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石台。

“我想,展昭不会反对我这么做的。”

第77章 【温孤尾鱼】-十一

温孤尾鱼的喉底逸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在这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中,端木翠的身形轻盈扬起,涉入炽焰帷幕。

冲天的炽焰瞬间膨胀开来,整个穹洞洞壁如漫洒了鲜血一样赤红,端木翠的影子立时模糊在浓烈的炽焰之间。

温孤尾鱼眯起眼睛,目光颇为玩味地追随着端木翠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忽然觉得端木翠像一只飞入沧海的蝴蝶,很快就被卷入暴风雨的混沌之中。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于石台边缘处的纤细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气鼓胀的几欲离飞,竟也肆意如炽焰般热烈了。

而那充斥了戾气的女娲封印,也渐渐的,终于,转成赤红了。

温孤尾鱼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要搞什么歃血为盟的玩意儿,老祖宗早就告诫过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不能为我用,留之亦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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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回头时,温孤尾鱼很得意地看着她面色刹那间苍白一片。

很好,非常好。

温孤尾鱼作如是想,立于石台边缘摇摇欲坠,然后慢条斯理地去抚平自己的衣襟。

炽焰带起热浪,衣襟甫经抚平重又褶皱——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但是他还是刻意为之,

并且丝毫不忌惮端木翠会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早有防备,锁心指并不能将他怎样,他活动自如,而她煞费心机剜心割肉的布置也被证明只是东流之水。

“展昭死的真冤枉。”温孤尾鱼抱歉地笑,“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个人都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记得你离开瀛洲之前跟长老说,人固有一死,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你现在可以放心,你不会被冻死,你会被烧死。”

端木翠惨然一笑,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

“是因为你把我看的太轻,以为略施小计就可以蒙骗过我,你够狠,居然能想到牺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够蠢——你凡事都聪明,只在这件事上蠢到了家,”温孤尾鱼的面上恢复了惯常的阴蛰,“难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以为我温孤尾鱼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典籍小吏?”

“我不是问这个,”端木翠声音很轻,“我是想问你,瀛洲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反出瀛洲,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温孤尾鱼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双目中透出冷漠与讥诮的意味来:“我也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没那么多时间——如果我不小心这么轻轻一拂,炽焰一起,你就会被烧成灰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来是这么不小心的。”

于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炽焰帷幕起的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缩回手来,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红,还是赤红。

已经看不见端木翠了,她已全然被烈焰裹住——或许,已经化成了青烟也说不定。凡人的肉

骨,哪里经得住炽焰的舔舐?

这样想着,温孤尾鱼抬起头看高处,不知道是错觉抑或是其它,他真的觉得自己看到了袅袅薄纱一样的青烟扬起,那么脆弱而又柔软,瞬间便被热浪荡涤的无影无踪。

这一幕忽然就灼痛了他的双目。

“我也不想这样的,”温孤尾鱼叹息着喃喃,“给过你机会的,你用锁心指对付我时,何曾手软?枉费这许多年,我对你另眼相看……”

喃喃声中,炽焰嘶鸣着低伏下去,眼角余光所及,温孤尾鱼背脊一紧,猛地抬起头来。

端木翠还在,稳稳地立在对面的石台边缘处,她已经很狼狈,衣袂处俱已焦黑,面颊边的垂发也被灼起了卷,双唇已然干裂,有极细的血丝在裂口处慢慢渗出。

温孤尾鱼很快明白过来:“你在自己的身上布下了苍颉字衣?”

“仓颉字衣可挡两次炽焰之袭,只要你不再那么不小心,我死之前应该还有时间听完你的解释。”

端木翠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怪异,沙哑且低沉,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嘲哳,温孤尾鱼先是一怔,忽然明白过来:端木翠的嗓子已经被灼伤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忽然将他整个人都摄住,温孤尾鱼闭上眼睛,强行抑下猛然上涌的酸楚,顿了顿才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瀛洲并没有对不起我。”

“我只是想死的明白一点。”

“你……住口!”温孤尾鱼自己都未料到会如此失态,顿了顿才道,“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我只是……不甘心……”

