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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水上的鸭店吗?太好了亲爱的,我开车送你过去,顺便见识一下你说的后宫三千粉黛,如何春色无边。”

说起这个饭店,方妮娅便兴奋得不能自已,不管季晓鸥如何推托,都坚持要陪她前往塘沽。甚至两人还在通话的时候,方妮娅已经先斩后奏调转车头直奔她而来。

两个多星期不见,方妮娅换了一个新发型,额前一把刘海,烫成妩媚的大卷,垂下来几乎遮住半只眼睛,开车时便成了遮挡视线的累赘,季晓鸥看她一次次伸手拨开刘海,实在忍无可忍,从背包里找出几只黑发卡,帮她将刘海固定住。

方妮娅说声“谢谢”,依旧跟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跟季晓鸥汇报着澳洲十日游的心得:“什么时候你也去那个海滩看看,一水儿的型男帅哥,全是人间尤物,可惜都是Gay,太浪费了,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自说自话了一会儿,她发觉季晓鸥无任何回应,而且面色沉静到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这才想起来问问:“晓鸥,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季晓鸥叹口气说:“你最近没看过电视新闻,也没上过网吧?”“有那么多帅哥洗眼,谁还有空上网啊!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听完季晓鸥这几日的遭遇,方妮娅一下安静下来,沉默了半天才问道:“亲爱的,你这是真的爱上他了?”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等他出来?可他要是出不来呢?”

季晓鸥的面部表情僵了片刻,又一点点放松下来:“说真的,我从来不敢往后面想。不过我也从来不去想不该想的事儿。我现在只想如何把该做的事儿做好。”

方妮娅摇摇头:“唉,我以为你们早没什么可能性了呢,没想到关系都这么瓷实了。你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就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呢?”

季晓鸥将窗玻璃摇下一条缝,任早春的疾风夹杂着路边的浮尘,如疾浪一般打在脸上。之后她自嘲地一笑:“我也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我没告诉过你,我一直都喜欢光头或理着板寸的,纯粹以脸蛋儿色相诱惑我的男人,大概他正好符合这条件,合了我的眼缘儿。”

方妮娅“扑哧”一声笑了:“你还能说笑话儿我就放心了。亲爱的,咱姐俩儿算不算同命相怜?怎么都碰不到省心的男人呢?我跟你说,现在我跟陈建国……怎么说呢,就是在外面各High各的,谁也不干涉谁。你见过这样的夫妻吗?”

季晓鸥从窗外收回目光:“你家老陈,真的……”

“停!”方妮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现在不提他,一提就倒尽胃口。等从天津回来,我再跟你说。”

她伸手扭开车上的音响,CD机里是一张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她的小尖嗓子跟着阿信拼命往高音上飙,飙得声嘶力竭,眼睛里也被憋出两眶热泪,但依旧伸直脖子跟着唱下去:“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季晓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看见了这神神道道的行为之后不能示人的痛苦,心里不禁一酸,却分不清是为方妮娅辛酸,还是为自己辛酸。

两人到达塘沽港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按说一般的餐厅饭店,这会儿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客了。但呈现在她们眼前的“三分之一”海鲜餐厅,却是门庭冷落。虽然船顶的霓虹灯依然金碧辉煌,但整间底层大厅却空荡荡的,只有寥寥几桌客人,还没有大厅里的服务生多。

季晓鸥呆立在门口。她想起严谨上次带她来时那满眼的红火热闹,与此刻清灰冷灶的情景一对比,竟似个幻觉一般,好比《聊斋》里遭遇狐仙的书生,一夜华屋广厦软玉温香,但鸡叫之后一回头,仅空留满目衰草枯杨,仿佛一场黄粱梦一般。

方妮娅却是第一次来,不觉有任何异样。她的目光立刻被标致的服务生们吸引了。拉拉季晓鸥的衣袖,她低声笑道:“真的是盘丝洞啊,帅哥太多了!”

季晓鸥没顾上搭理她,直接向门口迎宾的服务生说:“我姓季,和你们店经理今儿下午约好的。”

服务生却说:“刘总有事出去了,下午不在。”

季晓鸥皱眉:“他没跟我说下午有事啊?”

