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采秀的背上,伏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蓬头垢面,身上像是被烧过,原本应该是手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肉疙瘩,两只胳膊绕过采秀的脖子,发亮的涎水从嘴角滴下,一滴又一滴,滴在采秀的发上。

她搂着采秀的脖子,也微仰着头看端木翠,她的眼睛翻的太厉害了,只有白眼珠,死鱼肚皮一样的白。

端木翠扑通一声就栽下来了,栽的绝对够结实,灶房是夯实的泥土地,我发誓她这一栽,扬起不少土尘。

采秀吓坏了,眼泪都快掉下来:“小姐,小姐……”

她手忙脚乱的过来扶端木翠。

端木翠跌的不轻,她以手撑地,呻吟着抬起头来。

采秀就是采秀,只有采秀,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小姐,”采秀的眼泪扑哧扑哧掉下来,“我不是故意的小姐……”

关她什么事呢,就因为她的婶子是伺候端木翠的,连带着她也自觉低人一等,生怕得罪了小姐,带累了婶子的差事……

端木翠慢慢回过神来,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笑道:“是我一脚踩滑了,采秀,你扶我起来。”

采秀赶紧拿袖子擦擦眼泪,扶着端木翠坐在灶房的坐凳上。

端木翠用手抚了抚膝盖,面上现出痛楚的神色来:“采秀,你去厅堂里,案上有甁跌打的药油,你帮我拿来。”

采秀哦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去厅里。

案上有甁跌打的药油?骗鬼吧,她找得到才怪。

觑着采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端木翠腾的站起身来,目光很快地环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米油盐酱醋茶……

去灶膛处捡了块柴屑,米缸里抓了把米,油壶里倒几滴油,一小搓盐,酱油,米醋,还有方才刘婶泡茶时洒落在桌边的一些茶屑……

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让她找齐了。

沿着距门槛丈余处一字排开,刚伸指画完符,采秀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之中。

端木翠缓缓起身,站在符咒之后,注视着采秀走近。

她才不信方才自己是眼花,采秀背上的那个女人,应该是……鬼……

没了法力,她不敢一口咬定,不过没关系,收妖多年,她有的是法子。

真正的鬼,性属阴冥,惧人间烟火。

柴米油盐酱醋茶,加上她的符咒,布下人间烟火障幕,采秀若能过来,就此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她若是过不来……

细花流,怕是得重新开张了。

第115章 【鬼嫁】-四

距离障幕约莫一两步的时候,采秀忽然停下了。

端木翠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

“小姐,厅堂的案上根本没有药油。”

她直视着端木翠,腰背挺的笔直,下颌微微扬起,先前的谦恭和卑微荡然无存,稀疏平常的面庞上,却也看不出什么倨傲来。

“是么,那是我记错了。”端木翠笑笑,重新登上踏凳,把那个绿色的包裹拿下,“采秀,你要的包裹。”

采秀微笑了一下,脚下如同生了根,一动不动:“小姐为什么不送出来给我?”

“我刚刚摔了一下,”端木翠难得这么好脾气,“懒得走动,还是你进来拿吧。”

两个人,屋内屋外,浅浅而笑的眼波背后,隐现着锋芒毕露的互不相让。

“那我不要了。”采秀忽然偃旗息鼓,转身欲走。

“喂。”端木翠下了踏凳。

采秀不动声色,她长的并不美,小鼻子小眼,眉毛略显杂乱,暗黄色的皮肤,两颊上有细小的白斑,身量瘦小,穿水红卦裙,湖绿裤子,裤脚上还绣了一对大黄蝴蝶。

即便不是扔在人堆里,你都很难注意到她,即便注意到了她,你都很难记住她。

但是她现在,就那样直直的站着,再大的风都撼不动一般,所有的事物都成了衬托,眸光如同静水,不知深可几许的地方,涌着要人命的暗流。

端木翠没有看她,只是将那绿色包裹放在手中掂了又掂:“真不要了?”