“我原是士族子弟,高阔门楣,奴仆成群,锦衣玉食,不恋慕世间荣华,一心寻访神仙洞府,不顾家严怒斥家慈苦求,撇下尘缘,只身入深山,潜心向道。”

“不知道历经几载苦修几番试炼,寒暑转瞬过,亲族凋零殆尽,忽然一日,身轻飞举,得登瀛洲。”

“论道排位,为最最下等,昔日为凡,不事粗重,今日得仙,反成了任人呼来喝去的下等小吏,做些洒扫服侍的低贱活儿。”

温孤尾鱼衣襟禁不住颤抖,双目渐渐转作赤红:“端木翠,若早知苦修至瀛洲反而身为低贱,我还修的甚么道,在人间逍遥一世,娇妻美妾,香茗佳酿,不好么,巴巴到瀛洲去任人作践?”

的确不是什么设想中的大悲大恨,但端木翠竟无言以对。

“更何况瀛洲时日,无穷无尽,人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总有出头一日,在瀛洲竟是一条道走死无从变更的。换了你,你也会不甘心。”

端木翠垂下眼睑,良久才低声道:“我原是不知道这些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温孤尾鱼怒极失笑,“你是姜子牙义女,杨戬义妹。杨戬在天庭居高位,瀛洲上下,谁不忌惮他几分?但凡你有个不痛快,杨戬就敢甩脸色给长老看。你如何知道这些,你上哪里知道这些?”

端木翠默然,她心中不是不知道杨戬对她颇多照拂,但是照拂到这般地步,她的确也是“不知道的”。

提及此节,温孤尾鱼心头愤懑竟是无法自制,将先前对端木翠生出的怜惜之意尽数撇开了去,冷冷道:“都说仙界洁净之所,作践起人来,还不都是一般无二!那些个登仙之人,又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守着丹炉日久,胡混炼出些仙丹来,早些成仙,在我面前就以长者自居了?吆五喝六,甚么东西!”

这话倒也不尽然,瀛洲仙人,倒颇有几个人物的,只是汉晋之世,修仙之人甚多,虽不致全民修仙,数量也蔚为壮观。基数大,录取率再低人数也不会少,那时节神仙素质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天庭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所以自唐一代之后,几乎不曾再度化世人成仙——有宋一代,掂掂量量有名的也就录取了个陈抟老祖,跟汉世隔村邻乡隔三差五就出神仙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温孤尾鱼运道不好,尽撞上神仙中的这群人物,想必是颇吃了些苦头,性子才这么乖佞孤僻,喜怒无定。

有些人的不甘心也只能在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唇舌心间走个过场,有些人的不甘心就能日复一日膨胀成魔,就如同有些人得了刀只能劈柴除草,有些人得了刀就能反上朝堂——凡事因人而异,的确琢磨不清也道不明白。

“原本,我对你也算高看,”温孤尾鱼的目光终于落回端木翠身上,“想着你跟他们不一样,心中存了三分亲近之意,有意结纳,想不到……”

(好吧,我知道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前来插话颇不厚道,但是我还是想厚着脸皮为温孤尾鱼代言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端木翠淡淡一笑:“愿赌服输,与人无尤。”

温孤尾鱼竟有些为她惋惜:“你若不是把我想的太简单了,也不会败得如此惨。”

“把你想的太简单了?”端木翠似乎听到了再好笑不过的话,“温孤尾鱼,你处处心机深沉高人一着,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的简单?”

说话间,她缓缓褪下右臂衣衫,露出白玉也似的手臂来。

温孤尾鱼觉得奇怪,不觉失笑:“你这是作什么……”

语到中途,瞳孔猛然收紧,厉声道:“你的穿……”

“哧”的一声轻响,温柔的像是花开的声音。

他其实是想问:“你的穿心莲花呢?”

现在他已不需要端木翠的回答,因为那莲花就自后心而入,绽放在他心口之上,根根锃亮倒钩,带着血肉气色死死扣住心窝,愈收愈紧,打眼看去,竟似血意滂沱般盛放。

而那瓣瓣血色之间,隐有女子纤细玉指般的灼目金光蜿蜒而走,一如女子指下温柔缠绵,偏偏一触之下,肌体寸寸成僵。

这才是她深埋后着的锁心指。

端木翠的唇边终于漾出微笑,低低呢喃,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何曾敢看轻于你,我何曾敢把你想的简单?”

