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披衣起床,在帐中踱了个来回,很是悠闲地掀开帘帐……

高伯蹇忽然傻了。

只一夜功夫,城周及营内的牙旗旌旗,竟全换做了端木营的?!

不对不对,细细看,好像还有杨戬营和毂阊营的……

高伯蹇愣了半晌,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端木将军是不是已经来了?”

“是来了呀,”传令兵很奇怪,“将军之前不是问过了么?”

“那那那……杨戬将军和毂阊将军……”

“端木将军到了不久,杨戬将军和毂阊将军就到了。”

“你这个……”高伯蹇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他老早计划好,端木翠到的时候,他应该满目伤悲泪流满面,以示对虞都副统的不幸痛断肝肠,给端木翠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下砸了,端木翠到的时候,他非但未能如期出演,还在中军帐里呼呼大睡,更崩溃的是,杨戬和毂阊也一起到了,今次他真是一跟头栽到了姥姥家,再扳回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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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伯蹇叫苦不迭,在虞都丧葬牙帐前踯躅再三,愣是不敢进去,还是丘山先生出来撞见,没好气地将他拽了进去。

杨戬和毂阊正立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见高伯蹇进来,不咸不淡地冲他点了点头。端木翠单膝跪在虞都尸身之前,掀起尸布查看些什么,听见声音,缓缓转过头来。

高伯蹇只觉两道锥子般锐利的目光刺将过来,猛地想起丘山先生昨日对端木翠身世的那番讲述,一股凉气自脚底直透天灵盖,舌头打了结一般,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端木翠将尸布重又盖上,毂阊上前一步,将手递给她,端木翠略略点头,扶着毂阊的手借力起身。

高伯蹇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

“虞都副统……年轻有为……实是一员将才……本将军与他一见如故……”

“高将军。”

“……一见如故,情同兄弟,今次虞都兄不幸遇害,本将军恨不得以身相代……”

“高将军!”端木翠的声音多了些许不耐烦,杨戬忍住笑,略略别过脸去。

“端……端木将军……”高伯蹇结巴。

“虞都的头呢?”

“头……”高伯蹇额头开始渗汗。

昨夜虞都的尸身被抬回时,的确是没有头的,他也曾跳脚了半天:但是没有就是没有,总不能临时再长一个。

“什么人跟虞都有这样大的仇恨,连砍两刀斩首,要虞都死无全尸?”

“咳……”丘山先生清清嗓子,准备打圆场,话到嘴边,被端木翠冷冷的一瞥给堵了回去。

“头……”高伯蹇硬着头皮开口,“虞都副统他……”

“报!”帐外传令兵骤然发声,高伯蹇吓了一跳。

正待出声呵斥,端木翠冷冷道:“什么事?”

“高将军帐下仆射长成乞求见。”

端木翠皱了皱眉头,看向高伯蹇,高伯蹇向帐门走了两步,怒道:“不知道牙帐内有要紧事相议么?不见。”

“仆射长说……他知道虞都副统的头在哪里。”

第85章 【沉渊】-五

西岐军来的蹊跷而又突然,旗穆典当真是一点准备都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如狼似虎的一批人登堂入室。

旗穆丁也全然失去了素日的镇定自若,随着成乞一干人在屋内屋外翻箱倒柜,他的脸色转作煞白,向着旗穆典惨然一笑,佝偻的躯干几不可察的颤抖起来。

最最得意的,莫过于成乞了。

他先前暗自将虞都的头颅掩埋在旗穆家的后院,尔后奉命前来搜查,原本在屋内翻检一番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旗穆家竟是偌大一座宝山:且不说搜出的那些个寻常百姓家绝不会用的匕首暗器,单凭那几份暗通朝歌的密信,旗穆家已是全族都脱不了罪。

果不其然,密信送至中军帐,莫说端木翠怒了,连一向持重的杨戬和毂阊都大为光火。这也难怪,前几日姜子牙丞相主持近期工作会议,还强调指出细作问题是重中之重,你旗穆家顶风作案,可不是逮了个正着树了个典型?

