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是虚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泪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比起那些占了人的躯壳,却无人心不做人事之人,岂非好了太多?

“展昭,我带你四处看看可好?”

展昭的思绪收回,淡淡一笑。

其实安邑这么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该看的自己多已看过,未必能看出什么新意来,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个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大不同,怀着炫耀也好忆旧也罢的小心思,她想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处走走看看,此处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开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难替代。

展昭伸手去扶她。

她偏不让,拎起拐杖瞪他:“现在才扮好人,方才我三步一个跟头,也没见你来扶我。”

展昭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根拐杖:“谁说我没来扶你?”

端木翠没明白。

展昭隔着衣袖捉住她手腕,将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她先还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轻微刻痕,一下子明白过来。

将拐杖举到面前细看,借着城楼悬灯的微光,看到小小的一方笑脸,熟悉的官帽,两条垂下的发带,寥寥几笔,已得其形神。

她还想装作漫不经意,只是唇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看看那刻画儿,又抬头看看展昭,俄顷又低头看画,再抬头看展昭。

展昭让她看的局促,面上微微发烫,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目光。

“一点都不像。”她口是心非。

“难怪方才路都走不稳,总要摔跤,原来是你做的拐杖。”她撇嘴。

(喂喂喂,走路要摔跤是老天听到了杨戬的心声,关展昭什么事……)

“那还我。”展昭不干了,佯作伸手要抢。

端木翠哪里肯还,格格笑着闪避,忽然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展昭出手相扶不及,她已跌入他怀中。

展昭下意识想扶她,她反一低头,埋首在他胸膛,轻轻环住他的腰。

展昭身形一僵,只刹那时间便反应过来,心头融融一层暖意,似是酒后微醺渐渐化开,不淡反浓,收紧双臂,拥她在怀,裘氅轻暖,即便隔着氅衣,亦能感觉到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线,伏帖柔软的让他想叹息。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叹道:“磨人的姑娘。”

端木翠仰脸看他,很是不服:“哪里磨人?”

她话还没完,忽的住口,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怔怔看向展昭身后远处。

展昭没有回头,却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灯。

西岐军中,惯用灯语传军情。

“明日……攻城……”她细细辨别灯语,喃喃自语,“攻什么城……崇城?攻城的是……”

她忽然收声。

展昭心中不忍,扶她站定,犹豫了一回,低声道:“我在西岐军中,听说三日之后,毂阊将军要攻崇城。只不知为何,居然提前了,或许……”

或许是因为端木将军的横死,让他急欲血仇,这才提早攻城。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这话他原不想说,他对端木翠与毂阊的关系,并不确切知晓,但既已谈及“大婚”,想来非比寻常,端木翠既至沉渊,一草一木都念念挂怀,遑论毂阊?

即便知道是假,见见也好。

端木翠不说话,俄顷抬头看展昭,双眸之中,像是陡然间陷入巨大的苍凉和荒芜。

“展昭,我们走吧。”

“去哪?”

“一直往西,沉渊东南北三面广袤无极,生路在西,我们一直走,很快就能出沉渊。”

“你不要四处走走看看了?”

“不看了。”她摇头,“反正是假的,早就没了的,看一眼就是了,赖着不走算什么?毂阊……是死在崇城,何必看他多死一回。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记得就好。”

她忽然决绝,反倒是展昭有些不舍了。

来的容易,想走却难。

就这样走了,一路向西?

杨戬还在帐中,不知审问那名朝歌细作有何斩获,他或许还惦记着再去帐中看看端木,嘘寒问暖一番;阿弥在营中翘首以望,将军未回,展大哥也未回;毂阊那边鼓振金锣,战事一触即发;始终未曾谋面的姜子牙彻夜不眠,谋划着一举夺鼎,直捣朝歌;安邑的百姓惶惶不安,看兵连祸结,今日不知明日事……

沉渊如此庞大,如此真实,牵葛绊藤,万千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这里也是一个广袤世界,谁敢说它不真,谁敢言它是假?

