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苗人惊呼著,许多人惊喜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大巫师紧紧闭上眼睛,像是要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刻在心中一般,皱紧了眉,又一次转过了身子。

山谷中,突然一片寂静。

无数道目光,彷佛在身后无声地呐喊!

大巫师面上肌肉轻轻抖动,慢慢的、慢慢的踏出脚步,消失在那条通道里。

七里峒中,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出声来,片刻之间,整个山谷里一片悲泣之音。

十万大山。

穿过黑森林,再翻过七座险恶山脉,就是一座终年黑气环绕、阴风呼啸的高山。而在这座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一根草的高山之下,赫然有一个大洞。洞口高三丈,宽丈五,终年不停地有阴风从中呼啸而出,更夹杂尖锐异响,彷佛是某个狂怒灵魂,在永不停歇地咆哮著。

洞口正中,端端正正地立著一座石像,如真人大小,看去正是个美丽女子,面向镇魔洞深处,默默伫立。终年呼啸阴冷的风,永不停歇地吹在石像之上,发出低沉的声音,就像是狂风暴雨中,那一面脆弱的、遮挡风雨的木板。

只是,她却彷佛永不退缩!

一身黑衣的巫妖,此刻就站在这座石像之前,默默地凝望。

他身边的那条恶龙,似乎对这座石像也特别畏惧,下意识地远离,东张西望一会,叫了一声,放开四足,向高山之上跑了上去。不久之后,就消失在黑气之中。

冰冷刺骨的阴风,拂动巫妖的黑色衣衫,在这片荒凉景色之中,这个人似乎也渐渐显得虚无飘渺起来,带著一丝不真实。

他就这么一直望著,许久许久,久到了连金瓶儿都开始怀疑这个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也变做了石像。

从那座黑森林中侥幸逃生,同时意外地在那座悬崖巨岩下发现了一把深深插入岩缝的杀生刀,令金瓶儿隐约猜测,难道鬼王宗的大将杀生和尚竟然比自己更早就进入了这里?

只是杀生刀虽在,杀生和尚却不见踪影,人去法宝在,这危险可想而知,只怕杀生和尚多半已遭不测。十万大山里,当真是步步杀机。

但金瓶儿沉吟过后,却还是暗中追著巫妖脚步跟了上来。一路上她知道了巫妖身有异术,更加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大意,更不敢随意接近那个黑衣怪物和那条恶龙,加上巫妖多半以为这身后追踪之人已死在黑森林中,居然也没发觉身后的金瓶儿,就这样让金瓶儿一直跟踪著来到了镇魔古洞之前。

此刻金瓶儿伏在远处一个小山包后,远远地望著那个黑色身影,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黑衣人难道要在这个女人石像前站上一辈子么?

从到达镇魔洞到现在,巫妖已经一动不动地凝望著这个石像超过四个时辰了。

就在金瓶儿无聊的快要闭上眼睛睡著的时候,巫妖的身影终于动了动。金瓶儿精神为之一振,连忙仔细看去。

只见那个黑衣巫妖似乎经过了长久的沉思,或是挣扎,终于做出了决定的样子,向著那个女人石像,默默地弯下了腰,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远远的,金瓶儿望见那个巫妖,口中对著石像,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话,只是相隔太远,一点都听不到。随后,巫妖的身子慢慢转了过去,向著镇魔古洞深处飘去。

金瓶儿眉头紧皱,心中谜团越来越大,那个古洞中显然有什么绝大秘密,很有可能就是上官策与这巫妖谈话间所说的那个神秘人物所在。但在这荒僻之极、穷山恶水的地方,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子石像,还刚刚好就竖立在石洞门口正中呢?

而看巫妖对著这个石像神情,分明与这个石像关系密切,只怕还有说不清的往事。

就在金瓶儿眼看著巫妖就要消失在古洞之中,打算探出身子,悄悄潜过去仔细看看那座石像的时候,忽地,巫妖的身子突然停了下来。

金瓶儿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急切间竟然暴露了身形,不由得心中大悔,正著急时,发觉巫妖根本没有回头向自己这里望来,似乎不像是发现了自己的模样。

她这才放下心,连忙藏好身子,方再次偷偷探出头,向那个古洞方向望去。

这一望之下,她不禁看直了眼睛。

就在那个女子石像的前方,镇魔古洞的洞口,忽地凌空生出一团白气,与周围黑气阴风形成强烈对比。而巫妖也停下了身子,默默注视著这团白气。

白气越聚越多,渐渐凝聚成形,变做一个人形模样,从金瓶儿这里看去,赫然是一个高大男子,右手持巨剑,左手握大盾。他的身体完全由白气组成,在阴风中飘摇不定,但身体动作甚至脸上神情,竟然完全清晰可见。

金瓶儿愕然无语,半晌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自语道:「好一个阴灵!」

她乃是魔教出身,对这等鬼魅之事多少也知道几分:古老相传,人生老死,唯有魂魄不灭,一世寿终,便有魂魄离体,往投来生,生生世世,轮回不息。然而世间之中,却有怨灵存在,以贪、嗔、痴三毒故,以畏、恶、怕恐惧故,眷恋尘世,回首前尘,不愿往生,是为「阴灵」。