哪还有二话,一个字: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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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出如山,旗穆家顷刻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横竖脱不了一个死字,旗穆典和旗穆丁心意出了奇的一致:豁出去拼了!

只是两个人力量低微,蚍蜉撼树谈何易,三下两下,便被捆了个麻花一般。

原本,如果展昭加入的话,战局或许会被拖的长久一些,只可惜自始至终,展昭都未曾拔剑。

识时务者为俊杰,展昭纵是再愚鲁,也猜到这旗穆家不是普通人家了,否则好端端的,怎么尽跟西岐军较劲?

当然,这一点不足以让展昭自愿受缚,真正的原因在于,包围旗穆家的西岐军众,打出的不仅有高伯蹇营的氅旗,还有端木营的。

这样也好,不管是偷入还是被绑入,总算是进去了。

只是……

路漫漫其修远兮,被抓进军营,不代表就能见到主帅。

展昭,连同旗穆一家,以及旗穆家的一干下人,通通被丢到地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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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旗穆典丁兄弟被拉出去受审,归来时浑身血迹斑斑,只剩了半条命,旗穆衣罗扑在父亲身上痛哭,展昭心下恻然,却无法出语安慰。

从牢头的冷言冷语之中,他多少也猜到了事情的情由,做细作的,不管是在西岐还是在北宋,下场大抵都是一样的。只是可怜了旗穆衣罗,她委实不知自己的父亲和二叔竟是细作,但同处一室,牵蔓绕藤,若想不被连累,实在是痴人说梦。

他与旗穆一家,总算是有些交情,如果能见到端木翠,端木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旗穆家一条生路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他自忖是开不了口的。而且端木翠既然身在将位,当明晓主将之责,军中尤其讲究令行禁止,怎么可能因为他而徇私?

展昭心下惘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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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牢门辄辄打开和镣锁的碰撞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过来认,是哪一个杀了虞都的?”

展昭循声看去,见一个面容俏丽的劲装女子缓步过来,正偏了头向边上的男子说话,火光映跃之下,展昭看的分明,但见那男子一身仆射长打扮,一脸的谄色,却不是成乞是谁?

展昭心中忽的生出不祥预感来。

果然,成乞抬眼看向展昭,唇角抹过一丝阴蛰笑意,顷刻间就转作毕恭毕敬,抬起手往前一指:“阿弥姑娘,就是他!”

阿弥嗯了一声,向前两步,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番,略略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角色,想不到是这样干净利落的人,可见人是不可貌相的。”

成乞忙道:“阿弥姑娘说的是,我初见到时,哪曾想到他是这般蛇蝎心肠的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阿弥姑娘须得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阿弥冷笑道:“我要提起什么小心!犯下这样的大罪,哪还要问什么话,阖该直接拉出去斫尸的!只是姑娘另存了心思,才说要见上一见。”

成乞赔笑道:“也是,在下也猜不透端木将军的心思……”

之前成乞在端木翠等人面前一通拨弄,坐实了展昭的罪,只盼赶紧把展昭推出去斩了,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他心里摸不清端木翠要见展昭的意图,是以七上八下忐忑非常。

列位,你们不要对端木姑娘抱太大希望,真以为她是明察秋毫,杀之前还要细细审问以免枉杀无辜?

非也,她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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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端木翠的打算,毂阊说不上是支持还是反对。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巨大的铜荆棘木笼,每一根木笼的栅棍都有手臂粗细,其上绕满尖利的铜刺。

“你当真是为了让你的副统偏将们练手?”

“你觉得不妥?”