温孤尾鱼没有理会他,他努力使劲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拗住锁心指的力道,看向穿心莲花袭来

的方向。

这一次,轮到他面如死灰。

握住穿心莲花另一头的那人,面色刚毅如铁,蓝衣覆就的身形挺拔如松,似是劲风也撼不动毫厘。

第78章 【温孤尾鱼】-十二

“展昭……”温孤尾鱼震惊失语,“你不是已经……”

展昭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似是疲累不堪,虚弱地停栖于对面的端木翠身上。

“你能杀他,我就能救他。”端木翠平静地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干的陈年往事,“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假借同意你击杀展昭引你大意,然后对你下手。只是你料错了两件事,第一,第一次对你施锁心指,用意并非杀你,而是引你入彀,让你误以为自己已经识破了我的计谋;第二,我并没有准备亲自动手杀你,在我看来,展昭对付你的胜算更大些。”

“我那时,明明已经杀死了他。”温孤尾鱼的目光几欲将端木翠吞噬,“你什么时候救回的他?”

“我伏在他身上哭的时候。”端木翠微笑,“那时你色迷心窍,想来是未曾察觉。”

“难怪你要我留他全尸……我原先以为,哪怕你之前都在做戏,你的眼泪总该是真的,”温孤尾鱼骇笑,“想不到,连眼泪都是假的。”

“你没想到么,我原以为你该想到的,”端木翠露出惋惜之色来,“你早该想到,我既为战将,该有多么擅长这些请君入瓮虚虚实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我从未看轻你,是你把我看的太不堪一击了。”

垂目半晌,目光忽的转于柔和,向展昭道:“女娲封印已经修复,冥道一时三刻之内就会冰封,温孤尾鱼先有穿心莲花穿心,又中了锁心指,再也掀不起风浪。此间终于事了,我也算求仁得仁功德圆满。展昭,你快回去罢。见到先生,就同他说,我有事,走不了啦。”

展昭只是摇头,端木翠叹气道:“难道你不曾发觉,曙光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赶紧些出去吧。”

其实适才端木翠涉入炽焰帷幕之时,曙光已然退却——不过那时多半是经不住热浪,现下算算辰光,也差不多快到一个对时了。

展昭还是不动,端木翠摇头道:“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难不成你还想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了——你快些走吧,被烧死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儿……”

展昭忽然开口:“端木,我身上也有仓颉字衣。”

端木翠约略猜到他所想,只是摇头。

“你听我说,”展昭心中焦灼,语气也失去了往常的镇定,“我身上的仓颉字衣还能抗两次炽焰帷幕,你的还能抵挡一次,我可以用穿心莲花在深渊之上搭起链桥……端木,你在那头别动,我先过去,然后带你回来。”

端木翠心中一动,尚未答话,就听温孤尾鱼冷笑道:“不妥,这样不妥。”

展昭虽不欲听他妄语,奈何关心则乱,忍不住向他道:“如何不妥?”

温孤尾鱼眼底渐渐露出阴毒之色来,一字一顿道:“你当我是死的么?锁心指的确厉害,可惜我的手指还能动上一动,端木翠,这已足够我送你上路!”

展昭脑中轰的一声,怒吼一声,拼劲浑身气力向温孤尾鱼猛扑过来,方挨到温孤尾鱼肩周,就觉热浪扑天倒海一样过来,登时便被掀翻在地,展昭顾不得这许多,就地一滚,避开火头,急抬头看时,只觉脑中似有什么一声脆响,齐齐断裂,眼前一黑,几欲栽了过去。

但见对面石台之上,平平展展,热气袅袅,哪里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展昭呆立半晌,手足冰冷,五内却直如火烧,忽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凄厉一声长叱,

刷的便抽了巨阙在手,大踏步向温孤尾鱼过来。

温孤尾鱼存了必死之心,早料到此节,但是乍见到展昭双目尽赤,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凛,道:“你待怎样?”

