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不。

No.70

我们放下手里的扫帚抹布,并肩坐在讲台桌子上,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右手边是窗外润泽如水墨画的夕阳,边缘暧昧,虚虚实实,美得很假。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当年这个场景。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

那个联欢会结束的黄昏,那么长,又那么短,那么安静,又那么喧闹。

那么长,仿若一辈子的好回忆都被耗尽。

却又那么短,短得好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之于玩不够的孩子。

那么安静,让我不敢置信,所有人好像都退出了舞台,给我让位。

却又那么喧闹,我的视野里都是他精力充沛的笑容。

他给我讲他们初中操场边的那棵核桃树,很高,有着特别的树叶纹理。

“后来我才知道,竟然是我爸种的——我爸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当年操场还是土路,他和他同桌在植树节很能折腾地跑到外面去种树了。其实只是闹着玩,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一个小苗子,就载进去了……”

谁知道,竟然长大了。

自己的儿子逃课的时候会坐在树荫下喝着冰镇果汁躲避夏天毒辣的日头。谁会想得到。

我却在想另一件事情。

“你爸爸的同桌呢?”

“什么?”

“我是说,她……”我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还好念出来都一样,“她现在在哪儿?”

余淮耸肩:“你的问题还真怪。谁知道啊,肯定也当孩儿他娘了吧。”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一棵树,”我揉揉眼睛,“有机会,我们也去种一棵树吧?”

他答应得很轻易,声音轻快,“好啊,有机会的吧。”

我说真的,余淮。

然而偏开脸,没有坚持。

No.71

“余淮,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哦,考北大清华吗?”我随口问。

他显然也是随口答:“切,我考得上吗?”

我诧异:“他们说,振华前五十名,只要稳定发挥,都没有问题。”

余淮还是包裹着那层谦虚的面皮:“得了吧,我……”

“余淮!”我板起脸,我不喜欢他这样,“你能不能……真诚一点?”

这些好学生,默默地朝着上面爬,却又担心得意摔下来,所以总是用那样戏谑大度的表情掩盖真正的欲望。

我能理解。可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余淮面对我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吧,是我不对。我……呵呵,谁不想啊。”

是啊,谁不想。

“谁都想,可并不是谁都有可能,”我认真地看着他,“比如我,就没有可能。而你却可以。”

他没有用廉价的话来鼓励我。

所以我能坐在你身边的时间很短,运气好的话,打满全场,三年。

我们肩并肩沉默。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他,刚刚要道歉,他就以牙还牙踢了回来。

我气急,直接以佛山无影脚还击。

鞋子相撞的时候发出扑扑的声音,像没心没肺的欢乐节奏。他跳下桌子,拿粉笔头砸我的脸,我当然不会示弱,抓过一截粉笔就甩手扔了出去。

然后直接砸在了适时出现在门口的张平脑门上。正中红心。

No.72

我灰溜溜地继续扫地,余淮灰溜溜地继续擦黑板。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入了远方的楼群中。天幕一片宁静的蓝紫色,让人的心空落落的。

我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还在擦黑板的余淮——他仍站在那个地方,用力地涂抹着“欢”字最后一捺,而我脚边还是那个空空的可乐罐。

好像时间变了个魔术,刚才的一切根本就是个梦,我们没有移动分毫,然而时间,就这样被偷走了。

悄悄地,毫无痕迹。

只是我自己,刚刚在打闹的时候,的确偷偷拽住了他的袖子。

一瞬间,就被忙着逃离的他抽走了。

我轻轻拈着拇指食指,指间还有一点点棉质衬衫柔软的质感,有点温暖,应该也不过是错觉。

高速公路上的自行车

No.73

我记得第二天早上是个阴天,张平站到讲台上开始讲期中考试的事情,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正过脸去看讲台,却死死地盯着窗外不怎么好看的灰色天幕。

后来我听到粉笔和黑板摩擦的声音,听到张平抱怨余淮擦黑板擦得不干净,听到大家纷纷翻开笔记本来抄写黑板上的期中考试时间地点和考场安排,纸片哗啦啦地响,可是我就是没有动。

直到余淮推推我,“发什么呆呢,抄考试时间!”

