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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此言,季晓鸥惊得手指都僵硬了,好久才能够一根一根重新蜷起来,恢复柔软和正常。方妮娅两个星期前让她等房子的消息,此后就没有再联系过她。季晓鸥不好意思打电话催促,猜想可能是原房客合同尚未到期不好处理,因此早就通过中介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但她完全没想到,方妮娅一直没有音信,竟是这个原因。

她拨打方妮娅的手机,连拨几次都没有人接,最后一次终于接通了,说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带着浓重的安徽口音。

“小方不能接电话。”

季晓鸥着急地追问:“为什么?”

“她男人说的。”那声音粗鲁而不耐烦,然后手机就被挂断了。

季晓鸥望着手机,一时气结,从美容店出来,她直接赶到了方妮娅家。

方妮娅家的房子,是一列联排别墅。每家门外有一个小花园,门铃便安装在花园的木门上。

季晓鸥按了门铃,好久才听到院子里开门的声音,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挤出一张四十多岁女人的脸,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我是妮娅的朋友,来看看她。”季晓鸥自我介绍。

“她男人同意吗?”门缝里的女人说,“她男人不同意你不能进来。”

季晓鸥愣了一下,简直不知如何接话,想了想她回答:“请问您怎么称呼?”

“你说什么?”

“请问您是她家什么人?”

“阿姨。”

季晓鸥仔细看看那张脸,长期日晒下的黝黑肤色,眉眼间似乎还保留着混沌未开的蒙昧。记得上次来方家,端茶倒水的是一位陕西阿姨,虽然同样黧黑结实,但说话柔声细语,不像这位一样,一开口好像依然站在村口的地垄上。她皱皱眉,不明白为何心里就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大姐,”她尽力想说服这尊门神,“我跟妮娅是多年的朋友了,我和她先生也认识,刚听说她身体不好,急着来看她,打她手机她又不能接,您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只要知道她没事就行,保证不会骚扰她。”

“不行!”门神很固执,“她男人说了,不能让她见外人。”

门“砰”一声关上了,差点儿撞到季晓鸥的鼻尖,她气得转身就走,但没走几步又回来了。因为在她转身的瞬间,心里原本那一点点并不成形的疑惑,忽然间就膨胀开来,像一团烟雾一样,越扩越大。

她再次按响门铃,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门开了,那张脸又从门缝里挤出来,因为愤怒五官都挤在了一处,像只被激怒的母猫。

“你咋回事?跟你说了不行!”

季晓鸥被她的大嗓门震得退后一步,险些乱了阵脚。她稳稳神,决定吓吓这个明显刚从乡村来到都市的女人,便板起脸,将声音变得又阴又狠:“今天我还非要进去看看。你让我进吗?不让我进我就报警。我告诉你啊,你这么做可是非法监禁他人,警察来了可以让你进监狱的。她老公最多给你份工资,你要真因为这事进了监狱,他可不会管你!”

她掏出手机,作势拨号:“我报警了啊,你看着,1、1、0……”

就在她按下第二个号码的时候,“门神”软了,一边打开花园门,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俺就是个保姆,才来没几天,东家说什么俺都得听着,凭啥俺进监狱?你进来可以,别让她男人知道,不然俺这工作就没了。”

季晓鸥赶紧安抚她:“你放心,我看看就走,绝不耽搁。你不说我不说,她先生也绝对不会知道。”

季晓鸥被带进二楼的卧室。这是一间朝南的大卧室,此刻窗外春光明媚,房间内却密密实实地拉着厚窗帘,床头柜上亮着一盏五彩贝壳灯,光影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听到脚步声,她的脸转过来,眼神却是呆滞的,定定地注视着季晓鸥,但没有焦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团空气。

季晓鸥伸指掩住了嘴唇。眼前的情景是颇有些诡异的,尤其是方妮娅没有一点儿血色的惨白脸颊,在波光流彩的灯影里简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蜡像。

“妮娅姐?”她轻轻叫了一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视线从她身上挪走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落在一片并不存在的虚空中。

第80章

“她怎么啦?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季晓鸥忍不住回头问保姆。什么事能让一个十几天前还有说有笑的正常人,变得像痴呆儿一样?

