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说过,他戴上耳机就没法儿专心,从来不在自习的时候听音乐,所以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

“喂,昨天你就直接把值日推给我,好意思吗?”

余淮没听见,头也没抬,我有点儿尴尬。

“他最近紧张着呢,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们马上就要参赛了。”

朱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了,看着余淮又看着我,眼镜耷拉在鼻梁上,像个老裁缝。

期中考试后,她对余淮的英语资讯百般推诿,但仍能很自然地转过头来问余淮各种数学题。余淮颇有微词,但也都耐心解答了,只是最近两天不怎么爱搭理人,朱瑶的脸色很不好看。没想到,她今天竟然主动来和我们攀谈。

“怪不得,我问他问题,他常常听不见。”

说完,我就在内心骂自己贱。竞赛的事儿还是昨天朱瑶跟我说的呢,我在这替余淮瞎解释什么啊。

何况,他用得着我解释吗?想到这里,我有点儿泛酸。

“当然听不见,啧啧,多专注啊,人家这些牛人的世界,我可不懂。”朱瑶的语气不是很好听。

“你也是我心里的牛人啊,”我礼貌地笑,“你成绩也很好。”

“得了吧,”朱瑶翻了个白眼,嘴角一撇,“我哪能和他们……”

朱瑶话没说完,余淮就摘下了耳机,看向我:“怎么了,你跟我说话?”

“你在听什么?你自习的时候不是不听歌吗?”

余淮刚要回答我的问题就顿住了,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朱瑶。

朱瑶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容,丝毫没有退出聊天的意思。这种多管闲事的样子,在她身上实在很罕见。

“你可得记得我们啊,”朱瑶笑嘻嘻地冲着余淮说,“保送清华了也记得江东父老等着你扶持呢!”

余淮皱皱眉头。

哈哈谦虚着说“我可报送不了清华”自然不是余淮的风格,他外表随和,但从不会灭自家威风;但傻子都看得出他这次备战的确很紧张,平时的“猖狂”全都收敛起来了。

朱瑶那个德行让我噌地冒出一股火。

最烦成绩好的人恶意哭穷。余淮没这臭毛病,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貌似吹捧,看笑话的期待却从每个字眼里咕嘟咕嘟往外冒。

“你自己说过高一的人去参加这个竞赛,除非是天才,否则结果基本上都是‘谢谢参与’,保送北大、清华的概率很低,何必非要给人增加心理压力。”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敬她。

朱瑶爱在余淮他们面前自我贬低,不代表对我这种小角色也客气、听了我的话,她眼皮子一翻,变本加厉地回过来:

“我说的那是别人,余淮是一般人?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天才?保松是正常的,保松不了才是重大失误呢。”朱瑶扶了扶眼镜说,轻笑一声:“耿耿,我可真没看出来,你俩同桌一场,你怎么都不盼着他点儿好啊。”

我气得牙痒痒,可是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回击。

余淮忽然笑了,轻轻地用笔敲着桌子,直视朱瑶。

“你说得对,我的确有可能保送清华,保送不了,我也能自己考上,不过是早两年晚两年的问题,没关系。”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反倒让朱瑶收起了那一脸尖酸的笑容。

“倒是你,”余淮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道,“我从没把你当对手,也不大喜欢你,看样子你也不大喜欢我,彼此心知肚明,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讲话了。”

直到张峰夹着讲义走上台开始讲对数函数,我仍然没缓过来。

朱瑶坐得直直地在听讲——她以前和余淮是一类人,每节课都是他们的自习课,然而现在她在听讲,后背绷得像一张弓,隔着校服我都能想象出那种僵直感。

“你……”我也不知道应该说点儿啥。

“啊?”余淮从那本破烂的秘籍中抬头,懵懂地转过来看我。

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我一时语塞。

如果是我,刚刚也许会被朱瑶气得半死,却不得不给对方面子,只能一边吐血一边在背后和好友把她骂个够,第二天照样忍着不舒服和她不咸不淡地相处下去。

虽然这样的相处本质上毫无意义,可我就是不敢闹翻,说不上到底在怕什么。

我记得我妈说过,占理的人反击后还要检讨和忐忑,这算什么世道。

可惜,这个世道就是会委屈我这样的“占理的人”。

然而余淮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忐忑。他不委屈自己。他可以和所有人相处得很好,却从来都没国珍惜自己的人缘,一需要,他可以抛弃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所谓认可。余淮鄙视一切人际交往上的弯弯绕—“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捅破了又如何?为大家节省时间。”天知道实际上我多么向往成为他。