我终于还是认命地拿起笔。

那时候好像只有我还沉浸在校庆的欢乐气氛中,不能自拔,仿佛黑板上的考试时间就是魔咒,我只要看一眼,啪地一声,现实世界就扑面而来,击碎所有美丽的泡泡。

我对余淮说,我觉得我死定了。

余淮笑,小小年纪,别老把死挂嘴边。死?你想的美!

我依旧坚持,余淮,我觉得我真的死定了。

他这才严肃地对待我的小情绪,叹口气,说,慢慢来,多考几次试……

我等待他说“就会有进步”“会慢慢好起来”一类的美丽谎言,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

“就会习惯的。”

多考几次,你就会习惯的。

我们总是会不接受自己在某一个群体中的位置。抗争成功的人得到喜欢的位置,抗争不了的人,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想死?美死你。

只是在我沉默的时候,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有不会的题赶紧问我。其实类型题就那么几种,触类旁通,熟练了就好了。”

我把纸条攥在手里,仰起脸,看到他傻兮兮地朝我微笑。

No.74

考试设置在下下周。用张平的话说,复习时间很充裕。

周四上午是语文,下午是数学。

周五上午是物理和化学,各一个半小时。下午则把历史地理和政治混在一起三个小时答完,由此可见在文理分科之前,这三科在振华的地位。

张平说,周六周日老师们会加班批改卷子,周一到校的时候,排榜就会出来。

“我们多受点累,你们就少煎熬一阵儿。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学生们等待成绩一科科出来,那叫一个慢性折磨啊,不等成绩和排榜都出来,谁也学不进去新内容,所以以后咱们的考试都会尽快出成绩,大家要适应快节奏,积极调整心态,总结经验教训,迎接下一阶段的学习,哈。”

前半部分正经得不像张平。后面一个“哈”,全部打回原形。

“所以呢,估计周二或者周三,就会召开高一学年的第一次家长会,大家回去通知家长一声,要请假的提前准备,哈。”

我把这些悉数告诉我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说,“轻松应战,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上次进步了9名,这次……”

估计是他看到我的眼神太过哀怨,于是把后半部分吞了回去。

“这次……轻松应战,轻松应战。”

在政府里面呆久了的人,就会变得和政府一样,总是会说出一些自己和对方都不相信的话。

我每天晚上都K书K到十二点半,实在撑不住了就去睡觉。有时候我爸会在十点半左右他要睡觉之前敲门进屋说两句“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才能考好”的废话,估计他也知道神采奕奕往往换来的是大脑空白。当然我只能用“唔唔唔知道了”来回应,养足精神和认真备战之间的矛盾,我们心照不宣。

以前吃完饭都是我刷碗,自从有了齐阿姨,我连家务活的边儿都不用沾了,连收拾碗筷下桌她都会拦着让我放下碗赶紧回去休息或者学习。

“耿耿不用动手,回屋歇会儿吧,要不看看电视放松一下,阿姨收拾就行,在学校累一天了,家务以后都不用做,交给阿姨。”

我很不好意思。不过由俭入奢实在太容易了,我用了两天时间就抛弃刷碗这种好习惯,仿佛我这辈子从来没刷过。

不过我也因为备考而变得很烦躁。说白了就是这个世界突然间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让我看着顺眼。张帆迷上了四驱车,我爸成了他的车队赞助商,每天晚上□点钟,我爸和齐阿姨坐在客厅看电视,他就架起他的黑色塑料跑道开始调试设备。

其实关上门我根本听不到多大的声音,可是就那么一丁点响声,都能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还好我还仅存一点理智和人性,没有泼妇一般地跑出去把他的高速公路给大卸八块。但是有时候齐阿姨敲门进屋给我送牛奶,我控制不好表情,回头盯着站在门口的她,往往摆着一张你和你儿子欠我两万两白银的臭脸。

我真不是故意的。

配合上张帆在客厅里制造出的迷你引擎嗡嗡作响,敏感如齐阿姨,很快就把我的表情理解为了压抑着的不满。

她尴尬地笑着,把牛奶放到我桌边,很生硬地试探着捋顺我的头发,说,“累了就歇会儿,劳逸结合。”

然后在她出门后,我蹑手蹑脚跑到门边偷听,如意料之中听到她训斥小张帆,“赶紧把这玩儿意收了,疯起来没完了是不是?你安静会儿行不行?”