服务生耸耸肩:“对不起,季小姐,刘总的安排我真不知道。”

正在这时,有一个带着楼层经理标牌的男人走过来:“是季小姐吗?”

季晓鸥点头:“是。”

那人立刻朝她伸出手:“季小姐您好!刘总交代了,您若来了,就直接带您去严老板的办公室。”

季晓鸥满心不高兴,她已经察觉到店经理是在故意地躲她。但她又不能向不相干的人表示不满,只好点点头:“那好,麻烦您带我过去。”

严谨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柜、一张简易行军床,再加墙角一个保险柜,便是全部家当。季晓鸥还在打量屋里的陈设,方妮娅已对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失去探究的兴趣,问能否下去找人聊聊天。季晓鸥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自便。

办公室的南墙上挂着一些相框,基本都是一些来过店里的名人留下的合影和签名,其中不乏几张经常能在政经新闻或者娱乐新闻中见到的熟脸儿。季晓鸥一一看过去,视线忽然被墙面正中的一张彩色照片吸引了。那张照片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泛着淡淡的旧黄色。照片中是三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处石栏上。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开得正盛的紫藤。其中一个咧着嘴笑得最开心的,一眼就能认出是严谨。坐在中间的那个,虽然戴着眼镜,也能明显看出程睿敏的影子,最右边挨着程睿敏那个,从未见过,但瞧上去不知为何却有些眼熟,她盯着瞅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大概是他长得跟一个影视明星过于相似,才让她觉得似曾相识。而这位英俊少年,很可能就是严谨提到过的“二子”。“三分之一”因为他的离世而得名,就连保险箱的密码都是以他去世的日子来设定的,在这间朴素干净的办公室里,他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

想到保险箱,她往墙角瞄了几眼。那是一个五十厘米见方橄榄绿色的旧保险箱,密码锁还是多年前的那种老式转盘锁。

季晓鸥蹲在保险箱的跟前,像对着潘多拉的魔盒。她在想严谨被带走前,特意叮嘱她保险箱的密码,可见里面肯定放着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呢?钱?银行卡?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开始转动密码锁。0、4、0、8、1、2,她慢慢地拨动着转盘,最后一个数字完成,咔嗒一声,保险箱的门缓缓打开了。

保险箱里既没有现金,也没有银行卡,只有一枚公章和严谨的私人印鉴,几本灰扑扑的账簿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季晓鸥先拿出账簿略翻了几眼,每本账簿的封面上都贴着2009、2010、2011等代表年份的标签。凭她入门级别的会计水平,大致能看懂这是“三分之一”几年间的收入支出及经营记录。季晓鸥自己也开店,明白大家一般都有两套账本,一套假账真算,是给工商税务看的,一套真账真算,是留给自己做资料的。严谨把这些账本专门放进保险箱,应该是不能轻易让外人见到的真账。她把账本小心地放回原处,又取出那个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东西真不少,她将内容物兜底倒出来,零零碎碎摊满了半个桌面。一枚狼牙臂章,十几个样式各异的子弹壳,一把军刀,两枚勋章和绶带,红色封面的党员证,绿色封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证,一本旧册子,还有一沓厚厚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单人的、合影的,近景、远景,应有尽有,每张照片后面都写着日期。翻过一张年代最久远的黑白证件照,季晓鸥便与身着军装的少年严谨迎面相遇。

十八岁的严谨,穿着一身因簇新而显得僵硬的军装,眉眼的轮廓比现在青涩得多。为显得少年老成他故意皱起眉头,但那双严肃凝视着镜头的眼睛,黑白分明间掩饰不住少年人特有的柔软与纯真。一丝绷不住的笑意从他的唇角眉梢流露出来,那是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对一个新奇未知的世界流露出的欣喜和期待。

循着照片日期的顺序一张张看过去,穿着迷彩服训练的严谨,格斗场上戴着拳击手套的严谨,平端着狙击步枪的严谨,脸上涂抹着油彩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严谨,主席台上正在敬礼的严谨……一点儿一点儿的,他眉目中那点儿属于少年的青涩渐渐褪去,眼神一天天变得冷峻而坚毅,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

