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次我不能。我心虚,我就是那种还没抢银行就已经在内心坐牢三十年的怂包。我开始想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目光无意中间落在了桌上的转笔刀上。

确切地说,那是一款削铅笔机。这东西是我小学时候就很眼馋的那种,四四方方的,需要额外的工具固定在桌边,铅笔从一头塞进去,一只手在另一边摇动手柄,削个铅笔都削出贵族感。天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羡慕啊,听着同学显摆“这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都塞进去,然后摇动手柄搅一搅。可是我妈不给我买,我妈说,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净在那儿想写没用的,转笔刀能削铅笔不就行了?所以初二的时候我有了零花钱,在文具店看到同款削铅笔机的时候,立刻眼含热泪买了下来。

但是我早就不用铅笔刀了。她难道不应该补偿一下我吗?要求总是得不到正面对待,又无法通过外表建立自信,这会让我越活越窝囊的!她身为一个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独立女性,居然让女儿养成了如此唯唯诺诺的性格,这不值得反思一下吗?但是

但是如果她说人的自信心来自与内涵,要想有底气,先要有成绩,窈窕淑女哪里找,漂亮不如考得好......我应该怎么反击呢?我抱着头痛苦地倒在了床上。嗷嗷嗷耿耿你真是太没用了!你妈妈的人生本来应该更加辉煌的,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你!

咦?我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线生机。我一坐到副驾驶位上,我妈的眉头就拧成了死结。“你几起床的啊,怎么头不梳脸不洗的,这衣服怎么穿的啊,窝窝囊囊的,把衬衫给我塞到裤子里面去!”我忍住内心澎湃的喜悦,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把副驾驶上方的小镜子扳下来,懵懵地照了照。“挺好的呀,我平时上学就是这么穿的。”然后我转头去看她,一半真情一半演技地眼含泪花。“妈,我好想你啊。”我妈瞬间眼圈就红了。车就这样开到了市第一百货公司。

我妈先是带我吃了一顿巴西烤肉,然后就在我几句话引导之下陪我去逛街了。

我当然没有明说自己想要买衣服。只不过表示自己想跟她边走路边说说话,好久没跟妈妈说话了,我们班发生了好多可有意思的事情啦。

百货公司里还能往哪儿走啊,往哪儿走不是商店啊哈哈哈。

我妈居然袋我去了Levi's买牛仔裤,我进门前依旧在装二十四孝,一个劲儿表示自己不要那么贵的衣服,被我妈瞪了好几眼才不情不愿地走近去。

这时候战术二就发挥了作用。是的,我今天穿的是校服裤子,最宽松肥大的运动款,就是为了能在里面顺利套上两薄一厚三条秋裤的。

我觉得Levi's的男款我可能都穿不进去。

“你穿那么多秋裤干吗?”我妈跟着我进了试衣间。

“我冷呀,”我继续装无辜,“这两天多冷啊。单穿哪条都不保暖。”

“那也不用穿这么多啊,”我妈心疼地埋怨,“赶紧脱了两条再试。”

“可是脱了再试的话,买回去以后我还是没法儿穿啊。”

“哪用得着穿这么多,一会儿我带你去买两条薄的。往年也没这么怕冷啊,你是不是生病了?”

买两条薄的买两条薄的买两条薄的……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确定我没有发烧之后,就叹口气开始帮我把秋裤往下拽。

于是我现在有了新羽绒服、新连帽衫、新牛仔裤、新衬衫新绒线衣新马丁靴……

我一再否认我爸联合后妈对我实行了丧尽天良的漠视和虐待,而这一点是我妈现在深深怀疑的。不过总体来说,我的窝蘘废小可怜行为成功地激起了我妈妈内心深处那种“老娘的女儿任何方面都不能比别人差”的好胜心,她恨不得把整座商场都穿我身上。