“呃,”我趴在数学课本上歪头看他,“我就是想说,你刚才说自己要上清华的时候,挺拽的。

“因为是实话。”余淮嘴角弧度疑似上扬,被他硬压下来了。

“嗯,就因为是实话才够酷,”我狗腿子似的点头,“凭啥要瞎谦虚。”

忽然觉得,自打陈雪君的事情之后,我和他就少这么轻松自然的交谈了。不知怎么一切就回来了,像以前。

余淮被我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听歌么?”

“对啊,为什么?”

“心里有点儿乱,”余淮笑笑,“就是有点儿慌,迷茫。可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

他朝前排朱瑶的方向努努嘴。

我却因为一个词摸了电门。

他说,外人。

作为“自己人”,我矜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能继续保持淡定的语气问下去:“为啥?你也会慌?

余淮正想回答,我就听见张峰在讲台前清了清嗓子。

“不想听课就出去。”张峰的话永远很简洁。

后半堂课。余淮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他之前总和我说打游戏到凌晨三点什么的,也不完成是实话—不困的时候,他一直在做竞赛题,游戏只是为了提神。

张峰讲课时永远自顾自,不会去苛求那些趴在桌上会周公的同学,我也不必特意“罩着”余淮。下课时,他像摊粘在桌上的烂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爬起来。。

我从书桌里摸出相机,照例关掉快门声,悄悄地照了一张。

“起不来就别起了,下堂课是历史,你可以接着睡。”为了掩饰我的罪行,我很体贴地说。

“不行,”余淮含含糊糊地说,“憋尿,得上厕所。”

他好不容易支起上半身,忽然转头看向我,半睁着眼睛,凑得很近。

“……你干吗?”

“掐我一下。”

我伸出手,轻轻地拧了他的耳朵一下,看他没什么大反应,就大力地拧了下去。

余淮“嗷”地一声叫起来,徐延亮他们都回过头来看。

“你让我掐的!”我连忙撇清。

“嗯,”余淮打了个哈欠,“这样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确定我现在是真的醒过来了,而不是赶着去尿床。”

“您真是思维缜密。”我嘴角直抽抽。

余淮睡得毛衣领口歪歪斜斜,我下意识伸出手帮他把翻出来的衬衫领口拉正,手指碰到他的脸颊,他一个激灵。

我们四目相对,我的手还僵在半空。死的心都有了。

“我就是看不惯东西不整齐。”我干笑着说。

余淮扫了一眼窗台边被我堆成垃圾山的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手好凉。”

他说着站起身,我讪笑着转向左边,把手搭在暖气上烤,想了想,又转头去看。

那个说自己心慌的少年边走边扯着自己有点儿扭曲的毛衣,消失在教室的后面。

我翻开余淮落在桌上的旧笔记本,第一页就写着“盛淮南”三个字。名字看起来很熟悉,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这个人是比我们大一级的大神,余准的偶像—一以身作则教他不好好复习文言文默写填空的那个。

偶像的物理竞赛笔记本,怪不得,看上去比霍格沃茨的魔法教材还难懂。我正翻得起劲儿,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

朱瑶正冷冷地看着我,发现我注意到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什么东西啊,给我也看看吧。”

“是余淮的,还是不要随便动了。”

朱瑶“嘁”地撇嘴一笑:“得了吧,你不也在翻?”

“因为我跟他关系好啊。”

我脱口而出,看到朱瑶再次铁青着脸转回去,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怎么能这么说呢,真是,真是……

真是太爽了。

用了下午的两堂自习课,我终于赶齐了函数部分的进度,追上了张峰的那辆狂奔的马车。

我忍不住来回翻了好几遍自己亲手做的两天的笔记,轻轻摩挲着页面上凹凸的自己,一种特殊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折合第一堂数学课上就被余淮所鄙视的“抄笔记”不痛,这可是我自己在理解的基础上一点点做出来的学习笔记。