“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小姐若是喜欢,就送给小姐好了。”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端木翠嫣然一笑,一点都不生气,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她当着采秀的面把包裹的扣结打开,里头是一双大红色的鞋面儿,尚未纳底,面上金线绣着鸳鸯交颈,还有块盖头,也是大红色,四四方方,边上缀着红缨子。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新嫁娘要用的。

端木翠失笑:“送我么?那不妥当,我还不急着嫁人呢。”

然后她忽然咦了一声,好看的两弯眉微微扬起:“难道是采秀姑娘要嫁人?”

“姑娘家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采秀不去理会她的话里有话。

端木翠有点着恼了。

明明就是个鬼,偏偏还嚣张到跟她唇枪舌剑毫不相让,天知道她多想把手中的东西当砖头砸过去,非砸的她头破血流不可。

想了又想,掂量了再掂量,毕竟不是过去做神仙翻手云覆手雨的时代了,现下形势不如人,辨的出她挡得了她,但收伏不了。

要想收伏她,还得有万全的准备,虽然她不需像一般虚张声势的道士摇个三清铃叮叮当当,但是伏鬼所需的法绳、铜镜、天蓬尺之类,总还是要的。

念头就这么转了几转,面色也随之阴晴不定,忽的展颜一笑,反将包裹重新包起,落落大方的步出门来:“给。”

采秀伸手接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那谢过小姐了。”

她吃准了端木翠不能拿她怎么样。

于是一个明知道对方是鬼,另一个也知道对方知道了自己是鬼,薄薄一层窗户纸,谁也不伸手去捅,言笑晏晏,顾左右而言他,客客气气,互相道了别。

采秀是怎么想的我是不知道,毕竟跟她不熟,但是对于端木翠,这么一百十几章的下来,我敢肯定,她扶着门楣儿笑的特诚挚向着采秀挥手说着下次再来的时候,磨的咯咯响的银牙,说不定能咬碎铁尺。

神仙的尊严不容挑战!落架的神仙更需要得到各方的关爱和尊敬,让个孤魂野鬼欺负到头上来,她还要不要混了!

因此,当采秀的身影隐没于巷口时,端木翠立刻就不笑了,她气的心口疼,太阳穴突突乱跳,于是她效法西子捧了片刻心,这也是效颦的一种,因为地球人都知道,西子捧心那叫一个眉尖微蹙我见犹怜,哪像这位姑娘捧的杀气腾腾眉眼带煞,单纯从美学鉴赏角度来看,东施都甩了她三条街。

她还撩狠话:“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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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到的时候,日头才刚刚开始斜着往西走,其实宫里的事还没完全了,他提前向包大人和圣上请了辞,只说有要事。

在包拯和圣上眼里,展昭是个极其守礼极其省得分寸的人,他说有事,那一定是要事,他若说是要事,那一定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梢。

于是无多话,当即便准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展昭的要事,只是一顿人约黄昏后的家常便饭。

行文至此,请容我掩面三分钟。

是的,你们没猜错,女主角不负众望,跑了。

展昭到的时候,刘婶在灶房里忙着擀面条,灶上的铁锅里煮着鸡汤,突突突滚着泡。

香气从灶房里一直飘到院中,慢慢笼罩住院子里零落堆着的法铃、镇宅镜、铁扁磬、木制法印、桃剑、甘露碗,靠墙的地方散着令旗倚着幢幡,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幢幡的帜角便微微掀动。

展昭吓了一跳,若不是鸡汤的香味太过浓郁,他还以为这里要开一个道教的斋醮科仪。

他还没回过神来,刘婶已经小跑着出来,两手沾着面屑,讷讷道:“那是端木姑娘买的。”

天知道,她采购归来,这姑娘就问她借银子,刘婶之前得过展昭示下,端木姑娘想买什么,由得她去,是以赶紧将银子双手奉上。

择菜洗菜的当儿,刘婶还畅想了一番端木姑娘会买些什么,是胭脂水粉呢还是绢帕罗裳?古琴箫笛还是笔墨纸砚?这姑娘模样儿讨巧,定是温柔可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巧自己的侄女采秀要嫁人,没准能央端木姑娘写幅喜字……

谁料到她今次看人的眼光左到了姥姥家还要再左行三十里,这姑娘抱着一堆法器回来,后头还有伙计帮着搬送的,鼓儿磬儿旗儿幡儿,慌的她以为端木翠要出家做道姑,一时间惊的双目发直,捂着心口连念了七八句阿弥陀佛。

这一念把端木翠念叨的十分感慨,严格论起来,她应是道家神仙,这么几千年下来,眼见道教走向式微,佛教香火旺盛,心中难免愤愤,私下里也是颇有微词,但是事实胜于雄辩,佛教的群众基础的确更广大些,刘婶便是例子!