展昭脑中一片混沌,竟也听不到温孤尾鱼说些什么,一言不发,挥剑便往温孤尾鱼心口斩落,

哪知那锁心指凶悍非常,只将温孤尾鱼身子锁的寒冰坚石一般,一击之下,温孤尾鱼倒没有什么,展昭的虎口已然迸出血来。

展昭竟不知觉,牙关咬死,目中寒光竟似比巨阙更为慑人,温孤尾鱼心中咯噔一声,忽的开口道:“展昭,你可想端木翠回来?”

展昭身子巨震,他于温孤尾鱼的话全然无觉,只端木翠三字听得清清楚楚,腾腾腾倒退开去,嘶哑着声音道:“端木翠怎样?”

只刹那时间,温孤尾鱼心中已有了计较,淡淡道:“你若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或者我会知会于你。”

展昭虽然心神俱损,却也不至于被他拿话诓了去,知道自己方才失态如斯,待听温孤尾鱼如此说,冷冷道:“端木翠已经被你害死了。”

语毕,再也不拿眼看温孤尾鱼,径自走到石台边缘处,衣襟一摆,重重跪了下去。

温孤尾鱼冷眼看展昭对着深渊连叩三个重首,心内不屑之极,偏面上肌肉僵住,半点神色也露不出来。

展昭叩首既毕,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强自定了定神,记得端木翠让他尽早离开冥道之语,当下一言不发,大踏步向外走去。

方经过温孤尾鱼身边,就听温孤尾鱼阴阳怪气道:“就这么撇下端木翠走了?展昭,若是你在此,端木翠必不会撇下你的。”

展昭受激不住,猛地俯身攥住温孤尾鱼领口,怒道:“你不配提她!”

当此刻,温孤尾鱼喉部块肉尽数僵住,虽是勉力发声,仍不免听来瓮声瓮气怪异非常:“我却没有诓你,展昭,你朝深渊下看,还能看到火焰么?”

展昭一愣,方才炽焰扬起重又偃去,他只道端木翠必遭不幸,况且一旦身临深渊带起异动,必然重启炽焰帷幕,是以完全未曾起过朝深渊之下查看的念头。

明知温孤尾鱼其言不可信,但此念头一起,竟是无论如何都压伏不下去,正踌躇间,温孤尾鱼又道:“横竖你有仓颉字衣护身,当真去看看又能怎样?”

展昭松开温孤尾鱼领口,径自走向边缘,俯身下查。

果然,真如温孤尾鱼所言,渊底已无炽焰,打眼看去,漆黑如油,反射出精钢黑铁般的亮光,又仔细看了一回,虽是浓稠,竟似流质般缓缓而动。

温孤尾鱼虽见不到渊底究竟如何,却将展昭面上神色尽收眼底,冷冷道:“现下总算信我了?方才你只顾着拼命阻止我带起炽焰帷幕,无暇顾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知炽焰帷幕扬起之前,端木翠就已经不见了?你蠢笨如斯,目无所察,还以为她当真被烧死了,真是可笑。”

展昭心底渐渐升腾起希望,只觉口唇发涩,颤声道:“那么,她去哪里了?”

温孤尾鱼平静道:“她是沉渊选中的人,除了沉渊,还能去哪里?”

“沉渊?”

“所谓人间迷梦,冥道沉渊。你也曾身历迷梦,当知个中玄虚。只是,迷梦易破,沉渊难出。端木翠是沉渊选中的人,身上打下了沉渊的烙印,凭她一己之力,今生今世都休想离开沉渊。展昭,相伴同行,真得要将她丢下不管么?”

展昭不语,顿了顿才道:“如何才能入沉渊?”

“简单的很,跳下去,找到她,然后带她回来。”

“你会这么好心,告诉我这些?”展昭忽然有所警觉,“温孤尾鱼,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意图把我困死在冥道?”