“不知道。”保姆回答,“俺来她就这样了,从医院里回来就这样。”

她说话的时候,本来毫无反应的方妮娅,身体忽然瑟缩了一下,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点儿惧怕的神色。瞪着季晓鸥身后,她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一把抓住季晓鸥的手。

季晓鸥赶紧抱住她,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方妮娅的手中转移到她的手心里。她一怔,下意识地握起拳头,尚未反应过来如何应对,方妮娅又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是那种让人血液凝结的惨叫,像是被掐着喉咙濒临死亡的小动物。

保姆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过来就撵季晓鸥出去:“你快走快走,她男人就快回来了……”

季晓鸥被连推带搡地赶出卧室,犹自听到身后方妮娅一声接一声的尖叫。而那团软绵绵的东西,攥在她的手心里,几乎被冷汗湿透。

直到离开方妮娅家,坐上回程的出租车,季晓鸥才敢打开手里的东西。方妮娅交给她的,竟是一张揉成一团的餐巾纸。看着那个纸团,她皱皱眉,以为是张废纸,想要扔掉的瞬间却心念一动,又收回来。餐巾纸被抹平展开的那一瞬间,她轻轻“啊”了一声,庆幸自己没有扔掉它。那张纸上有10个潦草的数字,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黑色的笔迹,笔画断续,颜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她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除了看出是用笔芯极软的眼线笔匆忙写就,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到了晚上,她忍不住又给方妮娅打了个电话,这回没打手机,而是打的方家的固定电话。接电话的是方妮娅的丈夫。他用冷静淡漠的口气向季晓鸥解释:“她一直有忧郁症,一直在吃药,但是没有好转。这次是阿姨没有看好她才出事,所以我把阿姨辞了另换一个。不知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她洗完胃从医院回来就变成这样。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等她好些了,我就带她去精神科做个评估。在她好转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外界的因素刺激她。”

无懈可击的一番话,回答了季晓鸥所有的疑问,令她无言以对。捏着那张餐巾纸,她倒在沙发上,心口像是压着一个铅球,沉得她呼吸都有些不畅。她想不通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突然间精神错乱?还有交给她的这张纸和这串数字,到底是方妮娅意识清醒时有意为之,还是一个精神病人无意识的举动?

匆忙间租下的这套房子,家具都是旧的,身下的沙发,失去弹性的弹簧硌着她的背,硌得生疼,但她懒得爬起来,正在似睡非睡蒙蒙眬眬的状态,手机响了。是她的新任店经理打来的。

“季姐,起诉我们的那家‘富隆’公司,我已经查到了,除了我们,它还给其他三家海鲜餐厅长期供货,其中两家,法人都是李国强。”

“李国强?”季晓鸥睡意全消,一骨碌坐了起来,“果然跟‘小美人’有关系!”

“是的。”

“那富隆的老板,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跟他见一面?”

“他每天上午都在海鲜市场附近的广东茶楼吃早餐。”

“好,我明儿去会会他。”

“富隆”公司的老板陈富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最显眼的标志是上唇两撇鼠须一样的小胡子。季晓鸥越过几张桌子的人头,一眼就锁定了他。她径直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陈富隆正低着头专心对付一只鸡爪子,察觉对面多出一人,他愠怒地抬起头,准备看看是谁这么不识时务,竟敢打扰他神圣不可侵犯的早餐时间,但进入视野的却是一名穿戴时尚的妙龄女郎,他脸上恼怒的表情戏剧化地转换成满面春风。

“哟,介姐姐面熟啊,找我嘛事儿?”

季晓鸥看着他笑笑:“陈叔,咱都这么熟了,您就甭假装见外了。您是谁,我清楚得很,我是谁,估计您心里也门儿清。”

陈富隆放下筷子,拿餐巾纸抹抹嘴擦擦手,又“呸”一声对着烟灰缸啐出一口食物的残渣,这才一仰头,眯起眼睛打量着季晓鸥:“‘三分之一’的新当家,果然厉害!说吧,季大小姐,一大早找我什么事?”

