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衣袖忽被人扯了一下,转头看时,展昭冲她摇了摇头,端木翠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就听展昭温言道:“姚妃娘娘,听你方才所言,似乎还有别情,可否对展某明言?”

他愈是和颜悦色,姚蔓碧便愈是羞愧难当,但事涉自家妹子,总不能甩了手不管,犹豫再三,终究是将后来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前番端木翠拿话稳住了姚家之后,假作离去,许久重又折返,向姚知正言说展昭这头事已平了,至于刘向纨,据说是身有热孝,三年不能娶——所以风光迎娶断不可能,姚家可备一顶小轿,将姚蔓青送过去。

姚知正羞愤之下,自是不允,端木翠便给他条分理析:现下青儿已有了身孕,始终是瞒不住,届时姚家的名声便全毁了,不如趁早作成了这门亲云云,她嘴皮子的功夫着实厉害,三绕两绕,绕的姚知正头昏脑胀,不及多想,招来管家,吩咐了明日送嫁事宜。

不过姚知正的脑子终究也不是浆糊,不多时又反应过来,越想越是不对:一个宫中的娘娘,大半夜的,身边一个随从都没,给姚家和刘家做这个中人,怎么看怎么不合规矩。况且刘家既然答应了,怎么着也该派个人一起跟过来吧?

把这疑惑向端木翠一提,端木翠也懒得去绕花花道子给他解惑了,反正大事已成,二话不说,一掌就把姚知正给打晕了。

打晕了之后拿绳子捆捆,嘴巴塞的牢牢,塞床底下去了,然后笑盈盈寻到管家,说老爷心中着实郁结,眼不见为净——明日一早送嫁便是,不用请示老爷了。

管家也是晚间那场戏的被迫旁观者之一,对二小姐的作法甚是不齿,内心里深深同情老爷的遭遇——既然老爷吩咐了,大小姐又强调了,自然照办。

言说至此,明眼人自然明白:刘家对此事一无所知,姚家的送亲轿子怎么也进不得门去的,闹将起来,姚家岂不成了整个陇县的笑柄?届时姚蔓青既不容于刘家,又不容于姚家,走投无路,真如姚蔓碧所言,唯死而已了。

展昭听的眉头皱起,末了看端木翠道:“端木,你这样闹的有些不妥了。”

端木翠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妥?比起那些怀了人家的孩子要栽赃给不相干之人的女人,我是大慈大悲的多了。”

公孙策之前一直默不作声,此刻才开口道:“端木姑娘,你想什么我是明白的。只是,这姚姑娘虽然狠毒,终究罪不至死。”

端木翠慢吞吞道:“按照人间律法,的确罪不至死,只是……”

说到这里,她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架势:“只是不是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么回事么?人间律法管不到的,自然有老天出头,谁代老天出头,自然是神仙了。”

末了嘻嘻一笑:“我也不想为难她的,是老天看不下去,假我之手给她点颜色看看。不然这些人愈发嚣张,当老天是吃干饭的呢。”

第131章 【春情劫】-十一

不管展昭和公孙策怎么说,她颠来倒去都是一句话:“我有什么办法,老天看不下去了。”

末了打哈欠:“我去睡了。”

姚蔓碧似是惧她的很,别说拦她,也出声哀求都不敢了,只眼巴巴看着公孙策和展昭,公孙策咳嗽了一声,尽最后的努力:“端木姑娘,即便你不整治姚姑娘,她后续的日子都不好过了——姚老爷定会狠狠责罚她的,你又何必跟她过不去?”

“错!”此时此刻,端木翠的脑子分外清醒,丝毫不受干扰,她把事情掰开揉碎了分析给公孙策听,“姚姑娘会被姚老爷整治,是因为她私通刘向纨有了身孕,在姚知正看来,这是败坏了门风的事,势必要动用家法,一码事归一码事,一笔账归一笔账,展昭这笔怎么算?”

“难道说,她陷害展昭的事,就此无人追究,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公孙策愣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端木翠说的的确有三分道理,严格说起来,姚蔓青犯的错事儿有两桩,第一桩是跟刘向纨那档子事,不管其间有没有掺和到展昭,只要事发,姚知正都会责罚她;第二桩是她设计陷害展昭,依展昭的为人,断不会告她到官府——那此事就如一页纸般,掀过去了?

