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么回事儿!”我急得想咬他。

“那你干吗老是一副心中有鬼的样子。”他说完就大大咧咧地跟着我爸走过去了。

我默默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你就是我心中的那只鬼啊。

这是我吃过的最别扭的一顿饭。

我的拘谨表现和那对一见如故的“父子”形成了强烈对比。他们天南海北地聊,我爸平时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冷落过头了,遇到一个稍微有点儿见地的年轻人就能说得这么热火朝天,我一句话也插不上。余淮反客为主得过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我阻止他来吃白饭,他居然好意思坏笑着对我说:“耿耿多吃菜啊,别客气。”

简直是气死我了!

但是另一方面,心底隐隐尝得到甜味儿。:

你看我爸和他姑爷相处得多好啊。虽然现场只有我有足够的远见,他们还不清楚这次会面的重大意义,但是他们以后回忆起来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

嗯嗯。一定会的。

我正在心里撒了欢儿地意淫,忽然觉得现场一片安静。

“怎么了? ”我懵懂地抬头问。

原来他俩聊着聊着就发现我在一旁一边盯着桌上的一盘菜发呆,自顾自傻笑了很久,诡异至极。

被他俩这样盯得发毛,我起身说要去上厕所。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的谈话出现了分歧,居然争起来了。

“可是叔叔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我不同意,中国古代很多所谓的贤者没留下太多好影响,他们推崇的也就是以终南捷径那种方式入世,错的时候退一步,对的时候进两步,说白了还是投机。”

我愣愣地听着。

这人是余淮吗?他平时是这么有文化的人吗?

“你啊,还是年轻,”我爸笑了,听上去还是呵呵呵的宽和长辈样,但我看得出他是很认真地在对待余淮,“识时务和投机本质上都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程度问题,没必要这么偏激。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人啊, 越是对某些事情知之甚少,越容易形成固执单纯的看法。”

余淮有点儿不服,但似乎也听进去了,正在低头思考。

“您刚才的意思是,偏见源于无知?”他歪着头问道。

我爸忽然问我:“耿耿,你觉得呢?”

我觉得啥?

我本能地看了一眼余淮,不经大脑地点头说道:“我觉得余淮说得有道理,做人还是不要……不要投机,真诚点儿比较好。”

什么叫一句话得罪两个人?就是我这样的。

余淮对我这个水平低下的支持者十分嫌弃,而我爸的脑门儿上,则忧伤地写着一行大字:

“女大不中留”。

回去上课的时候,余淮跟我说:“你有个这么好的爹,这么有思想,聪明,深谋远虑,为啥这些优点平时在你身上都体现不出来呢? ”

他像煞有介亊地摇摇头说:“真是白瞎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反击,只好转移话题:“喂,我们换座位吧,你去坐我的位置,我那里看黑板可淸楚了,就是有点儿吃粉笔灰。你眼睛好点儿了吗?”

他忽然笑了,摇头,说:“耿耿,你真是个心底很好的女生,又单纯。”

节奏忽然从虎父犬女转变成了口头表扬,我有点儿跟不上。跟我爸聊完天后的余淮真是很奇怪。

余淮微笑着看着我,说:“不过上—辈想得多、做得多,下一辈自然就比较单纯没心机。”

他说完,毫无预兆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耿耿,我真羡慕你。”

然后他就回座位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大门口发呆。

“到底换不换啊!”我喊道。

“不换!我坐在门外上课都比你反应快,换个鬼。”

余淮的背影依旧是我所熟悉的,高大宽阔,却瘦,所以走起路来晃悠悠的,浑不吝的样子,永远大大咧咧,永远直来直去,永远阳光。然而某一个时刻,他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没有那么简单。

他那么纯粹,却说,我真羡慕你的单纯,耿耿。

我早就知道他优秀。

但那不是我觉得他离我如此遥远的真正原因。

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我一直坐在他身边,每天十个小时的相处,对他的侧脸熟悉到可以背着画出来,我却并不真的了解他。偶尔会觉得好像多懂得了他一点儿——比如发现他会因为竞赛考试而脆弱不自信,伹也只是 一瞬间的共鸣和亲近,下一秒钟,又回到原点。

在我们的时间轴上,我拥有的都是零碎的断点,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的余淮。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在饭桌上隆重地表扬了余淮。

概括来说,就是考上振华的学生果然不一般,不光成绩好,而且全面发展,很有思想,涉猎广泛,虽然还是年轻稚嫩,但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本来还担心他们争论一番后我爸会有想法,没想到居然是如此高的评价。我听得心花怒放,却不得不绷住,可以表现得很淡然。

我爸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是要落回主题:“耿耿,你要好好跟人家学着点儿啊。”

“嗯,当然当然。”我点头。

我爸愣了。

以前每次他表扬邻居或者亲戚家的谁,我总会皱着眉头臭着脸,用沉默来表达我的不屑。

然而,我爸是个多么可爱的男人啊。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他的女儿终于懂得了他的苦心。

新东方持续了十一天,在春节前结束了。

余淮只坚持了一个星期。

他到底还是不同意跟我换座位。他提前退场那天我像是有点儿预感,频频回头,每次都正好赶上他站起来往外面走。

我给他发短信“你怎么了?”