“你若这么想,大可一走了之。”温孤尾鱼冷笑,“沉渊若梦,你可能会在梦中逡巡很久很久,醒来也无非盏茶功夫——换言之,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足够你找她回来。试与不试,全在你一念之间。”

展昭沉吟片刻,忽然向温孤尾鱼拱手抱拳:“不管你用意为何,展某都谢你指路。”

语毕微微一笑,正待迈步,就听温孤尾鱼淡淡道:“我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让你回不来。”

展昭一怔,步下略停:“此话何解?”

“沉渊是端木翠的沉渊,不是你的。如果你劝不回端木翠……你这一世,都会挣扎在不属于你

的虚幻之境。你二人害我至这步田地,我不想看到你们舒舒坦坦的活着,把你引去沉渊,横死异世,就是我的用意。”

展昭微微阖首,淡淡一笑:“如此,还是多谢温孤门主指路。我信得过端木,她不会如此糊涂,耽于虚幻之地。”

温孤尾鱼再不言语。

展昭面向沉渊,忽然忆起端木翠清明水样眼神,心下一片澄澈,唇角扬起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向前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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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台处一片死寂,温孤尾鱼死死盯住修复已毕的女娲封印,印色赤红如血,几欲四下漫溢开来。

温度一点点低下去,冰封始于这一刻。

温孤尾鱼忽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

“展昭,说你蠢笨,果然不假,”他一时呛咳到,几欲喘不上气来,“端木翠的沉渊是西岐,你当然信得过她,可她要两千年之后才会认识你……你如何接近她?如何自毂阊身边带走她?到最后,你们一个永堕沉渊,一个横死异世,也算遂了我的心愿……”

风大起来,将温孤尾鱼的骇笑声卷起,抛掷,再传将开去,最终,覆遍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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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城西北二十里,西岐军帐,端木营。

烛花暴起,端木翠一惊之下,翻身坐起。

夜已深,烛影将壁挂的铠甲投射出长长斜影,风般摇曳。

阿弥听到动静,急急掀帐进来:“将军,可有差遣?”

端木翠以手抚额,好生疲倦:“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尚父命我们攻打崇城,久攻不下,死伤无数,着实可恨。”

阿弥擎起案上铜壶斟水,寂静夜里,细细水斟之声,潺潺淅淅,煞是好听。

“听说毂阊将军已经请得崇城战牌,将军若不放心,大可与毂阊军合营,届时两营大破崇城,想来会是一世风光。”

端木翠不答,伸手接过堑碧铜杯,顿了一顿,嫣然一笑:“说的是,我正有此意。”

【第二季全文完】

第三季 沉渊

第79章 引子

殷商月色,比展昭这一生所见的任何月色都要旷远。

兜头一轮巨大的模糊冷月,似乎触手就可搅散,愈往边缘处愈是稀薄,最终与暗灰色的黑夜融作一处。

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棵光秃枝桠的树,孤零零地立于荒野之间,上下无依,左右无靠,也不知在此处守候几多寒暑,伸手轻轻一掸,能掸下成年累月积下的寂寞。

遇到这树之前,展昭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原本,他并不准备停下,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展昭伸出手去抚住树身,慢慢摩挲着粗糙且千沟万壑般的树皮,鼻端传来树木特有的气味。

这已经是一棵老树了,也许来年就抽不出枝芽,又或许下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过后,徒留朽烂的树身。

但是此时此刻,它是与他最为亲近的事物。

异世所带来的陌生与荒芜之感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坠下深渊,他并无痛楚,身陷泥淖,他也并无知觉。

可是恢复知觉时,竟似再世为人,睁目之时,浑身战栗,犹如重历脱胎母体之痛。

半天一轮月挂,疏离中透出近似狰狞的冷漠,都说月是故乡明,可见此处非旧土。

踉跄着起身,居然不知往何处去,东西南北,一般景致,极目处都是若隐若现的天边。

随意取了一个方向,踽踽而行,足音叹息般在身后萦回不去,一路踏起尘土,没有遇到一个人。

无妨,他心中有要找的人。

寻人,从来都不是一件轻省的差事,尤其是茫茫如大海捞针,寻而无索,求不得,无怪乎位列佛教八苦之一。

好在,端木翠不属此类。

位高权重,身世显赫,她是风云人物,众目所向,人流如潮水般向她拥去,他甚至不需要费力去找,随人流而去,只求与她双目相汇。

念及至此,展昭面上现出温柔笑意来。

他向来不将什么高官厚禄权势出身放在眼里,但是端木翠的种种,却让他既感亲切,又觉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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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并不知,沉渊不同于迷梦,迷梦中的种种或许能如蛛丝般即抹即去,而沉渊,却势必在他心口剜下一道深痕。