不妥不妥,这一下,连公孙策都有点不平了:展昭坐了这么些日的水牢,都白坐了?他和包大人接信后的焦急心灼,都白受了?展昭的前途和名誉险些就全毁了,真能这么便宜放过姚蔓青,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而且,”端木翠的神色郑重的很,“展昭,你是有我们帮你,神也来鬼也来,总算平安度厄,如果这趟她算计的不是你,是别人呢?那个人该怎么办?她心计歹毒如斯,焉知将来会不会还有什么害人的伎俩?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真当老天是不开眼的么?”

末了转头就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撂下句话来:“横竖我是不会回去救她了——现下天还没亮,你们要是实在收不住恻隐之心,尽可去姚家当这个烂好人!”

门扇砰一声关上,展昭和公孙策面面相觑,一时间分外静默。

去是不去,登时两难。

顿了许久,公孙策才喟叹道:“展护卫,大丈夫立世,自然应当心胸广阔,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若一味的纵容罔顾,只怕助长恶人气焰,殃及无辜良善。姚蔓青行事歹毒……”

说到此,他略顿了顿,看姚蔓碧道:“姚妃娘娘,手足情深,你袒护自家妹子,无可指摘,可是还请你公允一些——展大人若是将她告了官,姚家会有什么后果?而今她只是被刘家拒婚,在我看来,端木姑娘已经手下留情了。”

姚蔓碧惊怔失语。

这一节她倒是全然没想到的:是啊,展昭无辜受陷害,凭什么要他全然不追究?他若是真告了官,自家妹子与人私通的丑事、陷害朝廷命官的毒计,一桩一桩,都会被揪出来,到时候全家的面皮儿都被人扯下踩在脚下,哪还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公孙策说的在理,而今她只是被刘家拒婚,虽然旁人会有议论,但局外之人,掀不起什么风雨,权当听不见便是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姚蔓碧长叹一声,渐渐隐去,复归于芍药之中,原本那芍药的花瓣是片片绽开的,此时全然内收,似是十足的心灰意冷,再不愿过问俗世纷扰。

公孙策虽那般说法,见姚蔓碧如此这般,心中到底不忍,轻轻叹了口气,向展昭道:“展护卫,大家伙都忙了一夜了,还是趁便歇息吧。午时用了膳,我们便离开陇县。”

展昭点头,径自回去自己的房间。

路过端木翠房间时,脚步略停了停,待想敲门,听听里头没动静,料想她已睡下,转身欲走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展昭吓了一跳,忙叩门道:“端木,你怎么了?”

里头没应声,展昭心中焦急,腕上使力,便将内侧的门闩震开,大踏步推门进去。

端木翠正坐在梳妆台前,一身月白里衣,缎子般莹亮青丝直披到腰间,她转头看展昭,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展昭无语,感情她根本就没听到自己的叩门和问话。

“你方才叫什么?”

一句话就把端木翠给拉回到严峻的现实,她嘴一撇,差点哭出来:“我长白头发了。”

展昭一愣,目光下意识落到她发上:“哪有?”

“我刚把头发散下来时,忽然看见的,只一晃眼,又不知道哪去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将长发一缕缕拨开,“展昭,你帮我看看。”

说完,自然而然将头低下去。

展昭走到近前看了看,摇头道:“没有。”

端木翠抬头瞪他:“有你这么看的么?你不会看仔细点?”

展昭只得微微俯下身去,伸手将她长发一缕缕细细拨开,长发细软,带着微温的淡淡香气,展昭的唇角不由绽出微笑来:“是你自己多心罢,我看……”

说到此,忽的一顿。

万千青丝之中,的确混着一丝极细的雪白。

端木翠极敏感:“找到了?”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展昭犹豫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那给我拔下来。”

展昭指腹轻轻按住她发根,另一手极快使力,只怕她疼。

只不过,对端木翠而言,这样的小小疼痛,远敌不过这根白发出现的打击。

她盯着展昭手里的那根白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忽的带了哭音:“我长白头发了!”

