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吓的浑身哆嗦,赶紧俯下身子去捡什物,端木翠有点发怔,问银朱:“她是谁啊?”

“姚美人殿里的,笨手笨脚,打发去做粗重活儿,怎生又跑这来了,哎你小心着点!”后一句话却是向那宫女说的。

银朱一边骂,一边自己俯身去捡,端木翠自然也不好闲着,方蹲下捡了两件,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唤声:“端木姑娘?”

“嗯。”端木翠下意识应了一声,未及回头,后侧腰间忽然微微一疼,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端木翠愣了一下,蓦地回过头来,身后的宫女吓了一跳,抱着捡起的法器不知所措。

“给我吧。”端木翠四下看看,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伸手把那宫女怀里的法器接过来。

那宫女讷讷的,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

银朱也过来,两人蹲下身子,将法器重新包回兜布里。

“方才你说,她是姚美人殿里的?是不是那个逃掉了的姚美人?”端木翠忽的反应过来。

“可不就是,笨手笨脚,也不知怎么伺候主子的,竟让主子在眼皮底下跑了,也是官家心地好,没追究这事,否则她哪讨得了好去。”

————————————————————

晚膳是同太后一起吃的,很家常的清粥小菜儿,太后虽然富贵日久,到底还是吃不惯宫里头的菜式,于微时的家常菜更为喜欢。端木翠原本就不沾荤腥的,吃的津津有味,太后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欢喜,因想着这姑娘果是个朴素不挑的,只可惜了怎么没早点见到。

端木翠可不懂太后转了这许多花花肠子,吃完饭向太后请辞回房,起身时忽的皱了下眉头,右手下意识扶住了腰。

银朱眼尖,忙道:“端木姑娘,怎么了?”

端木翠摇头:“没什么,有点疼。”

太后一笑:“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走两步路儿都喘的慌,可不会有点腰酸背痛的,搁着我在民间时……”

银朱嘻嘻笑:“太后又要老调儿重弹了。”

“这死丫头,”太后瞪她,“愈发没规矩了。”

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绷着的脸到底松下来:“今儿还就不弹老调儿了,端木姑娘身子不爽利,银朱,送姑娘回房。”

银朱过来扶端木翠,端木翠觉得有些小题大作,当着太后的面,又不好推辞,只得含糊应了,刚出了门就甩脱了银朱:“又不是不能走,哪里真要人扶那么娇弱?”

银朱果撤了手,坏笑着看她:“端木姑娘,好端端的你腰疼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端木翠没好气,“我又不是大夫。”

银朱见她不上道儿,索性挑明了说:“你今儿和展大人,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啊,说了会话儿,拿了点东西。”端木翠老老实实作答。

银朱不信:“那会腰疼?”

“哎,你到底想说什么?”端木翠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没想说什么嘛,”银朱拿胳膊肘儿碰了碰她,吃吃笑着压低声音,“这里又没外人,你害羞什么,有什么事儿不好说的?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银朱咬了咬嘴唇,坏笑着比了个手势。

端木翠终于回过味儿来,她看着银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

“整天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语毕转身就走,将银朱撂在了当地。

回到房中,想想觉得蹊跷,撩起衣裳对着梳妆镜细看,腰侧果然红了一大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撞到的,伸手按压了一下,硬邦邦的有点疼,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开门央宫人取了药油来,搽上之后清凉凉的,似是好了些,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晚上,却说什么都睡不着了。

总是想起银朱的话。

“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这话魔音穿耳般,一直在脑海里旋着,眼前总是浮现出银朱的坏笑和暧昧的神情。

这宫里果然是个酱缸啊,会把人带坏的,让人心念不坚,一不留神就入了邪魔歪道……端木翠哀叹连连,像她这样根红苗正的大好神仙,居然也会因为银朱的话而辗转反侧心猿意马,明儿一定要把老子的《道德经》翻出来念两遍,还有,珍惜生命,远离展昭……

