽,都在这冥道中合集了,展昭,此番你可开了眼界了。”

展昭不语,提剑交于右手,低声问道:“它们怎么还不上?”

端木翠轻蔑一笑:“它们个个都想上,个个又忌惮着旁人,不过你放心,总有出头的那个。”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端木翠一怔,顿了顿轻声道,“我也不知。看起来宅心仁厚也不是什么好事——若你还被关着,现下要死的人,可能会少一个。”

展昭答的很快:“不知怎么办就少说话,危言耸听动摇军心,先记三十军棍。”

端木翠先是一怔,继而一喜,仰头道:“展昭,你是不是有法子?”

展昭见她满目希翼,实是不忍心拂她之意,低头附于端木翠耳边,压低声音道:“端木,我的确是没有办法,可是我也不愿意束手待毙——是你说,多拖得一分,希望便大一分。中首和右首边俱有妖兽,若向主道奔逃,恐怕很快便被追上,只有左首岔道杳无声息,我有心往此处走,又怕内里凶险更甚,反害了你。”

端木翠接口道:“若是不去试上一试,你又不甘心,是不是?”

展昭微笑点头。

端木翠轻吁一口气,将头埋于展昭胸前,叹息般道:“那便走吧,这条命是你救的,任凭支配。若是其中还有更大凶险,死前开开眼界也不冤枉。”

展昭阖上双目,环住她腰身的手臂随之收紧,轻声道:“它们有异动时,我便发足向左首岔道疾走。中途若有交手,可能无暇顾你。”

语毕沉吟片刻,伸手解开端木翠腰上束带,另一头从自己腰间绕过,至起始处绾结,道:“这样更稳妥些。”

端木翠笑道:“更稳妥些么?我看是那些妖兽更欢喜些,抓着了一个还附带一个。”

展昭不语,将结扣扣死,忽然轻声道:“端木,你当真一点都不怕么?”

端木翠不明白:“什么?”

“我看你方才吓的那么狠,只片刻功夫,言笑如常,真的不觉怕?伤处也不疼?”

端木翠沉默了一下,偏转头去,低声道:“我以前打仗时,受了伤娇气的很,疼的直流眼泪,后来有一次被尚父骂,言说‘战场之上,受伤是常事,卸胳膊断条腿也不稀奇,你在这里哭,哭给谁看?’我被他一骂,再不敢哭。后来仗打的多了,受伤成了家常便饭,这边包扎好伤口下一刻金鼓又响,哪有空去想什么怕不怕疼不疼?虽然这么些年我在瀛洲养的娇气了些,但这些习惯还是留下来了。展昭,你若不提,谁会问我怕,谁会问我疼?”

展昭让她说的好生难过,半晌才道:“这里又不是战场,有什么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便是。”

端木翠认真想了想,蹙眉道:“怕倒不怕,疼是真疼。”

末了又补一句:“待我恢复法力之后,再撞上傲因这个下九流的孽畜,必要叫它好看!”

第65章 【人间冥道】-十二

展昭微微一笑,忽的压低声音,道:“来了。”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凿齿,来势极其汹汹,两柄长矛,自左右两路直刺而来,展昭于矛头来势觑的分明,脚下微错,矮身避开右路长矛,另一手迅速抬起,抓住左路长矛矛身,借着长矛前刺之势猛力前拽,那凿齿猝不及防,脚下一虚,上身倾前,展昭一声冷笑,腕转如电,狠狠将长矛后挫,凿齿收势不及,胸口正撞上后顿的矛尾,怪叫一声,踉踉跄跄退了开去。

左路既退,右路长矛重又刺到,展昭听风辨声,头也不抬,抬手搭上矛身,长臂前探,已绞住矛杆,这一绞之力甚大,那凿齿把持不住,长矛脱手,展昭手肘微带,将长矛半空翻转,一瞥眼看见那先前退开的凿齿又跃跃欲试,眸光一冷,森然道:“找死!”

话音未落,手中长矛激射而去,直直插透第一名凿齿心口,余势未尽,又贯穿第二名凿齿胸腹,那两个凿齿被串作一串,左右跌跌撞撞了一回,方才倒下。

这几下兔起鹊落,一气呵成,且不提拿捏分外精准,单论身姿已是赏心悦目之极,端木翠虽不是从旁观瞻,心中也已暗暗喝彩,笑道:“展昭,你功夫这么好,我真可安心睡觉去了。”

展昭唇角微扬,低头道:“若觉得困,便睡一会,待会叫醒你就是。”

端木翠低低“吓”了一声,因羞他:“好大口气,你眼里放了什么?竟不把它们当回事么?”

展昭眸中现出促狭笑意来,道:“我眼中放了什么,你仔细看看不就知了么?”

端木翠未及回答,忽觉腰间一紧,身已腾空,方反应过来,耳边又起剑声,不由暗道一声惭愧:只顾着跟展昭说话,竟忘记群敌环伺了。

这一回却比方才艰难许多,妖兽性情凶残,只顾扑食,打斗亦无章法,且除了凿齿外,其他妖兽均是皮坚肉厚,巨阙力之未逮,兼有那怎么也打不死的,挨一剑权当搔痒——展昭支撑起来煞是吃力,好在他用意在退而非战,虽是左支右绌,渐渐地也移近了左首边的岔道,再觑个空子,身形突地拔起丈高,腾出搂住端木翠的手臂,以巨阙剑鞘于一妖兽首上轻点,借势便要腾空,方拔起身子,就听端木翠惊呼一声,腰间一沉,迅速下坠。

眼见得下方便是群妖血盆大口,一旦落入围中,再难逃出生天。展昭心念急转,指翻如电,就听一声金石脆响,巨阙生生插入洞壁之内,两人下坠之势立止。

低首看处,这才发觉一只人脸猴身的山臊不知何时贴于端木翠身后,一双瘦骨嶙峋的前肢竟自后绕进两人身间,紧紧搂住端木翠的腰不放。

展昭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