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如被火烙,想也不想,臂上发力,一掌将他推开了去,毂阊倒也不避,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晃了一晃,却又凝住不发,末了笑道:“这一掌未用上全力,想来你也是不讨厌的。”

说着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帐,端木翠目送他离开,忽的心头火起,怒道:“谁说我答应了?”

毂阊身形一顿,停在门帐之外,声音虽是恢复了既往漠然,个中却不失温和:“哦,你不同意?”

端木翠气他方才轻薄,恨恨道:“我是尚父帐前战将,我要嫁,也必须嫁给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毂阊先是不语,顿了顿才道:“在你心中,如何才称得上是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端木翠走近帐门,刷的掀开门帐,倔强对上毂阊探究似的目光,慢慢伸出手来,指向东南方向。

毂阊眸中现出难以言猜之色,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此去东南二十里,是我西岐久攻不下的商汤重镇崇城,你若能替尚父拔下崇城,无需你花轿迎娶,我和我端木营,此后都改姓毂阊。若你拔不下……”

毂阊听她话中有话,双眉一挑:“若是拔不下会怎样?”

“若是拔不下,”端木翠一字一顿,“你也不用怕,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不会去尚父面前告你无礼!”

最后几个字似从齿缝之间迸出,重重甩下门帐,毫不示弱地盯住帐外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形。

片刻之后,毂阊扬声长笑。

“端木,那你便好生等着,我这就去尚父帐前为崇城请战。”顿了一顿,忽的压低了声音,“你这性子,我喜欢,初见时便喜欢上了。”

端木翠听他如此说的如此暧昧,直连耳朵根子都红了个透,俄顷细听外间声息,知道他已走远,这才将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不对,她是想将心放下,偏生又放不下。

似乎有什么不对……

电光火石间,端木翠脊背一僵:毂阊将军,不正是死在崇城一役么?

这念头一起,直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细想,劈手扯下门帐。

帐外,本该是日光晴好的,这一刻,却忽然间天地齐暗,浓雾翻滚。

端木翠踉跄着倒退两步,伸手触到甬道石壁,低头看时,袖上曙光起落不定,衣上原先已经干好的污渍之处重又粘腻淋漓,现出泥泞之色。

还在冥道。

难道方才的一切,只是虚无一梦?

端木翠怔了半晌,忽然以手掩面,指缝间渐渐洇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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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天光漫长,无风无雨,和暖日光如老旧纺车抽出长长的线头,一年又一年,从无更改。

她到了瀛洲之后,和那群仙风道骨满口黄老的术士真人总也走不到一处,闲时淡看人间事,因着蓬莱、方丈、瀛洲素有来往,渐渐的,也结交了几个相熟的女仙。

有一日,麻姑到瀛洲来探她,说起几代之前,秦皇嬴政焚书坑儒,许多珍贵典籍付之一炬,个中就有夏时《连山》、商时《归藏》,煞是可惜。

端木翠笑道:“蓬莱和方丈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瀛洲设有瀚海书阁,收藏上古典籍和人间书册。《连山》、《归藏》或者就在其中,改日我帮你找找看。”

麻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瀛洲书阁号称‘瀚海’,收藏之全可见一斑。你寻着了便差人给我,我下次入世之时,寻几个有慧根之人,将这书还归人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麻姑走后不久,端木翠果寻了个方便之日,前往瀚海书阁。

瀚海书阁设在仙山环抱之间,占地广大,密竹成林,偌大仙廊阁院,却几无人声,想是罕有人至,端木翠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书阁简册高高堆起的角落间,找到埋首读书的守阁之人。

谁知连呼几声,那人沉醉书页,对她的声音竟是置若罔闻。

端木翠心下着恼,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

那人吃了一吓,这才省得有访客,赶紧起身向她行礼:“见过上仙,小仙是瀚海书阁点查经史之人……”

“行了行了,”端木翠却不欲与他客套,“我问你,此间有《连山》、《归藏》没有?”

“《连山》、《归藏》……”那人尚在踌躇,忽见端木翠面色不耐,忙道,“小仙记得应是有的,上仙稍作流连,小仙这便去找。”

端木翠听他说“有”,心下不耐之情立时去了大半,嫣然一笑道:“那先行谢过,劳烦帮我找找。”

她这一笑甚是娇妍,那人看得心神一晃,唯恐自己失仪,忙低头应是。

端木翠果然应他之言稍作“流连”,有心自架上取些书册翻阅,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栋,便觉有些头晕,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间现下喜读些什么书?”