如此想时,又翻了一个身……

这一下痛的她直嘘气,所有的念头腾的飞了个无影无踪。

好像是压到了先前搽过药油的地方。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拭腰侧。

还是硬邦邦的,中间似乎已经鼓起了一条,端木翠的手指慢慢抚上鼓起的肿块,心中诧异着是不是被什么毒虫给叮了,后果竟如此严重。

正这么想着,全身的血忽然呼啦一下直冲脑际,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肿块居然蠕动了一下——这绝对不是她的幻觉。

半晌,上冲的血开始慢慢回落,端木翠忽然就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几乎是跳下床来——却忘了自己裹着被子,连人带被子翻下床来。

她顾不上疼痛,甩掉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往桌案边摸,黑暗中,一连碰翻了几个圆凳,情急之下,也忘记了自己可以用法术举灯焰,颤抖着手用火折子去点蜡烛捻子,一连点了三次才点着。

点着之后便掀起衣服对镜细看,这一看险些晕了过去:腰侧白皙的肌肤之下,俨然伏了条黑色的虫子,周身圆圆滚滚,跟她在姚美人寝殿找到的几无二致。

端木翠懵了,下意识伸出手去触了一下,那东西受惊般动了动,牵动她的血肉,痛的险些没死过去。

端木翠僵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披起衣裳冲出门外,外间还有守夜的宫女,见她冲出来都慌了,端木翠急道:“银朱呢,快找她来。”

银朱在太后寝殿外值夜,来的很快,她原是不知端木翠为何找她的,笑盈盈地还准备打趣她几句,一抬眼见她脸色不对,心里也慌了,端木翠没说话,拽住她手腕急急进了屋。

进屋之后掀衣给她看,银朱也懵了,讷讷道:“端木姑娘,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东西。

端木翠没说话,从枕边摸出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碧玉小刀递给银朱:“帮我剜出来。”

银朱吓的一哆嗦,险些把刀子掉在地上:”剜……剜出来?”

“是,剜出来。”端木翠伏到床上,撩过头发咬到嘴里,声音有些含糊。

银朱哆哆嗦嗦的,只是不敢下手:“要不,我去找太医……”

太医?端木翠愣了一下,这东西不是常物,她是从没起过向太医求助的念头。

“端木姑娘,我……我不敢,我没做过……”银朱带了哭音,“你还是让我去找太医吧。”

也只能这样了,端木翠叹了口气:“也好。”

得了她首肯,银朱跌跌撞撞出去了,端木翠撑着手臂起身,又去到梳妆镜前细看。

这东西若是安分待在那也就罢了,偏偏一直蠕动个不停,看的端木翠毛骨悚然,再一想这东西就在自己身体里面,真是止不住要疯了。

太医来的很快,银朱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端木翠将衣服撩起,忽然咦了一声,又是惊诧又是害怕。

端木翠听出不对,急道:“怎么了?”

“方才只……只一个……现在……三……三个……”银朱说的断断续续,她这么慌,端木翠反平静下来:“有三个?都在哪?”

银朱小心地伸手去触她的皮肤,一个是腰侧,另外两个在背上。

“跟先前的一样大么?”

“小……小一点。”

小一点?那就是还会长大?长大了会怎样?难道这两个小的,是方才那个大的生的?那这两个小的长大之后,岂非还会再生,届时她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么?岂不是成了……

端木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颊,她咬了咬牙,回头看太医:“太医,你动作快些。”

太医有点发愣:“是要动刀子?姑娘,那得先熬上些麻沸药酒。”

端木翠咬牙:“不用,你下刀便是。”

太医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过倒是见过蚂蝗之类钻进人的皮肤里的例子,虽然不清楚今次遇到的是什么虫子,想当然地以为都差不多,取了锋刃趁手的刀出来,待得端木翠伏住之后,示意银朱按住她双手,屏了气,向着她腰侧的肿块割了下去。

刀锋入肉,黑色的血立时流了出来,银朱和太医看的分明,那虫子疯了般挣扎起来,前半身钻入肉中,只余尾部在外摆动,两人吓的双腿发软,端木翠身子猛一痉挛,惨叫一声,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跌落地上,太医忙趋身来扶,端木翠额上满是细汗,意识渐渐失却,模糊中见到太医手中的刀子,喃喃道:“不要动刀子了……它会钻进去的……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银朱急的眼泪都出来,拼命将端木翠扶到床上,带了哭音道:“端木姑娘,那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找太后……”

