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赖春阳是不是故意的,但是她这招对我们这些爱溜号的学生空前奏效。在一次又一次毫无道理的沉默注视中,正想低头喝牛奶的简单紧张得捏爆袋子喷了自己一脸,低头看娱乐杂志的β则因为徐延亮胳脾肘无意碰到她而忽然跳起来大叫“选C选C!”。

日复—日,我们在赖春阳的训练下,心理素质越来越好,估计以后万一去杀个人越个货,一般的审讯手法甭想从我们嘴里诈出一句实话。

也难怪余淮一直对赖春阳的教学方法吃不消。赖春阳喜欢讲习题,却不喜欢解释。用β的话说,这样洒脱的性格真适合做黑帮老大,赖春阳可能是入错行了。

英语和语文算是余淮的弱项(虽然他的弱项也比我强,好吧,我知道这句说明是多余的),余淮觉得语文成绩需要看命理和风水,但是对英语,他倒真挺上心。我曾经问过他,他说,英语是未来也很有用的一门技术,更何况,他以后想去美国读书。

美利坚啊。我当时看向窗外。那得有多远啊。

可是英语课帮不了余淮。赖春阳讲课的节奏有多慢?慢到连我这种学生都能在她的课堂上开小差,做两道数学题。赖春阳的课堂指望不上,他就指望朱瑶,朱瑶指望不上,他就只能把不会的习题都攒着,每天上楼跑 去找一次林杨。

余淮说,林杨讲题没比赖春阳强多少。林杨英语学得比较早,口语很好,所以做题大多靠直觉和语言习惯。

“那你干吗还问他?反正和赖老师讲的没啥区别。”

余淮严肃地看着我:“区别在于我可以揍他。”

估计连赖春阳那份儿也一起揍了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两声。我不小心把它压在了钢板尺上,因此在寂静的课堂上,这嗡嗡的两声格外响亮。

赖春阳缓缓地看了过来。

她这次沉默是什么原因,我可真的说不准了。

遗憾的是,她这次没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是走了过来。

我是真被她吓傻了,都忘了赶紧把手机从桌面上拿回来。谁让我刚刚跟脑瘫似的,把手机推那么远,全班都在赖春阳的虎视眈眈下静止了,我伸长手去拿手机,完全等于不打自招,所以一点儿都没敢动。

结果就是赖春阳快步走过来,把我的手机拿走了。

“哟,一大早上发什么短信啊。”赖春阳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刺耳过。

全班都回头看向我这个靠窗的角落。

忽然就不迷茫了的赖春阳今天格外好斗,她得意地低下头摆弄,想要翻看我的短信,但是解锁了好几次应该都没按对键。在她折腾的这几秒钟里,我忽然热血上涌,一伸手就把手机夺了回来。

稳准狠。

徐延亮这个二缺居然鼓了两下掌,被β一巴掌呼在了后脑勺上。

赖春阳好像没反应过来,至少在我夺回来后的三秒内,她还盯着自己的手掌呢。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有点儿凝重而悲凉的目光看着我。

漫长而难挨的沉默。

做都做了,我还能怎么样,不硬气不行了,我又不是没理。

你凭什么看我手机?我又没有在课堂上玩手机,只是来了一条短信而已,你有什么权利侵犯我的隐私?你是老师也不行啊!赖春阳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凭什么!

没时间思考了,我微微挺起胸膛,攥紧了手机直视她:

“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站在那里听赖春阳训了五分钟。但是她没有再来抢我的手机,也没有说太难听的话。虽然是挨骂,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件事情算是结束了。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抢完手机就后悔了的我对这个结果感到万分庆幸。 用β的话说,没见过挨训还能笑成这样的。

等我终于坐下了,赖春阳也回到了讲台。她在重新开始讲课前,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谁都不听我的话。

全班都一头雾水,事后简单说,不知怎么这句话让她想起她妈了,赖春阳怎么忽然这么母性。

我低头坚持了大半堂课的练习册。

然后终于等到赖春阳又陷入了自我的世界。

我一边竖起耳朵注意着周围环境,一边把手悄悄地伸进了书桌。

如果刚刚那条又是劝我下载铃声和弦什么的垃圾短信,我就从窗子跳出去。

竟然是"座机”的短信。

我压下嘴角,开心地点开那条短信。

“他生病请假了,谢谢你的关心。我是余淮妈妈。”

靠。

我默默地把手机揣回口袋。

死定了。

虽然为什么死定了我也不知道。

我就是关心一下同学嘛。为什么会心虚?有什么好心虚?为什么他的手机在他妈手里?余淮,你是病得人事不省了吗?为什么!

在我面如土色心跳如雷的度过五分钟和做完十二道选择题之后,忽然手机又振动了两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吓死你了吧大白痴!”