“我觉得你是泄愤多些。以六敌一,你的副统操刀持剑全副武装,而他手无寸铁,端木,这不是练手,是杀戮。”

“他杀了虞都,原本就该死,我只是给他选了另一种死法。再说,我端木营的将士同气连枝,由他们为虞都复仇,合情合理。”

的确是合情合理。

毂阊不再说什么,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了开去。

那个被阿弥带进来的男子,实在不像是个颓丧失势的阶下囚,他的背挺的很直,蓝衣虽然沾尘,却绝不褶皱,面上微露倦色,眼眸却依旧清亮,看不到丝毫的恐惧或是慌乱,平和中带着看不到底的深邃,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来人是谁,毂阊简直会错当他是端木营的客人。

不过只瞬间功夫,毂阊就察觉到异样了。

因为自进帐开始,展昭的目光就胶着在一处,再未移开。

帐中这么多值得他关注的事物,比如杵在当地的自己,再比如,那个巨大的铜荆棘木笼。

在他眼中,竟都似是透明的。

毂阊看了看展昭,又回头看端木翠,顿了一回,重又转回头看展昭。

他并不吃味,也不恼怒,相反的,他觉得好笑。

糟糕了,毂阊如是想。

端木,肯定会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的。

第86章 【沉渊】-六

机敏慎察如展昭,很快就发现了端木翠的异常之处。

有的时候,五年甚至十年的流光,就可以全然改变一个人,更何况是两千年遥远而又漫长的变

迁?

眼前的女子,除了轮廓样貌与自己认识的端木翠相似,穿着、装扮、眼神、气质、性情乃至其它无法一一历说的种种,都相差甚远。

单是她周身透露出的凛冽杀气和目光中无法掩饰的霸道,就已经让展昭望而却步。

先前终能得见的惊喜跌落地极快,巨大的失落、愕然以及惶惑排山倒海般涌将上来。

难道说,从最开始,他找寻的方向就是错误的,沦入沉渊的端木翠,并没有回到姜子牙身边?

在这个军营里的,一直是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

展昭忽然有些明白,当日他身赴沉渊之时,温孤尾鱼缘何笑的那般怪异了……

身后有人重重搡了他一把,展昭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入铜荆棘木笼,半跪下的膝盖重重磕压在木笼底部林立的荆棘牙上,鲜血刹那间透衣而出。

展昭咬牙站起,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希冀,回头看端木翠。

端木翠压根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她转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六名全身披挂握戟持锤的大汉跃跃欲试,罩面头盔蒙的严严实实的脸上只露出眼鼻,目光凶悍至极。

端木翠缓缓抬手指向展昭,一字一顿:“那里是朝歌派来的武士,他的身上沾满虞都的血,现在,我要你们十倍百倍的把这笔血债,讨回来!”

齐齐的一声喏,六个膀阔腰圆的身形,气势汹汹,争先恐后挤进了木笼,旁侧的兵卫迅速上前将木笼门用铁链缠死。

阳光从军帐的缝隙处透进来,六个人肩并肩形成了一堵墙,把展昭罩在了阴影之中。

透过他们肩并肩的间隙,展昭的眸底清晰映入端木翠的影子。

“端木,”展昭忽然异常平静地开口了,“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

回应他的,是端木翠唇边抹开的一丝冷笑,与此同时,一柄木瓜铜锤带起劲风,当头砸下。

阿弥叹了口气。

如果展昭是个样貌粗鄙的男子,她也许不会这么惋惜,但是这样一个气度出众的男子血溅当场,她多少是有些不忍的。

所以她略略偏转了头,就在这当儿,她听到铜锤落地的咣当声,还有毂阊刻意压低的声音:

“好身手。”

阿弥赶紧将目光转向木笼之内,那个率先向展昭出手的兵卫抚腕后退两步,喉底发出猛兽受伤般的低吼,阿弥未能看清展昭的身形,因为就在这刹那之间,另外五名兵卫已经猱身扑上,戟、叉、矛、斧、钺,各个方向,毫不容情。

说不清过了多久,又是一声低叱,一柄长矛飞将出来,说巧不巧,正落在端木翠身边不远处,持矛兵卫重重撞在木笼边上,铜荆棘牙狠狠扎入背中,那兵卫倒也硬气,一声不吭,拔身起

来,那排铜荆棘顿成赤红。

端木翠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毂阊上前一步,轻轻搭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能杀了虞都的,定然是好手。”