唏嘘之余,深感自己肩负光大门楣重任,路漫漫其修远兮,一定要迈出掷地有声的第一步,于是追着刘婶问出采秀家住何处,然后携带道具若干,一阵风般呼啦啦刮出门去。

“采秀?”展昭眉头微微皱起。

“是老身的侄女儿。”刘婶赶紧添一句,想了想又自作聪明臆测,“都是年轻姑娘家,想来投了缘,有些体己话要说。”

带着道家法器去跟人说体己话儿?展昭无语凝噎,半晌才又发声:“采秀姑娘,究竟家住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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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秀家住东城近郊,和端木翠的新宅子南辕北辙,两个方向。

展昭步履如飞,开封城中的老住户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隔着大老远便让开道去,然后凑至一处猜测着是什么样的案子又劳动了开封府的展护卫。

也有头遭儿进城的,伸长脖子看热闹,满眼的羡慕,心中琢磨这繁华地头儿的人就是不一样,相貌英俊出众不说,跑起来都赏心悦目,衣袂掠风,真是看你千遍都不厌。

饶是紧赶慢赶,快到东城郊时,日头还是落到了檐角之后,淡灰色的暮霭自四面八方慢慢汇聚过来,街巷两旁的屋内渐自透出摇曳而黯淡的烛光来。

过了这条街巷,就是采秀的住处了,展昭的步子有些急乱,他觉得红色官袍的前襟有些碍事,伸手略略向旁撩开了些,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一句话从左首一间铺子里飘了出来,没头没尾。

“那新郎官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展昭猛地刹住了脚步。

稳住身形的刹那,他才发觉双腿竟有些微的颤栗,心也跳的厉害。

展昭暗笑自己太过紧张,他轻轻吁一口气,向着那间铺子走过去。

铺子的门楣有些老旧,匾额的漆字多处斑驳,近郊的商铺多是如此,上门的客寥寥,自己也无心梳洗,任由破落。

这是一家帮人裁剪衣裳的衣坊。

黑色的尺柜上,立着盏铜枝油灯,光焰小小,勉力照亮身周丈余处。

尺柜后头立着衣坊里的伙计,面上透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

他的对面,是那位约人吃饭继而失约的姑娘,她抱着一件大红色的嫁衣,嫁衣的裙裾闲闲拖在地上。

端木翠没有看到展昭,只是向着那伙计,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那新郎官要穿什么样的衣裳?”

第116章 【鬼嫁】-五

那伙计张了张嘴,正要答她,忽觉得光影一暗,经验使然,知是有客上门,忙抬头向外看去,原本面上堆了笑要招呼客人,待看到展昭一身官服,心头咯噔一声,反哑了声。

端木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展昭?”

“展……展大人?”那伙计听过展昭的名头,知是开封府尹的左膀右臂,心里更慌了。

展昭温和一笑,示意那伙计无须挂心,然后伸手将拖到地上的嫁衣裙裾提起了些:“你买的?”

“嗯。”端木翠将嫁衣略展开了些,“好不好看?”

料子算不得上好,但色正丝密,簇簇新,陡然间这么一展,眼前流泻开一片鲜艳至夺目的喜庆,展昭唇角微扬:“好看。”

“那个……姑娘,新郎官的衣裳……”伙计自尺柜后递过来一件。

端木翠将嫁衣塞给展昭拿,自己将衣裳接过来,抖开了细看,其实样子无甚特别,展昭看来,也就是一件红色的男衣罢了。

她却看的仔细,末了似乎还想找人比划比划,目光那么一溜,忽然就停在了展昭身上,俄顷发现了新大陆般咦了一声,奇道:“展昭,你每天穿着新郎官样的衣裳干什么?”

奇了怪了,这身官服他在她面前又不是第一次穿,她今日反觉得不顺眼了?