若听之任之,那深痕渐渐鼓胀开来,终有一日划地为壑,渐深渐阔,两人各守一端,无舟无楫无渡桥,直到远至目光都无法相会,真正形同陌路。

只盼有人知会于他,亡羊补牢,时犹未晚,那碎金断玉的一刻,永不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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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息了片刻,正欲继续前行,忽然略略偏首,凝神听了一回,眉心微微一皱,迅速伏下身子,将耳朵凑近地面。

有隐隐的有节律的震动声,再过了片刻,面前的黄土似乎都有扬尘。

这声音他并不陌生。

马蹄声。

确切的说,是杂乱的马蹄声。

有马蹄声,就一定有人。

而蹄声杂乱,往往是故事的开端。

第80章 【沉渊】-一

果然,一骑快马,绝尘而来。

马背上坐着的,似乎是个姑娘。

当时,展昭的身形倒有一大半是隐在树影之间的,那姑娘若没瞧见他,可能就直接驰过,也就不会有后续的种种了。

但是那姑娘目光旁落,忽然就瞥到树下的人影,面色一变,急勒马头,马儿吃不住痛,摇辔嘶鸣不已,前蹄猛的扬起,那姑娘猝不及防,啊呀一声摔飞了出去。

当然是摔不着的。

展昭身形直如离弦之箭,瞬间掠至,长臂前探,半空一个急转,已将那姑娘揽在臂间,另一手急拉马缰,腕上使力,那马儿执拗了一回,也便服帖住了。

低头看时,那姑娘鬓发散乱,直将面目都遮了大半,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嗫嚅不定,展昭不意料她竟吓成这样,倒是暗责自己唐突,当下微微一笑,正欲安慰她则个,那姑娘忽然目中滚下泪来,扑通一声向着展昭跪倒,哭道:“侠士大仁大义,还乞救我家人性命。”

展昭心中一凛,忙伸臂将她扶起,急道:“你家人现在何方?遭遇何事?”

那姑娘泪如雨下,指向来的方向,哽咽道:“就在那头,遇到剪径的贼人。”

展昭再不多话,一掌拍向马头,那马儿嘶唔一声,掉转头向,展昭顺势跃上马背,伸手将那姑娘也拉了上来,沉声道:“坐稳了。”

那姑娘未及反应过来,身子一仰,险些又甩了出去,好在这一回动作倒快,忙伸手环住展昭的

腰,这才觉得耳边呼呼风声,两旁路景,迅速后撤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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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多久,果见前方横着一辆倒翻的马车,车上的家什物料散了一地,车辕边还凌乱插了几根羽箭,三个短服葛衣之人,正围攻车旁一须发皆白的孔武老者,那老者功夫平平,胜在力大,舞一根手臂粗的辕棍,左冲右突,虽然破绽百出,倒也颇具声势,兼之那三个葛衣人嘻笑谑骂,颇似猫儿戏鼠,并不急将他收于囊中。不远处另有一花白头发的精瘦汉子,持了根拐杖,也与面前的葛衣人对阵,那葛衣人出手颇重,眨眼功夫,那精瘦汉子臂上已挂了彩,转身奔逃时一瘸一拐,展昭才知他是身有残疾。

得见眼前情景,那女子已是按捺不住,先叫一声“爹”,再叫一声“二叔”,声音凄楚,面目惨然。

展昭大怒,喝道:“住手!”