端木翠没吭声,只此片刻间,但见展昭身形惊鹤般冲天而起,半空之中疾转如电,腿法连绵不绝,又两名兵卫一左一右摔飞出去,端木翠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喝道:“住手。”

展昭于激烈打斗之中乍听到端木翠声音,浑身一震,竟忘了身处何地,自然而然停将下来,身形尚未站定,忽觉背上剧痛,却是那持钺的兵卫杀红了眼,收手不及,钺刃狠狠在展昭背上砍了一道,若不是展昭反应极快迅速运起内力弹出,这一下伤及心肺也未可知。

饶是皮肉伤,片刻间血透重衣,展昭一声不吭,伸手自衣襟下摆扯下一大幅来,略折了折自后紧紧束住伤口,在身前打了个结,端木翠大步过来,信手解下腰间链枪,以链做鞭,透过木笼,重重抽在那兵卫身上,这一下劲力非常,那兵卫被抽的连退几步,但看得出素日里训练极严的,又马上挺直脊背,几步走回原先所站的位置,一动也不动。

端木翠怒道:“我说住手,你可有听进去?素日里行兵,难道你也不听我的命令?”说话间,扬手又是一鞭。

那兵卫喏一声,硬生生又受一鞭。

端木翠待要再给他几记,却又无端心软——她护短之名倒也不是白来的,只皱了皱眉头,示意笼中几人道:“出来。”

旁侧的兵卫赶紧上前将木笼的门打开,端木翠吩咐道:“给他一把刀。”

顿了顿又看向阿弥:“阿弥,你进去试试他的刀法。”

阿弥吃了一怔,鬼使神差间,脱口而出:“将军,他受伤了!”

端木翠透出讶异神色来,阿弥这才省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面上刹那间火烧一样烫热,再不说一句话,抽出腰间朴刀,进了木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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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接过笼外递进来的刀,顺手起了个刀势,他虽不善用刀,但天下武功,同出一理,练至炉火纯青处,以刀御剑招也不是什么难事。

端木翠退开两步,毂阊略低了头,轻声道:“此人功夫了得,无论在西岐还是朝歌,都足可拜将。”

端木翠嗯了一声,亦低声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让阿弥跟他试招?”

端木翠微微一笑,待要说什么,目光忽的投到木笼之中,面色凝重起来,示意毂阊专心观战,莫再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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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是使刀的高手。

至少,在端木营中,刀法能胜过阿弥的,寥寥无几。

展昭淡淡一笑,缓缓举刀,有血自衣襟边缘滴下,在他脚边渐渐聚作一汪。

阿弥的目光在血泊处极快地停留了一回,咬了咬牙,挥刀递出,刀锋划出一道闪光,直取展昭脖颈。

展昭身形极快,侧身避过,以刀背抵刀锋,阿弥因势变招,刀刃翻起,切向展昭腰侧,展昭接的也不慢,横刀转作竖挡,两刀相击,金石之声不绝,隐有火花迸出。

第一回合,不胜不负。

端木翠不动声色,忽的眼睫低垂,轻声道:“死丫头,未出全力。”

毂阊忍不住笑出声来,附向端木翠耳边:“虞都是两刀斩首,斩痕错牙,足见杀人者刀法不精。此人身手绝佳,刀法亦精,应该不是杀虞都的凶手。”

端木翠白了毂阊一眼:“要你说!”

“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他们……”毂阊以目光示意笼中,“还要打么?”

“为什么不打?”端木翠笑的别有深意,“阿弥这丫头,今儿古怪的很……你看着瞧吧。”

说话间,阿弥和展昭的第二回合已经交上了手。

这一回合以快打快,顷刻间已过了四五招,展昭先时换剑为刀颇感生涩,现下已渐渐顺手,巨阙剑招的精妙之处杂于刀势中使来,隐有风雷之意,威力煞是惊人,阿弥剑招固然巧妙,但终究是女子,臂力有所不逮,加上先时有所留手失了先机,渐渐力不从心,心下只是焦躁:将军让我同他试招,若是胜不了他,岂不是拂了将军的面子?