那人正忙着翻检书册,听她如此问,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回道:“人间兴起诗体,颇有脍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边的王昌龄诗作,亦是流传极广的。”

端木翠哦了一声,伸手拿过,随意翻了翻,见多是闺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归原位,忽的心头一震,将手上书册重又细细翻过,终于寻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页。

是王昌龄的一首七言绝句,名曰《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前三句倒也还好,独独最后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短短七个字,不经意拧作坚铁硬箭,无声无息间,没入心肉,固执地留于当地,进不得分毫,却又退不出厘寸。

若她当日,没有要求毂阊去拔下崇城,后续种种,会否改写?

她捧着书册,将这一句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打落书上,面前的墨字渐渐洇渍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看时,才发觉那守阁人正局促地立于近前,手中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书册,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却总也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泪眼模糊之间,端木翠也顾不上要找的《连山》、《归藏》,手中一松,王昌龄的诗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阁人慌忙弯腰去捡,待抬起头时,才发觉端木翠早已去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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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关于毂阊的最后记忆了吧。

端木翠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发觉,厚重雾霭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而那原以为总也到不了尽头的甬道,也终现出最后的面目来。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发出光亮的所在。

目光所及,竟是一个比先前分岔口处还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几许,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顶端处黑雾缭绕,其上隐现巨大的红色封印。

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听到身后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

端木翠冷笑。

温孤尾鱼,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第74章 【温孤尾鱼】-八

温孤尾鱼的目光出人意料的平和,没有震惊也没有惧意,更加没有被人抓个正着的慌乱,浅浅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过,淡淡收回,重又转向石台。

这般好整以暇轻裘缓带,似乎端木翠的出现,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见惯不惊,以致足可忽视。

端木翠怒极反笑。

这算什么?

之前不是没有设想过与温孤尾鱼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随时剑拔弩张,岂料温孤尾鱼竟是这样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态——果真无招胜有招,轻飘飘四两拨千斤,反叫她无从应对?

心念转处,目光适时扑捉到温孤尾鱼身体的刹那僵直。

果然,温孤尾鱼重新回过头来。

“你……”温孤尾鱼微微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这算是……开场白?

端木翠有点糊涂,她以为两人的话题不是瀛洲图便是宣平瘟疫,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衣裳上去。

温孤尾鱼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声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时,你大多穿罗碧色衫裙,再就是鹅黄,有几次,我还见过你披挂……现下这一身,却不适合……去换了罢。”

这一身,是展昭选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词,先听听他话中端倪,谁料愈听愈是云里雾里,待听到他说这身衣裳不合适,心下更是着恼,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适我比你清楚。”

温孤尾鱼陡然退开两步,面上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来。

端木翠却失了跟他言来语去的兴致:“温孤尾鱼,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家伙,手底下见真章吧。”

温孤尾鱼仍是不答,眼眸处却渐渐带出强自抑下的惊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为呢?”

得到肯定的答复,温孤尾鱼竟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是沉渊的幻影。”

“沉渊?”

“人间迷梦,冥道沉渊。难道上仙在甬道时,未曾被沉渊的触手试探?况且……”温孤尾鱼话中有话,“沉渊对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则,也不会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识低头:衣上先前被沉渊触手触及之处,泥渍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伸手去拂,又粘了一手泥泞。

端木翠冷哼一声:“迷梦也好,沉渊也罢,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温孤尾鱼淡淡一笑:“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沉渊的触手所试探,我也不例外,否则我也不会在冥道中频频见到你的幻影。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以为我是包藏祸心,但我的确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渊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缘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渊。”

端木翠只是冷笑,并不曾将他的话认真听进去:“你怎么会在冥道中见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交情吧?”

温孤尾鱼容色极是平静:“或者是因为,瀛洲值得我记住的人,实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皱眉,她纵是再迟钝,此际也察觉出温孤尾鱼对她似是别有情愫:在瀛洲时,她虽然时有进出瀚海书阁,但与温孤尾鱼的碰面实在不多,就连那寥寥的几次,温孤尾鱼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几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则她也不至于连温孤尾鱼的样貌都记不真切。

那么温孤尾鱼话里话外,余音袅袅,处处留有未尽之意,又作何解?