他忽然想起了端木将军。

她临死前那一晚,跟他说“有什么话敞开了说”,只是身中剧毒,未能卒言,那之后,他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要跟他说什么?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她应该是想说,她并不想离开,身为上仙堪透世情的端木翠尚且对西岐如此记挂,何况是从来未曾离开过西岐的端木将军?

端木翠此番历劫,身入沉渊,乃是因为沉渊之怪探得了她的心结,她的心结并非单纯的牵挂毂阊,还要复杂的多,有乡愁有离恨有情有爱有责有义,这一切,幻化成那个他见到的端木将军,端木将军始终未能离开沉渊,她生于沉渊,死于沉渊,就如同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生于西岐,死于牧野,一缕亡魂,绕乡三匝。

所以,最终能够离开沉渊的,还是端木上仙而非端木将军。

展昭微微阖上双目,他对端木将军,始终存了一份难解情怀。

或许,他可以与她心意相通,可以与她夜谈把盏,但他始终近不得她,她站在两千余年前的烟尘晓雾之中,对他粲然一笑,身后飘着西岐旗氅,周身漫开马骑胡尘,杀声如沸,金鼓喧天,她生于斯,长于斯,不离于斯,而后,死于斯。

将军和上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个问题,展昭自忖是再也参不透了,就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临到终了,仍归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只是端木翠的这个心结,经此一番,究竟是解开还是没有解开?

端木翠没有看他,她扶住女墙,抬头看那轮巨大的月亮,月光淡淡抚着她光洁面庞,其实自古及今,明月都只是这一轮,不言不语,无甚不同,你看它,或者不看它,它都在那里。

过了许久,她才道:“展昭,走了。”

展昭没有动,他也抬头看那轮月挂,这轮月亮,曾经照过端木将军,照过他,也照过万万千千他有幸谋面和未曾谋面的人,月只一轮,人却万千,他记得这轮明月,这明月,却未必识得他。

“喂!”端木翠瞪他,“这是你家的月亮吗?还看!”

展昭唇角带出一抹笑意,慢慢转过头来,端木翠将拐杖在地上磕了几磕,干脆利落道:“走了。”

语罢,也不等展昭,一手扶墙一手拄杖,径自下阶,下了两步终觉麻烦,于是扶着墙一级一级地跳。

难怪性子如此跳脱。

展昭忽然就释然了。

端木翠的心结,是解开了还是没有解开,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只知道,眼前的她,眼中看的清楚,心里透亮如镜,她懂得什么叫时过境迁,懂得要放手,懂得要离开。有些心结是死结,久解不开会作茧自缚,但有些心结,却能开出花来。

何必一定要解,何必一定要忘记。

展昭紧走两步,稳稳扶住她。

“一路往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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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路向西。

守城兵卫也不敢多问,主将既至,慌忙放行,一出安邑,夜色挟着苍茫,和着风声来迎,先时她跳一阵走一阵,后来累了,展昭扶她慢慢走,再后来,她实在走不动,改由展昭背她。

她手臂环住展昭的脖颈,附在展昭耳边低声同他说话,后来忽然倦意袭来,说了一声:“展昭,我困了。”

她没听清展昭在说什么,眼皮就阖上了。

似乎只是睡了一小会,就感到展昭在唤她:“端木,醒醒。”

“什么?”甫一睁眼,便是万道金光,端木翠被刺的睁不开眼睛,展昭轻轻把手覆在她目上,道:“沉渊日出了。”