她却是问了便忘了,将手里的衣裳又往展昭怀里一塞,向伙计道:“其它的,也包好了给我。”

伙计应了一声,又从尺柜里递出大红色的尺幔和布帐,叠的方正,用红布包好,端木翠这头接过来,那头又塞到展昭怀里。

“哎……”展昭两手抱的满满,最后一个布包摞的老高,几乎遮了他的眼,他忍不住抗议。

端木翠在付账,伙计在收钱,总之是没人理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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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铺子,这姑娘总算良心发现,帮他拿了几样。

展昭此时才觑得空子问她:“你买这些做什么?”

“成亲啊。”她答的理直气壮的。

展昭不走了。

端木翠走了几步才发觉展昭没跟上来,她回头看他。

“谁成亲?”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我啊。”

展昭面色一沉,不说话了。

端木翠先还笑嘻嘻的,等着展昭再问她,谁省得展昭非但不问,连看都不看她了,眼帘低垂,面沉如水,只是立于当地,有风过,衣袂轻掀。

“哎,展昭。”她等的不耐烦,只得开口唤他。

“哎,展昭。”她只好走回去,仰了脸看他。

“哎,展昭!”她急了,拽住他袖子,“展昭。”

展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看不出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端木翠语气软下来,“不是我成亲。”

“那是谁?”

“是个……鬼,女鬼。”

“不声不响就改行了?”展昭心中一松,揶揄她,“收伏精怪的细花流门主管起鬼嫁娶来了?”

端木翠没听进去,她还在琢磨着方才似乎有点不对劲的地方,这么一琢磨,忽然就怒了:“展昭,你刚刚敢不理睬我!”

好家伙,现在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反射弧够长的。

当然,她气的还不只这个,她更气的是,她居然就跟做贼的被公差逮到一般,主动自首交代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不做神仙之后,被鬼打压不说,连展昭都敢欺负她了,当年上天入地,别说展昭了,就算对着包拯抑或是皇帝老儿都敢耳提面命,现在没有实力了,说话都底气不足,两句话没过就服软,太丢人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尽速想个法子才好……

这么想的当儿,展昭已经连唤了她好几声:“端木!”

“嗯?”

“你还没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展昭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怀中的大小包裹。

于是我们把时间拉回到这姑娘风风火火出门去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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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姑娘携天蓬尺和法索,一路杀气腾腾,探得采秀住处,先是按兵不动,以免殃及旁人。待得采秀独自出门汲水时,暗暗避于一旁,念动法咒,法索加身,直把采秀捆的结实,这才得意洋洋,自避身之处出来。

采秀挣了几下,见她出来,面上的惊惶之色反消了去,身子挺了挺,淡淡道:“原来是你。”

端木翠抱臂而立,如沐春风:“怎么,没想到吧?”

她的意思是:没想到会是我吧?

哪知采秀嗯了一声,镇定自若:“我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

一棒子砸过来,端木翠气的险些没栽过去。

横竖采秀被绑着,料她也跑不了,端木翠决定用神仙的胸怀感化一下她,于是跟她理论:“收伏鬼怪降妖除魔,我怎么就小心眼了?”

“人分好坏,鬼也分善恶,就算我是鬼,我也没有害过人,你凭什么抓我?”

在端木翠以往的收妖生涯中,从来不缺对答环节,而采秀提出的问题,她实在已经总结出一套回答的套路了。

“既然分了阳世阴冥,人鬼就自然有各自的居处,难道鬼不害人,就可以容得人鬼比邻而居?这就如同山泽猛虎入了闹市,老虎说自己不吃人,市井人家就容得它闲庭信步走街串巷了?”

采秀愣了一下,咬牙道:“不公平。”

“想要公平去问阎王爷讨,阳间可没人审的了你的冤。再说了,”端木翠越说越气,“阴鬼不能立于灼日之下,你走街串巷,分明就是吸附采秀的阳气归为己用,令采秀折损阳寿。况且我听说你还要嫁人,以鬼身嫁阳世之人,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还说自己不是恶鬼,单凭以上两条,我足可打的你灰飞烟灭。”

采秀沉默了一下,半晌意有恻然,叹息道:“我的确是有对不住采秀姑娘。”

“那你嫁的人呢,你就对得起了?”端木翠不满,“我问过刘婶,听说是个赶货帮的年轻后生,从小跟采秀一同长大的。他二人情投意合,你从中搅和什么?”

