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看了看还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的余淮,问:“你想坐哪儿?”

“你管我,我坐哪儿不行啊。”

有毛病啊你逮谁咬谁!我白了他一眼,不搭理他,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然后,他就坐到了我右手边。

和以前在班里的时候一样。以后也许再也不会了。

我还没来得及咂摸那心底刚泛上来的喜悦和伤感,徐延亮和β就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左手边。我瞪了β一眼,她凑到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你得体谅我,如果我再给你俩也创造机会,那我和徐延亮就真的要被现实逼成一对儿了,你忍心吗?”

电影很快开始了。我无比懊悔地发现,跟他俩坐在一起看电影真是个错误。

“金城武真是好看啊。”β一边吃爆米花一边感概。

“得了吧,都是盲目跟风。”徐延亮指着屏幕,“你仔细看,他某些角度比我还丑呢。”

“徐延亮,我是真的欣赏你这种舍身也要把对方拉下马的精神啊。”

过了一会儿,徐延亮又说:“我听说张艺谋和章子怡谈过恋爱,因为章子怡长得特别像巩俐。”

“真的吗?”β的语气非常心不在焉。

“谁知道,当事人肯定不承认啊,要么解释说是特别尊重的前辈,就是‘特别好的朋友’,切。欸,你相信男生和女生之间有纯洁的友谊吗?”

“别人说不准,你肯定跟谁都特纯洁。”

“你凭什么这么说?”

β哈哈大笑:“凭你的长相。”

听着他俩一来一去的相声表演,章子怡扮演的盲女在黄叶林中死去的凄美镜头居然也能让我看笑了。

后来这部电影我已经不清楚内容了,章子怡到底死了几次,为什么一直死不了?她到底喜欢刘德华还是喜欢金城武?我一个都记不得。

我只记得,中间我好多次微微偏过头,用余光悄悄地看余淮,不敢动作太大,怕他看到。

电影院黑暗的环境是天然的保护,和明亮的大屏幕相比,我的目光是太过暗淡的存在。

可还是会好奇。他知道我在看他吗?他知道我为什么在看他吗?

余淮,你知道吗?

电影结束后大家真的饿了,出门就打了两辆车奔赴我市最近很红火的巴西啤酒烤肉城,开了个小包房。

我第一次吃这种自助烤肉,大厨每隔一段时间会拿着一大串肉走过来,给每个人的盘子上削下来一点儿肉,新奇又有趣。

“耿耿,以我们吃麻辣烫的经验,我知道,你肯定是女战士,你一定要保留实力吃到第二轮,大虾都是最后才上来的,千万别用错战术!”β大声嘱咐。

“滚!”我瞟了一眼没忍住笑的余淮,“我明明吃得很少!”

徐延亮忽然建议大家来一打啤酒。大家面面相窥,都觉得这个建议太大胆了,却又有那么一点点跃跃欲试。

“徐延亮,你可减减肥吧,再喝啤酒肚会更大的。”简单比较胆小,试着劝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减肥?”徐延亮一拍肚子,“我吃这么胖容易吗?花了家里多少钱呢!我凭什么减肥?”

“徐延亮今天终于说了句人话,”β兴奋起来,“不多喝,反正就是为了气氛,喝完了嚼口香糖不就没有酒味了嘛!”

“嚼口香糖是用来掩盖烟味的。”常识之神韩叙同学终于忍不住抚额了。

“我同意啊,”余淮忽然开头,吓了我一跳,“庆祝耿耿叛国!”

“余淮,你太偏心眼儿了吧?还有我啊!”简单拍桌子,怒道,“好啊,服务员上酒!”

是谁说的“只喝一点点”?

那现在像哥仨好一样抱在一起唱歌的三个蠢货是谁?