她嗯了一声,待得目力适应后,方才拿开展昭的手,那里,他们离开的方向,一轮巨大红日,渐渐自地平线下升起。

这红日大的让人咋舌,几乎占据了东面的半个天空,赤焰张炬,金光到处,本该是一片光耀,偏最东面的地方,似是打翻了砚墨般泅开一团,这墨色渐渐扩大,迅速蔓延。

那样一个广袤世界,喧嚣人间,随着这金光起落,城楼、军营、山川、碧水、老树,渐自毁弃,天空陷落,土地崩塌,烟尘起落处,尽数化作了灰烬。

人世崩塌,惊心动魄,但又何其壮观,与眼前所见相比,什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什么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统统算作了小儿科。

那根拐杖既是沉渊之物,亦是留之不住,杖身上展昭的笑脸,顿作灰散。

沉渊依托于端木翠对既逝之事的心结而存在,你既决意不再耽留挂念,我也无谓再留,倒是颇有几分“你既无心我便休”的傲骨。

向闻有为一人而倾城,今次为了端木翠,倾覆了一方世界。

展昭尚未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身周已尽数化作飞灰,风急且啸,目几不能睁,混沌之中,端木翠低声道:“展昭,我们回去了。”

第110章 【沉渊】-尾声

展昭伸手与她交握,刹那间天旋地转,身如片叶入湍流,片刻功夫,风息气定,睁眼看时,已在冥道。

与方才所历相比,冥道算是异常安静了,赤焰已歇封印已毕,四壁渐渐挂下冰凌,温孤尾鱼静静坐于当地,双目闭合,面上一层薄薄寒霜,似是睡着了。

展昭趋身去探他鼻息,而后对着端木翠摇了摇头。

端木翠极低的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甬道入口。

那里,犹有几道曙光上下浮游未曾退却,见两人现身,登时雀跃,似是召唤二人快走。

冥道之内寒气上涌,冰封只在须臾,展昭赶紧拉住端木翠:“走。”

于是曙光在前,两人缀后,一路疾奔,出口处幽光烁烁,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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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迈出,尚未看清眼前事物,一柄扫帚当头砸下……

“孽障!还敢来!打不死你!”

展昭第一反应是想一脚踹过去,听声音耳熟,心中咯噔一声,拉着端木翠往旁边一闪……

一扫帚扑了个空,来人毫不气馁,转了一个身,扫帚又高高举起……

……

然后,三人面面相觑,没动静了。

半晌,公孙策咳两声,很是镇定的把扫帚掉了个个,刷刷扫了两下地,不紧不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三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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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唠鱼有很多话要啰嗦,如下】

于是第三季全文结束了。

这个尾声,的确是很尾很尾,只有四百来字,但是因为和上一章的气氛情调不合,所以断开,单作一章发。

【沉渊】这一季,开始的时候是没有的。那时跟朋友说,志怪只有三季,第一季第二季第三季,然后完。

【沉渊】原本准备作为第二季的一个小故事,写完了就完的,之所以自开一季,是因为自己突发奇想,想写一写端木姑娘的身世,还想把展昭抛到远离开封的大环境中去,镜花水月也好,庄生一梦也好,不影响故事主线,不影响下文发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开始写的时候,设想的跟现在的成文是不一样的,好吧我永远是这样的,写着写着就离题万里,因为写文没有大纲,没有故事情节设定,想到哪写到哪,篇幅收不住,故事也收不住,如果不是很多人嚷嚷着快点出沉渊吧快点出沉渊吧,这故事绝对会被我拖到无绝期上去……

之所以收尾,是因为我发现沉渊我写不完了,要写的话可以独立成一篇文,而不是一季,既然定了它是一季,篇幅上神马的都不该逾矩,所以,结束了。

因此,沉渊这个故事,我其实是很遗憾的,总觉得有很多东西没有表达,而已经表达出来的东西,又没有表达完全,所以很遗憾,就好像最后端木姑娘离开的时候,也很遗憾,但是不得不离开了。