语毕也不管展昭如何,径自走到床边,往下一躺,伸手拽过被子,从头蒙到脚,隔着被子呜咽:“老了。”

展昭有些手足无措,端木翠的心思他多少了解些,但了解的没那么透彻:他是远不能体会白发对于女子意味着什么的吧。

手中的那根白发,一样细软,展昭叹了口气,近前去坐到床沿,拍拍被子:“端木。”

端木翠没理他,只是小动物样呜咽了一声。

展昭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只是长了一根白头发,算不得什么大事。”

没人理他,他自说自话:“小时候,我在学里念书,有个同窗,小小年纪,长了许多白头发,后来去看了大夫,大夫说,不一定老了才长白头发,即便是年轻人,累的狠了,也会长上一根两根的。”

顿了顿,听听没动静,于是继续:“你是这些日子太累了,连日奔波,劳心劳力,所以才会……伍子胥一夜白发,也是因为心力交瘁……”

这比喻太崩溃了,被子里的那位姑娘噌一声就坐起来了,展昭猝不及防,差点从床沿上掉下去。

这姑娘气势汹汹:“你提伍子胥是什么意思?你怕我没一夜白头是吧?”

展昭无辜中带着无奈:“我的意思是,你只长了一根……”

“我说我为什么会长呢,”端木翠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还不是为你愁的?什么南侠,什么久涉江湖,栽在一个闺阁女子手里,公孙先生说你以前中过很多毒,百毒不侵了都快,怎么就能被春*药撂倒了?你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还拖累别人!”

当当铃声响,秋后好算账!

展昭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沉默是此刻的主旋律。

端木翠越说越委屈:“公孙先生把消息告诉我之后,我就愁的很,茶不思饭不想的……”(某鱼表示这完全是夸大,据当事人公孙先生后来回忆,端木姑娘茶不思饭不想是因为挑食,偶尔饭菜对胃口的时候,她吃的还是很乐呵的……)

“也幸亏是做神仙的,身体比常人要好,不然也追随伍子胥去了……”

展昭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果然没了法力之后,不能像做神仙一样逍遥自在了,偶尔发点愁,也能长白头发,以后说不定还会长皱纹……”端木翠悲从中来,再次躺倒,好在这次没拉被子装挺尸了。

顿了顿她哀怨地自言自语:“这才叫误交损友呢,凭什么你出事我长白头发?公孙先生和包大人都跟你认识的比我久,要长也该他们长……”

展昭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她继续无视展昭碎碎念:“这下死定了,你可不是省事的材料,听说挨刀挨枪中毒中邪都是经常事的……”

展昭抗议:“哎,我什么时候中邪了?”

端木翠不理他:“若是你有点事我就长一根,有点事我就长一根,要不了几年,我可以顶南极仙翁的位子了……”

展昭哭笑不得:“端木,我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事了?”

“谁知道……”她嘟嘟嚷嚷。

展昭微笑,决定不再由着她胡思乱想,伸手给她盖上被子,低声道:“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端木翠叹了口气,微微阖上眼帘,长睫一颤一颤的,倒是没再说话了。

展昭在床边坐了一会,听她气息渐匀,这才动作极轻地起身离开,方转了个身,就听到端木翠轻声叫他:“展昭。”

回头看时,她睁大眼睛看他,黑玉般柔和的眸子深不见底,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展昭,我希望你一世平安才好。”

说完便闭上眼睛,这是,她是真的很累了。

展昭愣在当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眼中慢慢蒙上一层泪雾。

良久,他才轻声道:“端木,我同你,都会一世平安。”

她睡的很熟,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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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

这一时刻,姚蔓青终于跨进了刘家的内院。

她理了理散开的衣襟,抿了抿凌乱的头发,微笑着看脸色铁青的刘向纨。

“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了,”她温柔地笑,“反正我是无路可走了,怎么样撕破脸皮都不怕,你不让我进门,我便站在刘家门口,把你刘向纨始乱终弃的丑事都说出来,堂堂一个士子,夜半翻人家小姐的墙头……哦对了,还有,你有不举之症,行*房时要靠春*药助兴……”

“贱人!”刘向纨脖颈之上青筋暴起,一把揪住了姚蔓青的头发。

姚蔓青疼的眼泪都出来,面上却仍是笑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只要你对我好,我会记得谨言慎行的,以后和和气气,夫唱妇随,一世平安才好。”

【完】

第132章 【皇城魇】-一

回到开封,展昭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报知包拯,因着事涉怪力乱神,不好对官家明言,只得商定以“陇县之行无甚斩获,姚家与姚美人出逃案无关”的托辞先行应对皇上。

