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淮对于我主动让位出去看书的行为给予了赞扬,称我高风亮节。

这时候,简单也站起身,说:“耿耿,我和你一起去。”

我以为β也会蹦蹦跳跳地跟着我们出来——行政楼顶楼的小平台已经快要成为我们仨的据点了——可她回头看看我们,特别朝我露出一个叹息的神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抱着文具在走廊里并肩走的时候,简单忽然问我:“耿耿,你为了余淮才学理,现在后悔吗?”

“我才不是为了余淮才学理的呢!”我回话速度极快。

简单抿嘴笑了,不知怎么。周身的气质是那么沉静,沉静得陌生。

我越来越不认识这样的简单。虽然曾经她远没有β疯癫大胆,但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热情又善良,有点儿胆小,爱看偶像剧,爱哭,比我还笨。

反正不是现在这样,笑不露齿地沉默。

“可是我后悔了。”简单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说。

我想到那句暗语一样的“得天独厚”,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们终于走到了行政区的楼梯楼,我先上了几步,发现简单没有跟上来。

我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几级台阶下,仰着头,红这眼圈看我。

“耿耿,补课一结束,我就要转去文科班了。”

简单的名字和我一样,是她爸妈的姓氏的结合。当然和我不同的是,她爸爸妈妈一直好好的,很恩爱。

“我爸妈一直特别宠我,我想做什么他们就由着我做什么。不过我也挺乖的,从来不胡闹。我小时候就想,等长大了,要跟找到一个比我爸还好的男生,然后和这个男生初恋就结婚,跟我爸妈一样白头到老。”

简单真的很简单。她相信从一而终,天荒地老。所以她小学认识β。β就会做她一辈子的好朋友;所以她小学前就遇到了韩叙,韩叙……

我的思路断在了“韩叙”两个字上。

“你们平时,会不会觉得我追着他到处跑,特不要脸啊?”简单早就不哭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会笑。

她早就不是那个一被我们拿韩叙的事情臊,就会脸红地到处打人的小姑娘了。

我摇头:“怎么会。”

简单从不胡思乱想,从不患得患失,从没说过我喜欢你,从没让韩叙为她做过一件事,但也从没怀疑和动摇过。

她对韩叙的好,只会令人羡慕。

简单的爸妈从没逼迫简单去学过任何才艺:舞蹈、唱歌、奥数、英语……然而凡时简单有兴趣的,他们都会大力支持。

比如简单上学前班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面的古代才女素手执墨,皓腕轻抬,镜头下一秒移到一篇娟秀的蝇头小楷,旁边的风流才子不住带你头,好字,好字……

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喊,妈,我也要学书法!

简单小时候一直不懂的一个道理是,才子看重的往往不是字,而是写字的那位姑娘的脸。

于是简单就开开心心地去少年宫学书法了,手腕上绑了两天沙袋就累得大哭,发誓再也不去了。爸妈劝她再坚持几天,学习总有个过程,不能怕吃苦。

这几天里,简单遇到了韩叙。

趴在玻璃柜前浏览少年宫学员获奖作品的时候,小小少年指着一副龙飞凤舞的大字说,这是他得奖的作品。

好字啊!好字!

简单拖长音,十足十地像个要泡大家闺秀的风流大少。

小少年却白了简单一眼,好像被她这种一看就没什么品味和鉴赏力的女生夸奖是特别丢脸的一件事。

如果真是这样,当时为什么要对人家陌生小姑娘说那副字是你写的?

韩叙果然从小就不可爱。我心想。

总之,简单为了学闺阁小姐的字而来,却在这一天,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个会写字的大家闺秀。

韩叙到底好在哪儿呢?

一段感情是没有办法理解另一段感情的。比如我理解自己为什么喜欢余淮,却不明白简单为什么喜欢韩叙。

一个从不吝惜自己的赞美的小跟班,和一个从不稀罕听小跟班赞美的“大小姐”,简单和韩叙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喀什的呢?我完全没有头绪。

好像就是青春期开始的某一天,被开了几句玩笑;又是某一天,把偶像剧里拽兮兮的男主角幻想成了韩叙……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特殊的纹理,简单的纹理中,镶嵌的是关于韩叙的细枝末节。

有些事情讲出来是会被听众骂成犯贱的。比如简单咬着牙决定为了前途应该去学文科,韩叙也没挽留,只是在吃完烤肉喝完酒道别的时候,说了一句,以后再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于是去年那个夏天的夜晚,简单回家就跟爸妈说,她不要学文了。

人是不是都有点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潜质?付出一千一万,只得到一句叹息,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简单早就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第一时间考虑韩叙。也许因为我高一才认识余淮,所以偶尔看到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还是会不满。而简单从小就屁颠屁带你地跟着韩叙,“为他好”都养成了习惯,是她成长的一部分,那么自然,都不需要停下来想一想。