可能我的表情有些变态,余淮看了我好几眼,我没搭理他,骄傲地沉溺在喜悦之中。

然后我,从书桌里翻出了余淮推荐的几本练习册中最简单的那一套,越过前面狗啃一样的空白,直接翻到函数的那一章;在笔袋里挑了半天,将最喜欢的黑色水性笔、演算用的自动铅笔、订正答案用的红色圆珠笔都拿出来放在右侧摆好;最后把一沓草稿纸在桌上横跺跺竖跺跺,确定整齐了才用中号黑色夹子夹起。

“好大的阵势。”

我白了余淮一眼。多嘴。

“我跟数学不太熟,客气客气总归不会错。”我诚恳地说。

“那你们慢慢聊。”余淮嗤笑一声,继续去死盯他的笔记。

我拈起自动铅笔,开始认真阅读第一道选择题。

二十分钟后。

总体来说还挺顺畅,虽然看起来比较难的题我果然还是不会做,但是自己也觉得这样认真学习了之后底气足了很多,做题的时候很愉悦。

然后,我忐忑地去翻练习册后附的答案,看几眼,再翻回来用红色圆珠笔订正。

“早跟你说了,把答案都撕下来拿在手里多方便。”余淮继续头也不抬地找碴儿。

“要你管啊!”我低吼。

我心情不是很好,因为错得不少。我没有停下来研究,而是将所有答案都对完,才回过头细细揣摩。当然,我没忘了把练习册朝左边窗台挪了一点儿,尽量远离余淮的余光范围。

经过分析,所有错题中,30%是马虎算错,20%是审题不认真,还有50%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错的。

提了一口气在心口,现在泄得差不多了。我趴在桌上闭上眼,累得像我家厨房墙角的豆浆机。

生活果然不是电影,我还以为我开始发愤图强之后,上帝会给我安排几个蒙太奇镜头,再次登场时,我就已经很牛

开什么玩笑。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在胳膊上压得冒金星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看清东西,然后我就看到余淮在研究我的练习册。

“给我留点儿面子行吗?”

“我觉得你有进步。”他放下练习册,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真的?”

“真的。”他把练习册合上,“以前你对知识点的掌握都是指令破损的,学会一种类型题后就只能生搬硬套,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现在呢?”我期待地盯着他。

“现在,”他充满鼓励地看着我,“你开始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滚!”

“我说真的!”他笑起来,“这样下去,你进步会很明显,很好。”

“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是什么意思?”我虎着脸,心里却有一丝丝的愉悦。

“让你慢慢来。”

“可是,”我再次苦恼地伏在桌上,“我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都在啃数学课本,还是错了这么多。”

“你就别指望光看书就能融会贯通了,还是要做题才能熟练,毕竟考的都是公式的变种,要在理解的基础上灵活判断。”

“那这是什么?”我指指他下班地下的那本盛淮南的笔记。

“哦,这是从林杨那里借过来的,他亲师兄盛淮南的秘籍。”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凭什么可以只盯着笔记不题!”

余淮用一种怜惜二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我有慧根。”

我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了。

余淮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他的大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学生用的田字方格本。

“朕差点儿忘了,这个是给你的,”他拎着本子在半空中甩来甩去,“来,耿爱卿,跪下接旨。”

“什么事儿啊,余公公?”

“别废话!”他一瞪我,我赶紧狗腿子似的接过来,捧在手里翻开。

密密麻麻的都是公式。引申出来的各种定理、推论和简便算法都是用红色的水性笔标注的,推导过程和适用的类型题则是黑色的字迹。

“昨天晚上临时起意,身边只翻到这么一个空本子。应该对你有点儿用。”

“可你最近不是在忙着……”

“换换脑子而已,花不了多少精力,”他满不在乎地打断我,“高一数学函数部分大概也就这些,这些定理很多是数学教材上没有的,但是做题的时候很有用,节省时间。你最好还是把黑色的部分盖住,自己推一遍,就和你昨晚做的一样。”

我脑子有点儿乱,只是不住地点头。

“还是那句话,以这个为纲领,多做题,你这种脑子,也就别指望触类旁通一点就透了,你还是比较适合训练动物性的条件反射。”

余淮嘲讽我的话我都没听淸,忽然不知道怎么鼻子就酸了。

“谢谢……”我忽然哽住了,说的话都带哭腔。

他愣住了。

几秒钟后,满教室都能听到余淮的吼声。

“耿耿,你是不是脑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