端木翠沉吟不语,眼角余光蓦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紧,因想着:此番进冥道时辰吃紧,千万不能被温孤尾鱼三绕两绕耽误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将之前疑惑尽数抛开,四下环顾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难道不该死么?”温孤尾鱼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却为着一己之私涂炭生灵,论罪当诛。至于疣熊氏,本就是下贱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极:“温孤尾鱼,亏你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若说论罪当诛,瘟神也许只死一次就够,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赎罪!”

“我跟他们不一样,做大事,必然要有牺牲,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仙原为战将,应该比我更明白此节。”

端木翠气得几欲咬碎银牙:“温孤尾鱼,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么大事?”

温孤尾鱼并不正面回答,只冷冷道:“死了几个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动气。我听闻西岐伐纣之时,上仙曾与杨戬合营,两日间连下三城,战车不知碾过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的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指责于我!”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么会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温孤尾鱼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营兵将手下的商汤将士,又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了?听闻端木营作战极狠,冲杀凶悍非常,否则你一介女流,也不会跻身姜子牙帐前骁勇战将之列——你行军布阵之时,可曾给对方留过活路?上仙,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无谓作五十步笑百步之举。”

端木翠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口一阵窒闷,连带呼吸都滞重非常,明知温孤尾鱼强词夺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至少有一点,温孤尾鱼是说对了,她行兵布阵素来决绝,甚少妇人之仁——所以一直以来,帐前领下的都是前锋令。

彼时志在求胜,忙于征讨,倒也不觉有何不妥,后来安居瀛洲,闲时忆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胜似一日,难免暗悔昔日悍勇有余却失之仁厚——她平日里伶牙俐齿,此际让温孤尾鱼说中心事,反而一句驳斥之语都说不出。

正气恼难平之时,就听有人沉声道:“纣王无道,残又损善,武王伐纣,顺天应人,是依德行事。两军遭遇,难免死伤,况且兵连祸结之时,生死悬于一线,当行非常道,存非常义,怎可因对敌之仁废全军之功?端木身在将位,行将之事,无可厚非。倒是你温孤尾鱼,位列仙班却存龌龊之心,不思仁义反行孽畜之事,死到临头还巧言偏辞颠倒是非,何止无耻,堪称下流!”

端木翠心中一喜,脱口道:“展昭!”

第75章 【温孤尾鱼】-九

转身看时,来的果然是展昭,面色倒还称得上是沉静,只是眸中锋芒如电,有刹那时间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视。

端木翠好生欢喜,迎上两步,问道:“你几时来的?”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气和缓下来:“来的虽不算早,好在赶得及为你救场……平日里能说会道,怎么能被这样的歪理逼进死胡同?”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展昭微微摇头,以目示意她留心温孤尾鱼。

端木翠会意,看温孤尾鱼时,心中咯噔一声:温孤尾鱼先前与她说话,虽称不上如何热络亲和,但总还算是彬彬有礼——此际面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一言不发,只是冷笑连连。

见端木翠看她,愈发连冷笑都转作了轻蔑不屑:“我还以为上仙是孤身进冥道,原来还带了帮手。只是上仙拣选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么能耐,也只是凡人,我只消动动手指,便可将他碾个粉碎。”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动动看。”

这番对答虽短,杀伐之气却是满溢,温孤尾鱼眸底阴蛰之色渐浓,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上仙,我们先时那般说话不是很好么,何必多这么个人来煞风景。”

话音未落,忽的身形暴起,行进处如影似电,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觉迎面劲风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刹那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道直直冲撞过来,却是端木翠瞬间掠至,两股力道相撞,将展昭所受的迫压卸去了大半。

展昭踉跄退了两步,急抬首看时,温孤尾鱼动的奇快,刹那间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却是稳如磐石,冷笑道:“上仙总是护着凡人,先前对梁文祈如此,现下对展昭又是如此——总与这么些凡胎肉骨夹缠不清,传扬开去,怕是于上仙声誉有损。”

端木翠听他恶意妄言,愈发觉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诛,厉声道:“如此恶毒无行,瀛洲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败类!”