采秀突然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

“我要嫁的不是他。”

端木翠这一下吃惊不小:“那你要嫁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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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要嫁的是谁?”展昭此刻的惊愕,并不比当时的端木翠来的小。

端木翠叹了口气:“跟着我走,你就知道啦。”

于是展昭不再多问,只是跟着她走,两个人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渐渐走到了荒郊,两边渐无人家,荒草没过了脚踝,打眼望去,极目处一片漆黑,无一丝光亮。

脚下的路凹凸不平,展昭提醒她:“端木,你小心。”

话音未落,自己脚下反趔趄了一下,端木翠噗的笑出声来,忽的站定身子,伸臂遥遥前指:“就是那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觉黑魆魆的一片,过了片刻才辨出是个屋宅轮廓,似乎还是个大户人家,展昭奇道:“这一带还有人家?”

端木翠摇头:“早荒废了。”

俄顷走至近前,大门已朽了一半,右首边的一扇门轴脱落,松松地挂将下来,恰留出一人大小的缝隙,门边跌落了一只风灯,灯身破了几处,勉强还能用。

端木翠俯身将风灯拾起,向展昭道:“展昭,火折子。”

展昭将怀中的布包拢了拢,腾出手来掏出了火折子,方抽着了,风一时大起,又吹熄了去,展昭往檐下避了避,再点着,才凑近风灯,一阵风过来,火头扑跃几下,又灭了。

展昭没法,道:“端木,你过来挡着些。”

端木翠应一声,站到展昭对面,展昭俯下身子,如同半穹状小心地护住火折子,端木翠也俯下身来,将展昭护不住的一边遮紧,两个人,似乎就笼出了一方小小天地,风雨再甚,也侵渗不入。

哧的一声轻响,伴着淡淡烟气,焰头终于燃起,端木翠喜道:“好了。”

展昭微笑看她,新起的焰光如同淡淡的粉黛,在她的眉目间温柔着色,迤逦施下的妆容,这世间最好的粉黛都难描难画。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声音都听不到半分,展昭恍惚中忽然有种错觉,天地之间,只此时此处,是亮的,暖的。

他小心地将火折子凑近风灯内芯,未几,晕黄的光透过脏兮兮的糊纸,将身周丈余处点亮。

两人小心地自门狭缝处进去,院子里更是寂静,终年没有人的模样,提灯四下一照,朽烂的家什东倒西歪,许是被风灯的光侵扰,有不知名的长节虫子,飞快地从家什上爬下,没入齐膝深的荒草之中。

端木翠引着展昭从廊下走,廊沿处有深深的雨窝儿,雨窝儿里积满了水和草屑,展昭忍不住看向檐角,从飞檐上滴下的雨珠,要经过多少年的积累,才会在铺阶的板石上剜出这么深的雨窝?

正失神间,端木翠已拐进旁侧一间厢房,风灯的光晃进去,满室的尘土,正中一摊灰烬,生过火的模样,旁边歪着一个破钵盆,盆里还汪着些羹汁。

风灯转向另一个方向,展昭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蜷缩了个老头,他已经很老了,干瘦,面上的斑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身上盖着一件破洞连着破洞的皮袍子,毛边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仅剩的几缕油汪汪的黑,早已辨不出先前的颜色,睡相粗鄙的很,一条腿大喇喇地伸在外头,光着脚,脚底结着厚厚的老茧。

然后,他似乎睡的有些不舒服,拧着眉头哼啊了一声,伸手去挠脖子,抬起手的时候,展昭看到他鸟爪样枯瘦的手,指甲很长,里面积着厚厚的垢。

“喂,张文飨,”端木翠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很大声地叫他,“就要当新郎官了,怎么能睡着了?”