把几十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季晓鸥的内心被深深地震动。从活泼的少年到沉静的狙击手,这种变化是经历过血与火淬炼之后的蜕变,如真金经过高温,能熔的都熔了,熔不了的便成了永远的底色。而这段她无缘参与的青春岁月,竟以数个凝固的瞬间邀请她做了成长的见证。

她对着这一桌子的青春,愣了好久。等她抬起头,再重新端详严谨的办公室,感受已与刚进来时完全不同,一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从水底浮了上来。泛着黄铜色泽的别致笔筒,原来是由炮弹皮改制。而这个绿色的保险箱,根本就是个被淘汰的军品。她想起严谨在城里的房子,完全现代风格的装修与家具,只能看到房主对奢侈细节的追求,却看不出过往军旅生涯的任何痕迹。谁也没有想到,他竟在这里,用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保险箱,锁住了一个关于往日和青春的旧梦。

要到这个时候,季晓鸥才敢打开那本旧册子。册子并不厚,十几页纸,由各种质地、大小参差的纸张合订而成。她随便翻开一页,这是一张包装用的牛皮纸,曾被揉得皱巴巴的,又被人细心抚平,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写着几段话,笔迹潦草,有些字要连蒙带猜才能顺着读下去。

1999年5月17日晴风速偏东1~2级

第74章

判断失误,害了小C。

小C走了。

基地里如今已经没有小C的任何痕迹,就像他从没有来过这里。我看见他们取走小C的被褥与杂物,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看见他们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会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是小C的血。

小C的父母到了。在这里,不管怎么走的,家属永远只会知道四个字:因公牺牲。烈士称号?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有,要看运气。小C不是第一个。来与去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平淡的永恒。

小C说过,狙击手最帅的时候,并不是开枪射击的一刹那,而是专注装配一把枪的时候。所以我把一支85狙装了卸,卸了装,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老L给了我一包烟,他说有一天我会想明白,有一天我一定能从小C的牺牲里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当初就是老L告诉我,做一个狙击手,不仅手稳,还要心稳,一定要学会忍受,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察觉你的焦虑。但事实是我无法解脱,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它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看不听,痛苦还是能够随时扎进心里,像钉子一样。

季晓鸥正看得出神,忽听到办公室外面起了喧哗之声。接着有人敲门,敲得急促而慌张。她赶紧把册子塞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再锁好保险箱,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外站着方才带她来办公室的楼面经理。

“季……季姐……”他的制服前襟湿淋淋的,头发上还在一滴滴往下滴落着可疑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葡萄酒味,“有人……有人要见你。”

“见我?什么人?”

“小……小……小美人……”

季晓鸥只知道经营一个饭店日常要完成的工作繁杂而琐碎,可没想到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还包括和真正的黑社会打交道。走进二层那间最昂贵最华丽的包间之前,她两条腿有点儿发软。

“你们以前碰见过这种事吗?”她问楼面经理。

“碰见过。”

“你们严老板怎么处理的?”

“死磕。”

“什么?”

“老板说过,光脚的不会怕穿鞋的,要是你什么都不在乎,对方就要在乎了。跟他们打交道,唯有死磕一条路,不然就没完没了。”

季晓鸥吁了口气,只记住了“死磕”这两个字。据说再狠的流氓,也害怕蛮不讲理的女流氓,好吧,那就试试。

“小美人”依旧是中学教师的打扮,半新不旧的中式外套,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态度与姿势。他正背对着包间门,背着手欣赏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和严谨办公室里挂的照片大部分相同,都是明星或者企业家的合影及签名。

季晓鸥推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小美人”挺直的背影,第二眼看到的则是房间内十几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清一色的黑西装白衬衣——十几双眼睛从她进门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走到“小美人”的身后。

季晓鸥感觉自己简直像是一脚踏进了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帮电影,完全时空错乱。她定定神,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

“小美人”嗯一声,却没有回头,而是依旧负着手,仰头欣赏照片。起码过了有五分钟,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铿锵,“我约了刘万宁谈生意,怎么来了个女的?”