与此同时,袖笼微垂,三根袖箭一经入手,激射而出,就听一声痛喝,那与瘦小汉子对阵的葛衣人臂上中箭,另两根袖箭却从另三个葛衣人间横掠而过,并未伤人,只是将对阵之势打散了开来。

那中箭之人怒喝道:“遇到硬点子了,留神着点。”

另三人齐齐应声,刷的各自提刀在手,分左中右三路向展昭直劈过来,展昭见他们衣着倒是齐整,有两人身后还背着弩弓箭囊,倒不似一般的贼匪,当下撤步避开当头来势,剑鞘打横,一个挡子诀在先,跟上出腿如电,屈身横扫,那三人啊呀一声,全部带翻在地。

那中箭之人面色一凛,似是十分忌惮,展昭并不欲伤人性命,淡淡道:“你们立誓改过,不再作这剪径勾当,我便不与你们为难。”

此话一出,非但那中箭之人露出讥讽之色来,连另外三个葛衣人都冷笑不迭,杂声道:“你是甚么东西,要我们听你的吩咐!”

话未落音,三人竟是齐齐猱身扑上,展昭面色一沉,正欲出招,当先的两人忽的撤了兵器,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展昭胳膊,双腿去绞展昭下盘,直似老树盘根一般,另一人面露喜色,举刀砍到。

展昭倒未曾见过这般无赖打法,心下怒极,双臂一震,便欲将两人甩脱开去,哪知那两人浑不畏死,反更缠的紧了些,展昭无奈,勉力挪身换位,那人砍来之刀便失了准头,竟招呼在同伴背上。

与此同时,先前受伤的那人觑此空档,疾步奔至那姑娘马前,伸臂将那姑娘拽落马来,策马便走。方行了两步,忽觉前蹄一矮,却是那舞棍老者持棍猛击马儿前蹄,那人不防此着,滚落马下,未及站起,后脑重重挨了一击,正是那瘸腿汉子过来援手。

一击方嫌不足,又补上几记,直接将这人送回了老家。

这边方料理清净,就听展昭那头一声怒喝,却是展昭再按捺不住,终于出重手将缠住自己的二人震了开去,劈手夺过第三人的腰刀,反转刀刃,以刀背在那人头上重重一击,将那人撂了开去。

身遭甫得空,展昭已飞身掠至伤马之侧,俯身探那葛衣人鼻息,知已身亡,心下又惊又怒:虽说那姑娘言说他们是剪径强人,他也并未存了伤人之心,未料到这两个老者出手竟如此狠辣。

方念及此,又听惨叫连连,急起身时,却是那老者和那瘸腿汉子,又将那三个葛衣人击首毙命。

见展昭面有惊怒之色,那老者忙上前道:“侠士有所不知,这群剪径贼人另有老窝,若让他们逃了回去,纠集了人来报复,老汉一家,可不止亡丁灭口那么简单了。”

那瘸腿汉子也言道:“大哥说的不错,这群强人素来行事狠辣,我们小小城邑,不知叫他们祸害过多少次,哪一家跟他们没有血仇?侠士觉得我二人下手不容情,但凡多来几个,我还是这般做法。”

展昭默然,顿了一顿,叹气道:“我看他们进退有度,对阵时颇有章法,倒不似一般的匪盗。”

那老者冷笑道:“侠士也看出来了?什么剪径匪盗,分明就是流散的兵勇,在军中学了本事,却来与我们这些百姓为难。”

说话间,那姑娘已整衣过来,向展昭盈盈拜倒,叩谢救命之恩,当下两两厮见,才知这姑娘叫旗穆衣罗,那老者是她的父亲,名唤旗穆典,那瘸腿汉子是旗穆典的二弟,名唤旗穆丁,皆因原先住的地方频犯兵火,这才举家往就近的县邑去,未料半道之上遭人剪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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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旗穆典感念展昭救命之恩,当下便邀展昭同行,展昭因想着此地荒僻,一来可以沿途照应,二来进入县邑,也便于打听端木翠的消息,当下阖首以应。

旗穆典和旗穆丁草草掩了那几人尸身,这才重整车马上道,这一路倒无多话,入曙时分行至安邑,竟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城邑了,低矮围周之上亦无守兵,进得城中,只一条主街,因着时候尚早,亦无人气。

旗穆典叹道:“西岐军过境,守军望风而逃,只留下我们这些百姓遭殃。”

展昭心头一震,忍不住道:“西岐军过境?”