第117章 【鬼嫁】-六

张文飨?无论如何,展昭都无法将这个斯文的名字与眼前这个斯文扫地的老者联系到一起。

张文飨吓了一跳,茫然地睁开眼来,出于迟暮者的老迈,溷浊的眼眸过了许久才慢慢聚到一处,看到端木翠,他似乎有了点表情,张了张嘴,嘟嚷了一句什么。

端木翠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说话漏风,像是和着黏住喉咙的痰,事实上,自见到这个人开始,她就从未听清楚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今晚你要成亲,不要睡着了!”端木翠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大声地讲,张文飨似乎听明白些了,他又哼啊了句什么,口水顺着嘴边流下来。

端木翠叹了口气:“展昭,我们去布置新房。”

两人穿过回廊去后院,风拂在草尖上,发出奇怪的响声,像是有不可名状的动物在暗中追逐着他们的步子。

端木翠有点紧张,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张文飨,”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听说年轻的时候,是一方才子。”

“那是什么时候?”展昭的声音很轻。

“不知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天下初定,或者还没定。展昭,他看上去有一百岁了。”

一百岁?展昭失笑,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年轻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大宋。

“静蓉说,张文飨写的一手好词,文辞绝妙处,不让李后主。静蓉就是附了采秀身的那个女鬼。”

李后主?违命侯?亡国之君,半生折辱,日夕只以泪洗面,仰人鼻息,连枕边人都无法庇护。坊间传言太宗觊觎小周后美色,数次强留小周后宿于宫中,小周后每次归来,都是又哭又骂。

说起来都是前代之事,展昭初出江湖时略有听闻,他并不热衷探听这些私帏之事,只是对凌辱弱质女流之人深为不齿,及至后来跻身庙堂,对皇家之事更是三缄其口,若非端木翠忽然提起李后主,他也想不起此节。

只是李后主多才多辱,半生苦痛,以李后主比张文飨,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况且兵荒马乱之际,更是文士贱如蒲草,飘零横死,不计其数。

也不知这张文飨如何支撑,走到这老迈凄凉招人嫌恶的晚境。

“静蓉是张文飨的未过门的妻子,两家逃难之时,遭遇流匪,仓促间各奔东西,说好了要回老宅重聚,届时完婚。”

“之后静蓉历经千辛万苦,带着一个丫头回到老宅,两人变卖了些什物,苦苦支撑,只等张文飨归来,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归返,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命中又有劫难,左近的一个恶棍,觊觎静蓉美色,又欺她无依无靠,寻了个晚上,纠结了群人,洗劫了这宅子,糟蹋了静蓉不说,还杀人灭口。”

展昭猛地刹住脚步,怒喝道:“混账!”

端木翠也停下来,愣愣地看了展昭一会,垂下头去,伸手掩住风灯糊纸上的裂缝,她的目光也有些恍惚,许久才轻声道:“也不知为什么,黑白无常竟没有收她,我问她时,她说兴许是那时死的人太多了。”

乱世之时,命贱如蒿草,连鬼也不收。

“后来她就成了这宅子里的一缕孤魂,每天都倚着门栏等张文飨归来,归来了好成亲。”说到这,她唇角掠过一丝讥诮的笑,“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总有六七十年,那张文飨居然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奇怪了,他既然活着,这么久为什么都不回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牵住他绊住他,要六七十年这么久?”

展昭默然。

“静蓉终于等到了他,高兴坏了,就想着成亲,终于能成亲了。可是她是鬼,张文飨看不到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所以她去附了采秀的身,去张罗自己和张文飨的婚事。”

“我和静蓉交过手,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主见,明事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上,她偏执的像是失了常,她什么都不问,张文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发生过什么事,她什么都不问,满脑子就是成亲。”

端木翠顿了一顿,她的呼吸急促的很,胸口起伏的厉害:“展昭,你见到那个张文飨了,根本就已经老的痴呆了,跟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一具任人摆布的木偶,他话都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的人,静蓉为什么还要同他成亲?”

“端木……”展昭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黑暗中,她的眸光尤为莹亮,像是噙了泪。

“我在想,这张文飨,说不定早在别处成亲生子,过了许多年安稳日子,谁知道老来颓丧,无依无靠,所以倦极归乡,回老宅看看,根本也不是为了当初和静蓉的承诺,他哪里还记得要同静蓉成亲!”