如此想时,偷眼看端木翠,但见端木翠一脸的似笑非笑,心中更是慌张。

高手试招,哪容她这般心猿意马?忽的手中一空,朴刀脱手,阿弥心中一慌,脚下踩空,向着旁侧便倒。

要知旁侧栏杆之上遍布铜荆棘,棘牙锐利无比,她这一倒,若只是伤到身体也就罢了,若是刮伤了容貌,那便大大不妙。

这一下连端木翠都慌了,待要上前施救,忽觉眼前蓝影一闪,却是展昭抢先一步,快步横臂拦腰截住了阿弥。

端木翠松了一口气。

就见阿弥讷讷退开,自去捡了朴刀退将出来,立于端木翠身侧,一言不发。

端木翠看在眼里,也不多话,示意兵卫先将展昭押回狱中。

直到展昭去得远了,阿弥才吞吞吐吐道:“姑娘,这个人,不像是会杀死虞副统的。”

“怎么说?”端木翠故作不知。

“他刀法精妙,而虞副统是两刀斩首,斩痕……”

“即便不是他杀的虞都,但他跟旗穆一家有干连,脱不了细作嫌疑。”

阿弥不说话了。

端木翠忍住笑,故作严肃:“此人来历可疑,须得严加审问。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来安排吧,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得给我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毂阊咳了两声:“若是动刑拷问,需审得分寸,他现在身上有伤,如若扛不住,那可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动刑?我看阿弥多半不会。”端木翠看向阿弥,话中有话,“是吧?”

第87章 【沉渊】-七

自展昭被从牢中带走那一刻起,旗穆衣罗悬起的心就未放下过,直到斜上方的甬道处隐约传来地牢门开启的铁链锒铛声,她才微微舒了口气。

睁大眼睛向着甬道入口的方向看了许久,展昭的身形渐渐清晰,旗穆衣罗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展……展大哥……”旗穆衣罗的声音止不住地战栗,“他们……对你用刑了?”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自己的父亲和二叔被刑讯如斯,展昭能囫囵着回来,已经算是上苍庇佑了。

饶是离着牢门还有数丈远,展昭还是听见了。他略微抬起头来,冲着旗穆衣罗淡淡一笑:“不碍事。”

这句“不碍事”不知怎的竟惹恼了押送的兵卫,离着较近的一个想也不想,重重一脚踹在展昭的膝上,骂骂咧咧道:“不碍事?真贱骨头,不死不知道怕!”

展昭身子略略晃了一晃,旋即稳住。旗穆衣罗眼见他膝盖周遭都被血染透,眼泪刷的流了出来,哭道:“他膝上有伤……”

那兵卫冷笑道:“明儿脑袋和身子在不在一起都指不定,到时有你哭的!”

旗穆衣罗站都站不住,挨着墙慢慢软倒,双手掩面痛哭不止,依稀听到牢门开启闭锁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展昭轻声道:“旗穆姑娘,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没事。”

旗穆衣罗哽咽地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中,见展昭虽是面色苍白,但唇边仍带着浅浅的和煦笑意,目光澄澈如初,清明中透着亲和宽慰之色,也不知怎的,心情竟渐渐平静下来,怔怔看了展昭良久,慢慢垂下头去,泪水打落膝上,低声道:“展大哥,你救了我们,反受我们连累……我心里,实在难过的紧。”

展昭只是摇头,沉默许久,才道:“旗穆姑娘,我倦的很,想休息了。”

旗穆衣罗待想说些什么,见展昭已阖上双目,唯恐打扰了他,忙往角落处避了一避,眼角余光瞥到昏死一旁的父亲和二叔,念及前路渺渺生死不定,刹那间悲从中来,倚墙潸然,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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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壁上的火把早已灭了,整个地牢一片漆黑,旗穆衣罗茫然四下乱顾,过了好大一会,双目才渐渐能适应黑暗,模糊地看到些影像。

旗穆典和旗穆丁还在昏睡,而展昭,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腰脊挺直,乍看上去,竟似黑暗中凝固着的塑像一般。

旗穆衣罗盯着展昭的背影看了许久,一个念头忽的自心头浮起:展大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一直没有睡?

