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晕黄的灯光顿时就转作了微醺的烟红。

没有歇坐之处,也亏得端木翠想到,拖了几张吱吱呀呀的椅子过来,红布一蒙,姑且充作是床帏。

死气蔓延阴冷潮湿的破败厅堂,因了这帷幔、喜字、临时拼成的床帏还有灯光,竟十足有喜堂的模样了。

第118章 【鬼嫁】-七

新房备好了不多久,采秀就到了,她怀中抱着一个孔明灯,细细的竹篾支架,棉纱包壁,腋下居然还夹着一摞袋子,有面袋有麻袋。

她把孔明灯放下,将袋子递给端木翠,连清秀都称不上的脸上带着几丝潮红:“端木姑娘,这个……”

“这个干嘛?”端木翠有点糊涂。

“要铺在新房的门口,新娘子踩着一个一个的袋子走,这叫传代。”

展昭看了看采秀,又看了看墙角处昏昏欲睡的张文飨,同端木翠一样,他也无法理解采秀的执念。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有怀着执念的人,也就没有这许多难解难量的故事了。

端木翠没有多说什么,她拿了袋子往新房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静蓉。”

“我知道,”采秀微微一笑,竟现出与容貌极不相称的娴雅和妍丽来,“我不会让端木姑娘为难的,成亲事了,我会马上离开采秀姑娘的身体。”

端木翠嗯了一声,转身离去,采秀怔怔看了她许久,这才回过身来,面上浮起动人而又温柔的神色。

她捧着那袭新郎官的衣裳,挨着张文飨坐下,柔声道:“文飨,我们成亲了。”

张文飨眼皮耷拉着,他还在睡,睡梦之中,喉咙滚了一下,咕噜咽了口口水。

展昭就站在旁侧不远处,自始至终,采秀,或者应该说是静蓉,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

在她眼里,再多几个展昭,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张文飨,这个老态龙钟,行将朽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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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展昭生平经历过的最最奇怪也最最印象深刻的婚礼了。

没有宾客,没有酒馔,没有祝福,也没有未来。

静蓉扶着路都走不稳的张文飨,火红的嫁衣拖在地上,背后似是延开一条混着荆棘和血泪的路,她的一生是什么样子的,端木翠并没有太多的描述,寥寥几句就概括的干净,但是这条路,静蓉自己走了六十余年,做人的时候在走,做鬼的时候也从未停下,最后,终于走到了今夜的新房。

红盖头将她的脸遮的严严实实,展昭看不到她的脸,却可以想见该是怎样的虔诚。

临到新房时,张文飨忽然睁大了眼睛,眸子有片刻聚焦,又立刻黯淡下去,他的衣裳很不合身,过分的宽大,穿在他身上,像是宽袍广袖罩了个骨架子。

说到底,这是静蓉一个人的婚礼,张文飨只是个借来的摆设而已。

没有夫妻对拜,也没有冗杂繁琐的仪式,直接送入洞房,门扇坏了一半,没有门可以关,端木翠很知趣,她拉展昭:“我们走。”

路过先前张文飨栖身的房间时,她拾起了那个孔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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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要走,也不可能真的离开,他们在前院的屋顶上坐着,两个人都沉默着,从这个角度,可以隐隐看到后院透出红色微光的那间新房。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木翠叹了口气,把边上的孔明灯拿过来搁在膝上,背倚着展昭的肩膀在孔明灯上用手指点划着什么。

“写什么?”展昭好奇。

“符咒啊,”她答的懒懒,“静蓉的魂魄离开采秀之后,就会护庇在这孔明灯中,然后带归酆都。”

“你的法力还管用?”

“这哪需要什么法力?”端木翠对展昭贫瘠的想象力表示不满,“任何一个有点道行的道士都可以的,哎,你别动,动了我怎么靠?”

做靠垫的,自然应该安稳如松,这才能保障消费者使用的舒适度。

新仇旧恨顿时涌上心头,想起在冥道时当人枕头还不讨好,今次又要沦落到做人靠垫的地步,展昭觉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千年之后我们的迅哥呐喊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灭亡绝不是南侠该选择的路,因此南侠决定爆发一下……

爆发的导火索正在哧啦燃着,然后,突然!