“谁知道静蓉就是钻了这牛角尖,我不许她附采秀的身,要把她打落轮回,她苦苦求我,说是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先成了亲,她做人等了那么久,做鬼等的时间还要久,她求我再给她点时间,让她成亲。”

“展昭,你说,她成这个亲是为了什么?还有什么意义?那个张文飨,那个快要死了的人,什么一方才子,什么诗词绝妙,都是个……屁!”

她憋了半天,忽然就骂了句粗话。

展昭微笑,柔声道:“那你还不是答应了她?非但如此,还为了他们四下奔走,张罗婚事。”

“我可不是为了他们,”端木翠急急反驳,“我只是觉得静蓉可怜,别的事情都看的通透,独独这件事,简直可气到可恨!”

说到可恨二字,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就大步往前走,负气似的踢开大厅的门,老朽的门扇吱呀了一声,向内翻倒下去,呛人的尘扬起,端木翠后退两步,呛咳了几下。

展昭紧走几步,将端木翠手中的风灯接过,斜斜插在另一爿门扇的高处,风灯微微晃了几下,灯影忽大忽小,借着灯光,他看到厚厚的积尘,破烂的幔布,还有屋角高处一层缀着一层的蛛网。

“这要怎么布置?”展昭有些发愣,把这样的地方打造成新房不是不可以,但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端木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怎么收拾?有个新房的样子就好。”

她把怀中的布包一股脑儿摊到地上,解开包着红幔的布包,将幔布的一头扯起:“这个挂在梁上好不好?”

展昭仰头看了看梁木,正待开口,她又摇头道:“没有挂钩,挂不住。”

展昭笑道:“那也未必,你将幔布带上去,我来挂便是。”

端木翠半信半疑,想了想道:“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她身形轻举,倏地向梁上飞身而去,手中红幔迤逦展开,艳红色的丝密绸布一路向上延伸,直如铺开一条波光潋滟的飞天之路。

只顷刻之间,她的身子已跃过大梁,将手中幔布往梁上随意那么一搭,促狭道:“展昭,该你了。”

绸布软滑,哪里搭的住,几乎是她开口同时,搭在梁上的幔布已滑落下来,展昭微微一笑,袖口微垂,腕上一甩,但见袖中寒芒一点,一枝寸余长袖箭破空而去,势头疾如流星,力道却拿捏得好,穿了那幔布,却不刺透,反将慢布的下垂之势带起,蹭一声轻响,牢牢钉入粱中,几欲没羽,仰头看去,就如同一个铆钉钉住一般。

端木翠愣了一下,旋即展颜:“展昭,这个好,你再来。”

说话间,她托起幔布另一头,飞身向梁柱另一边而去,展昭这一次却动的比她更快,腕翻如电,几枚袖箭隔空而去,待得端木翠跃下,最后一枚袖箭恰好射完。

抬头看时,偌大横梁之上红幔招展,每隔丈余就有一枚袖箭铆住,将尺练幔布间隔成半月形的几个垂幔,兀自还在轻轻晃动,衬着风灯灯影,突然间就漫溢出了几分喜气。

端木翠大喜:“展昭,你怎么想到的?”

展昭笑而不答,将手中布包放下,解开看时,非但有帷帐嫁衣,竟还有一大沓喜字,想来是衣坊送的。

端木翠将两边的衣袖往上卷了卷:“展昭,你帮我把喜字贴上。”

“怎么贴?你连浆糊都没有。”

“有啊,也在包袱里。”她小跑着过来,蹲下翻检几个包袱,然后连呼糟糕,“漏了!”

展昭低头看时,那浆糊是装在碗里的,外头用几层油纸抱住,再拿绳结好。

“只漏了丁点,总不打紧的。”展昭将那沓喜字分了一半给她,“你贴这边。”

窗上棂上门上柱上,大红喜字张张不漏,展昭却愈加感慨,他亦曾贺过好友大婚,那时节鞭炮齐响锣鼓喧天,何等的喜庆热闹,现下虽是在贴喜字,但是棂木朽烂,潮阴生霉,梁柱上一个微颤都带下大蓬灰尘来,呛得人口鼻发涩。

端木翠贴的比他快,她去到门边把风灯取下,搁在厅堂正中,小心地将手中最后一张喜字贴在风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