端木翠虚弱地摇头,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银朱凑上前去,依稀听到她的声音:“找展……昭……”

银朱立时反应过来,拿袖子擦了把泪,道:“我这就去找展大人,太医,你照顾着些。”

太医眼睁睁看着银朱趔趄着跑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浸湿了汗巾给端木翠拭汗,又伸手去帮她把掀起的衣裳放下,方触到她衣角,忽的浑身一颤,失声道:“姑娘,你背上……”

端木翠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惨然笑了笑,低声道:“又多了么?”

太医伸手指着她背,竟是说不出话来。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肌肤之下,道道黑气交缠潜行,停在哪里,哪里便凸起黑色的肿块,方才还只三个,而今竟有四五个之多了。

正惊怔间,门扇忽然重响,回头看时,银朱发鬓散乱,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站着,哭道:“端木姑娘,展大人今夜不轮值,他……他回开封府了……”

第138章 【皇城魇】-七(补全)

端木翠只觉得脑子空了一下,有片刻间,连背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现在让人去请,几时能赶到?”

“这个……不好说,”银朱嗫嚅,“我只是个宫人,使唤不了外头跑腿的……托三央四,紧赶慢赶,也得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端木翠嘴唇苍白,慢慢摇头,“来不及的。”

“什么?”银朱听不懂。

“没什么。”端木翠笑了笑,慢慢撑住床沿坐起来,理好身上的衣裳,低头半晌,向银朱道,“银朱姑娘,送太医出去罢。”

“这个……姑娘,你的身子……”这太医倒还敬业,竟是不愿走。

端木翠挥挥手,银朱看出她虚弱的很,赶紧给太医使了个眼色,那太医实在理不清个中缘由,跌足叹了一回,也只得离开了。

银朱只将太医送到外殿,便又匆匆折回,一进门便见案上摊满了符纸,端木翠咬破中指,在符纸上写上铭文,背上疼痛依旧,几次手臂颤抖,几乎写不下去。

按说银朱在宫中多时,遇事也是个冷静的,只是今次实在太过怪异,竟是按捺不住,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端木姑娘……”

端木翠抬头看她,淡淡笑了笑:“怎么,我还没哭,你反哭了?”

“那些……虫子……”

“是蛊虫。”

“蛊虫?”银朱听不明白。

“这东西少见,你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比起先前,端木翠竟是出奇镇定,“改天问问懂史的人,让他们给你讲讲汉宫巫蛊案,你也就明白了。若是……展昭问起……”

说到此处,她略略一顿,眸中瞬时间蒙上泪雾:“若是……展昭问起,你也这么跟他说。”

“说什么?”

“说……”端木翠正待开口,忽然又是一声痛哼,再抬头时,额上密密一层汗珠,“银朱,帮我找金屑来,再打一盏清水。”

“金……金屑……没……没有……”

“金簪或是镯子也好。”

银朱愣了一下,忽的想起自己头上插的就是三股的金钗子,赶紧拔了递上去,而后匆匆出去打了水过来,端木翠将符纸烧作了灰烬化入水中,伸手将金簪握在掌心,金质细软,但钗头毕竟锋利,银朱忙出言提醒:“小心。”

端木翠淡淡一笑,缓缓松手,但见无数流光般的金屑,慢慢撒入水中。

这……这是什么功夫?银朱吓的呆住,还未及开口询问,端木翠擎起水盏,一饮而尽。

银朱脑子嗡的一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手忙脚乱打落端木翠手中的水盏,哭道:“端木姑娘,这是金屑,吞金会死的啊……”

要知古代后宫,帝王赐死后妃,除鸩酒外,多用金屑酒,银朱久在后宫,焉能不明白此节?