……余淮,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马上又回了一条:“我下午就去。昨天睡太晚,早上实在没起来,就装病了。”

就在这时下课铃打响了,赖春阳说了声“就上到这里”,然后悠悠飘出了教室。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β和简单一起跳到我身边来,徐延亮也跟过来凑热闹。

“我俩还赌你会不会被找家长呢,谁知道你那么快就认怂了。”β不无遗憾地说道。

“而且赖老师居然就这么放过你了。”简单补充。

“手挺稳喔耿耿,那招看得我都呆了。”徐延亮感慨。

“你没呆,我听见你鼓掌了。”我翻了个白眼。

“欸,对了,”简单忽然问起,“余淮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啊?”

我笑了起来。

“哦,他啊,”我很随意地说道,“他说不大舒服,上午就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特踏实。β顿时露出一种诡异的八婆表情,好像我和余淮熟悉得非比寻常似的。

“哟哟哟,就你知道,就你什么都知道。”

对,就是这种表情。

在β所有的表情里,我最爱的一种。

第三十三章别有用心

第二堂是语文课,语文老太讲作文。她发了五六张卷子,每张上面都印着两到三篇这次高一年级期中考试的高分作文,挨篇分析优缺点。我看到了余周周的作文,还有盛淮南和凌翔茜的。

徐延亮竟然也有一篇上榜。我们班的唯一代表,就排在凌翔茜的作文后面。

凌翔茜是我们全年级男生的女神。目前高一年级的男生分为两类,知道凌翔茜是谁的,和非常想知道凌翔茜是谁的。徐延亮在上周五的课间操上刚刚从第二种人晋升为第一种人,所以最近常把女神挂在嘴边。

“哎呀,承让,承让。”

没人夸他,他自己倒是拿着范文赏析的那一沓纸,主动跟周围人各种点头致意。

“真没想到就这么排在女神的后面了,真是,哎呀,没想到。”

“印刷排版而已,又不是说排队娶她你第一,磨叽个屁。”β被他唠叨得不耐烦。

“真要娶她还差得远,”徐延亮毫不自知,自顾自谦虚,“女神那么白,我长得这么黑,以后孩子还不得长得斑马。”

β耷拉着眼皮,上下打量着徐延亮的桶状身材。

“想得美,呵呵,熊猫还差不多。”

语文老太咳嗽两声,徐延亮的—通反击憋在了肚子里。

余周周的作文中规中矩,没什么突出之处。但总归一看就是讨老师喜欢的那种模式议论文,该排比的地方排比,该举例的地方举例,古今中外感动全宇宙的各种论据一堆砌,挑不出啥毛病,但是……怎么讲呢,每一 句都透露出一种很敷衍的态度,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所以分数也就那样,在优秀档的边缘。

凌翔茜的作文却很华丽,形式和文笔都有些特别,剑走偏锋。至于楚天阔,雄厚的蓄势和缜密的逻辑……挺好看的,而且很长知识,反正是我肯定写不出来的那种。

当然,这些优秀作文里没有林杨的,更没有余淮的。这两人都是盛淮南的弟子,文言文默写从来都不填空的那种,能写出啥好文章,余淮作文分数比我还低呢。

至于徐延亮的作文……怎么说呢……很……扯淡……

“有位名人说过,人生的悲剧在于眼高手低。大多数人激动时佛挡杀佛、幻想中睥睨天下,日常生活中却没法儿鼓起勇气和每个周末早上都要拿电钻钻墙的邻居好好谈一谈。”

徐延亮站在座位上声情并茂地念着。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理想与现实”。

简单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什么乱七八糟的,哪个名人,哪个名人?!”

β忽然回头看向简单,露出莫测的笑容。

“我。有意见吗?”

当然,除了徐延亮这篇因为阅卷老师嗑药太多而被评为优秀的作文之外,其他的还都是很正常的。语文张老太告诉我们,以后每次考试后都会把优秀作文挑选出来作为课堂赏析,说着又传下来两张卷子。

“这是高二学年这次期中考试的语文优秀作文,我们挑了五篇最优秀的,你们学习一下,比咱们高一年级的作文写得更规范,啊,我一直跟你们强调规范。徐延亮的作文就太冒险了,考试还是以稳妥为主,所以都认真读一读,看看学长、学姐是怎么写应试作文的。”

张老太嘟囔的时候,我正低头给余淮发短信。

“语文课有作文赏析,刚才我看到你小姑姑龙姑娘的了。”

卷子从第一排向后传,整个教室掀起海浪一样的声音。虽然我不喜欢做卷子,可我喜欢它到来时的那种声音,配合卷子上淡淡的幽默想起,总让我觉得“书海”这个词格外传神。

海浪缓缓朝着我的方向卷过来。

余淮的短信回过来。

“那当然,我们老余家没有一般人。对了,我听林杨说今天不做操了?”