“尿急。”

“这才多久啊,你就尿了这么多次,也不嫌折腾,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

“你看看我,都好几个小时了,还没上过一次厕所呢。”

他好久都没有回。

等我都快要忘了这回事儿,手机忽然振动了。

余淮说:“当然,懒人膀胱大嘛。”

……他妈的。我合上手机,一边愤愤,一边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你知道吗?和喜欢的人发短信,亲密地互损,却决口不提喜不喜欢这些心思,是特别快乐的事情。

反正我是现在才知道的。

后来余淮退场了才告诉我,他跑厕所是因为他灌了一肚子水强制退烧,烧没退,反而差点儿让膀胱报废了。

余淮到底还是没能用水蒸气熏眼睛这些土办法克服住麦粒肿的生长,发烧住院了。

我朝我爸要钱去买了支小录音笔,开始录老师讲课的内容。当然为了省电,讲笑话、调戏在场同学以及口头连载《死神来了>这些部分,我是没有录的。

我把录音笔和我精心抄录的笔记都放在书桌里面收藏好,给余淮发了条短信。

“你好好养病,我把课堂内容都抄下来了,还有录音,别着急,不会让你错过重要内容的。”

唉,我爸要是知道他女儿这辈子第一个关心呵护的男人居然不是他,得有多伤心啊。

第四十三章意外 (No.238 一

春节到来的标志大概就是我爸开始一批批地往家里搬单位发放的大米、大豆油,代金券、芦柑、苹果、宽带鱼……

我一直都对春节没啥感觉。过去的中国人对春节的期盼大多源于物质匮乏,尤其对某些北方农村地方来说,这种穿新衣、吃大鱼大肉、大扫除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怎么可能不欢欣鼓舞。

小时候还觉得去爷爷奶奶家很热闹,可现在只剩下无聊。春晚不好看,无所亊事,还要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对学习成绩的询问,想想都头头皮发麻。

小林帆蹦蹦跳跳地过来问我:“姐姐,快过年了,你怎么不高兴啊?”

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好好珍惜吧,现在过年对你来说还是开心的亊情。”

小林帆使劲儿点头:“有压岁钱我就开心。”

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淸明节也有压岁钱,那我也会喜欢清明节。”

嗯嗯,你死了就能在淸明节收钱了。我笑着催他赶紧穿好衣服,我们下楼放鞭炮。

小林帆这种蔫儿坏的小孩很喜欢放鞭炮,幸亏我这个姐姐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是也不害怕,所以我爸就买了好多他认为安全系数较髙的鞭炮,让我下楼带着弟弟玩。

安全系数高的鞭炮里,自然没有小林帆最喜欢的二踢脚。

我爸说,每年新闻中都有人放二踢脚炸飞半个脑袋。

“半边脸都不见了,眼睛都塌进去了呢!”

爸你可以不要和颜悦色地跟小孩儿说这么惊悚恶心的话行吗?

我们穿好衣服走出门,把背后我爸和齐阿姨的千叮咛万嘱咐关在了背后。

“你想先放什么呢?小蝴蝶怎么样?”我在塑料袋中翻翻检检,拿出了一个比火柴盒还小的鞭炮,表面上画着黄色的小翅膀。

“这是小蜜蜂。”小林帆鄙视地扫了我一眼。

很快我明白了它为什么叫小蜜蜂。点着火之后放在地上,它会飞速自转着笔直蹿上天,发出的声音像只屁股着火了的小蜜蜂。

一开始我还是心里有点儿发怵,但是成功地放飞了几个简单温柔、不闪火花的小鞭炮之后,我俩胆子都越来越大了。

某些时候,火药味也挺好闻的。

即使胆子大了,我也是很谨慎的。好几次鞭炮点着之后,我们都迅速躲开,可过了半分钟还没有任何动静。小林帆觉得是半途熄火了,急着跑过去查看,都被我拦住了。

“反正袋子里有那么多呢,不差这一两个,咱们不要了,万—出点儿什么问题呢。”我赶紧从袋子里掏出新的鞭炮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儿晚了。小林帆本来想要晚上出来,因为白天放鞭炮不漂亮。我拉他上楼,他不肯,非要最后放几个好看的烟花收尾。