你说,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说来神奇,那股买东西的冲动和欣喜在我拎着一堆购物袋蹬蹬瞪跑上楼的过程中,迅速地退潮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坐在地上把所以新衣服的标签剪掉,花了二十分钟重新试穿了一遍。

对着镜子照了许久,我必须承认,镜子里面的人依旧是耿耿。只有我自己能看得出一点点区别,可在别人眼里应该不会有任何不同。

本来就不是衣服的问题啊,我知道的。

到底要怎样才能变得更好呢?因为羡慕语文课上文潇潇在发言时引用我压根儿没听过的书中的名言,所以去把她看的书都找来看一遍?因为凌翔茜的滑板裤松松垮垮好看,就匆忙脱下秋裤穿上薄薄的南极人?

那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水果店里明明应该卖三块八一斤的小苹果被不小心放到了五块八一斤的大苹果堆里,一开始觉得自己可有身份啦——然后,发现顾客来买东西的时候,每次都会伸手先把它扒拉到一边儿去。

五块八的余淮曾经对三块八的耿耿说过,你早晚会习惯的。

我也以为我习惯了,没想到沮丧这种情绪时不时还会反复,会披上不同的伪装,有时候,甚至是以希望的面目出现。

比如还是想要变得更好。

我在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再看到余淮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充满活力的样子。

“看样子考得不错?”我一边随着队伍往前走,一边问。

“还行,呀,对不起,”余淮的语气昂扬,一不留神踩了前面同学的鞋跟,“

果然没有出电磁学的问题。”

我笑了:“那太好了。”

“我请你吃饭吧。”

“啊?”我没听清。他的话被大喇叭里面传来的“振华中学以‘勿忘国耻’为主题的升旗仪式现在开始”彻底淹没了。

这位常年主持升旗仪式的姑娘是高一一班的,忘了叫啥,嗓音刺耳得要命,念讲稿的方式比小学生还要声情并茂,真不明白为啥团委老师非让她献声。

“我说,我请你吃饭!”

余淮喊话中的后半句正好赶上大喇叭里的开场白说完,周围同学听得清清楚楚,窃窃的笑声蔓延开来。

正好站在余淮前面的徐延亮顺势接了一句“好的别那么客气!”,虽然很贱,但也给我解了围。

我正要低头装作跟我没关系,就看到前面几排的文潇潇回头看过来。

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化作了笑容:“徐延亮你想得美,就不带你。”

文潇潇眼神一暗。

我完全没有因为觉得有一丁点儿开心,反而愧疚地转开了头。

一整天我都不在状态。

余淮参加完竞赛后极为活泼,上课捣乱下课打球,像是要把前段时间少说的话都补回来。

“你怎么拉?”他满头大汗地坐回到座位上,一边喘粗气一边问。

“赶紧擦擦汗,屋里这么热,一会儿都发酵了。”

“是发jiao不是发xiao,连我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乐呵呵地纠正道,“我问你怎么了,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

“懂个屁,这是少女的忧郁。”

这时,收发室的老大爷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文潇潇是你们班的吗?收发室有人找,好像是你们定的什么货到了,赶紧找几个人下去搬。”

“呀,应该是比赛的服装到了。”文潇潇说。

徐延亮把倒数一、二排所以男同学都点起来帮忙去搬东西,其他还坐在教室里的同学都兴奋了。

即使是每套五十块的衣服,也令人充满期待。无聊透顶的冬季校园。一点点新鲜事都能令人沸腾。

随着一只只大纸箱被搬到黑板下面,连朱瑶这样的学生都没办法继续学习了,大家都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往前面看。

“好啦好啦,别急,”文潇潇最后一个跟着余淮走进门,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我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发,女生报了XS号的先举手!”