如此想时,蹑手蹑脚起身,轻轻踱到展昭身边,方抬眸看时,展昭恰于此时转过头来,眼眸亮若晨星,于此黑暗之中,更是精光摄人,旗穆衣罗猝不及防,啊呀一声向后便倒,忽觉腕上一紧,方借着这力稳住身子,展昭已迅速撤开了手去。

旗穆衣罗面上微烫,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才轻轻挨着展昭身边坐下,鼻端闻到展昭身上的男子气息,更是心慌意乱,偷眼打量展昭,黑暗中偏又看不真切,心中百种思量,先还理得清分得明,到后来乱作一团,只用手拼命捻那衣角,可怜那丝络织锦,几不曾被她捻作破棉烂絮。

终耐不住这气氛僵滞,旗穆衣罗忍不住开口:“展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展昭怔了一怔,轻轻吁了口气,苦涩一笑,“我也不知道。”

“心中是否有事,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旗穆衣罗关切之中不免带三分好奇,“展大哥,若是有事,说出来也许会舒服些。”

展昭不语,沉默半晌,忽的开口:“旗穆姑娘,若是你有一个朋友,原本交情甚深,后因变故天各一方。终能得见之日,她却与往日判若两人,你心下作何想法?”

旗穆衣罗有些不解:“展大哥,你口中的判若两人,指的是……她对你不复往日情分?”

黑暗中,展昭的身形不易察觉的一震:“我指的是,她似乎从来就不曾与你认识过。”

旗穆衣罗心下已猜得七八分准,微微笑道:“展大哥,你与她分离多久了?”

若说才分离片刻,未免失之偏颇,因此上,展昭语焉不详:“很……很久了。”

旗穆衣罗叹了口气:“展大哥,人是会变的。”

“变到与自己的旧交形同陌路?”

“或许她不想认你,又或许今时今日,你们的地位天差地别,她不想让你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她不是这样的人。”展昭微笑,“旗穆姑娘,你终究是不明白。”

旗穆衣罗愣了愣,垂下头去,忽的想到什么,又很快抬起头来:“又或许,你后来见到的,根本不是她,只是和她模样相似的人罢了。”

“我也是这么想。”旁观者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展昭竟没来由地有几分欣慰。

“又或者……”旗穆衣罗的确想法多多,“她根本是忘记你了。”

“忘记?”展昭显然不曾想到此节,“怎么可能忘记?”

“那也说不清啊,”旗穆衣罗倒并非信口开河,“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天半夜,爹爹突然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说是自己的旧交,那人浑身是伤,爹说是被剪径的强人掳去,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救活转来,那人却不认识爹爹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都不记得了——展大哥,这不是忘记是什么?”

展昭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旗穆衣罗听到展昭压的极低的喃喃声:“忘记?真的是……忘记了?”

好吧,究竟是你找错了人还是你要找的人把你给忘了,展护卫,我想说,你得纠结一阵子了,

至少,今晚上,你是甭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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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漫长却又飞快,日头高起之时,又有一队兵卫下狱来提展昭,奇的是:今次他们的态度比之前日,非但好的多,简直是可称得上是恭敬了。

原以为要有刑讯,没想到却被引至一方干净素雅的军帐之内,且不说案几家什卧榻衾裘一应俱全,帐中竟早有位随营的大夫候着了,手边摞着大堆草药,正埋头在药钵间捣杵,见展昭进来,分外客气:“公子且稍坐,这便给你敷伤。”

一日夜间,如履天壤,展昭不动声色,亦不置一词,单看他们又有何布置。只是仍忍不住要想:莫非是端木从旁安排?

正敷药时,忽有人掀帘进来,未见其面,已闻其声:“大夫,他怎么样?”

来的竟是阿弥。

展昭一怔而起,忽的意识到自己衣衫半掩,不觉有些许赧然,下意识将衣襟整了整。阿弥倒是浑不在意:少时部落征战,部落里的青壮勇士精赤身体仅围兽皮者也不在少数,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哪会拘泥于此?只是展昭这一整,倒是提醒了阿弥,她忍不住道:“你的衣裳装扮看起来眼生的很,你是哪里人?”