简单酒量极差,β比她好点儿,徐延亮则是比简单还差,极为丢脸。

而我居然是个女中豪杰,只是跑厕所太勤快。肯定是我老爸老妈的优良基因起了作用。

即使酒量好,到底还是微微头晕了。只是理智还在起作用而已。我拿起相机给那三个大呆瓜照了好几张照片,又拍了几张靠在墙上闭着眼睛的小白脸韩叙——他的确是越喝酒脸越白。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余淮。

余淮本来就是小麦色的皮肤,喝了酒以后简直就是一个关公。

我看这抱头痛苦的简单和β,忽然理解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叔叔阿姨。在带卡拉OK的包房里唱完歌喝完酒,这些叔叔阿姨很多都会三三两两地拉着彼此的手倾诉哀肠,陈年旧事都翻出来絮叨,每每面对这种场面,没喝多的大人都会特别痛苦。

小孩子们懂什么,不管家中大人喝成什么样了,我们关注的都是自己的游乐,从来没发现,有那么多秘密和故事就从身边溜走了。

我放下相机,静静地看着在一旁陷入沉思的余淮,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问,余淮,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耿耿吗?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是不纯洁的那种喜欢。

你愿意告诉我吗?因为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比喜欢自己还喜欢。

然而我只是走过去,和简单、β抱在一起哭了。

在余淮的要求下,服务员拿着我的相机,给我们六个毫无仪态的高中生照了一张合影。

β忽然大声喊起来:“去他妈的成绩,老娘是为了你们几个才每天去上学的!”

简单呜呜呜地哭着说:“不管是不是还在一个班,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却说不出话。我讨厌离别的场景。我连我爸爸妈妈离别的场景都记不住。

忘记悲伤的事情,是我的特异功能。

我只是侧过脸去看余淮。

是我都错觉吗?是他的脸太红了,还是他真的眼圈红了?

我们这座森林腹地的北方城市,夏夜总是清凉的。白天的暑气随着太阳下山渐渐散去,夜色下,满是晚风带来的温柔凉意。

我们几个从饭店出来,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一开始还能听见β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迷迷糊糊中走过几个路口,再一转身,身后却只剩下余淮。

“别担心,他们打车回家了。”他看出了我的紧张,解释道。

……说好了做一辈子朋友呢?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我必须承认,自己有一点点晕了,可是不妨碍,我还能走直线。

“我送你回家吧。”余淮说。

他似乎醒酒很快。而我内心突然有种盲目乐观的奇异感觉,好像自己这样醉醺醺地回家,完全不需要担心挨骂一样。

这种感觉到底是谁给我的呢?啤酒,夏天,还是余淮?

他就走在我身边,奥尔我犯头晕时或者过马路时,就拉着我的胳膊,轻轻地,像是怕吓着我。

“我真喜欢夏天。”我说。

“嗯,我也喜欢。”余淮说。

“我觉得呀,”我侧过脸朝他傻笑,“如果真的会有世界末日,末日那天,一定不会在夏天。”

余淮温柔地看着我,安静地听这我胡说,没有打断,也没有不耐烦。

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依稀记得说了些什么,但是应该没有什么不该说的。

我们尴尬地面对面站着,最后还是余淮说:“耿耿,加油。”

我突然问他:“你希望我学文吗?”

“你应该自己做决定,这事关你的前途。”他说。

所以你一直都没有问过我一句,是吗?

“我就问你。反正我现在都选了要去学文了呀,你可以说了。”

很久的沉默之后,余淮抬眼睛看着我。

“曾经,”他慢慢地说,“我有过很荒唐的想法,你没办法学理,我就去学文好,反正我学文肯定也比你学得好。”

我愣住了。

他说完,如释负重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会这么想。不过就是想想……总之,耿耿,加油。”

他笑着跟我道别,没有等我说出一句话,就转身大步离开了。

少年的身影没入夜色中。

这句话就够了呀,我笑着想。

末日不会在夏天来临。

因为夏天是最好的季节。

夏天让我盲目地相信,即使一直这样在马路上晃荡下去,喝了酒,不回家,作业忘了做,考试没复习……也没啥好担心。

天光悠长,夜晚风凉。

反正废物和学霸坐在同一桌,过着截然不同的每一天,却能一样开心。

青春就是这样吧,谨慎珍惜还是放肆恣意都一样,反正不管怎么度过,最终都会遗憾地明白,这段好时光,到底还是浪费了。

这个夏天过去的时候,又一个新学期来临了。

我走进振华的时候,操场上的人山人海和去年的此时一模一样。墙上连绵的红榜边,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在这里相遇。