当年鬼厉还是青云门小弟子张小凡时候,与陆雪琪一起落入空桑山万蝠古窟中的死灵渊下,在那无情海边,便遇上了无数深渊之下的阴灵。只是那些阴灵俱是凡人魂魄,被当年炼血堂杀害而不能往生,常人遇见固然被害,但在修真之人眼中,却并非什么厉害妖孽,所以当年张小凡、陆雪琪道法未成,还能苦撑许久。

金瓶儿所望见的这个阴灵,却绝非那些普通阴灵,而是传说中最为罕见的「凶灵」。这类魂魄,生前多半就是修行高深的人物,死后却因为某些极大至深的愤慨痴念,竟然舍弃往生,甘愿守护某物,做个凄凉野鬼,飘荡于阳世之间。

这等凶灵,本身道行已然颇高,再加上死后具有鬼力,更加凶厉,普通的修真之人根本不是对手,可以说乃是万中无一的凶悍鬼物。只是修真中人,往往对往生看的比常人更重,鲜有舍弃往生的,所以凶灵才如此罕见,金瓶儿此番突然看见,倒还真是吓了一跳。

不过看过去,那个黑衣的巫妖却似乎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面对著这个挡住他对路的凶灵,他只是慢慢抬头看去。

凶灵由白气组成的身体极为高大,几乎挡住了整个镇魔古洞的洞口,巫妖望著这个如战神一般手持剑盾的凶灵,忽地叹息了一声。

「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他幽幽地道。

凶灵冷冷地注视著巫妖,他的白气与巫妖的黑衣黑影,就像是两个绝不妥协的极端。

「你这个背弃了娘娘的叛徒,有什么资格敢说这话?」

巫妖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永远深不可测的他竟然被这么一句话刺的全身都剧痛一般。

他抬头望著那张愤怒的脸庞,半晌,却始终默默无语,慢慢低下了头。

第十三集第十章凶灵

「你让开吧!」巫妖沉默了许久,慢慢地道。

那个凶灵冷冷地望著他,道:「在娘娘神像之前,你难道还没有悔意么?」

巫妖身上的黑衣又是一阵轻动,看来似乎在黑衣之下,他也十分激动,只是,他终究没有再回头去看一眼那个石像女子。

「我没错,是娘娘错了!」他涩声道。

「吼!」

凶灵霍然怒啸,啸声如天际惊雷瞬间落于凡世,直炸的远近沙飞石走:「畜生!你这个无耻之徒,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

远处的金瓶儿眉头紧皱,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隔了这么老远,那一黑一白的对话她都听不真切,但凶灵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爆喝,却几乎就像在她耳边打雷一般,震的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远处,巫妖黑纱蒙面,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但只听他说话声音,却越来越是苍凉痛楚:「我没错,我没错…」

他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对凶灵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或者,他是对著身后那座石像说的吧!

「黑木,你快快在娘娘神像面前跪下请罪,绝了你的痴心妄想,我们就还是兄弟,否则,从今往后,你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了。」

巫妖身子一震,抬头看去,道:「你、你还认我是兄弟么?」

「是!」凶灵大喝道:「只要你断了痴念,对娘娘神像请罪之后,与我一同守候娘娘,镇守这镇魔古洞,你黑木就永远是我的兄弟!」

巫妖身上的黑衣随风飘荡,隐约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只是,只过了片刻,他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也沉默不语。而那个凶灵望著他,原本殷殷期待表情,终于转做了更深的愤怒。

「你还不回头?」凶灵怒喝。

巫妖此刻的声音,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一如他平日的语调,静静地道:「我没有回头路了。」

「吼!」凶灵一声怒吼,巨大的剑横空斩下,在巫妖身前挥过,刹那间沙土飞扬,远近的土地都似震动了起来。

金瓶儿为之变色,这凶灵道行之高,还在她想像之上。

只是看那巫妖却无丝毫畏惧,冷冷地望著那个凶灵,道:「大哥…」

凶灵怒道:「住口,我不是你大哥!」

巫妖淡淡道:「纵然你不认我,我也还是认你永远是我大哥。但当年的确乃是娘娘错了,事到如今,我就是要为娘娘做她未完之事!」

凶灵愈加愤怒,喝道:「你疯了么?」

巫妖深深吸气,道:「就算我是疯了,这件事我也要去做!」

说罢,他身形飘动,向著镇魔古洞中飘去。凶灵显然愤怒之极,大吼一声,巨剑向巫妖当头斩下。这一剑之威,更胜刚才,整个古洞洞口的石壁纷纷颤抖,看著就像要坍塌一般。

金瓶儿远远望见,仍不禁为那巫妖担心了起来,只是巫妖此刻已经没入镇魔古洞之中,身影被石壁挡住,与凶灵如何交手的动作,金瓶儿却看不见了。

而在古洞之中,腾起的沙石落下之后,凶灵怒啸不止,巫妖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只有那个古洞深处深邃的黑暗里,传来巫妖幽幽的声音:「大哥,你生前死后都是绝世的英雄,只是,我们现在都是同样的人了,你这又是何必…」