端木翠低头看她,泪水慢慢流出来,她轻声道:“我知道,我要它们陪葬。”

银朱仰起头来,她到底还是不理解端木翠的话。

端木翠并不解释,只是吩咐银朱:“给我找间少有人去的暗房,门上落锁,让我自生自灭就好。”

银朱身子巨震,透过朦胧的泪眼,她问端木翠:“端木姑娘,你会死吗?”

端木翠没有正面回答她,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她低声道:“反正,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

安顿完端木翠,银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廊道,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精力去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怪异的虫子,原本只有一个,为什么会突然变多了?

好好的金钗子,到了端木翠手中,忽而一下,为什么就变成金屑了?

还有那许多符纸,纸上画的符咒,她带进宫的那么多法器,这个端木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银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双腿陡的一软,赶紧扶住边上的廊柱,歇了半晌,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自廊道那头过来。

银朱抬起头来,许是因为太累的关系,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她费了好大劲去看疾步过来的那人,翻飞的绛红官袍,修长身形,那是……展昭?

如此想时,展昭已到近前。

银朱愣愣的:“展大人,你不是回开封府了么?”

展昭微笑:“有急事回去了一趟,不过到底记挂宫中这头,向大人交代了之后又匆匆回来了。银朱姑娘,方才听禁卫军的兄弟们说你去找过我……出什么事了?”

银朱的神色太过奇怪,展昭越说越觉得不安,他越过银朱的肩膀看向太后寝殿的内院:“端木姑娘……睡下了?”

银朱还是有点恍惚,直到展昭提到“端木姑娘”这几个字,她才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做了一半的香囊递给展昭。

“端木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曾经答应过要送你东西……只是现在,做不完了……”

展昭心中一沉,下意识伸手接过,香囊的料子倒是上好,尚未塞上香草,借着宫灯的微光,可以觑到香囊面上的针线,歪歪扭扭,情急之下,也认不出绣的到底是什么。

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头升起,展昭看向银朱,沉声道:“她人呢?”

银朱低下头去,避开展昭的目光,低声道:“端木姑娘说,这事跟汉宫巫蛊有关,你若不明白,可以去问公孙先生……”

“她人呢?”

“端木姑娘交代了,只留她……”

展昭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攥住银朱的胳膊,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端木姑娘人呢?”

银朱吓住了,胳膊被展昭攥的生疼,她忍住眼泪,小声道:“端木姑娘交代过,要……”

“我不管她交代过什么,”展昭怒喝,“她交代的话再说不迟,银朱,我现在只要人,你带我去找!”

————————————————————

银朱带着展昭一路七绕八绕,终于到了那处少有人至的暗房,路上略略把事情讲过,展昭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房门落锁,银朱持了钥匙过去开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什么,几次对不上锁孔,忽的身不由已,被大力拽到一旁,抬眼看时,剑光一闪,金石相击,火花迸处,展昭手起剑落,一脚踹开门扇,大踏步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却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借着模糊夜光,一眼看见简陋的床榻上伏了个人,长发垂下床沿,展昭心中陡的一酸,疾步过去,低唤:“端木。”

无人应声,展昭伸手抚她面庞,只觉濡湿,沉声向银朱道:“掌灯。”

按说他是御前行走,银朱是太后跟前得宠的宫人,他是断不能指使银朱做什么的,放了往日,银朱必然心生不满,只今日甚是惶恐,竟也顾不得此节了,匆匆忙忙,唯恐自己做的慢了。

俄顷灯起,展昭拂开端木翠的长发,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忍不住看向银朱,银朱这才省得忘了交代此节,忙道:“端木姑娘朝我讨了迷药,说是疼起来自己也受不住……”

说到此陡的住口,迷药这东西,宫女手中是断不应藏的,但偏偏很多人就是有,这也是秘而不宣的事实,她这样大喇喇说出来,等于直承自己也有私藏,是以慌忙住口,面上火辣辣的,唯恐展昭记了去。

“背上?”

“啊?”