仁宗对此事倒也了了,他的怒气只是在获知姚美人出逃的那一刻沸反盈天,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消磨,已然有了明显回落,再加上正宠幸张贵妃,对姚美人一案就多少有些不那么挂心,下令开封府全力追查便是,连期限都不曾限定。

皇上这头虽然没有施加压力,开封府一干人的心中大石却不曾有片刻放下过,尤其是包拯,忧心忡忡至夜不能寐,向展昭公孙策道:“听闻那姚美人是在宫中无故身死,魂魄尽散——难道说皇城宫苑竟深藏妖孽?倘若听之任之,焉知不会伤及天子?”

一连几日,计无所出,眉心的川字深如刻凿,这一日入朝议事,散朝时李太后遣人相请,说是有上好贡茶,邀包拯同享。

自狸猫换太子一案之后,包拯便是李太后的座上宾——其它朝臣看在眼中,虽是心中嫉妒,却也不好说什么,任你再小心眼呢,也不得不服气:使得李氏由破窑寒妇而至当朝太后,这是多大的功劳?天天烧香供着都不过分,奉为座上客实属应当。

包拯同李太后品茶之暇,忽的就生出一计来,回至府中,尚未坐定便急令人请展昭公孙策议事,开门见山道出用意:“展护卫,本府想让端木姑娘入宫。”

想来想去,天子身侧若果有妖孽,任你派多少禁军侍卫,终是肉眼凡胎,起不到什么作用,若是送一堆和尚道士入宫去,皇上以为你脑子有病不说,朝野内外也势必议论纷纷,为免打草惊蛇,送端木翠入宫自是再好不过了——目标小、能耐大、低调不张扬、收妖经验丰富,所谓端木上场,一个顶俩。

展昭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愣了片刻,语气颇为踌躇:“端木的法力失去大半,大不如前,属下担心……”

包拯惊讶之余,看向公孙策:“不是说这丫头穿墙过户毫不费力么?如今她的法力究竟恢复至几成了?”

这里,包大人显然是混淆了法力同法咒的概念了,即便不是神仙,只要能施展道术法咒,也能够降服小鬼,荡平菜鸟小魔头,民间不是流传很多游方道士画符捉鬼的故事么,《聊斋》中还记载某个书生向道士学艺念咒穿墙的故事,可见法咒一节,只要有心有力进对师门,凡夫俗子亦可施为。

可是对付棘手的魔头妖怪之时,法咒威力如同隔靴搔痒,皆因这些魔怪亦精通咒术,两相抵消,以力论高下,端木翠身为细花流门主之时,收妖降魔,靠的多是法力。

况且这丫头之前仗着法力高超,咒术的背诵可谓一塌糊涂,公孙策只看到她穿墙过户毫不费力,可没有看到她背后的辛苦——因为背错了符咒,脑袋上不知道撞了多少包。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问了,为啥展护卫说“端木的法力失去大半,大不如前”,而不是法力尽失呢?难道她的法力有恢复的迹象?

对此,我们的回答是:然也……不尽然也。

打个比方,用完了的蓄电池,你放一段时间,说不定在某个时刻,某个场合,它还忽然能发挥一下余热——端木翠的法力目前正在这个状态上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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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包大人谈过之后,展昭和公孙策决定去端木翠那走一趟:好端端的,你要把人送进宫去,可不得跟当事人知会一声?人家端木姑娘乐不乐意还不一定呢。

这当儿,刘婶出外买菜未归,端木翠在水缸边练法——自从她发现自己还有些残存的法力,且这些法力时灵时不灵之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热衷于法力的修炼。

院子里还有一位客人,开封府的四大校尉之一,张龙。

此时此刻,他坐在花坛的边边沿上,出神地看着光秃秃不长一物的坛土,忍不住问道:“端木姐,这木棉树,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该长出来时就长出来了。”端木翠一心二用,“起!”