季晓鸥将视线偏移了十厘米,以免目光不小心落在那一口黄白相间的残渣上,但她把脸上的笑意依然维持在最佳的状态:“我找您什么事儿,您心里恐怕比我还明白,咱就别浪费时间说那些废话了。”

陈富隆向后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朝上摊开两只手,向季晓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那么您请,我这儿听着。”

季晓鸥果真不和他废话,直入主题:“陈叔,我找您就一个目的,我想弄明白,‘富隆’和‘三分之一’合作也有三四年了,一直还算愉快,即使偶尔发生点儿小摩擦,比如您供应的海鲜比我们要求的差一个等级,‘三分之一’也会按时结账,从未拖欠过货款,这回不过是谨哥遇到点儿麻烦,我们自己人又不争气,但也只是延迟付款三个月。据我了解,和您合作的其他饭店,有拖欠您货款超过两年的,您也忍了。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去法院起诉‘三分之一’?”

“什么原因?”陈富隆冷笑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是现在还了我,我现在就跟你去法院撤诉。”

“陈叔,您在这行,也有十几年了,从一条小渔船做到这么大,挺不容易的吧?我相信您要真是特别计较的人,也到不了今天。‘三分之一’如今再不济,那也曾是这里数一数二的海鲜餐厅。先甭说哪天它东山再起生意重新好起来,您会丢了一个优质大客户,就说塘沽这地方,餐厅多,供应海鲜的公司也多,谁能保证一辈子没个三灾六难走背运的时候,您就不怕其他家看着‘三分之一’的遭遇寒了心,以后再不敢与您合作?”

陈富隆两撇小胡子翘了起来,他笑道:“季小姐,你口才了得,可是人情世故差点儿。就你刚才说的,我已经在这行干了十几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明白得很,不用你提醒我。”

季晓鸥被抢白,可是并没有感觉尴尬,相反,她脸上的表情极其诚恳:“是啊,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才特别想弄清楚,您要告‘三分之一’,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苦衷?也想请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您才可以撤诉?”

陈富隆忽地站起身:“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对不起了。”

季晓鸥情急之下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陈叔!”

陈富隆拂了两下,没挣开她的手,只能苦笑一下说:“季小姐,看年纪你也就比我闺女大一点儿,跟家找一安分工作不好吗?非要抛头露面做餐饮?我告诉你啊,有句话怎么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事没得商量,除非你把货款立刻补上,不然我没办法也没理由撤诉,在这地头上我不能只和你们一家合作,明白不?”

他一把推开季晓鸥,力气大得让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季晓鸥望着他的背影,将他最后一句话反复咀嚼了几遍,完了狠狠撇下嘴,“没理由?行,我来给你找理由。”

“三分之一”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意虽然不好,每天的流水连鼎盛期的三成都不到,但因为每天晚上都可分到前一日的收入,员工情绪还算稳定,而日常事务店经理和楼面经理都可应付。除“富隆”之外的几家海鲜供应商,经她一一拜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答应照常供应,并且破例给她三个月的延迟付款期限。几件大事敲定,将店面整个巡视一遍之后,眼见一切还算正常,季晓鸥决定还是赶回北京优先处理富隆公司欠款的问题。

刚回到北京,她便接到一个银行通知短信,“似水流年”美容店的转让费和房租已经打过来了。这条短信让她暂时松了口气,因为这笔钱足够对付“三分之一”一个半月的日常成本了。但是欠“富隆”公司的四百七十万货款,却无从觅起,她手中所持可以变现的唯一资产,就是奶奶留给自己的那套房子。为此她专门去了趟房屋中介公司,咨询了一下价格和成交期限。中介却告诉她,因为北京刚刚出台严厉的房屋限购政策,她那套房子更适合商用而不是自住,再加上目前是成交淡季,除非她能以低于市场两成的价格挂牌,否则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出手。

季晓鸥很无奈,本来情急之下想到卖房子已经是下下策,因为刚花了二十多万重新装修过,又刚收了美容店的转让费,如果房子卖掉,这部分费用将会全部打了水漂。可即使这样,竟也无法解她的燃眉之急。她只能让中介先按正常市场价三百五十万挂牌试试,如果乏人问津再考虑降价。

出了中介公司,季晓鸥一筹莫展地坐在路边花坛上,这一刻她只感觉内外交困,四面楚歌。前店经理刘万宁的携款外逃,经调查取证已正式立案,但是刘万宁跑得无影无踪,家里只有七十多岁的老父母,对他的举动和行踪一概不知。“富隆”起诉“三分之一”的官司开庭在即,虽然媒体方暂无动静,但因为她一直怀疑刘万宁和“小美人”李国强暗中有勾结,他卷款跑路和“富隆”起诉完全是一套连环计,再加上“小美人”上次撂下的那句话,让她一直担心“小美人”为能得到“三分之一”,说不定正憋着什么大招。