刘万宁就是“三分之一”现在的店经理。季晓鸥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他无故失约。原来他故意甩了个烂摊子给她,让她独自来面对这条塘沽地面上的地头蛇,下马威给得足够分量。但事已临头,就算是条剧毒的眼镜蛇,她也得迎上去面对。

她站直了,努力让笑容变得更自然一些:“对不起,严谨暂时不便出面,他委托我管理这个店。所有与经营相关的决定,只能由我来做,其他人没有资格。”

“小美人”转过身,饶有兴味地审视她片刻,然后笑了:“原来是‘三分之一’的新老板,那太好了!来坐吧,我们谈谈。”

季晓鸥没有动,依旧垂手站着:“不知道先生想谈什么?”

“当然是谈谈这家店。”

“这家店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先生口味吗?您可以给我们提建议,我们一定改进。”季晓鸥将声音放得又柔又甜。虽然她还不了解这个“小美人”的底细,但从服务生们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反应,以及楼面经理一连十几个“小心”的叮咛中,她明白了自己正在面对的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必须要小心应付。

两人对视了几十秒,“小美人”突然笑了:“小姑娘,你太年轻了,根本不适合做这行,严谨怎么舍得放你出来,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啊?”

季晓鸥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意:“他肯交给我,自然是相信我能做好。”

“很好。”小美人点点头,“那就谈谈吧。我一直在跟刘万宁谈‘三分之一’的收购问题,这家店已经完了,可我想救它,你来开个价吧。”

“对不起,这家店我们不卖,多少钱都不卖!”终于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季晓鸥收起了烟视媚行那一套,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她的回答,似在“小美人”意料之中。他摘下眼镜,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慢条斯理地戴回去。上上下下端详了她一会儿,软绵绵地叹口气,朝她招招手:“过来。”

季晓鸥犹豫一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她会审时度势,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得罪眼前的人,于是她顺从地走过去。

小美人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到自己跟前。季晓鸥感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部缓缓移动,隔着一件薄薄的羊绒衫,冰凉的触感好像一条蛇贴着身体在游动。她的身体僵直了,呼吸也变得紊乱,但她咬紧牙关站稳了,跟自己说让他摸一把没什么,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小美人的手挪到她的手臂上,慢慢地将她的手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再缓缓收拢手指,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这么美的一双手,少了哪根手指都可惜。”

季晓鸥瞥一眼他的眼神,登时汗毛竖起,“小美人”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略浅,不是黄种人的棕黑色,而是带点儿棕黄,更像是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他盯着她的手在看,也不像在欣赏一双长在活人身上的手,而像是在看一件嘴边的猎物,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攫取感。她尽力让自己镇定,急促起伏的胸部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惧。小美人抬起眼睛,尽情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他的声音太难听了,笑起来简直像把一枚生锈的钉子从结实的木头里一截截拔出来。他说:“你放心,这种暴殄天物的扫兴事儿,我从来不干。你的手指会一直好好地长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那张脸、那双眼睛都让季晓鸥感到害怕和恶心。她把脸扭到一边,回答道:“谢谢您的仁慈。”

“小美人”终于放开她的手,那双可怕的手却又插进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这把头发长得真好。”突然间他出手,不由分说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向下一扯,季晓鸥头皮吃痛,身不由己就跪在他的面前。“小美人”揪得很紧,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面对着他以缓解头皮的剧痛,以至于疼出了眼泪。

重新变成两人面对面的格局,“小美人”似乎很满意,伸出手指弹去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喜欢你的头发,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样血气旺盛的头发。”

季晓鸥只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需要面对。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两人的眼锋对着茬,她只觉得头顶百会穴的位置一阵阵发麻,冷汗顺着她的额角一滴滴淌下来。维持着最后的勇气,她咬牙回答:“喜欢你就拿走。”

“不可惜吗?”

“不!”

“很好!”“小美人”对身后的人一抬下巴:“去,厨房找把剪刀来。”

剪子很快取来了,一脸横肉的黑衣保镖张开剪子杵到季晓鸥眼前,“从哪儿开始剪?”

“住手!”季晓鸥喝止他。头发依旧在小美人手里攥着,她的头不能动,可是眼睛能动。她用那双被痛泪洗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小美人”,“我自己来行不行?”