【沉渊】原先的设定是什么呢,是把展护卫带到了西岐,遇到了2000年前的端木姑娘。很多人在这一季刚开始的时候都猜测说:是不是遇到了之后,又摩擦出火花,blablabla呢?端木姑娘是不是慢慢想起了展护卫呢blablabla……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设定的,我最初的想法是,爱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换了一个时间地点环境和境遇,原本相爱的人可能成仇,是的我就是想这样写的,为什么遇到了就会生出火花呢?又不是卖火柴的,哧拉一下就来火;为什么她会慢慢想起展护卫呢,她就不能想不起来么?那样的话,如此性格的两个人,会有怎么样的碰撞呢?所以开篇写的时候,两个人的矛盾很尖锐,一下子就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依照端木的地位和那个时候收敛不了的戾气,两个人绝对不会有好的结果的——这不关乎两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关乎环境际遇时机,有些时候两个人单纯从性格来说,可能会惺惺相惜,但是会被周围的环境逼迫成敌人。所以端木和展昭都是好人,但是被环境所迫,他们对立且恢复不了原本的关系。这就是我一开初的设想,带着作者自以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恶趣味和一点点残忍,我就这样下笔了……

但是未能继续到底,因为这么写的话,一季的篇幅显然远远不够,而我自己,在写到半路的时候,我又想回到开封去了,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开封关于展昭的故事,虽然我很喜欢离题,但是表面工作是要做的,不能总是离题万里。

于是沉渊崩塌了,重新回到了开封,重新开始了志怪故事。

可能是因为沉渊后来的走向和最初的设想不同,所以很多该生发的地方没有生发,比如毂阊和端木的感情,毂阊最终沦为了酱油君,没有什么戏份,甚至最后走的时候我都没让他和端木见上一面,比如姜子牙和端木的感情,有利用和权谋的成分,也有真正的父女之情,很复杂,但我也没能生发,再比如杨戬和端木……很多遗憾,很多bug,很多不舍,所以我在尾声中罗里啰嗦了这么多,比尾声的正文还要长,我有多么啰嗦,我的遗憾就有多深……但是这种遗憾我又弥补不了,这篇文的题目叫《开封志怪》,这是展昭的故事,我不能把大量的笔墨都拿来写端木或者西岐了,尽管我很想写也很喜欢这个姑娘。

很多人不喜欢【沉渊】,我自己是喜欢的,很喜欢很喜欢,遗憾的同时我也很愧疚,笔力有限,未能把这个故事写到自己满意。

挥手作别沉渊,最后写到沉渊崩塌时,我忽然在想,如果2012真的来的,是不是场景也是差不多的,倾覆了一方世界,倾覆的是我们的世界,但是还有万万千千个其它的世界,我们的倾覆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第四季 细花流水长

第111章 引子

开封府,夜。

后院素来是下人们忙碌搅嚷的地方,此刻也安静的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门扇虚掩,里头隐隐透出晕黄的光来。

公孙策坐在泥炉旁,手上的卷册书页微微泛黄,泥炉上笨拙样子的砂锅正突突突冒着热气,汤药的味道越来越浓。

门扇发出吱呀一声响,烛光有了轻微的明暗变化,公孙策下意识看向门口,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忙站起身来:“大人,你怎么……”

包拯笑了笑,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宽厚笑意来,示意公孙策坐下。

公孙策有些局促,但还是坐回泥炉旁的凳子上,对面还有一张矮凳,公孙策心中转开奇怪的念头:大人也会落座吗?

印象中,包大人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或临堂审案,或对案检书,这样矮矮的凳子,是庄户人家闲话家常时坐的,非但没什么仪态可言,反称得上是不登大雅之堂了——大人会坐吗?

他还在这么想着,包拯已经坐下了,常服的前襟随意撩在一旁,坐的很自然,像是素日里坐惯的。

公孙策自嘲:自己实在是想的太多了。

大人深夜前来,是要说什么事呢?

公孙策仔细地回忆起这一日,稀疏平常,无甚不同,大人下朝归来,便一直在书房翻检卷宗,神色平和,用膳饮茶,一如往日。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找他说的?还要留到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么一个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合时宜的地方。

“汤药是给展护卫的?”