此刻她十分想给严慎打个电话求助,可是一想起严慎那种充满鄙夷和轻视的眼神,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托着下巴发了会儿呆,她从背包里取出钱夹,钱夹里夹着一张严谨的照片,照片上的前狙击手戴着防护眼镜,双手平端着狙击步枪,正神情专注地瞄准镜头外的目标。坚毅、沉稳、冷静,所有她喜欢的男性特质,都能在这张照片上找到。

“你瞧瞧,你扔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呀!”她对着照片自言自语,“我要是把房子卖了,我妈这辈子都不会再搭理我了。可是不卖房子,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那家伙收手呢?要不你快出来,自己收拾这烂摊子吧,我真不想管了。”

严谨维持着严肃的神情,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季晓鸥苦笑一下,然后将钱夹收起来,站起来溜达着往回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直奔父母家的方向,前方都已经可以看到小区最外边那栋楼了。她站在路边,原本是想笑一下,笑自己的言不由衷,原来一遇到困境,她最想投奔的,还是父母的怀抱,可是眼眶一热,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她抬起手想擦掉眼泪,眼泪却越流越多。仿佛这个动作触发了某个开关,这些日子所有的焦虑和委屈都涌了上来,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失控,会在这人来人往的马路上号啕痛哭,但呜咽声还是透过手指缝传了出来。

她终于转过身,背对着行人肆无忌惮哭了一场,好在随着眼泪涌流而出的,还有内心的压力和难过。哭完了抬起头,她感觉整个人里里外外像被水洗了一遍,心头清明,又可以重新面对所有的意外和打击了。

擦干眼泪一抬头,她忽然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正怔怔地望着自己。那人穿着一件当季的白色箱式大衣,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容色清冷娟秀,正是几个月前她在唱诗班见过的那个弹琴的女人。

季晓鸥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太深了,脸盲症居然一点儿没有发作。即使只见过一面,也难忘她的模样,并且一直记得她的名字叫May。

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季晓鸥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个笑容:“May姐,你怎么在这儿?”

May指指马路对面的三层小楼:“今天唱诗班有活动,我刚在路边停车的时候看见你了。”

季晓鸥这才发现对面那栋小楼很眼熟,的确是一月份时自己无意中经过的地方。那天她被唱诗班的歌声吸引走上楼,认识了眼前这位May。没想到失态的时候会碰上熟人,季晓鸥感觉特别不好意思,她想解释:“我刚才……唉,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吧。”

May却上前挽住她的手臂:“过一会儿姑娘们才来,咱俩可以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聊聊,你想上去吗?”

自上次见过一面,季晓鸥总感觉她像是一个经历过很多故事的人,眼睛里虽有抹不去的忧郁,却也有看透世事后的沉静。当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神具有让人平静与安宁的力量,所以一开始季晓鸥才会误会她是教会的神职人员。面对她的邀请,季晓鸥立刻点点头,没有任何拒绝的念头。

那间空荡荡的教室,相比上次几乎没有变化。May掀开钢琴盖,随便弹了几个音,然后问:“你是想听我弹几首曲子呢,还是想聊聊天儿?”

“弹首歌吧。”季晓鸥说,“就弹上次那首《今夜庆祝我的爱》,可以吗?”

May的眼神明显地闪了一下:“你喜欢这首?”

“以前没留意过,上次听你弹了,觉得很好听。最近遇到点儿事,再想起这首歌,尤其是歌词,感觉真是……我说不好,只是觉得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两个人能够相亲相爱的时候,每一天都值得当作节日来庆祝。”

May的手指划过琴键,奏出了第一句,随后便停下来,叹口气说:“是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每一次分离可能今生再也不会相见,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最美的时光都在路上。可是因为它太漫长了,插曲也太多了,所以我们常常会为了插曲而忘掉主旋律。”