余淮正在往座位走,忽然被文潇潇叫住:“那个,余淮,你能留下帮忙把其他箱子都拆开吗?给你剪刀。”

徐延亮也很热情地站起来:“我也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了。”文潇潇摇头,“那个,班长你帮忙维持秩序吧。”

“维持什么秩序啊……”徐延亮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重新坐回了座位。

我叹口气。我竟然成了全班最理解文潇潇的陌生人。

教室里很快充满了窸窸窣窣拆塑料袋的声音。

随着第一个拿到衣服的第一排女生将那套民国女学生套裙抖开给全班展示,屋子里就没断了欢声笑语。

的确不是好料子,不透气 ,到处都是线头,可这么便宜的加个就能拿到这样的款式,文潇潇也真是辛苦了。我轻轻抚了抚衣服前襟的折痕,也不免高兴起来。

淡蓝色的盘扣宽袖上衣,黑色长裙,好心的厂家居然还给配了两只薄薄的长及小腿的袜子。

“哇,弄得我都想要去剪个齐耳女学生头了。”简单赞叹地把衣服往身上比了比。

“是啊,冬天再围条白围巾,一半耷啦在前面,一半往后一甩——”走,游行去,国家需要我们!”β说演就演。

“走!”简单立即搭腔。

我看到在狐狸,立刻本能地掏出相机,摘掉镜头盖儿,开机。

“兄弟们,又有学生闹事了!看我的!兵!”徐延亮一脸凶神恶煞,伸出右手对着β比画开了一枪。

β表情一瞬定格,捂住胸口,眼镜缓缓闭上,朝后倒去。

简单立即上前一步,从背后扶住β。

“阿珍,阿珍,你还好吧?”简单带着哭腔喊道。

这时,徐延亮一脸懵懂地问道:“阿珍是谁?”

β瞬间睁开眼骂道:“当然是刘和珍啊,你个没文化的,你们北洋政府招聘的时候都不看学历吗?!”

我笑着拍了许多张他们三个的照片。韩叙一直低头拆着刚发到他手中的男生服装,全程以一个背景墙的形式桁在画面中。

“你就没点儿反应吗?”β转头指着韩叙,“我们就是为了你们这群冷漠自私的民众牺牲的!”

韩叙缓缓地抬起头,对徐延亮说:“大人,你再补一枪行吗?阿珍好像还没死透。”

男生的衣服款式则是蓝黑色的民国学生制服,虽然裁剪没什么型,普通很肥大,可也像模像样。有心急的男生已经扒下了校服,三下五除二套上了制服的上衣。

比如徐延亮。

“怎么样,是不是风华正茂?”他顺便把那顶帽檐很短的黑色帽子也戴上了。

“你为什么不把扣子系上?”简单低头看着他的肚子。

“系上不舒服,有点儿紧。”徐延亮不好意思。

“报尺码的时候就跟你说过要诚实,少报十五斤有什么意义呢?你看,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β不禁摇头。

“那个,大家静一静,裤子也要试一试的。女生最好也整套试穿。”文潇潇柔弱的声音完全没有办法压制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教室。

“都闭嘴!!!”

余淮的声音把所有人都震了,比他家长会后喊的那一声“妈”更见功力。

“文潇潇有话跟大家说。”他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文潇潇迅速脸红了。

我在最好一排都看得见。

“那个,是这样,”文潇潇清了清嗓子,“星期五就要比赛了,服装的问题这两天必须搞定,所以我说大家最好现在就把整套衣服都试一下,尤其是女生裙子的腰围和男生裤子的裤长,都需要特别注意,有任何问题今天就报给我,我明天就让厂家调换。”

“可是没办法试啊,”徐延亮说,“总不能让男生和女生都在教室脱裤子吧?我倒是没意见……”

“我有意见!”β举起手。

“这……”文潇潇为难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余淮,她那一脸无助的表情让我无比烦躁。

“男生都去走廊换不就得了,”我的烦躁直接体现在我的语气上,“女生就留在教室里呗,这有什么难办的。”