有个新生不小心撞到我,羞涩地笑着说:“学姐好。”

我也是振华的学姐了。

我走进教学楼,习惯性地上三楼,拐到五班的位置,推开门,走进去。

文潇潇等人已经不在班里了,可我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简单。

简单说:“我是为了我们这些朋友才在最后关头改了志愿留在五班学理科的。”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韩叙。

放屁,友情才没有那么大力量。

我走过去,面对最后一排的余淮。

“你怎么……”他目瞪口呆,“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没有啊,”我背着手,笑眯眯地说,“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什么?”

“余淮,我们以后一直坐同桌好不好?”

他迷糊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地亮起来。

那是我在余淮脸上见过的最激动和喜悦的表情,男孩笑得毫不设防一直点头,点个没完。

前途和他都未必能回报我的任性。

但是这一刻就足够了。

青春就是这样,好得像是无论怎样度过都会被浪费。

那么,不如浪费在你身上。

我和简单、β一起爬上了行政楼上面的天台。好久没开启的铁门只能撑开窄窄的一道,我们侧身挤了过去,蹭了满校服的灰。

β说,她觉得这个角度看毕业典礼是最好的。

又一年的高考结束了,等操场上的这群人离开,我们就是高三生了。

熬了两年,我们终于站在了振华的权利定点。

这种感觉格外奇妙。曾经我是那么恐惧这个大怪物,报到的时候,每拍一张照片的感觉都像是心不在焉的游客。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它盛名在外,在它发现我的底细之前,我要先在心理上拒绝它。

然而今天,我可以大大咧咧地跟着出租车司机说我是振华的,不因为自己的成绩而心虚,也坦然接受司机对振华的赞美。对夸奖与有荣焉,对诋毁同仇敌忾。

我已经是振华的高三生了。

这种典礼的议程总是繁杂冗长,我关心的只是洛枳学姐做升旗手的事情。

高考她依旧是第一名。简单和β得知我居然一直都认识这么一位文科大神却还是窝窝蘘蘘地在五班学理之后,都表示我这个人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

“你去学文就有大神罩了啊,平时多熏陶熏陶,怎么也能考个不错的地方,你待在这里学理,怎么想的啊?”

被β这个对待人生比我还草率的人训,真实岂有此理。

余淮适时地把话抢了回来以示清白:“这真的是资质问题,我已经够牛了,近距离熏陶她两年了,也没熏透啊!”

结果又变成他们全体哈哈哈哈哈了。

“那个就是吗?”β指着站上升旗台的女生。

我眯着眼睛:“太远了看不清嘛,你选的什么破地方。”

“为了着眼大局!一看你未来就当不了官。”β不满。

很快,扬声器里主任的声音证实了我们的猜测。升旗手是洛枳。

“那盛淮南呢?升旗台上的另一个男生是盛淮南吗?”简单不关心什么文科大神,她只关心帅哥。

“不是,广播里提的不是这个名字。”我摇头。

“哦。”简单垂下肩,不说话了。

β消息灵通得多:“好像说这次盛淮南考失手了,没拿到第一。不过也无所谓了 ,考砸了也照样该进哪儿进哪儿,何况我听说他半年前就拿到保送机会了。”

整个仪式都无聊透顶,我们三个本来以为能通过观摩前辈们的热血青春来鼓励自己,为即将到来的高三打气,没想到,过程如此平淡无奇。

唯一的亮点,竟然是洛枳做升旗手做砸了。

不知道她到底在紧张什么,竟然把国旗升得像只兔子一样,一蹦一蹦地蹿上了旗杆顶端,全场哄笑,我们三个也笑成一团。

“学习好的人好像都有点儿肢体不协调,”β说,“你看你学姐,升旗都升不好。”

我自然要为我学姐找回场面:“高考又不考升国旗。”

“走啦走啦,回班去,我要有卷子没做完呢,下午就讲习题了。”简单已经往回走了。

β和我对视一眼。

叫简单出来看高三毕业典礼也是希望她能分分神,高三就要来了,她必须打起精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