端木翠居然整个儿倚到他怀里去了。

“这样好,”她把孔明灯搁在一边,胳膊架在展昭屈起的膝盖之上,还煞有介事的点评了一下,“好像个椅子一样,两边有扶手,上面……”

她抬起头,正对上展昭的目光。

“上面怎么样?”展昭面无表情。

“上面……”端木翠噗的笑了出来,“上面还长了个头!”

展昭差点晕了过去,他忽然两臂用力,一下子把端木翠给扔了出去。

他是真扔,没怎么手下留情。

所以端木翠当着他的面,掉到屋檐下去了。

当然没有预料当中的“嘭”一声,凭她的功夫,若是真摔着了,那可丢人丢大发了。

但是她也没重新爬上来。

檐下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人都没有。

顿了一顿,展昭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端木?”

没有声音,被抛下去的端木翠,像是被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展昭有点慌了,他站起身来,疾步向檐边走。

离着檐边尚有寸许,下面忽然就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来,一把抓住展昭的足踝,伴随着端木翠的怒喝:“展昭,你敢扔我!”

说话间,她猛的将展昭足踝向外一拉。

展昭机变极迅速,一个倒身后钩,腿上用力,向上挑起,腿力毕竟强过女子臂力,竟把端木翠整个身子都带出了檐角。

端木翠变招也快,中途便撤了手,横腿去扫展昭下盘,力道够狠,毫不容情:“展昭,你敢扔神仙!”

展昭身形跃起,避过她这一扫,哪知方将站定,她手刀又到颈边:“你敢扔我!”

于是场景有些混乱,拆了几招后,也不知是谁先停手的,两人不打了,站在颤巍巍檐边,脚下檐瓦松松欲坠,檐土蓬蓬地往下掉。

“你敢扔我!”

“摔不着的。”

“万一真摔了呢?”

“我知道摔不到你的。”

“万一摔了呢?”

两人对答陷入摔着还是摔不着的无限循环模式,展昭忽然伸出手去,搂了她腰,向着檐下便倒。

端木翠大脑立时短路:这是要干嘛?吵不过她要同归于尽?

好在檐角距地面不高,没时间让她多想,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是坠地一声闷响,两人没入潮湿的荒草之间,她却没有摔到,因为展昭就垫在她身子底下,坦白说,软绵绵的,她垫着还挺舒服的。

展昭的手臂还环着她的腰,人却没声息了。

“哎,展昭。”端木翠伏在他身上,拍了拍展昭的脸,“你不会就摔死了吧。”

没声气。

“这么矮你也能摔死?”端木翠纳闷了,她侧耳听了听展昭的心跳,砰砰砰跳的还挺有力。

“真摔死了。”史上第一庸医下诊断。

半晌,展昭慢吞吞道:“姑娘,我早说了你是摔不着的。”

“地上多脏啊,”端木翠叹气,身下的泥是湿的,没准有地方还汪着水,“快起来。”

“端木。”展昭忽然叫她,喷出的气息暖暖,她的耳垂直发痒。

“嗯?”

“我小时候很皮的。”

“啊?”端木翠有点接不上茬,“你小时候?”

“谁没有小时候,”展昭微笑,伸手将她垂在自己面上的发丝温柔拂到一边,“那时跟着师傅学艺,几个师兄弟互相打闹。有一次也是这样,一失足把师兄踹到水里去。”

端木翠静静听着。

“师兄也像你一样,入了水就不再出声,隔了一会水面上平静下来,我以为师兄淹死了,害怕的不得了,站在水面哇哇的哭。”

端木翠轻声笑了一下。

“后来师兄一下子就从水里冒出来,把我按下水去,灌了个水饱。隔了几天,我也故技重施,喂招时装着被师兄打晕了,趁他发愣时,翻身起来,把他按倒揍个半死。”

“有时候玩累了,和师兄弟们去草丛里躺着,就像现在这样,”黑暗中,展昭的眸光带着浅浅笑意,“草汁和泥水沾在衣服上洗不去,回去之后,被师父罚蹲马步,师娘在旁边帮我们洗衣服,一边洗一边骂,活该。”

沉默了一下,他忽然轻声道:“好像就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那你那些师兄弟们呢?”