这一刻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季晓鸥仿佛看到了她眼中隐约的泪光。她垂下眼睛,钢琴声再次响起来,“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之后两人再没有说话,季晓鸥听她一支支曲子没有间断地弹下去,虽然不知道那些钢琴曲的名字,却不妨碍被她手中流出的旋律深深地感染,令人想起昔日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

唱诗班的女孩子们陆陆续续到了,May转而弹起一首圣歌,女孩儿们聚集在钢琴周围,跟着琴声轻轻吟唱。季晓鸥默默地退后,取过May放在一边的手机,用她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码,以便留下她的手机号,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和她特意告别。只因世间有种相遇相知,便如金风玉露,缘于曾经走过一些相似的岁月,沉淀着一些相似的心路与感怀,无须太多语言。

但季晓鸥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经意的偶遇,居然为“三分之一”带来一次重生的机会。几天后的中午,当她跟着驾校陪练在城里熟悉路况时,收到May一条短信,说有急事要跟她见面谈谈。

季晓鸥当即撂下陪练赶去赴约。她开的这辆车,就是程睿敏家的那辆旧宝来。她去年已经考取了驾照,唯一欠缺的是上路经验。跟着陪练在路上转了十几个小时,便跃跃欲试要自己上路。此刻没了陪练,一路小心翼翼,居然也毫发无伤地开到了约会地点。

第81章

在咖啡馆等她的,不止May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灰西装白衬衣,气质打扮一看就是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

招呼季晓鸥坐下,May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本来不该和你约得这么急,高阳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是我硬把他从公司里拉出来的。因为我觉得这事比较重要,想让你们尽快见面聊聊。”她指指身边的男士,“他就是高阳,在一家公关公司工作。高阳,后面还是你来说吧。”

那位叫“高阳”的男士,便欠欠身递过一张名片:“季小姐,幸会。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要帮一家重要客户筹划一个比较高端的慈善拍卖晚宴,我们正在寻找合适的场地。这个场地呢,要求足够大,有特色,而且因为会有比较特别的客人参加,所以还要私密性好。May推荐了你们那家水上饭店。我很感兴趣,想去实地看看环境。不知您意下如何?”

季晓鸥低头看看名片,心脏如触电一般狂跳了几下。原来高阳所在的公司,竟是世界著名的十大公关公司之一。接着再听高阳介绍晚宴的相关情况,不但届时会有重量级的媒体全程跟拍,而且晚宴的主要赞助者之一还有明确的教会背景。这桩生意如果可以谈成,不仅给“三分之一”的东山再起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连前段时间盛传的关于男色交易的脏名都可以顺便洗脱。

兴奋之下她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欢迎高总您随时来参观。”

May却轻轻按住她的手笑道:“不能这样主动的,回头你怎么跟他谈价钱啊?这人可是出名的老奸巨猾,从来认钱不认人的。”

高阳不以为忤,反而看着May笑笑,充满了纵容。而季晓鸥突然间收获这么一个惊喜,只剩下傻笑的份儿了。

三个人约好了一起去塘沽,高阳另带了一名下属同行,May就换到季晓鸥的车上。第一次在车上载着旁人,季晓鸥多少有点儿紧张,但她也终于有合适的机会,对May好好地说声谢谢。

May却说:“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万能的上主吧。我总感觉我们的相遇像是天意。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果不帮你这个忙,我就会失去什么东西,会后悔一辈子。”

将“三分之一”的内部和外围环境整体考察了一遍,高阳大体上还算满意,只待回公司同上司商量,再让律师准备好合同,就可与季晓鸥就真正的合作细节敲定条件和价格。对季晓鸥来说,她本来就打算不惜代价也要做成这单生意,只要价格和细节不是太离谱,她都可以接受。

双方既已有了共识,随后的晚餐便显得主宾尽欢,季晓鸥让经理专门开了一瓶严谨的私藏白葡萄酒助兴。但她和高阳都要开车,只能让酒杯碰碰嘴唇做个意思,一瓶白葡萄酒,基本都让May和高阳的下属享用了。

May的酒量出人意料地好,半瓶酒下去才微现醉意,眼波流转间竟蕴藏着逼人的风情。坐她对面的高阳,视线一旦落在她身上,便如粘上一般轻易不肯离去。季晓鸥冷眼旁观,发觉这两人竟是一个郎有情妾无意的状态,明显高阳用情已深,May却心无旁骛。