我爸不明就里,“你就让他玩嘛。帆帆作业写完了没?写完了就接着玩。”

然后我就听见小张帆拆卸跑道的声音。

他还是那么乖巧安静,从来不争辩,也不任性。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混蛋,明明无能的是我,却把责任推给一个很少有机会制造噪音的小男孩。

心里酸酸的。我这是在干吗啊。

No.75

假装出门倒水,看到张帆低头默默拆跑道,就走过去,盘腿坐在地板上。

“怎么拆了?不玩啦?”

他吓了一跳,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姐姐?……不玩了。……玩累了,吵。”

“不吵呀,”我抓起一个扁扁的赛车拨了两下后车轮,说实话真不知道这东西好玩在哪儿,怎么一群男生无论长幼都为之疯狂,我做出一副非常有兴致的样子说,“架上架上,让姐姐也跑一圈。”

张帆胆怯地朝齐阿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帮我重新把轨道搭好。

我随便抓起一辆,说,“来,咱俩比赛!”

正要往上面放,被他拦了下来,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家伙眼里火热的执着和极其专业的神情,“这个不行,引擎还没调试好,轮胎磨损太严重了,拿这个,这个比较新,我刚换芯了,弯道肯定不会翻。”

一句也没听懂。我还是愣愣地接过来。

在赛车起跑的那一瞬间,张帆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我突然想起余淮做题时候的状态,我喊他好几遍他也听不到,和效率低下耳听八方的我完全不一样。

突然间心生感慨。这个世界属于有天赋的人,也属于认真的人,更属于那些在有天赋的领域认真钻研的人。

那么我的天赋在哪里呢?

张帆赢了。我爸替他欢呼,他不好意思地把我那辆车抓在手里说“姐姐这个车还是没调好,对不起,我再试试。”

然后就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拆卸。我摸摸他的头,笑了,回身朝齐阿姨眨眨眼睛,回我的小屋接着配平化学方程式。

台灯橙色的柔和灯光让我的眼睛有点酸。我突然想起有个叫温淼的小学同学,一个老是不紧不慢的男生。他的长相我都有些模糊了,却仍然记得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大家站起来说自己的理想,在一片“联合国秘书长”“天文学家”“国家主席”的宏大志愿中,他拖着鼻涕站起来说,“我以后想过好日子,舒服的好日子。”

大家笑他,什么破理想。

可是后来我们虽然从来没有熟识过,他却一直生活在我周围,每次看到他,都仍然是闲适的笑容,差不多的成绩,轻松快乐的样子。

舒服的好日子。

我又想起沈屾,仿佛飞蛾扑火一般咬定青山不放松,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是我想她一定过得酣畅淋漓绝不后悔。

那么我呢?我有安逸的可能,却不甘平庸听从家长的安排考振华,然而因为的确很平庸,所以生活的金字塔把我压在了中间,仿佛汉堡里被沙拉酱淹没的肉饼。

小张帆的四驱车又开始嗡嗡地绕着跑道转圈了。

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骑着自行车上高速公路的傻子。早晚被撞得血肉模糊。

期中考试(上)

No.76

考试前一天放学的时候学校要求我们把书桌里面所有东西都清理回家,打扫教室为考试做准备。我书桌里面积累了太多的练习册——是的,很难为情,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买的练习册数量是余淮的两倍,看见别人做什么我就买什么,结果积压成灾。

没有一本好好地做过。后来被余淮教训,每一本练习册的思路都是完整的,时间有限,给自己增加那么多负担,还不如一开始就踏踏实实只专注于一两本。

不过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拎起了我沉重的布袋。

“书包你自己背着吧,这个我帮你拎。你家在哪儿?”

我想我是有点脸红的。

“那个……那个……你要送我回家?”

他一脸理所当然,“废话,你自己搬得回去吗?”

不顾我少女情怀的扭捏作态,他已经大步朝门口走了。

我们俩欢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记了那周本来轮到我们值日。

夕阳暖洋洋的,我发现每次我有机会和他独处的时候,都是黄昏。

很短暂的美好时光,就像太阳很快要落下去。

振华校舍建在繁华市中心,车马如龙,熙熙攘攘的放学大军和来接送孩子的私家车公家车拥堵在一起,我跟着余淮的步伐从凝滞的车流缝隙中穿梭自如,他个子高,步子大,我需要很努力地才能跟上他。

我估计布袋的拎绳很细,正想问问他会不会勒手,凑近了才注意到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明明也不做,都是空白,留着干嘛,扔了算了,这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