“不知道。”

“不知道?”端木翠惊讶。

“那是最初学艺的时候,跟的一个教头师傅,很多人家都把孩子送过去学武,有练了一两个月的,有练了三五个月的,师兄弟都换的很快,我练了没多久就回家读书,后来拜了一个异人为师,那是真正的学艺,很辛苦,师父的弟子很少,师兄比我大很多,没人同我玩闹,我一直都很想念最初和师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

末了,他的声音压的更低:“就好像突然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这样玩闹么?”

“嗯。”

“这都怪你吧,”端木翠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不能和包大人公孙先生他们玩么?比如把包大人从屋顶上扔下去,包大人装死吓唬你,趁你不注意时一把按住你,押到虎头铡上铡了干净……”

展昭先是哭笑不得,后来终于听不下去了,腾地翻身起来,一把就反剪了她手腕:“你这个死丫头……”

端木翠早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了,原本还想编排一下公孙策的,现下笑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展昭忽然咦了一声,松开她手腕:“端木,孔明灯。”

端木翠心中一凛,急忙仰起头来,半空之中,那个竹篾棉纱的孔明灯飘飘悠悠,正向着高远处而去。

端木翠吁了口气:“静蓉走了。”

这倒是在展昭意料之中:“那她都不同你道个别?”

“或许她来找过我,那时……”端木翠忽然不说话了。

那时,她与展昭戏耍玩闹,全然忘记了身外之事,静蓉或许来过,在旁侧静静看他们,最终没有上前打扰。

展昭亦想到此节,他沉默一会,忽然想到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几乎是和端木翠异口同声:“张文飨?”

第119章 【鬼嫁】-八

此刻,张文飨是这世上最安闲的人也不定。

他四仰八叉的睡着,然后翻了个身,大红色的喜服上满是褶皱,前襟被涎水湿了一大块。

采秀委顿在一旁,展昭上前试了试她鼻息,给了端木翠一个安心的眼神。

端木翠瞪着张文飨,忽然就来了火气,几步过去,大声道:“喂,张文飨,你就这样睡着了?”

张文飨眼皮动了动,好像是要睁开。

端木翠咬牙:“你今天和静蓉成亲,她同你说了什么?她已经走了,你居然还睡的着?”

张文飨皱了皱眉头,自然地翻了个身。

端木翠气的说不出话来,她伸手想去掰张文飨的身子。

“端木!”

回头看时,展昭正俯身抱起采秀:“走吧,送采秀回去。”

“那他……”端木翠不甘心。

“静蓉都已经走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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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的动作很轻,采秀一家只是普通的百姓,根本听不到门扇的轻响和刻意放轻的足音。

掩好了门出来,端木翠站在屋前等他,仰着头看墨漆一样的夜空,似乎还在寻觅那盏孔明灯的影子。

“展昭,”听到展昭的脚步声,端木翠没有回头,还是执拗地看天,“你说,新婚之夜,静蓉到底和张文飨说了什么呢?”

“早知道该去听个墙角的……”她低声喃喃。

“你没听到么?”展昭惊讶,“说的那么大声,你都没听到?”

“你听到了?”端木翠更惊讶,“说什么了?”

“静蓉说,”展昭皱着眉头作出极力回忆思索的模样,“外面的那位姑娘,说好了等人家吃饭,结果把人家支使了半夜不说,连水都没给送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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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婶早已睡下了,锅里的面条微温,糊成了面疙瘩。

端木翠把碗里的鸡丝火腿丝肉丁儿统统挑给展昭:“这个给你,这个给你,这个也给你。”

然后捧着清汤白面碗看展昭:“嗯?”

“嗯。”展昭还以为是让他快吃,用目光稍稍致谢,正准备大快朵颐,端木翠急了。

“哎哎,我把荤的都给你了,你不得把素的都给我啊?”

阖着是这意思,展昭咽了口口水,只得把碗里的菌菇片笋丁都挑给她,想了想又有点不甘心:“这面是鸡汤下的,里头不论荤素,都沾了荤腥,你能吃?”

这个问题提的很是尖锐,端木翠思考了一下,严肃道:“我可以忍一忍。”

然后她带着大无畏的忍耐和牺牲精神开始喝面汤,吃的挺乐呵的,鸡汤煨的笋丁菌菇,味道的确更好些。

展昭不吃了,盯着她看了半天:“既然已经沾了荤,横竖是破了例,再吃点荤的也没什么。”

“那不行。”端木翠表示自己的原则性很强。

“你都已经喝了鸡汤了,那跟吃荤的有什么分别?”展昭纳闷的不行。

“当然有分别了,”端木翠振振有词,“这就好比我把一个人打的半死跟把一个人给打死,你说有没有分别?”