“起”字不是对张龙说的,是对水缸里的一条鱼说的。

端木翠不沾荤腥,按理讲水缸里应该养点海带海草什么的,之所以有鱼,是因为展护卫经常过来吃饭——大厨刘婶自然不会亏待他,鸡鸭鱼肉,时不时饲弄点精细的菜色奉上。端木翠和展昭一起吃饭的场面是道风景:展昭那边是鱼肉羹汤,端木翠是白粥馒头素馅的包子,每次共餐,俨然都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鲜明对立,好在这粗神经的姑娘暂时心心念念法力的修炼问题,没太注意饮食有别,等她将来回过神来……掩面……展护卫的荤食时代差不多也就终结了。

现在她正跟鱼铆劲儿,“起”字音落,那条鱼哗啦一声脱水而出,嘴巴一张一合,在半空挣扎着摇尾巴,水珠四下溅开,端木翠首当其冲,弄的满脸都是。

不过惊喜大于恼怒,端木翠瞪大眼睛看着那条鱼儿,待到此鱼接近脱氧边缘时,她才笑嘻嘻放人家入水。

入水不到半柱香功夫,她又把人家折腾起来了。

“起!”

鱼儿又在半空作生死挣扎,端木翠眉开眼笑,呼唤旁观者:“张龙!”

没见回应,回头一看,张龙一腔哀思全寄托在泥土疙瘩块上,心无旁骛。

如此精妙的法术居然没有观众捧场,直如锦衣夜行,端木翠悻悻,只好把鱼儿又放回水中。

正叹气呢,身后门扇吱呀一声响,展昭和公孙策到了。

端木翠喜出望外,三步两步过来,一手拉展昭一手拉公孙策:“过来过来,看我变戏法儿。”

张龙见展昭和公孙策到了,赶紧把儿女情长暂寄一旁,也参与到旁观者的队伍来。

端木翠得意洋洋:“起!”

关键时刻,法术失灵,鱼儿还在水中游,没起。

端木翠脸上挂不住了:“再起!”

鱼儿很不给面子,非但没起,还往下沉了沉,冒出咕噜噜一串气泡儿。

端木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展昭和公孙策心照不宣,有心给她台阶下,齐齐回过头看张龙:“红鸾姑娘怎么样了?”

于是三人一齐来到花坛边,留下那姑娘一个人在身后:“起!再起!你起不起!你给我起!”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一次,那鱼儿真的又起了,在半空中扭来扭去。

端木翠吁了口气,喊展昭他们观摩之前,她凑近那条鱼,恶狠狠伸出手指戳它肚子:“关键时刻掉链子,待会让刘婶烤了你!”

这条鱼生气了。

要知道,它不是一条普通的鱼,它相当的有思想有个性,原本它已经接受命运的安排,准备直面血腥的砧板和森冷的菜刀,谁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姑娘硬是不让它安生,几次把它从水里提溜起来,把人家至于缺氧的濒死境地,太不人道……太不鱼道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它定要奋力一搏,挽回自己的尊严。

但见它使尽浑身的力气,尾巴高高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端木翠的脸,重重拍了下去……

一声清脆的“啪”,如同拍下一个巴掌,公孙策他们吓了一跳,赶紧望过来:“端木姑娘,怎么了?”

哗啦水声,鱼儿落水,然后是端木翠淡定的声音:“没事。”

没事?公孙策和张龙吁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看泥土疙瘩块儿。

没事?展昭才不信,他大踏步过来,拉过她胳膊,身子是对着他了,脸是往边上偏的,展昭心中咯噔一声,往边上侧了一步去看她的脸,她赶紧把脸偏向另一边,如此循环往复,一个要看,一个不让看,偏了又偏,终于马失前蹄,某次转脸时跟展昭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左边面颊之上,赫然一个鱼尾形印记,正泛出粉红颜色来,老实说,挺有美感和艺术感的,鱼尾的形状清晰形象不说,连鱼鳞的纹络都印上了。

展昭糊涂了,他看了半天,只得重复老问题:“怎么了?”

“没什么,”这姑娘笑的可温柔了,一边笑一边撸袖子,“展昭,晚上留下一起吃饭,有鱼吃!”

第133章 【皇城魇】-二

不及展昭拦她,端木翠已弯下腰去,一手抓着缸沿,另一只胳膊直直探下水去,那缸起码有半人多高,她捞了一回没捞着,又往下探了些,卷到肘上的衣裳一直湿到了上臂,几缕长发亦浸入水中,展昭看得直跺脚:“好好地你跟鱼较什么劲儿!”