如此说时,身周三丈,平地起风,先时还只是鼓荡衣袂,而后风声急起,旋绕直上,边缘处风头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强自退开数步,扶着甬壁定身,但见端木翠稳稳立于当地,三尺青丝随风四下张拂,极动处偏起自极静,对比煞是鲜明,竟透出灼人目的惊艳来。

温孤尾鱼面色渐转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备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对战在即,因想着:哪怕自己帮不上忙,也绝不能让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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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动还是温孤尾鱼先动,抑或是两人同时动手——只是一错目功夫,风作龙吟劲气如剑,力道横扫之处,坚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缝隙来,更不遑论碎石四下飞溅,波及之处是何等触目惊心。

至于相斗的两位,自始至终,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处,隐约知道白色光影应是温孤尾鱼,另一抹浅紫若隐若现,该是端木翠无疑,只是两团光影移形换位所在不定,变转如电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觉周遭气浪排山倒海般过来,紧接着就听轰然一声,战作一处的两人终于分将开来,各自向两边退开——温孤尾鱼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稳住了身形,展昭先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待见她脸色煞白,已知不对,疾步过去,就听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展昭不及细想,单手托住端木翠的腰,只觉她身子颤了一颤,紧接着全身重量都向着自己手臂压过来,不觉心中一凛,另一只手迅速与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气息甫定,便觉一股浑厚力道源源不断自掌心相接之处过来,知是展昭用真气助己,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还好。”

展昭心下略安,问道:“可有胜算?”

端木翠极轻叹了口气:“我不至于败给了他,但要胜他也难。”

展昭眉心皱起,这样的对局,他并不陌生,之前屡次与白玉堂对阵,也是这般胜败皆难,两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难分出高下——看起来,温孤尾鱼的法力绝不输于端木翠。

温孤尾鱼应该也是同样的看法。

因为他突然冷笑两声,沉声道:“上仙,这样打下去,何时才能分出胜负?”

端木翠咬了咬牙,借着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字字似从齿缝迸出:

“那么你说,如何才能分出胜负?”

温孤尾鱼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没有什么胜负可分,因为你绝无胜算,难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娲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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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封印?

端木翠怔了一怔,抬眸看向高耸而出的巨大石台。

“女娲的封印本是赤红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渐被黑色的戾气吞噬……”温孤尾鱼唇角慢慢扬起,“再有片刻功夫,封印祛除,冥道内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气就会如地火喷涌般而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届时即便是人母女娲苏醒,也未必能够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所以,你唯一的胜算,是在这片刻之间打败我,用你的法力修复女娲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们已经交过手,你应该明白,短时间内,你胜不了我。”

端木翠默然。

“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打败了我……”温孤尾鱼顿了一顿,忽然俯身捡起一块碎石,向着石台扔了过去。

碎石方一脱手,石台周遭不知深可几许的凹陷之处忽的腾起冲天炽焰,展昭与端木翠站的虽远,亦被热浪迫的退了两步。

温孤尾鱼轻轻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当年女娲封印了戾气,在石台周遭布下炽焰帷幕。现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轻易越过这种帷幕抵达石台——可是要修复封印,必须耗尽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届时如何越过这帷幕回来?只怕你会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所以,此番对阵,不管是胜是负,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结果。”

端木翠面色惨白如纸,双唇微微发颤:“所以呢?”

“所以……”温孤尾鱼目有得色,“上仙,我是为你好。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气认主,封印开启之后,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力尽数为我所用,届时三界之内,鲜有人能与我为敌——我不但不会与你为难,还会善待于你。上仙昔日是将兵之人,如何去审时度势择木而栖,总不要我教罢?”

端木翠眼睫低垂,双手绞作一处,内心似是交战无休,忽的仰起头展颜一笑:“容我想一想。”

温孤尾鱼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转圜,面上渐透出喜色来:“上仙果然是聪明人。”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辈登仙之人,本应心系苍生万民福祉。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若要我去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我虽不畏死,也不愿为了这些个素不相识的凡人耗了性命……况且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既如此,我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助你成事?”

这番话一出,温孤尾鱼还好,展昭却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不置信道:“端木!”

端木翠看向展昭:“我说的不对么?展昭,你也听到温孤尾鱼适才说过些什么了,难道你觉得我该为了宣平这么些素昧平生之人去死?”

展昭不语,半晌缓缓道:“端木,你心中很清楚温孤尾鱼是什么样的人,若届时果真三界鲜有人能与其为敌,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灭绝人性的事来?”

温孤尾鱼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端木翠柔声道:“我自然知道温孤尾鱼不是什么好人,我若还有选择的余地,也不愿这样。可是展昭,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想我怎么做?你想我去死么?”