这是多么让人发指的歪理啊,展昭动容:神仙的队伍实在是太良莠不齐了,没准就是因为像端木翠这样的神仙多了,世人才觉得位列仙班不过尔尔,当上神仙也不见得多光彩,不如脚踏实地追求人间富贵。

两人就着微弱的昏黄烛火埋头吃面,吃了一半,端木翠又出幺蛾子了:“展昭,我真是可怜。”

“哪里可怜?”展昭问出这句话之后就后悔了。

“堂堂一个神仙,半夜在这吃面,还是冷的,”她把筷子头含在嘴里,开始顾影自怜,“堂堂一个神仙啊。”

“而且吧,要是不认识你的话,连面都没得吃,”说到这,她忽然觉得应该增加一点和展昭的互动,“哎,展昭,你说,如果不认识你的话,我现在在干嘛?”

“讨饭吧。”展昭答的飞快。

“我怎么会讨饭?”端木翠不满,“怎么说我也有一技之长,我好歹也做过将军。”

“那从军?”展昭瞥了她一眼,“不过除非你女扮男装,否则军中也是不收的。”

“从军……”端木翠不想从基层从头开始,“就算女扮男装,还不是做个新丁。”

“你的意思是要做将军了?”展昭白她,“那你嫁入杨家好了。”

“杨家是哪一家?”

“就是天波府……”展昭话到一半,忽见这位姑娘目光炯炯,顿时心生警惕,“反正你也嫁不进的。”

“我怎么就嫁不进了?”端木翠不服气。

展昭想了想,慢吞吞道:“杨家的人都是自小定亲的,你这样中途杀出来,只能做妾的。”

“那不行,”端木姑娘一贯的有原则,“那太丢人了。”

展昭无语,看来还是做妾事小,丢人事大。

“我还有一身功夫,实在没法子也可街头卖艺的,”端木翠开始点数自己的其它特长,“不过卖艺也太辛苦了……”

“或者卖卖字画弹弹琴什么的……”

“你还会琴棋书画?”展昭大吃一惊。

“我怎么就不会了?”端木翠有点着恼,“我在瀛洲待了两千年,两千年什么学不会啊,就算是猪……”

她及时住口,展昭憋笑憋的很辛苦。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很多少年成名之人浸润的无非也就是那十几二十来年的功夫,这姑娘就算脑袋不灵光,她胜在时间多,即便没有很高悟性,成不了画家她可以成画匠,成不了书法家她可以成写文书的……

如此一想,展昭顿时对端木翠刮目相看。

“你闲着无聊时,都学过些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端木翠掰指头,“养过花,锄过草,种过水稻,磨过大米,织过布,糊过灯笼,编过篾条,打过铁,包过饺子,还吹过唢呐……”

展昭震惊了。

天哪,这是神仙么,展昭印象中的神仙,尤其是女神仙,都应该衣袂飘飘长袖善舞明眸善睐闲时去播撒一下甘霖聆听一下仙乐的,他对端木翠挽着袖子拉风箱打铁的场景实在想象无能。

神仙洞府,那是多么高雅神秘的所在,吹的风都是香的,下的雨都是醇的,你怎么尽在那搞点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你是擅长劳动的三八红旗手还是大众评选出的市井之花啊……

端木翠看出了展昭的心思,上界那就是个围城,她对这种围城之外的人的心态实在是太熟悉了:“展昭,你以为我们神仙没事就画画弹琴什么的?那多闷啊,再说了久了也烦啊,当然要尝试些新鲜的玩意儿。你知道那个太上老君么,就是骑青牛入函谷关的李耳?”

展昭点头,他是念过几句道可道非常道的。

“他在府邸后面圈了一块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赶着他的青牛耕地,收成了之后就去碾磨房磨成米面,自己抡捶打成年糕……老实说,他的书我是看不大懂,他做的年糕味道是真不错。”端木翠面上露出几分神往。

展昭没说话,他还沉浸在幼时诵读诘屈聱牙的《道德经》的苦痛当中,记得那时他暗中咒过这个读书人最好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没料到人家在上界已然身体力行之。

“太白金星就更奇怪了,他喜欢箍碗,就是砸碎了的碗,一块块拼起来箍住,就着破碗的缝隙一点点的抹胶,手艺不错,但是生意不兴隆,”端木翠嘻嘻笑,“我们还是喜欢用新碗。”

展昭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副士农工商的生活画卷,鸡鸣三声,青烟袅袅,下田的下田,打水的打水,还有箍碗的手艺人调子拉的悠长的吆喝声……

“就没有人喜欢诗词歌赋饮茶抚弦?”