“是,”公孙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放在一旁的卷册,“展护卫这阵子身子不好,日间翻了几卷医书,得了些滋补的方子,拿来试试。”

包拯略略点了点头,顿了一顿,轻声道:“今日有宣平的消息过来。”

“宣平?”公孙策微微一怔,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离开宣平已有数日,牵挂不减,听到宣平之名,自是不同。

“圣上褒奖了庞太师,说是太师进退得法行止有度,令行禁止,使得宣平之疫一朝缓解。”

公孙策微笑,不置一词。

“派往宣平的人回来报说,当地百姓感念庞太师和圣上的恩德,捐了一座功德碑,碑前香火昼夜不息,为太师和圣上祈福祈佑之人络绎不绝。”

民心最是淳朴,没有人知道天子是因为夜半先帝的托梦冷汗涔涔夜不能寐,急下手令要庞吉救城。他们只知道,最最绝望无助的当口,城门大开,如同为他们铺开一条生路,庞太师蹬着高头大马,神砥降临般代天子宣诏,同时带来了开封最好的一十二名大夫,以济宣平之困。

再然后,像是有上苍庇佑,宣平的疾疫,真的没有再蔓延了,病患在慢慢复苏,那些个明明已经死了只是尚不及下葬之人,居然也奇迹般还阳。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整个宣平,在这样翻江倒海的欣喜之中,什么猫妖戕害人命,什么公孙先生作法招魂,统统拂过脑后。公孙策他们走的悄无声息,李掌柜的忙着酒楼重新开张,也未顾得上相送。

他们的步子淡而缓,没有过多的回首,走的时候是黄昏,三条被夕阳拉的很长的身影背后,留下一座死而复生的宣平。

“公孙先生,委屈……你了……”包拯的话将公孙策从零碎的恍惚记忆中唤回。

公孙策不觉哑然失笑:“大人,学生有何委屈?”

包拯叹息:“宣平之疫得解的功臣是谁,本府心知肚明,莫说端木姑娘因此散去一身法力,就连你和展护卫,都险些不得全身而归。叹只叹如今尘埃落定,论功行赏,真正有功之人……”

包拯沉默了。

言有尽而意无穷,包拯的意思,公孙策明白的很,自古以来,一件事两样笔墨书,奸恶的可以被颂上高台,忠贞的可以被踩进尘埃,叛贼可成明主,明主可变昏君,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人心是何其可变扭曲蒙蔽的东西,连带着将公道一发带累的可变扭曲蒙蔽。

“此趟前往宣平,原本就不是为了作名利计,又何必在事后作名利之叹?”公孙策淡然,“大人,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包拯微微阖首,公孙策既然看的如此超脱,他亦不便徒作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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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大人的背影走远,公孙策收回目光,垫着隔布将砂锅的盖子掀开,浓郁的汤药味扑面而来。

移锅,熄火,盛药。

寂静的回廊,通向展昭卧房,公孙策奉着汤碗,小心翼翼。

展昭是在临近开封的路上病倒的。

原本以为,宣平疾疫得解,端木翠一并归来,于开封府而言,怎么样都说得上是一件庆事,公孙策甚至筹划着一番小聚,两盏薄酒,三五家常菜,无拘无挂,其乐融融。

谁承想展昭会倒下去。

那时他们在简易的小茶铺中饮茶,茶汤浑浊,茶屑飘在面上,端木翠很是小心地将茶屑吹向茶杯杯缘,公孙策犹豫了半天,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端木姑娘,你暂时……不会走了吧?”