展昭竟不知如何答她,怔怔看了她许久,摇头道:“端木,我好像……忽然不认识你了。”

端木翠轻轻叹了口气,目中隐有歉然之色:“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把我想的太好了。展昭,除了法力之外,我跟普通人也没甚么两样,或者还更贪生怕死些。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是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多说了。”

展昭阖上双目,面上掠过极轻微的痛苦之色,俄顷缓缓睁开眼睛,直视端木翠道:“端木,你不要糊涂,我怕你将来后悔。”

端木翠眸底渐起不悦之色:“我哪里糊涂?”

一直冷眼旁观的温孤尾鱼适时插话:“上仙,你的帮手似乎有异议。”

端木翠冷笑一声,不屑道:“帮手?他能帮到我什么?”

温孤尾鱼似是对端木翠的回答十分满意,淡淡一笑,不再多话。

展昭一颗心渐渐沉底,嘴角牵扯出极苦涩的笑容,轻声道:“端木,我不知你今日因何一反常态,但是……”

端木翠终于失了耐性,怒道:“但是什么?展昭,横竖死的是我,你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你想充英雄,怎么不自己去死?”

第76章 【温孤尾鱼】-十

温孤尾鱼冷眼看两人对答,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掠过讥诮冷笑。

端木翠这是……

想把展昭支走,然后与自己作生死之争?

很好,符合仙界对阵绝不殃及凡池之鱼的第一准则。

基本上,无可厚非,除了让他感觉不舒服。

他已经不舒服了很多年,他不愿意见到别人舒服的活着、顺利的行事,在他眼皮底下玩一些自以为是的小把戏。

所以,他适时地开口了。

“如此说来,上仙是愿意与我结盟?”

“结盟?”端木翠觉得好笑,“我只是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而已。”

“人世间黑与白之间,或许有大片荒芜的地带可供上仙择取,但是仙界与魔道对阵之所,却没有什么明哲保身不趟浑水的立足之处。上仙既纵魔,心已成魔,谈什么作壁上观,眼不见为净?”

展昭默然,眼角余光处,他看到端木翠的身子战栗了一下。

但是她很快又绷紧了身子,脊背笔直如无法撼动的松。

“你说的没错,”端木翠平静道,“今日我既已决定不插手此事,道心便已沦入魔道,无谓再以上仙自居。”

顿了一顿,又自嘲般道:“更何况,我原本就没什么道心。”

声音很轻,温孤尾鱼却似被震到了,有一瞬间,一股无法名状的喜悦自四肢百骸缓缓漫溢出来,封印周遭的炽焰热度逼人,却只让他觉得温暖。

“你终于发现这一点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然柔和下来,“上仙,我真怕你在瀛洲的漫长岁月中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和那些抱着道家典籍夸夸其谈的修真之人一样,活到后来,一样酸腐一样面目可憎。我之所以一直坚持认为可以争取到你,是因为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上仙,你愿意同我结盟了?”

“无所谓。”端木翠的声音懒散下来,“你知道的,我并不热衷。”

温孤尾鱼笑了:“你这副姿态,倒是越来越像你原本的性子了,凡间讲究歃血为盟,我们不如也效法行事?”

端木翠眼帘轻抬,看似不经意地瞥向温孤尾鱼所指的方向。

其实,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指的是展昭。

“冥道妖兽众多,随便择取一个都可以,何必一定要牺牲展昭?”端木翠口气并不十分强硬。

“那是因为,此时此地,我二人成魔,妖兽为妖,展昭或许是当下唯一干净正直善良的事物了。虽然这些都让我憎恨。”

温孤尾鱼居然作如是说。

无耻的人或许非常无耻,但那不代表他内心深处没有良知的标尺——唯一不同的是,那标尺从不附着在他的行为上,价值如同古玩,闲暇时摩挲于掌中把看,然后束之高阁。

温孤尾鱼对展昭突如其来的认同似乎让端木翠颇为受用,仿佛温孤尾鱼夸的并不是展昭,而是自己一般。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端木翠笑的非常好看,眼眸中浅浅地溢着别样温柔,她还是头一次如此发自内心的附和温孤尾鱼,但是她的目光很快就黯淡下来。

“只是,我不忍心下手。”

“何劳上仙下手?”温孤尾鱼显示出绅士般的体贴和好不识趣的自告奋勇,“上仙不介意的话,在下愿意代劳。”

端木翠不答话,身子却微微侧了一下——无异于为温孤尾鱼直取展昭性命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展昭忽然开口了。