就听哧拉一声响,端木翠背上衣衫已被展昭撕开,银朱将灯持近了些,见到端木翠背上情形,吓的差点持不住灯,嗫嚅道:“又多了。”

初始只一个,继之三五,现在粗略一看,竟有十五六个之多,黑色狰狞的突起衬着白皙光洁的背部肌肤,看起来煞是触目惊心,银朱心中觉得不适,偏过了头不忍再看。

展昭的手停在端木翠腰间,待要伸指去触那突起,又过电般缩了回来,顿了一顿,向银朱道:“她曾说,要剜出来?”

“开始是这么说,可是太医一动手,端木姑娘就受不住了,那虫子受了痛,会往里钻,端木姑娘说,若是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展昭不吭声,自皂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来去了吞口,那匕首极小巧锋利,刃口森然,银朱看的心惊:“展大人,太医试过了。”

“我知道……银朱姑娘,借钗一用,要金钗或者银钗子,细股的。”

银朱发上的钗环却也不多,摸索了一回,拔了一根带银抓的珠花给他,展昭接过来,将钗头的珠花扯落,两根银股子拧作一股,手上用力,弯出钩针形状。

银朱看不大懂,却也隐约知道展昭的用意,忍不住又提醒一回:“展大人,太医试过的……”

展昭不看她,只是将端木翠的衣裳往边上拂了拂:“我比太医快些。”

银朱咬了咬嘴唇,点头道:“那我打盆水来,再备些绢布伤药。”

“再备个火盆,尽快。”

银朱应声离开。

待得准备停当,展昭深吁一口气,目光停在端木翠腰间,那里太医已经下过刀,伤口豁然,虫子钻的很深,只留小半截在外可见。

展昭将钩针在灯焰上燎了燎,蓦地眸光一森,出手如电,银朱眼前一花,就见他抬手起来,钩针头上吊着一只四下扭动的蛊虫。

银朱一阵反胃,只觉恶心无比,展昭臂上用力,将蛊虫抖落在炭盆之上,哧拉一声白烟冒起,带着刺鼻的恶臭,银朱捂住口鼻后退两步,展昭将先前备好的绢布拿过来,捂住端木翠的伤口。

银朱忙把伤药的玉瓶递过去,低声道:“展大人,要不我帮端木姑娘把伤口洗一下,然后上药?”

展昭摇头:“来不及,先粗上一回药,都完备了再洗。”

说话间伸手来接玉瓶,银朱无意间触到他手背,这才发觉他的手有点发抖,一怔之下,又疑心是自己错觉:他若手不稳,还怎么下刀?

抬眼看时,展昭将绢布移开,给端木翠的伤口上药,银朱凝神细看,果见他撒的不成章法,有些药末都撒到衣服上,应该是手上颤抖所致。

银朱思之再三,见展昭又拿起匕首,忍不住道:“展大人,你若是拿不住,就歇会再下刀。万一你一个不小心,那虫子就……”

展昭手上略停,低声道:“我会小心。”

“不是……”银朱有点语无伦次,“我知道你要先把皮肉割开,再用钩针把蛊虫挑拽出来,这一来一回,稍有耽搁,就会出差子……我……我也是关心端木姑娘……”

她不知该怎么说。

“银朱,你出去罢。”

银朱愣了一下,自己一番好意,展昭竟赶她走,霎时间好生委屈,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回,见展昭再不看她,只得一步步出得门去,反手把门掩上。

这地儿在皇城郊处,少有人来,一条卵石铺的小径曲曲折折绕出去,银朱抱膝坐在阶上,噙着眼泪看高处树影婆娑,一时间觉得展昭好不通人情,一时间又为端木翠担着心,忽的想到:他要先用匕首割开皮肉,蛊虫受惊时会拼命往里钻,然后又要用钩针去挑,在蛊虫入肉之前将其挑出来,他究竟是有多快?手偏了怎么办?看走眼了怎么办?

如此想时,不觉自己伸手比划起来,先下刀,想到那虫子怪异狰狞形状,自己的手先自抖起来,再想着要去挑,总得看清蛊虫所在,但那虫子乱扭乱钻,哪里看得清楚?