展昭忽然就停下了饮茶的动作,茶杯擎在手中,一动不动,茶面却微微漾开纹络。

端木翠继续吹茶屑,头也不抬:“怎么走啊,再走个百十年也去不到瀛洲啊。”

“那……”公孙策试探。

“先回开封住下咯。”

展昭轻轻吁一口气,唇角漾出极淡的笑意来,他站起身来,朝向还在茶摊处忙活的小二:“小二,结账。”

紧接着,公孙策感觉似乎有暗影当头罩下,伴着带翻茶碗的声音,急抬头时,就看到端木翠慌乱地架住展昭的身子……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马不停蹄的进城,直奔开封府,端木翠的归来与展昭的倒下都不是易于消化的小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他们甚至不知道以怎样的姿态迎接他们的归来。

“展大哥怎么了?端木姐你没事?你没事就好。展大哥是不是受伤了?快进房去……端木姐你这阵子可好?”

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味的烦忧似乎对端木翠的归来过于忽略,太过的欣喜又似乎显得对展大人有些漠然。

更何况,开封府中本就有事。

匆匆安顿下展昭,张龙急急带端木翠去了红鸾的卧房。

卧房窄小,窗棂微启,红鸾静静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

“端木姐你看看,前一阵子还好好的,两天前突然就……”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掀红鸾的衾被。

男女有别,张龙此举过于突兀,端木翠不觉皱了下眉头,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衾被掀开处,她看到红鸾的身体,上身还是女子形状,着淡粉色衫子,下*身触目惊心,尽是盘根错节的曲根,树皮斑驳,还带着干裂的泥土。

换言之,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树,木棉树。

端木翠轻轻叹一口气。

变化是两天前开始的,按日子推算,正是温孤尾鱼死的时候。

看起来,温孤尾鱼是以极恶毒的手段操纵了这些精怪的精魂,他是宿主,这些精怪是他主体上抽生出的须芽,须芽若断,不损主干繁茂,但主干若灭,须芽难逃涣散的命运。

端木翠轻轻为红鸾盖好衾被,向着张龙摇摇头。

“救不了了?”张龙的眼圈忽然红了。

红鸾动了一下,苍白的眼皮睁开一线,目力所及处,模糊地看到张龙僵立的身影。

“张大哥……”她虚弱地呻吟出声。

张龙喉头滚动了一下,近似哽咽地嗯了一声,趋身过去。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悄悄退了出去。

她轻轻为两人掩上门,却没有立刻离开。

天气像是要转暖了,廊外的碧色潭水漾开春日的气息。

他们在宣平所历,固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历险故事,但是与此同时,在这里,开封府里的诸人,也有自己的故事,或许平淡,或许寻常,但是于他们而言,已经是全部的世界。

她无意去探究张龙是否是对红鸾有意——红鸾的命运已成定局,门扇背后的故事,正在慢慢死去。

也许过些日子,会看到张龙一个人喝闷酒,脾气古怪,不理人。

决意杀死温孤尾鱼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带累到红鸾吧,又是一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遗憾。

回廊之上,仆从明显比平日里忙乱,有奉铜盆热水的有急往灶房煎药的,擦肩而过时,不时听到急促且轻声的展护卫怎样,展护卫怎样怎样。

其实之前她跟公孙策说过:“展昭没有大碍,只是被冥道的戾气所冲,一时逆气攻心罢了。”

公孙策很紧张:“不是有苍颉字衣护身么?”

“那是冥道啊。”

公孙策哦了一声,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又是把脉又是施针又是下方子让灶房赶紧熬汤剂,把一干仆从支使的人仰马翻。

这样的忙碌之中,端木翠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那我先回草庐,明日再来看展昭。”开封府不是她的地头,人来人往,大多是生面孔,她不得一分松懈,又帮不上什么忙,强烈地想回到草庐,休整一番,洗洗弄弄。

毕竟这一趟回来,日子还长。

彼时公孙策正忙,随口嗯了一声,或者是因为他跟端木翠已经够熟,无谓拘泥俗礼。

直忙到掌灯时分,大人回府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询问,终于得闲,洗漱之后,带着一身疲惫就寝。

半夜时忽然醒来,只是觉得心里有事,翻来覆去了一番,忽然就想起来了。

端木草庐不是被烧了么?