保镖垂下剪子去看“小美人”。

“小美人”松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有怜香惜玉过,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让我对女人手下留情的人。”他朝手下点点头,“剪子给她。”

季晓鸥接过剪刀,有片刻的迟疑,但是看看满屋的彪形大汉,她明白今天若是不留下点儿什么,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一狠心,她捞起一把头发,剪刀的双刃咔嚓一声合上,一绺长发便应声飘落。室内忽然变得静寂无声,除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绺绺长发委顿于地,却依然残留着气血充足的光泽,仿佛有生命的物体。

最后,她咣当扔下剪子:“可以了吗?”她那一头出众的秀发此刻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发茬。

“豪气!真是豪气!”“小美人”放下二郎腿,掸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长叹一声站起来:“跟着严谨那小子,可惜了啊!”他往门外走,所有人都站起来,抢着替他开门。“小美人”却在门口回过头:“这家店已经死了,没有救了。今天你还可以讨价还价,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可别哭着来求我。我告诉你,那时候它就一钱不值了。”

季晓鸥微笑:“您且放心吧,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终于送走这帮瘟神,季晓鸥一口气松下来,这才感觉到后怕,仿佛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再也支持不住,一下瘫倒在地板上。

包间外的人冲进来扶起她,方妮娅也跟在后面。看见季晓鸥那头惨遭荼毒的乱发,她一下子怒了,朝着楼面经理大发脾气。

“真行啊,让个女人在前面挡着,你们一个个缩在后面,好意思吗?”她叉着腰嚷,“还是男人吗?一帮孬种!”

季晓鸥赶紧拉她衣袖:“姐,别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严谨若在,他也得冲在前面挡着,一点儿都不能含糊。”

见不到店经理刘万宁,季晓鸥就跟楼面经理聊了很久,总算把“三分之一”的近况了解了个大概。因“小美人”的刻意破坏,“三分之一”在纸媒和电视中都被描绘成男性色情场所之后,演艺界的名人怕被狗仔乱写,政客害怕被媒体盯上,都不敢再涉足这里,“三分之一”的生意一下子式微,再也没有恢复元气。

从天津回北京,季晓鸥一路保持着沉默。开始只顾低头用手机上网,后来就看着窗外发呆。方妮娅偷眼看她几回,她一直都眼神游离,不知在想什么,方妮娅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撞撞她:“哎,你没事儿吧?说句话行吗?”

第75章

季晓鸥好像梦醒似的一激灵:“没事儿,我就在想,这个店如何才能救起来。外面的名声已经坏了,怎么着才能挽回声誉呢?”方妮娅撇撇嘴:“要我说你就别费这劲儿,交还给严谨他们家拉倒。这哪儿是女人干的活呀?你看看你的头发,可惜不可惜?平时为养护那把长发费了多少工夫?”

“头发是再生资源,剪了再长呗。”

“那他如果要你一只手,或者一条腿,你也给他?”

季晓鸥嘁一声:“你是不是香港黑社会的电影看多了?现在黑社会也很讲究姿态的,你还真以为跟电影里的古惑仔一样,扛把斧头当街砍人啊?”

方妮娅摇头:“唉,女人啊,一旦动了真情,长得好看的长得不好看的,受过高等教育没受过高等教育的,都一样,就一个字,傻!”

季晓鸥笑了笑,并不打算分辩。她将视线转到窗外。即将进入北京的五环,路边的建筑逐渐开始变得密集,有块标示牌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看到“第×看守所”几个字样。

车厢内的玻璃上有一层淡淡的哈气。她伸出手指,先在上面写了一个“严”字,抹掉,又在下面写了一个“好”字。

严谨,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

第*章 19 绝境求生

严谨自己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被捕以后,公安局吸取前次的教训,为防备这个前特种兵出身的杀人嫌疑犯再次逃亡,采取了异常谨慎的应对措施。从局里出来到新的看守所,一路上严谨都被黑布蒙着眼睛。车厢的密封程度又高,耳朵也难以接收到车外的声音,但从押送警车起步停车的频率,他能判断出自己一行人正渐渐远离闹市,上了高速公路。