公孙策和张龙亦好奇地张望过来:“展护卫,端木姑娘忙什么?”

展昭转向这边,一句“捞鱼”方出口,身边腾起巨大水花,与此同时,是重物入水的声音。

展昭被水花扬了一头一脸,反应过来之后,顾不上其它,伸臂就往缸里捞,挨着她腰之后,另一手握住她肩膀,臂上用力,将她带出水面。

端木翠抬手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居然没有出水缸的意思:“我会避水的展昭。”

展昭一时无语,眼角余光瞥到张龙和公孙策目瞪口呆的模样,忽然就来了气:“我管你会不会避水,快些给我出来。”

连公孙策和张龙都听出他语气不对,更别提端木翠了,她心中咯噔一声,扶着缸沿不动:“哎,展昭,你气什么?”

展昭见她从头到脚湿了个遍,还一副不以为意闲庭信步的模样,面色一沉,松开扶住她的手,转身就向外走。

端木翠见他非但不接茬,还甩手就走,心下也来了气:“哎,展昭!我下水又关你什么事了?”

展昭一声不吭,径自开门离开,端木翠瞪着虚掩的门半晌,转头看公孙策:“他气什么?管天管地,他还管得着我进水缸捞鱼么?”

语毕,哗啦一声,重新坐回缸里去了。

公孙策和张龙面面相觑,半晌小心翼翼凑过来看,缸水原本只大半,经她这么一坐,竟险些溢到缸沿,透过一漾一漾的水面,隐约可以看到她抱着膝盖倚着缸壁坐着,公孙策心中喟叹:果然是会避水的,避水的功夫还相当不凡。

两人突然间就闹了别扭实属始料未及,不过正事还是得办,公孙策敲敲缸沿:“端木姑娘,有要事同你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半晌不见回答,以致公孙策一度质疑水这种介质的传声效果,思忖着她不愿出来,自己是不是还得拿瓢儿将缸里的水给舀干……

“有话说。”

看情形,她没打算出来,公孙策心中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将事情交代了一遍,期间,那条鱼儿在端木翠面前游来游去,买盐兼打酱油N次,见端木翠浑无找它茬的意思,委实是心花怒放欢欣鼓舞。

端木翠声音懒懒,听起来并不热衷也不抗拒:“全凭包大人安排便是,什么时候入宫?”

事情就这样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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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是两天后的入暮时分到的,先把端木翠接到开封府,然后同包拯的轿子一起进宫,等包拯的空当儿,端木翠倚着轿窗捻帘子玩,把好好一块平展展的窗帘布儿捻的跟麻花似的,正捻的起劲,眼角余光觑到包拯一行过来,目光儿再一溜,溜到一身绛红官服的展昭身上,面色一沉,二话不说,把窗帘布儿甩下了。

她是一门心思准备甩出气势甩出效果的,试想想,刷的一声,窗帘布儿带风,将两人隔的严严实实,明眼人一见,就知道她有多生气了。

可惜她忘记自己方才把窗帘布儿捻成麻花了,这一甩非但没出效果,还弄得窗边一根布棍儿晃来晃去的,很煞风景,有心要把布给抚平了,看看展昭要到眼前,只得偏了头装不知道。

包拯是没留心这边,公孙策却把她的动静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故意转头去看展昭,展昭让他看得面上发烫,心里叹一口气,径自过去,帮她把窗帘布散开,觑到她脸色不对,明知她不待见,还是微笑同她说话:“端木,这两日可好?”

端木翠动也不动,鼻子里带出一声“哼”。

展昭原本准备放下了帘子离开的,待听到她这一声哼,忽然就停下了步子。

公孙策也被这声“哼”给吸引过来了,听出她鼻音重的很,奇道:“端木姑娘,这两日受了凉了?”

端木翠“嗯”一声:“这两天忽冷忽热的,受凉也没什么奇怪的。”

公孙策打趣她:“这两天忽冷忽热是不假,可你若不是把自己泡缸里那么久,也未必着凉。”

端木翠脸色一沉,伸手把窗帘布儿重重拉了一下,这一次,可真是内不见外外不见内了。

就听轿夫在外头齐声呼喝着使力:“好嘞,起!走着!”