展昭一来不欲隐瞒,二来也无此必要,当下实话实说:“常州武进。”

“常州……武进……”阿弥蹙眉,“那是哪里?在岐山的哪个方向?”

展昭虽对周武时事所知不多,但“凤鸣岐山”的典故多少还是听过的,略略思忖,答道:“岐山去往东南,路途遥远,几近海滨。”

阿弥沉吟片时,忽的展颜一笑:“难怪你的打扮有些怪,岐山去往东南,想来你是东夷人。武王向四方发下檄书,要合蛮夷部落之力共平商纣。你可是应檄书而来?”

冷不丁居然成了夷人了……

不过殷商之际,王土不展,王土之外,俱称蛮夷,这么一想,倒也不难接受。只是“应檄书而来”此话,又当如何作答?

阿弥却也不是当真要他回答,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展昭。”

“展……昭……”阿弥自言自语,“想来你是东夷展部落的族人,我是没听过,不过姑娘多半知道。”

“姑娘?”一时半刻之间,展昭竟未反应过来。

“就是我们端木营的将军,昨日你不是见过么,”阿弥粲然,“我叫阿弥,是端木营的偏将。”

“端木营的将军,的确见过。”展昭不提防话题如此快便绕到端木翠身上,不觉有些恍惚,强自定了定神,问道:“是将军命你这么安排的?”

“这么安排?”阿弥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了展昭所指,扑哧一笑道,“不是,是我自作主张。”

原来眼前种种,跟端木翠并无关系。

明明并不抱什么希望,展昭却止不住失望,顿了顿才勉强笑道:“阿弥姑娘,展某感谢你这番好意,只是你自作主张,端木将军恐怕……会不高兴。”

“是将军让我自行安排的,何况我大小也是营中偏将,这么点主也做不得么?”阿弥故意板起脸来,只是她性子单纯,板不了片刻便破了功,调皮地吐吐舌头,“再说了,将军根本不在,

昨儿晚上她就走啦。”

“走了?去哪里?”展昭心头一震,竟顾不上如此追问有失常理了。

“自然是回丞相那边了,”阿弥不疑有它,“大军聚合在崇城之外,攻城掠地自然是第一要务,要不是因为虞副统……将军也不会来安邑。只是虞副统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崇城,将军匆匆做了安排,就随杨戬将军他们折回了。”

阿弥的声音好听的很,一字一句,俏生生脆泠泠。

只是,展昭愈听愈是心灰,到最后,连面上的黯然之色都藏敛不住。

果然,在端木翠心中,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或者也不能说是无关紧要,至少他是作为“细作”被带进来的,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屑于为他多作停留——如果他不是“细作”的话,她恐怕连看他都不会看一眼吧。

困扰了他一夜的问题重又萦上心头:此时此地的端木翠,究竟的确是另一个人,还是真如旗穆衣罗所说,她已经把他“忘了”?

如果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么在此地延留毫无意义,他必须马上离开,另设它法以作找寻。

但如果真的是“忘了”……

展昭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弥的眼睛没有略过展昭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展昭,你是不是有些冷?”

她眯起眼睛,向帘门之外看了看:“今天的日头很暖,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第88章 【沉渊】-八

此时此刻,端木翠正在姜子牙军帐营外大发脾气。

“凭什么你们都留下来部署攻打崇城,要让我回去守安邑?安邑弹丸之地,有高伯蹇在绰绰有余,凭白加上我,算什么!”

说话间,狠狠拽住马缰,马儿吃痛,一边吭哧吭哧喷着白气,一边蹄下踢踏,在沙土上乱刨。

阊牵马立于一旁,只是软语安慰她:“丞相也说了,只因有传言说朝歌派出高手意图刺杀西岐将领,这些高手多半藏身安邑,所以要你镇守安邑,这种事情,高伯蹇那个草包想必是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