“端木,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温孤尾鱼皱了皱眉头,不悦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端木翠很是抱歉地朝温孤尾鱼笑了笑,柔声道:“死囚上路前都有酒肉相送,就让他说两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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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在理,理字当头,温孤尾鱼也反驳不了什么。

况且,端木翠的眼神和语气都足够温柔,带着请示般的小心翼翼,这一点多少让他有点飘飘然,以至于压伏下了内心深处不断膨胀的对端木翠反常之举的怀疑。

展昭上前两步,停在端木翠身前很近的地方,或许太近了,迫得端木翠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他们从未如此认真的打量过彼此,尽管两人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也能想出对方的模样,今日的容颜其实也与平日无异,或许还更安静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绪也因着这安静慢慢和缓下来,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没有畏缩没有歉意,却透出坦荡的清明,这清明如同铺出一条笔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里。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说的话忽然像苍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轻飘飘没有分量。

顿了很久,他缓缓低下头来,附于端木翠耳边低声道:“端木,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端木翠极低地嗯了一声,耳语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怎么会?”

言语犹在耳畔,身形却已退了开去,颊边还残留着展昭俯首时带来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觉?

抬眼看时,展昭的唇边还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尽管心中已有了应对之策,端木翠的眸中还是蒙上了一层泪雾,她咬咬牙,决绝的转过身去。

温孤尾鱼骤风一般从她身后掠过。

相接而过时,冰冷的风缘如同刀锋,森冷的凉意瞬间冻结住每一寸肌肤,巨大的恐怖之意几乎要把心脏撕裂开来,端木翠猛然失控,带着哭音道:“温孤尾鱼,留他全尸!”

回应她的,是冷冽而又残忍的颈骨折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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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的视线迅速模糊,影影绰绰间,她看到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软了下去,然后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端木翠僵在当地,刹那时间,她觉得断的不是展昭的颈骨,而是自己的。

呼吸开始急促,进而困难,意识转成了混沌和茫然,温孤尾鱼的声音飘忽着,像是来自最遥远的天际:“上仙,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契约了。”

端木翠嘴唇嗫嚅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忽然间像意识到什么,战栗着往展昭倒下的地方去。

温孤尾鱼伸手拦住她:“何必徒惹自伤?”

“啪”的一声,够响亮的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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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孤尾鱼抚着火辣辣的脸颊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尸身之上恸哭。

女人嘛,就是这样,温孤尾鱼心中宽慰的同时却又有些不齿:是她自己同意牺牲展昭的,可当展昭真的死了,伤心难过的也是她。

哭过一场便好了吧?

不管怎样,拔掉了展昭这颗刺,断了她的念想,也许她就不会再起什么别的花样了。

如此想着,心底渐渐涌起自得之意。

不过,端木翠实在是哭的太凄惨了,叫他心生恻然。

“上仙这是何必……”温孤尾鱼叹息着,忍不住去抚端木翠的头发,端木翠似乎并不以为杵,这让温孤尾鱼的胆子大了起来,缓缓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间,另一只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她满眼的泪,泪光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反而让她看起来倍加惹人怜惜。

温孤尾鱼似是痴了,手臂微拢,便将端木翠拥进怀里。

端木翠竟没有抗拒,这多少有点让他失望。

他并不希望她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否则要她如何忘掉毂阊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驯服,还是让他失望了。

这样的征服,太过索然无味,怀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你……”话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震刺痛。

心口一阵麻痹,这麻木如同道道长虫,蠕动着自心口处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处处结茧,肢体的知觉渐渐丧失,不能动弹半分,徒留意识分外清醒。

“锁心指……”温孤尾鱼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怪异非

常,“你用了锁心指?”

“你太碍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我前日刚把狸姬送进炼狱,不知道是否有比炼狱更适合你的地方。”

“所以,刚刚只是作戏给我看?”尽管早有预料,温孤尾鱼心中还是止不住叹息,“你哭的那么惨,我居然被你骗过了。”

“眼泪是真的,是为展昭。”端木翠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极快地掠过展昭尸身,“今日展昭死在这里,修复了女娲封印之后我也难逃生天。好在锁心指会制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这里来。届时我希望后来者好好惩治于你,给我也给展昭一个交代。”

“我们是歃血结过盟的,上仙,”温孤尾鱼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这么快就违背了盟约?”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来牺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绝情,真是超过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