试了几次,均觉无从下手,忍不住起身看向房中,门扇已掩,只能看到晕黄灯光愈转散迷,展昭的身影似是凝住,偶尔才有轻微的动作……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形忽地站起,银朱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门扇缓缓打开,展昭脸色苍白,眸中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之色,低声道:“银朱姑娘,麻烦你给端木清洗上药。”

这就……好了?

银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了一僵,拎起裙裾小跑着进去,只见炭盆之上,隐约可见烧化的虫尸,端木翠背上伤口均撒上了药,虽经绢布擦拭,仍有细小血迹不断自伤口溢出。

银朱赶紧拿绢布给她擦拭,一瞥眼看到自己方才打来的那盆水还搁在案上,顺口道:“展大人,水。”

展昭应了一声,向桌案过去,银朱忙着揩拭血迹,忽听咣当一声,抬头看时,那铜盆正翻在桌案之上,盆水淋了展昭一身,他双手仍是上托之势,似是一时失手。

银朱眉头微皱,觉得他笨手笨脚,多少有些不悦,终究不好说什么,只好道:“展大人,那烦劳你去前头打一盆来。”

展昭沉默了一下,说的艰难:“银朱姑娘,这事……还要偏劳你……”

银朱一时不解,但到底在宫中行走多时,心思较它个玲珑剔透些,忽的就有几分明白,快步过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把住展昭的手臂。

隔着衣裳,他的手臂颤抖的厉害。

银朱鼻子一酸,正待说什么,展昭不动声色地抽开手去,淡淡一笑:“方才只求快,真气运的狠了,停将下来,一时三刻间,竟是控它不住。银朱姑娘,偏劳你了。”

银朱强笑了一下:“展大人哪里话,这些粗重活儿,本该我来做的。”

说着端起铜盆,快步绕开展昭出去了。

展昭舒了一口气,顿了一顿,重又走回床边,单膝接地,慢慢低下身子,凝神看她容颜。

迷药的药性似是将过未过,她睡的不安稳,眉头时不时极轻地皱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眼角的泪痕始终就没有干。

展昭伸出手去帮她拭泪,笑道:“一会醒了,可不能赖我手艺不好……一十七刀,若要找我算账,也只能让你砍还了……”

忽的停住,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

第139章 【皇城魇】-八

银朱打水回来,帮端木翠清洗伤口兼上药,这一番忙活停当下来,算算时辰,离天亮还早的很,一来唯恐太后那头有什么事,二来总觉得自己在这处晃来晃去的像个外人,碍眼的很,便同展昭言明要先走。

展昭倒不留她,只是欲言又止,似是有事嘱托,银朱早料到他心意,笑道:“展大人,银朱在宫中多年,嘴巴严实的很,你且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对外乱说的。”

展昭见她通透如斯,倒也不好开口了,银朱笑了笑,自出门去了。

走了不多远,忽的想起来:这三更半夜的,我这一走,岂不是让他两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么?似是不怎么……妥当的……

再一想:端木姑娘背上那许多伤口,怕泅出的血沾上衣服把伤口粘上,衣裳是不能掩的,那岂不是全让展大人给看去了?这可怎生是好?

方才只顾着救人,乱哄哄的一团,也没想这么多,现今静下来,把室中情形那么一想,忽的生出许多绮丽香艳的念头来,一颗心砰砰乱跳,伸手摸脸,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烫。

因想着:要不,我再折回去?

仔细一想,似乎折回去也不大好,万一人家真的你侬我侬,叫她一头撞破,且不说怎生收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岂不尴尬?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银朱是前走两步后退两步,要么就拿脚尖去蹭地,犹豫到后来,忽然就生起自己的气来:横竖那两人之间,比跟我是熟悉的多了,人家的事,爱咋咋的,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计较已定,一甩头,径自回太后寝殿了。

————————————————————

展昭坐在床边,看护端木翠许久,疲乏困倦袭来,眼皮也愈来愈沉重,恍恍惚惚间,手中握着的端木翠的手忽然就动了一下。

展昭一惊而醒,俯下身子看她,果见她长睫颤了两下,慢慢睁开眼来。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展昭,端木翠有些怔忪,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俄顷渐渐记起前事,没说话眼圈儿就红了:“展昭,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问的委屈,展昭也让她问的心中酸楚,一时不知怎么答她。

端木翠见他不答,倒也不追问,撑着手臂就想起来,这一下牵动伤口,痛的连连吸气,展昭忙伸手去虚按她:“背上有伤,不能躺,不要乱动。”

“伤?”端木翠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虫子呢?你取出来了?”