轿子晃晃悠悠,就这样进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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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将端木翠安置在太后宫中,对外只说太后当年流落民间时,受过这姑娘家的恩惠,后来想起来,便委托包拯私下代为查访,这几日终于有了消息,这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只余下个孤女,因此接进宫中住几日,一叙旧日情分。

李太后对包拯托付的事也甚为上心,老早让宫人在殿中收拾了间上好的屋子,还给配了几个使唤的下女,当面见时,见她模样儿生的俏,冰肌雪肤,眉目间透着一股子惹人喜爱的劲儿,越瞧越觉得心里舒服,拉着她说了好一会话,才让宫人带她下去休息,回转头向贴身的侍女银朱道:“你看这姑娘生的多招人喜欢,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又乖巧又伶俐,不像那个什么张贵妃,妖里妖气的狐媚劲儿。我们皇上若能纳到这样的妃子,我也没那许多愁了。”

李太后素来不喜张贵妃,人前倒还不太表露,此刻是在自己宫中,兼没把包拯当外人,说的就有点露了些。

包拯听的心中咯噔一声,原本不准备接这个茬,哪知李太后越说越是来劲儿,向包拯道:“这姑娘家世如何?多大年纪了?许了人家没有?”

包拯清了清嗓子:“微臣之前问过她,已许了人家了。”

“哦……”李太后微微点头,声音中带着无尽遗憾,想了想还不死心,“那还没过门吧?”

包拯答的干脆:“快了,听说换过了八字,仪礼也议过了。”

李太后叹了口气,向银朱道:“看看,这是我们皇上没福气呢。”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掀过,包拯这才吁一口气,他先前拜托太后时,只说是查一桩刘后执掌后宫时的旧案,李太后一听“刘后”二字,立时兴味索然——没想到她对案子没兴趣,倒先对人上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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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一进房就嚷嚷着犯困,就势把屋里侍候的下人打发了个干净,门上闩之后又吹了灯,黑暗中听了那么半晌,确信外头没动静了,这才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宫人衣裳,从屋子后面穿墙出去。

前头公孙策给她比划过从太后寝殿到姚美人住所的路线图,曲里拐弯,看的她脑袋发懵,最后一瞪眼:“你就跟我说朝哪个方向走吧,反正我会穿墙。”

一路向西,穿墙过屋越石无数,有时亦大大方方在道上行走,横竖她穿着宫人衣裳,不是那么招人眼。

不多时便来到姚美人的居处,门户紧闭,贴在门上听听,内间一点动静都无,听闻姚美人走脱之后,圣心大怒,将一干下人都责罚去了别处做脏累活儿,不过这倒方便了端木翠,省的她躲躲藏藏了。

穿墙进了内院,凝神嗅了嗅内院气息,并不觉得异常,便又进了姚美人的卧室,刚一进门便闻到极淡酒香气,循味来到桌案旁,顺手起了个明字诀,半空中起了小小一朵灯焰,就着焰光看时,才发觉案上翻倒着一个细吞口长颈的羊脂玉薄胎瓶儿,瓶上绘着美人簪花图,拿起瓶子正对着焰光看,瓶底还残存了几滴酒,端木翠对着瓶口仔细嗅了嗅,总觉得酒气中带着怪异的靡香味儿,想了想不明所以,顺手上了木塞,先放到怀里去了。

榻上被褥叠放的整齐,端木翠上前看了一回,不觉有异,转身要走时,脚下一动,一声低低脆响,似是什么被她踩裂了。

端木翠忙跪下身子,那朵灯焰亦急急降了下来,目光所及处,是一小堆黑色的碎片,拈起一片细看,有微凸的纹路,却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思忖了一回,这东西是在床榻边被她踩碎的,莫非床底下还有?于是指挥着那朵灯花去了床底下,自己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手脚并用爬将进去,就着灯焰暗光,一边细看,一边伸手摸索着。

忽然就触到一物,圆滚滚细长身条,细细摩挲时,身上还有微凸的纹路,端木翠心中一喜,将那物攥在掌中,正欲拿到眼前细看,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妇人声音:“姑娘,你在找什么呀?”

这声音阴测测的,正响在耳边,床底只这么大点空间,难道还有一个人也像她这样爬了进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怎么丝毫没有察觉?她来多久了?难道方才自己在床底到处摩挲时,她一直在边上看着?