“也有,但是少,”端木翠眉头微皱,“那多土。”

土?

展昭哭笑不得之余,竟生出恍惚的荒唐感来,世人都想成仙,由古至今,洋洋洒洒,万言笔墨描摹神仙华府的逍遥惬意雅好清高,哪知神仙所喜好的,竟是最最普通不过的市井生活了,既然如此,何不就做一世凡人?还是说做了神仙之后,才了然万丈红尘,虽是苦痛烦恼,方最显人间真味?

正思忖间,边上的姑娘如梦初醒:“展昭,这样一算,我还真算得上是全才啊……”

飘飞的思绪顿时拉回,展昭微微一笑:“全才姑娘,明日若出去找活计,必然人人争抢。待我回来,你想必已是开封的大忙人了。”

端木翠怔了一下:“待你回来?你要去哪?”

“今日圣上有召,要出外几日。”

端木翠不作声了,她把手上的碗放到桌上,顿了许久,才闷闷道:“那你这几日,都不来了?”

刚把她安顿好就抛下她出外,展昭心中也有几分歉然:“我会早些回来。”

端木翠盯着汤碗出神,只觉一点胃口都无:“那你的身子还未大好。”

“不碍事的,”展昭宽慰她,“你看我现下不是很好?”

“几时走啊?”

“天明动身。”

端木翠又不说话了,只是莫名烦躁。

“那,危险不危险啊?”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婆婆妈妈起来。

“小事而已。”

“小事?”端木翠不信,“皇帝差遣的事,会是小事?”

展昭并不想瞒她:“圣上走失了一个妃子,差我去找一找。”

端木翠不高兴了:“自己的妃子走失了为什么不自己去找?谁找到了归谁,找到了也不给他!”

展昭知道她是气话,只是微笑,也不去接茬。

吃完饭,时候已是不早,夜色隐隐消退,东方抽出一丝丝白来。

端木翠送展昭到门口,倚着门框看展昭的身影隐于巷子尽头处。

抬起头,伸手去拨门楣上吊着的那个铜花萼铃铛,铃铛的声音起初闷闷的,到后来,终于透出丝响铃的清音来。

端木翠有点困了。

这一天真是好长,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还在李年庆的家里,然后就被展昭带到了这里,再然后为了宅子究竟是给谁准备的事情有那么点烦闷,接着采秀出现了,最后为了静蓉和张文飨的婚事忙活了半夜……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这一天发生的大半事情,她都已经忘记了。

或者说不是忘记,只是懒得去想了。

现在她只想一件事情,希望展昭此行顺利,能早些回来。

【完】

第120章 【春情劫】-一

这一夜,似乎分外漫长。

姚蔓青竖起耳朵听绣楼外的动静,风晃动檐上空灯笼挂架的声音,楼上破了的栏杆接合处吱呀的摩擦声,窗外突然掠过的夜鸟磔磔的叫声……

忽然……

扑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在窗上。

姚蔓青一骨碌儿从床上翻身坐起,披上衣服汲拉着鞋子匆匆下楼,拨开楼下门闩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纤瘦的苍白的手指,带着病恹恹的青色。

迎面一股混着胭脂的酒气,还有扑面而来的寒气,刘向纨动作极快地侧身进来,姚蔓青慌张地向门外看了看,急忙把门掩上。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但她仍然压制不住自己的心慌,每次开门关门,都像有一座山迎面压下来,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急着叫我来,到底什么事?”刘向纨压的极低的声音中透着三分不耐,今晚万花楼的饮宴未能尽兴,临走时那个叫雪娇的红牌阿姑脸上写满了不舍,送他到门口时,小指在他的手心里挠啊挠,挠的他现在心还痒痒的。

最好三言两语打发了姚蔓青,没准还能赶回去和雪娇鸳鸯帐暖,共此良宵。

“我……”姚蔓青两只手绞在一处,羞耻和难堪让她无从开口。

“你什么你?”刘向纨更加不耐烦,“有话就说……”

姚蔓青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像是害喜了……”

“啊?”刘向纨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个月葵水没来,老是犯恶心,奶娘说,怕是有了……”姚蔓青急急说着,“这才找你过来,向纨……”

刘向纨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发愣。

“向纨,你快央家里上门提亲啊……”姚蔓青手心背后密密渗了一层汗,“这事叫我爹知道,会活活打死我的……”

“你有了身孕,找我过来干什么?”刘向纨忽然斜着眼睛看她,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你不会抓副红花喝了么?”