“都取出来了。”

一时无话,还是端木翠先开口:“我让银朱找你,你不是回开封府了么?”

“回去向大人报备些事,又很快回来。”

“哦。”

这一声“哦”之后,又无旁话了,疼痛很是消磨人的元气,端木翠只觉得连讲话都提不起劲来,只是埋首在衾枕之中,浑身都松垮的无力,想了想又问:“很多虫子么?”

“……很多。”展昭含糊其辞。

端木翠叹了口气,失神了一会,低声道:“那一定很多伤疤,很难看。”

展昭微笑:“宫里头多的是上好的伤药,效用灵验的很,若是宫里的药不管用,公孙先生那头还有很多方子,不会叫你留疤的。”

“又乱讲……”端木翠低声呢喃,“虫子钻的那么深,刀口也不会浅,怎么可能不留疤。”

展昭一时语塞。

端木翠心中难过,这一时间,只觉创口狰狞难看,疼痛一节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忍不住伏下脸来,任眶中泪水浸湿衾枕,好一会才道:“你若不走,我或者少挨几刀。”

展昭默然,这倒是实情,当时他若是在侧,端木翠要挨的或者只是一刀两刀,不至于要一十七刀之多。

“或者……不要来……我也算舍身除了妖……现下妖没除成,人还搞得这么狼狈……”

她声音压的极低,许是只说给自己听,偏偏四下俱寂,展昭的内力又极好的,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分外刺耳,明知此刻绝不应发火的,心中的那股怒气却怎么都按压不住。

“舍身除妖……”展昭声音生硬的很,“我听银朱说,你喝了掺了金屑的符水,还说什么锁在屋里自生自灭,可是有了灭妖之法?”

端木翠嗯了一声,闷闷道:“只是现下都前功尽弃,要令谋它法。”

前功尽弃?

展昭韧长手指蓦地狠力一攥,冷笑道:“看来是我多事了,害的你前功尽弃。”

端木翠奇怪地转头看他:“展昭,你说话要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

展昭不怒反笑:“难道不是么?听银朱说,端木姑娘决断的很,片刻之间就有了定夺,不愧疆场出身,顷刻间杀伐决断,舍身取义,断然赴死,叫展某好生佩服。”

“哎,”端木翠的脸色沉下来,“展昭,你到底想说什么?”

展昭的胸口起伏的厉害,待要开口,忽见她背上伤疤错杂,心中一软,缓缓阖上双目,压服下心头怒火,淡淡道:“没什么。”

“没什么?”端木翠素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哪里容他话里有话,“展昭,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不妨当面说出来,说话遮遮掩掩婆婆妈妈,算个什么事?”

展昭让她一激,终于顾不上那许多:“这件事当真就重要紧急到你要去死的程度?你现在还不是平平安安,好端端在这里?如果……如果我今晚没回来,是不是就要等着给你收尸了?”

说到后来,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说不下去。

“那当时……你不在……”端木翠张口欲辩。

“是,我不在,”展昭打断她,“当真就没有更好的方法了?银朱说是太医动了手,你疼的受不了,不让太医继续了……所以就去死了?死都不怕,反怕疼了?若是虫子在胳膊上,不会把胳膊砍了么?虫子在腰上,哪怕就多剜一块肉下来,我就不信剜不出那虫子,哪一种法子都能保你一条命,你反蠢到避轻就重要去赴死?”

端木翠从未让展昭如此声色俱厉地痛骂过,一时间头皮发麻,整个人都懵了,小声道:“那……我没想这么多……”

“你当然想不到这么多,”展昭冷笑,“因为你活的够久,把自己的命视同蒲草,想死就死,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人牵挂你,是不是还有人看重你的命!”

端木翠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面上滚落:“我想到的展昭,我托银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