凶灵厉声而啸,啸声凄烈,彷佛心中有熊熊烈火燃烧心肺一般。

镇魔古洞中沉默了下来,显然巫妖已经去远。

凶灵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他缓缓转向镇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巨大的白色身躯慢慢扭动,阵阵白气,如青烟萦绕,缠绕在石像女子周围。

「娘娘…」

低低的哽咽,来自隔世的悲凉和沧桑,带著隐约一丝无助,在天地间,悄悄回荡。而他的身影,也渐渐飘散,在黑气阴风中慢慢消失。

镇魔古洞前又回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有那个女子石像依旧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还有永不停歇的阴冷呼啸,从镇魔古洞深处,不停地呼喊著。

那声音,彷佛更加凄厉了。

中土,南方,狐岐山。

荒凉的山脉之下,隐藏著魔教鬼王宗的总堂,无数魔教弟子在这里面忙碌进出著。

在这个地方的最深处,那个巨大的天然洞窟之中,鬼王面无表情地站在平台之上,望著下方血池中那两头上古奇兽。

夔牛浸泡在血水之中,一动不动,连眼神也显得黯淡下来。而前一段时间还在奋力挣扎的黄鸟,此刻似乎在某些诡异之力的压制下,精神也委顿了下来,安静地泡在血水之中,不再动弹。

孤悬在半空中的伏龙鼎,闪烁著红色的光芒,缓缓地转动著,投射出一道道的红色光幕,将夔牛与黄鸟罩住。

浓烈的血腥气息,充盈著这个洞窟之中。

黑影忽地一闪,鬼王宗里最神秘的那个鬼先生飞了上来,出现在鬼王身边。

鬼王向他看去,道:「如何了?」

鬼先生看去的打扮,与在南疆出现的那个神秘人物巫妖,有几分相似,都是一身黑衣,黑纱蒙面,只是声音听来,还更苍老了几分。

此刻只见他黑纱轻动,微微点头,道:「已经差不多了,夔牛降服,黄鸟不出三日,亦可搜灵归阵。四灵血阵,已经成了一半了。」

鬼王没有说话,慢慢点了点头。

鬼先生淡淡道:「不论正道的话,但只这四灵血阵一半的威力,已经足以扫平万毒门与合欢派了。」

鬼王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要对付的是青云门的诛仙剑阵。」

鬼先生默然。

鬼王转过身,缓缓走了开去,同时道:「我会加紧寻找其他两只灵兽的,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鬼先生从后面望著那个身影渐渐走远,眼中异芒闪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才转过身来,默默沉思,忽地叹息一声,身影闪处,又向底下的血池飞去。

古窟之中,血腥气味陡然又浓烈了起来。

鬼王从那个血池古窟中走了出来,负手而行,走过了长长甬道,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伤怀,转身向右侧那条路上走去。

一路之上,多有遇到鬼王宗弟子,一众人等见到鬼王,纷纷低头行礼,鬼王也不搭理,就这么慢慢走了过去,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就是那个寒冰石室。

他站在门前,原本稳如泰山一般的神情,却突然像是老了许多一般。低低的一声叹息,他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鬼王反手将石门关上。寒冰石室并不大,摆设更是简单之极,只有石室中间一张寒冰石台,脸色雪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碧瑶,安静地躺在上面,双手放在胸口,握著金色的「合欢铃」。

一个女子,默默坐在她的身边,凝望著她。

鬼王走了上去,目光落在心爱女儿的脸上,眼角忽地抽搐起来,就连负在身后的双手,也忍不住瞬间握紧。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十年来他几乎没有一天不为了女儿伤心,以至于他甚至故意减少来看碧瑶的次数,以免无法自拔。

唯一的、心爱的女儿啊…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幽姬,你让我和瑶儿单独待一会儿。」

幽姬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鬼王微微行了个礼,随即走了出去。

鬼王目光扫过她的身影,一言不发。

「砰。」

一声低响,石门开了又关上,寒冰石室中,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鬼王在碧瑶的身边,慢慢坐了下来。

「瑶儿,为父的许久没有来看你了,你有没有生我的气啊…」他低沉的声音,在石室中悄悄回荡著,带著不尽的酸楚。

只有碧瑶,依旧那么从容平静地躺著。

鬼王凝望著那张美丽的脸庞,怔怔出神,「你和你娘长的真像啊!就连脾气都差不多。你知道么,瑶儿…」

「你娘当年去世时候,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但我知道,她是将你托付给我了。多少年来,我只怕对你不好,便再也没脸去九泉之下见你的娘亲。可是…可是…」

这位令当今天下无数人恐惧愤恨的人物,此刻竟然连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了,说著他这十年里说过无数次的话,道:「你怎么、怎么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