“不能喝红花,奶娘说会死人的,”姚蔓青没有留意到刘向纨异样的语气,只是溺水样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慌乱之中,“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那找我算个什么事?”刘向纨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下襟,似乎要把他和姚蔓青的关系给掸个干干净净,“谁知道你这肚子里,到底是谁的种?”

“你……你说什么?”姚蔓青有点懵,她这一辈子,怕是也没听过这么粗鄙下流的话,猝不及防间,竟不知道生气,只是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刘向纨睥睨着她,“你这绣楼的门,既是能为我刘公子开,自然也能为那些个什么张公子王公子开,经手了这许多人,出事了抓我做便宜爹,这活计我可揽不来。”

姚蔓青的双唇刷的没了血色,浑身哆嗦着抬起手来指向刘向纨:“你,你血口喷人。”

“若没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刘向纨没事人般,“你不妨把什么张公子王公子的也找来问问,兴许有人乐意当这个便宜老爹也不定。”

语罢作势就要去拨门闩,姚蔓青顿了半晌,忽然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抓住刘向纨的袖子:“你不能走。”

“叫啊,叫的再大声点,”刘向纨冷笑,“把你爹给吵醒,让他看看他女儿做的好事,你们姚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听说你有个姐姐,还在宫里头伺候皇上,这事如果宣扬出去,我倒要看看你老爹丢不丢得起这个人,你的皇帝姐夫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姚蔓青脑袋嗡的一声,嘴巴张了张,眸中掠过极其惊惧的神色来,刘向纨冷哼一声,一把甩开她的手,开了门扬长而去。

说扬长而去也不尽然,出门之后,他还是极近小心之能事,包括踩着凹窝攀墙出去的时候。

姚蔓青瘫坐在当地,地上冰凉,心中凉的更甚,面上却是火烫的厉害,她抬起头看着大梁,想象着自己单薄的身子被白绫吊起,晃悠悠地在半空荡来荡去。

再不然,前院还有一口废弃的井,井里还有水,沤着经年的恶臭,爹嫌那味道瘆人,差下人用青石板盖了。

那石板不重,挪开了,一狠心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了,要多少时日以后,才会有人发现自己鼓胀惨白的尸身?

姚蔓青像是魇住了,恍惚中,她似乎看到自己被一席破苇子裹了扔在乱葬岗上,一只脚上失了鞋,突兀地伸出来,几只离群的癞头野狗,围着苇席吸嗅扒拉着。

眼前模糊起来,牙齿深深刺入唇中,鲜血的味道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不知为什么,血腥的味道竟让她莫名兴奋。

眼前的场景似乎又有变换,冲天的火,血一样赤红,心中涌动着要把一切都烧尽的罪恶渴望,还有锃亮的尖利的刀锋,一下下捅进刘向纨的身体里,发出好听的噗噗的声音,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亲切地像娘亲的抚摩。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忽而炽热的烫人,忽而冰冷的可怕,就在这样持续的冰火两重天的循环往复之中,忽然听到奶娘的惊呼:“小姐,这是干什么?”

姚蔓青颤栗了一下,她茫然地向发声处看过去,却被白昼的日光刺痛了本就酸涩的双目——天已经亮了。

她居然就在这里坐了一夜。

奶娘张李氏,动作麻利地扶着她起身,半架着她回到房中,姚蔓青身子软软的,无根骨般倒伏在床上,张李氏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的眼睛微弱地掀开一条线,忽然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张李氏的手。

“奶娘,”她觉得自己就快死掉了,“刘公子他,不认。”

张李氏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恨恨道:“我就知道这个孬种!”

“奶娘,”姚蔓青缓缓阖上双目,两条水线自眼角处缓缓滑开,“我要死了,爹不会放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