旗穆丁奇怪地打量了展昭一眼,道:“展侠士竟不知么,现放着西岐丞相姜子牙的军帐就在数十里外。只是人家一心要拿的是崇城,从安邑绕城而过,连驻守兵丁都未留下。”

展昭又惊又喜:“姜子牙既在,他旗下兵将也都在?”

旗穆典嗤了一声道:“这点何消用问?姜子牙连攻两次崇城无果,急招四方兵将驰援。现放着崇城外猛将如云,这两日还源源不绝有兵将到,只待时机一到,这崇城……唉,这崇城……”

说到此处,摇头叹息,展昭略一思忖,已猜到旗穆一家必是殷商属民,是以对姜子牙攻崇城,颇多嗟叹。

说话间,已行至街中一户大宅之前,旗穆丁先下车,一瘸一拐前去叫门,旗穆典向展昭道:“亏得之前在安邑置产,否则兵荒马乱,还不知往何处去。”

展昭心下踌躇一回,忍不住道:“老人家,听闻这西岐军中……”

话未说完,门扇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探首出来,迷迷瞪瞪打量面前之人,旗穆丁一拐杖打在他膝上,怒道:“狗崽子,连主人都不识得了?”

那少年吃了这一痛,反打个激灵清醒过来,待看清面前之人,惊喜莫名,忙将门扇大开,一边厢出来搭手,一边厢大声向门内道:“老太爷二太爷并姑娘都回啦,还不起来!”

旗穆典呵呵一笑,携了旗穆衣罗的手向门内去,旗穆衣罗行了两步,回头见展昭仍是立于当地,忍不住轻声道:“展侠士?展侠士?”

展昭这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提襟缓步跟上,忽觉面上一凉,再抬头看时,云天之上暗灰色云气涌动,竟是暴雨来袭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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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雨来势极猛,展昭在风急雨骤之中沉沉睡去,睡梦之中,依稀觉得有橐驼步声,眼前模模糊糊,旌旗满目,行伍之军,无穷无尽,一惊而醒,细细辨时,果有沉重步声,似是铺天盖地而来,正惊疑时,听到外间有下人向旗穆典回话:“是西岐高伯蹇的军队,想来也是应令赴崇城一役的,绕过了安邑……”

原来如此,展昭放下心来,翻了个身,重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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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外间的事张罗的差不多了,旗穆典转身回房,刚进得门来,便见旗穆丁倚桌而站,腋下夹了个长条包袱,只是不住冷笑。

旗穆典忙转身将门扇掩上,伸手抹了抹额上冷汗,低声道:“此次赖展侠士相助,总算是有惊无险。”

旗穆丁哼了一声道:“有惊无险?依我说,麻烦刚开始才是真的。你倒是说说,我们和西岐兵遭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次他们像这次般拼了性命?方才那展昭言说只要他们改过就饶了他们,你见他们中哪一个听进去的?还不是凶神恶煞一般,不顾了性命扑将上来。”

旗穆典不以为然道:“这个你也放在心上了?时值两军交战,西岐那边比常日谨慎也是在所难免。”

旗穆丁顿足道:“你怎么还没想到,我问你,兵有将风,西岐哪个将领,是这般悍勇无退拼死求胜的?”

旗穆典一愣,忽然心虚起来:“依你说,不会撞上那煞星吧?”

旗穆丁不理会他,将腋下包裹直掷到旗穆典身上:“你自己看。”

旗穆典不解其意,忙将那包裹打开,才发觉是方才从车辕上拔下的羽箭,他擎起一根,用指腹细细摩挲箭根之处,先摸到一个“端”字,脸色先自灰败下来,待摸到个“木”字,虽是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叹气:“说好不好,果然惹到这煞星。”

旗穆丁面色愈来愈沉:“西岐诸将之中,以她最为悍勇,也最为护短。现在她的兵丁死了,你说她会不会善罢甘休?”

旗穆典摇头道:“老二,你忒小心了些。再怎么说,端木翠是端木营的主将,死的是最下头的喽啰,她犯不着为了这些个喽啰撂下狠来。”

旗穆丁叹道:“搁着往日,自然不会。但今日天公不作美,诸事不利,我怕事不从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