警车向前飞驰着,眼睛看不到,身体其他的感觉器官就变得极其敏锐,特别是痛觉。几处新鲜的伤口,无一不在提醒他昨日的遭遇,尤其是右眼皮处,已经凝结的血块覆盖在伤口上,蒙眼的黑布毫不吝惜地摩擦着刚刚结痂的血肉,疼痛是以电钻一样的方式,深深地向眼球深处推进。

旁边的武警在喝水,但没有人想起来,他们押送的人犯,也已经十多个小时没有喝过一滴水了。尽管渴得嗓子火烧一样,严谨并没有出声讨要。从听到许志群那个电话,明白自己不可能以自首的方式回看守所以后,他就知道他的待遇和逃跑以前必是大相径庭,再不能相比了。此时形象虽然狼狈,可原始的骄傲和自尊还在,他尚未习惯对着年轻的武警低声下气。

警车两个多小时后到达目的地。严谨被带出警车,关进一间空屋里。押送的警察就在隔壁房间办理交接手续,他能听到一墙之隔嗡嗡嗡的说话声。从那些人说话的口音可以辨别出来,这里已经远离北京,进入靠近衡水的河北省境内。

隔壁嗡嗡嗡的声音静止下去,开门关门,新看守所的管教干部和北京来的押送警察在走廊上告别,大家一边告别一边谦虚,北京警察说他们警惕性不强,管教干部精神松懈,才造成人犯的逃亡,看守所的干部说北京首都的同行见多识广,很多地方值得学习,他们一定会不负重托看管好人犯。说着他们就走进了关押严谨的这个房间。

严谨的眼罩终于被取下,骤然涌入双眼的明亮日光,刺激得他抬起双手遮在眼睛上。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粘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地睁,眼皮上面的伤,一动就是撕扯皮肉的疼痛。

有警察过来,粗暴地拉下他的双臂,打开他的手铐,重新换上看守所的手铐。严谨眯着眼睛看着,看守所的手铐,比警察随身携带那种精巧的不锈钢手铐显得粗笨,但假如他真的想脱铐而出,对他来说,两者同样脆弱得形同无物。他翘起嘴角,略带嘲讽地笑笑,由着警察再给他套上重刑犯才会使用的脚镣。

拖着十几斤的重镣,严谨被转移到整个监室区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房间内的条件看上去还不错,室内只放着一张固定在墙上的铁床,配有单独的卫生间,竟是个看守所内罕见的一室一卫格局。但是严谨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其中的问题: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孔,照明的开关在门外,灯一灭门一关,室内便漆黑一片——其实这就是一间变相的禁闭室,跟马林临刑前待过的那间黑屋子没什么区别,正常人在这种乌漆麻黑的环境里最多待三天,再长就有精神崩溃的可能。

严谨走进去,门就在身后迅速关上了。大团大团的黑暗立刻扑上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触在人的脸上、手上与身上,柔软而冰冷,会让人感觉到整个身体仿佛都灌注在这黑暗里,变成一块黑色透明的琥珀。他摸索着在床上躺好。手铐的束缚和脚镣的重量,让他只能侧躺着才能缓解手腕与脚踝处的疼痛。眼前的黑暗他并不陌生,也并不惧怕。当年的“小黑屋”训练,他的最高纪录是整整七天。一间四平米左右的小房间,没有任何光源,没有任何通信工具,也没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只有食物和水。唯一计算时间的工具,就是一顿饭与下一顿饭之间的间隔。三段饭吃完,再进入一段更深更长的黑暗,那就是他的夜晚。在黑暗与黑暗的交替里,他还要时刻留意屋子外面任何的动静和声音,因为出了小黑屋,会有考官询问他听到的声音特征,答不出来便被淘汰。从小黑屋里出来,一个原本外向活泼的少年士兵,从此学会了沉默寡言。蹲守目标时他可以对着瞄准器下的一朵花不停地看,看上十二个小时,直到闭上眼睛,那朵花在脑海中的映象,比2400万像素的相机摄下的照片更加清晰。

但是这一次,严谨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门上的孔每天定时打开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残羹,再送进新鲜的食物和净水。开始两天负责送饭的还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动过的痕迹,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每顿饭都是什么样子送进去,再原封未动地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