端木翠胆子算是大的了,这一时刻,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她撑着手臂,慢慢转过头来。

果然是一张老妇人的脸,说不清有多老了,面上的老皮一层叠着一层,眼珠子浑浊的可怕,但是最最中心的瞳仁一点却亮的惊人。

见端木翠回头,她咧嘴笑了一下,红红的牙肉间稀松点缀着几颗黄黑色的老牙:“姑娘,你在找什么呀?”

第134章 【皇城魇】-三

端木翠尖叫一声,一脚就往老妇人肚子上踹了过去,也难为床底下这么丁点空间,她居然能施展的开。

这一脚下去,着力的地方绵绵软软,说不出的异样,好在力大,竟将那妇人踹出了床底。

端木翠跟着就从床底翻出来,伸手去拔腰间的碧玉小刀,玉石纳天地之华,本是精纯之物,又跟她日久,自有些辟邪驱怪的灵气,哪知方拔刀在手,抬眼看时,那老妇人已不见了。

端木翠有些发愣,慢慢扶住床沿起身,四下张望了一回,卧房中空空荡荡,平静的一如初来,并不见有什么异样。

那朵灯焰便在她左近上下漂游,端木翠皱了皱眉头,拈了那灯焰在手,念了个复字诀,双手一分,灯焰变一为二,再一分,由二转四,不多时已分作了百余朵,袍袖挥处,这些个灯焰或上梁,或入旮旯,四下分散开来,不多时便将整个屋子照了个通透,明亮几如白昼。

端木翠就着焰光四下查看,看到后来,实在辨不出什么端倪,怒道:“你不是要向我问话么?现下我就在这里,怎生没胆子出来了?”

念及方才被她吓得汗流浃背,不觉恼怒,一脚把边上的圆凳给踢翻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外间传来鼓噪呼喝的声音,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飙起:“就在那,姚美人的寝殿!”

声音由远及近,杂沓的脚步声瞬间已到门外,端木翠暗呼糟糕:她这么大喇喇亮灯,浑没料到此处是姚美人被封的寝殿,光芒骤起,岂不是惹人怀疑?

思念及此,袍袖急收,数百朵灯焰瞬间合于一朵,尔后缓缓入她袖笼,终归熄灭。

外间议论纷纷,于内室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方才明明亮灯……”

“里头似是有人,是人是鬼?”

“灯光一下子就没了,莫非是鬼?”

……

端木翠心中也自焦急,有心穿墙出去,看情势外间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怕从哪边出去都会被人拦到,那就只有束手就擒了?擒住了也罢,就说自己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正思忖着,外间忽然响起男子熟悉的清朗声音:“什么事?”

一干人忙不迭退让:“展护卫,这屋子里有古怪。”

展昭?

端木翠不禁皱眉: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宫里瞎晃什么?

她哪里知道展昭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深夜耽留宫中实属常事,加上她新近入宫,包拯吩咐了展昭这几日一定要多在宫中行走,一来为和她里应外合,二来也多照应她——因为公孙策预言说:端木姑娘百无禁忌,怕是会搞出什么让人咋舌的响动来。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交给我。”

“展大人……”听起来有人有异议,不过片刻之后即告退去。

端木翠站在当地,心中并不想见他,但躲躲藏藏似乎更说不过去,只得偏了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浑没留意到那个老妇人的头慢慢从自己的肩膀上探出,往她耳边愈靠愈近……

“吱呀”一声门扇推开,带入一地水银般月光,门口立着的那人身量颀长,冠束严整,唇角带着淡淡笑意,却不是展昭是谁?

端木翠只当没看见他,鼻子里哼一声,抬脚就往外走,展昭身形一晃,便挡住她去路,见她脸色不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端木……”

端木翠语出惊人:“你认错人了。”

好家伙,果然气的别致,居然翻脸就不认人了,展昭忍住笑,低声道:“你不姓端木?”

“不姓。”

“哦……”展昭慢慢让出道来,言若有憾,“那是在下认错了。”

端木翠没好气,大踏步出门,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展昭一下。

撞完就后悔了:该死的展昭,骨头生的那么硬,撞得她半边身子发僵。

没走两步,展昭居然又伸手虚拦她:“姑娘留步。”

端木翠气恼:“你又想干什么?”

“姑娘半夜三更的,怎么会出现在姚妃娘娘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