这时候服务生来上菜,一不小心被地毯绊了一下,虽然训练有素,踉跄两下便扎稳马步,并未将手中的盘子摔出去,可是依旧撞到May的座椅,她手里那杯酒便完完整整泼在胸前。恰好May又穿了一件裸色的真丝上衣,湿透的衣料贴在前胸,里面内衣和部分乳房的形状立刻清清楚楚透了出来。

一行人顿时尴尬不已,席间几位男士的眼睛更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才好,高阳站起来,嘴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显然仓促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服务生忙着道歉,季晓鸥已经站起来拉着May往办公室奔去。

季晓鸥平日出入总是一身运动服,办公室里就放了几件比较正式的衣服,以防有重要客人突然来店措手不及,此刻正好找出来应急。她把一件小西服交给May,自己又顺着楼梯一溜小跑去吧台找干净的毛巾。等她抱着一堆湿巾上来,敲敲门进去,却看见May身上依然穿着那件被酒染污的衬衣,胸前纽扣已解开了两粒,手却停在第三粒纽扣处。她正仰脸望着墙上那张三个少年的合影,脸上的表情竟也诡异地静止在某一个瞬间,仿佛突然遭遇雷击,她的灵魂刹那间不知飞往何处,留下的只是一个毫无知觉的躯壳。

季晓鸥被她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吓到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刚要说话,却看见May的眼角有一颗又圆又大的泪珠,突兀地沿着脸颊滚下来,滴落在衬衣的前襟上。

季晓鸥手足无措地站住:“May姐,你怎么啦?”

May没有回头,依然痴痴地盯着照片,季晓鸥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你是谁?你怎么会有他们的照片?”

“啊?”季晓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是我男友挂这儿的。你……你认识他们?”

May背对着她,声音飘忽得像做梦一样:“何止认识,他一直刻在我心里。”

季晓鸥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怀疑她是喝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顺着本能问一句:“你说的是哪一个?”

May终于转过头,泪痕尚在的脸上残留着恍惚。季晓鸥盯着她的嘴,生怕那两片柔软的嘴唇里吐出“严谨”两个字。就算不是严谨,是程睿敏的前任也够麻烦的。她去程家取车时,见过程睿敏的太太谭斌,程、谭之间那份相得益彰的知性与默契,令她十分喜欢这对夫妇。

May却说:“他姓孙。”

“哦。”季晓鸥松了口气,不是这两人就好。她扭头去看照片,看到那张英俊得不晓得像哪个明星的面庞:“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是的。”

季晓鸥蓦然捂住了嘴巴。“二子”,已经去世的“二子”,在“三分之一”深具存在感的“二子”!她想起第一次在唱诗班见到May, May说她信教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天堂与失去的爱人重逢。这一刻季晓鸥简直不能相信,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巧合。

因为过度震惊,她开口时都有点儿结巴:“你……和他……你们……”

“是的。”也许真的醉得深了,May的脸颊红红的,“我离开乌克兰的时候,把所有的照片都烧掉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在梦里看见他,离我那么近,清清楚楚,每一根眉毛都看得清,可睁开眼睛,再回忆他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我居然没有留下一张他的照片,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她试图走得离照片更近一些,脚下却踉跄了一步,季晓鸥赶紧搀住她,犹自听到她的喃喃自语:“他让我忘掉他,往前走。可是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忘了他?……”

季晓鸥察言观色,没敢胡乱接腔,只能小心地托着她的手臂:“May姐,你醉了,我让高总送你回去。”

这顿晚餐,因May突然情绪低落而匆匆结束,高阳几人要赶回北京。

季晓鸥送他们出门。将May扶进高阳的车里,她凑近了低声道:“May姐,那张照片,我替你翻拍一张。”看一眼前座的高阳,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你放心,不会让他知道的。”

May转过头来,灯影下却眼神清明,似乎并无醉态。她笑了笑:“谢谢你,我想我不需要了,有些人记在心里就可以了。我会过得好好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希望我去做的。”

车开走了。季晓鸥目送他们逐渐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四月的春风卷着饱满的水汽,撩起她额前的头发。一些人在经历,一些人在失去,原来世间心里有故事的人,很多很多。而每一个心里有故事的人,似乎都经历过同样的孤独与无助。眼里布满绝望,心中却又充满了新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