“男生还是去男厕所吧,出门左拐又不远。集体在走廊脱裤子也太行为艺术了,丢咱们五班的脸。”余淮笑着看我一眼。

余淮又是以前的余淮了,重归活动中心,却又算不上多么操劳,并没长一张忠厚可信的干部脸,却能让男生女生都不自觉地听他的。

我在行政楼顶楼的楼梯间窥见的那个忐忑不自信的男生突然就不见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我看着余淮自信地指挥着男同学走出教室,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遗憾。

我抬起相机,把他笑着踢一个哥们儿的屁股将他赶出门的瞬间拍了下来。

镜头稍微往右边偏了偏,将站在他左边正温柔地笑着看他的文潇潇隔绝在了取景框之外。

大家换衣服的时候,我当然不能拍照片,不能便宜了徐延亮。

我将领口的盘扣一颗颗系上,然后向下拽了拽前襟,努力抚平褶皱。

裙子长及小腿,所以下面还会露出一截牛仔裤和我的球鞋,看起来有些可笑。

我收回目光,抬起头。

这不是时光倒流是什么。

虽然教室乱糟糟一片,讲台左侧上方还高悬着象征现代化的一台大电视,可满教室笑语嫣然的民国女学生,依然像时空开错了门。

简单拎着裙子,在教室后部的空地上转了个圈,笑得太美。

我一直在卖力地拍照,β冲过来伸手捂住我的镜头要给我拍一套,被我躲过了。一群姑娘冲过来,在教室后面排排站,对着我的镜头比剪刀手,后来不知道是谁说民国哪有剪刀手,大家又纷纷从桌上拿起书抱在胸前像模像样地扮演民国青年……

我看到朱瑶有些别扭地站在镜头外,虽然顾及我们俩因为余淮而拌嘴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心中的跃跃欲试,露出有些期待的表情。

我不禁莞尔,连她也忍不住了呢。

“朱瑶,你往里站一点儿,我照不到你了。”我朝她挥了挥手。

朱瑶一愣,腼腆地笑了,往人群靠了靠。

“来,大家合张影,我数一、二、三!”我专心对焦、

“喊什么,茄子?”有人问道。

“太破坏气氛了吧?”旁边另一个女生表示不同意。

“那喊自由民主?”

“你傻啊,‘主’字会让我们喊阙嘴的!喊打倒帝国主义,‘义’字是咧嘴!”β的大嗓门响起来。

“这口号也太长了吧?”

就在这时,后门打开了,我的取景框里闯进来一群民国男学生,高矮胖瘦不一,为首的那个人,长着一张我最熟悉的脸。

时间倒退了,时间停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第一眼就看向我,然后笑了。

不知怎么,这个场景忽悠让我想要哭。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像是这一刻,这一刻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和他,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历时中。

“你们女生也太狡猾了,我们也要照相!”徐延亮等人推开愣在门口的余淮,所有人都在教室外面这点儿空地里挤成一片。我笑着狂按快门,眨眨眼,刚刚 那点儿泪意就被压抑回去了。

一整堂课都被这样笑过去了。隔壁班正在上自习,被我们炒到不行,居然跑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教导主任一进门就被我们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才端住架子,疾言厉色地骂了我们一番。

他前脚迈出门,教室里的余淮等人就互使眼色——一、二、三!

“打倒帝国主义!!!”

震耳欲聋的呼声,让还没走远的教导主任差点儿绊了个大跟头。

要我怎么形容张平这个人呢?

由于合唱比赛规定老师也要一起参加,所以文潇潇也给张平定了一套衣服。教导主任派人把张平请回班里来,一转头看到这个年轻班主任居然也穿了一身跟鲁迅先生差不多的蓝灰色长马褂。

教导主任差点儿当场犯心脏病。

她缓过神儿来后,当然把张平也训得跟孙子似的。

等这个老太婆彻底远离了我们的班级,大家都很愧疚地看着张平。然而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教室里面的罪魁祸首,苦笑着说:“怎么着,还舍不得脱了?”

大家面面相觑。

“那就都回座位吧,”他走上讲台,“来来来,机会难得,都回座位上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