“嗯,今天风太大了,课间操取消。”我回复道。

点击完“发送”,卷子传到我手边,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名字是洛枳。

虽然学姐在校庆的时候给我看过名牌,但是在卷子上再看到这个名字还是让我有点儿陌生感。

高二这次期中考试是材料作文,题目要求根据一段新闻写一篇议论文。新闻讲的大概是除了成功励志学和中医养生学的图书销量上升以外,其他类别图书的人均阅读量都在逐年下降。

另外四篇作文的主题都是阅读的重要性,诸如“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什么的,以此呼吁国人多读书,改变阅读量下降的现状;洛枳的作文,却在探讨为什么成功励志学能够逆潮流大行其道的问题。

说实话,我没太看懂。

可是我看得很认真,因为她似乎写得很认真。

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认真。不只是为了分数。

作文想要得到高分,一半靠才华,一半靠阅卷老师们多年划定的条条框框,才华只有泼洒在那个框框里,才有可能获得青睐。虽然我没有才华,但是我也一直都安全地在那个框框里蹦跶。

只是蹦跶。她却在这个框框里跳了一支舞。看不懂也动人。

我一字一句地读完,语文老太说了什么我没太听,只是深深地记住了洛枳作文里引用的一句话。

“你越功利,世界对你就越神秘”。

不知怎么,我就被这句话击中了。

下课前,语文张老太语重心长地说:“教了这么多年的语文,我心里很清楚,你们没人真正重视语文,因为语文成绩提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语言这个东西啊,有天赋没天赋,有时候真不是努力能弥补的,不只是你们学的那些算来算去的理科需要智商,所以都别瞧不起我的课。咱们振华一直都是理科见长,有些风气我也不好说什么,看看这些文章,待着没事儿自己多想想。行了,下课吧。”

张老太离开班级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韩叙的声音。很罕见,韩叙也会在课上随便说话。

“想不到,振华的老师还都挺有理想的。”

我听不出这话里是讽刺还是钦佩。韩叙那张扑克脸,说啥都跟选择题似的。

当然只有简单还跟个傻缺似的,对韩叙的每一句话都笑出一脸花儿。

课间操取消。我们有了整整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下课前,余淮给我发了个短信说让我帮忙,从他书桌里把盛淮南的笔记拿出来去高三区还给二年级三班的盛淮南。

我找出那本笔记,再次带着敬仰的心情翻了翻,然后披上校服外套走出去。高三区域就在我们高二区的隔壁,但是我需要下到一楼,穿过大厅和行政区才能绕过去。

穿过行政区时途经物理办公室,门开着,我随便往里面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β绷着一脸小白兔一样乖巧的表情,弯着腰站在张平办公桌变,伸出食指指着桌上的练习册,好认真好认真地在请教问题。

我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大好,想吐。

我正看得出神,有人从旁边桌起身,抱着一大摞卷子走出来。

是洛枳学姐,穿着高二的冬季校服,一脸安然。看到我,她愣了愣,反应了一下才微笑起来。

“你头发长长了,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不笑的时候挺冷的,笑起来却很平和,但又好像隔着点儿什么。我说不清楚,像是被她请到她家做客,但你总怀疑实际上真正的她住在墙壁夹层的密道里。

我也不知道这些感觉来自于哪里。我从小就对人有着直觉性的好恶,但是我从来没有执着于去证明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

“学姐,你怎么在物理办公室?你不是文科生吗?”

“是,”她点头,“可是我是物理课代表。来拿期中考试的卷子。”

“不是连家长会都开完了吗?你怎么才来拿物理卷子……”

“其实拿不拿都无所谓,我们班平均分才23分。”

“……有那么……差吗?”

“我也只打了四十几分。应该也不是因为笨吧,”她自言自语,自嘲地笑了一下,“为了节约考物理的时间来复习下一门要考的地理,我们在卷子发下来之前就已经把答题卡都涂完了。”

乱涂的……服了。

她笑笑:“这是振华文科的传统。前辈的智慧。”

怪不得以前张平说过,要是我们班不争气,高二就会换班主任,一旦把他踢去给文科班讲课,他还不如去上吊。

这是尊严问题。张平当时凝重地说。

“我理解啊,你们现在还学理化生不就是为了高三时候的会考吗,反正咱们省高考只考文综,物理学了也没什么大用处。节约时间多好啊。”

洛枳听了我的话,笑了,善意地补充道:“只能说从功利的角度来看,没什么大用处。”

其实我刚才纯粹是在瞎接话,我喜欢她,所以不放过任何套近乎和拍马屁的机会。学姐总是淡淡的,但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认真对待。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就像那篇作文。

“你越功利,世界对你就越神秘。”

“啊?”她愣住了。

“就是你作文里引用的那句话啊!上堂课,我们语文老师发了高二的优秀作文,第一篇就是你的!”

她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却没故意谦虚。

“是吗?你们也会看我们的作文。”

“你写得真好。”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