我只好拿出一根像金箍棒一样的细棍子出来。我不知道这个品种叫啥,但是我小时候玩过这个,只要点着一头,指向天空,这根棍子就会像吐痰一样,以每两秒钟一口的速度往外吐不同颜色的烟火。

当然不是会绽放成花的那种,只是一个彩色光点儿,划过—条抛物线,还没坠落,就消失在夜空中。

我小时候一直叫它五彩续纷吐痰精。

小林帆虽然不髙兴但是也没办法,他还是一个很懂事乖巧的小男孩儿的。

我让他呈四十五度朝天拿好这根吐痰精,然后擦着火柴,小心地将朝天空的那一头点燃。

前三口痰都正常,在墨蓝色的夜空中,划过明亮而渺小的光芒。

小林帆仰起脸朝我笑。

可就在这一瞬间,吐痰精突然跟疯了似的,居然从屁股这头,也就是朝着林帆前胸的这个方向,喷出了火花!

耀眼的火光过后,我眼睁睁看着小林帆的脸瞬间被火药熏黑,胸前的羽绒服破了一个大洞,一片焦黑。

他往后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如此突然,在我眼中却像慢动作,大脑一片空白。

掉在地上的那根棍子还在往外喷着火,我冲上去一脚将它踢远,然后转头去查看林帆的状况。

还好,看样子脸上没什么外伤,不会影响外表,只是不知道胸口是不是伤到了。我急得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出门没带手机,我没法儿打120也没法儿通知我爸妈。临近新年,街上的小店基本都关了,举目四望居然一个行人都没有。我绝望地地等了几秒钟,咬牙把他扛起来,背到了背上。

第一下没站起来,直接跪地上了,膝盖在冬天的柏油路面上磕得生疼。 我也分不清我的眼泪到底是吓得还是疼的,反正都看不清路了。

我一路连滚带爬地把林帆背到了我家楼门口,却怎么也没力气带着他上楼了,只能狠狠心将他放在一楼楼道里,然后转身大步跑上楼。

还好我家只是三楼。我像不要命一样地拍门,开门的是齐阿姨。

“耿耿,你怎么了?”她看着门口我的样子,本能感觉到了什么,“帆帆呢?”

“我没法儿带他上来了,他还在一楼,快,快叫救护车,他被炸伤了, 现在昏过去了……”

我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齐阿姨愣了,一向淡然的面孔忽然发了狠,下一秒就用力推开我,疯了一样向楼下跑去。

我本来就没力气了,根本站不稳。她推我的力气很大,我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墙上,眼前一白。

还好没晕。我扶着墙蹲下,晃了晃脑袋,视野中的金星缓缓退去,终于又能看清东西了。

第一个看见的是我爸的拖鞋。

他蹲下来下来,摸着我的后脑勺问,耿耿,你没事儿吧?耿耿?耿耿?

我忍住心里的酸涩,对他摇摇头。

“爸,赶紧叫救护车吧。林帆……”

“我听见了。叫救护车没我开车快,耿耿,你在家里等等吧,赶紧躺一下,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我现在送他去医院。”

他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爸!”我本能地拽住了他的袖子,想解释一句不是我的错,又忍住了。

不合时宜,就不瞎耽误工夫了吧。我爸会信我的。

我爸扶我站起来,然后回屋拿了车钥匙和钱包、手机,就匆匆下楼了。

我看不清他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我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是因为头晕还是因为泪水。

我回家洗了把脸,窝在沙发上闭眼睛歇了一会儿。后脑勺还是很疼,不过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我没防备,撞得太狠了。

虽然委屈,可更多的还是很担心林帆的处境。

我想了想,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平时我妈常常打断我说话,直接跳到结论——就是训我——但是这一次,她在电话那一端很冷静地听完了我的话。

也许是因为,我没告诉她齐阿姨推我的事儿。

我妈妈冷静地说:“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那孩子怎么样了。”

她说会给我爸打电话,然后去医院看看。

“我知道情况了后会马上给你打电话的,别担心。”

我呆坐在床边整整一个小时,其间接到我妈妈一条短信,说她也赶到市一院了。

“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严重外伤,但孩子还没醒。别担心了。今天晚上你爸和他妈可能都要陪护,你过来跟我一起住两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