这一下毛骨悚然,激伶伶从床上跳下来,只汲拉着一只鞋去敲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门,展昭还昏睡着,不敢让他知道。

事情一说,几个人都慌了,今时不比往日,她一个年轻姑娘,无处可去,出事了怎么办?

于是提着马灯沿街去找,几乎未曾把街巷都给找遍了,然后跟守城的官兵说了好一通软话,出城,往西郊,去端木草庐。

快到端木桥时,赵虎眼尖,一眼看到桥下似是坐了个人。

公孙策提起马灯看了看,知道是端木翠,一颗心终于放下的同时,鼻子忽然一酸。

他让赵虎他们留在原地,自己提了灯过去,小心翼翼地提起衣襟,一步步走下坡度不算陡的河堤。

端木翠抱着膝盖,在堤下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眼睛呆呆的看着水面,眼底映出一片黑的发亮的水光。

马灯的光照亮她身前一小片湿润的土壤,她忽然低声道:“公孙先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说的是草庐。

公孙策自责到说不出话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什么一回到开封,心思就全扑在开封府和展护卫身上,把端木翠给忘了呢?

她现在没有法力,没有可以驱使的精怪,没有其它的朋友,没有栖身之处,甚至,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做神仙的时候,她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但是现在是凡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忽然一起面目狰狞地挤到她面前。

她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有没有想到过这些?她或许想着,自己做过将军,做过神仙,听起来是风光无限,但是又怎么样呢,一旦打落回凡人,她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难怪她没有回开封府,依着她的执拗的脾气和性子,一旦钻了牛角尖,怕是能在这坐到天亮。

公孙策忽然就气展昭倒下的不是时候。

他如果好端端的,那样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提前为端木翠打理好一切,事无巨细:饿不饿,想吃什么,要住在哪里,要不要仆从侍候,闷不闷,想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要添置什么样的衣裳、脂粉、钗钿……

不像自己,完全忽略了这一切,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落差,直到后半夜才想起她来……

看到她单薄的在夜半的冷风中略嫌瑟缩的纤弱背影,公孙策心中涌起父亲之于女儿般的疼惜。

“端木姑娘,跟我回府吧。”

“不想回。”

这个答案实在是在意料之中的。

公孙策叹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

“……不知道。”

第112章 【鬼嫁】-一

这不是成心找别扭吗?

公孙策叹了口气,好说歹说,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把她安顿在城中的客栈住下了。

大半夜的,一队公差敲客栈的门,险些没把掌柜的吓出心脏病来,搞清缘由之后不敢怠慢,赶紧领去了上房。

回去的路上,王朝提出个人意见:“公孙先生,让端木姐住客栈不好吧,客栈那地方,人来人往随聚随散的,我端木姐万一想的多了,徒增伤感。”

公孙策没吭声。

他在纠结另一个问题:这丫头一个人住客栈,又没人看着她,她不会念头一起,偷偷跑了吧?

这个问题值得重视,现在展昭还昏睡着,她若是跑路了,将来如何向展护卫交待?

不行,得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考虑到王朝的提议,最好暂时转移到夫唱妇随阖家幸福温情融融的大家庭,让她感受到人情温暖。

把这个想法向张龙赵虎他们一说,大家都纷纷表示支持。

再那么一合计一选择一考量,这户人家赫然浮出水面。

人倒不是外人,跟在张龙下头的一个衙役,名唤李年庆,三十上下,憨憨厚厚,据同僚反映说,共事多年,从未跟他红过脸,绝对的老好人。

背景也很是让人满意,兄弟妯娌,四世同堂,已经是三个娃儿的爹了,热热闹闹,母慈子孝,羡煞旁人,想必端木姑娘住久了都舍不得走。

公孙策越想越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