不需要韩叙回应。看到汉语一帆风顺时的开心,她自己也开心。她把自己的那份开心当成这段感情的报酬。

“后来我懂了,”简单笑着说,“他喜欢我对他好,但是他不喜欢我。”

“他怎么会不……”我本能地脱口就去安慰她。

“我知道的。”简单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总是会笑电影和偶像剧,在那里,不该被听到的谈话总是会被听到,不该被看到的相见总是会被看到……

我不知道简单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翘了体育课,趴在桌上睡觉,醒来时发现全班的人都走光了。韩叙的宝贝练习册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不小心抖落了里面几张夹着的字条。那时韩叙平时和贝霖的聊天。简单在韩叙身边坐了那么久,从来没发现韩叙和贝霖有过什么交流。

简单在贝霖刚来班级不久的时候说过,这个人不想我和β反感的那么冷漠,平时偶尔也会跟她讲讲话的。

讲话的都是韩叙。

简单是个心思如此见到的家伙,她以为贝霖和我与β一样,慧眼发现了她对韩叙的小心思,故意用这种话题来拉近关系,所以就一股脑儿地把她所知道的韩叙的那些辉煌和糗事都倒给了贝霖。

贝霖是多么聪明的姑娘。

在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里,她装作对韩叙一无所知,说出来的每句话却都“无意中”命中韩叙的喜好和往事。

所谓一见如故。

像是老天爷怕简单不够死心一样,当她绕过体育场背阴处,就看到了韩叙和贝霖,躲开了自由活动的众人,坐在台阶上聊天。

贝霖说,她很羡慕简单。

简单不知道贝霖的真实生活倒底有多糟糕,导致连她这样的也可以被羡慕一下。

“她和β她们都很令人羡慕。我羡慕这些在某方面得天独厚的人。余淮聪明,简单家庭幸福又单纯,β可以去北京占分数线的便宜,耿耿家里好像很有钱。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命运。但是,有时候,真是很羡慕。疲惫的时候总想要找个人说一说,好像这样就有勇气继续独自加油下去了。幸亏有你。”

贝霖不爱说话,不代表她不会说话。

简单看到韩叙轻轻地拍了拍贝霖的肩。

韩叙说:“我跟你是一样的人。简单她们的生活,羡慕不来,你和我,我们只能靠自己。”

“她们”和“我们”。

简单发现,原来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韩叙

她知道韩叙有洁癖,知道洁癖来源于小时候亲戚家的斗牛犬湿乎乎地强行“法式深吻”过,却不知道那亲戚有钱有势,他哭了半天,父母据理力争,姑姑却轻蔑地不理会,只顾安抚自己家的狗;她知道韩叙学什么都能学好,却不知道她在少年宫书法班玩票,说不学就不学了,韩叙却不敢浪费一分钱的学费……

曾经简单以为韩叙不爱讲话。

后来她才知道,韩叙只是不爱和她讲话。

简单在背后静静看着,两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直到她离开也没有。

这世界上的爱情有时候一共也就那么多,一些人得到了,一些人也就失去了。

简单在树荫下独自坐着,将几张密密麻麻的字条看完。

蓝色的字迹是韩叙的,简单一眼就能认得出。

真的是好字啊,好字。

“高三再去学文,还来得及吗?”

简单歪着头,盯着窗外的树,说:“来不及也没办法了。”

“你不用为了躲着他俩就跑去学文啊,跟张平说一声,调换座位不就行了?你跟朱瑶换换,朱瑶肯定特别乐意和贝霖离得近一点儿,她特别关心贝霖是怎么学语文的……”我还在想着办法。

“我真的很后悔选了理科啊,”简单笑,“所以学习特别努力,希望能补救一下。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爸妈,他们这么信任我,我次次考试都排在四十多名,他们从来没骂过我一句。”

简单的努力我和β有目共睹。中午去校门口和小商贩交涉的人变成了我们俩,只是为了帮简单在午休时多挤出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好。

她缺觉到了会一脚踩去水盆的地步,成绩却没有一丁点儿好转。我们都知道简单不是这块料,而且坐在韩叙身边的日子只会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四十五分钟的自习课,她到底学进去了多少,可想而知。

“狗男妇。”我到底还是气不过。

虽然关于韩叙和贝霖的事情,我和β早就知道了,也始终避免在简单面前提起,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

“才不是呢,”简单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一直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怪任何人。他又没许诺过我对他好他就会娶我,他有什么错呢?”

我们谁不是这样呢。

“一厢情愿,就得愿赌服输。”简单说。

学文科于她而言,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简单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她想去自己一个人走一走。我坐在台阶上看她离开。

走到一半的时候,简单突然转过身,笑着说,“耿耿,我去文科班了,我们也永远都是好朋友。”

“废话。”我皱皱眉。

她嘿嘿一笑,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句话我记得。一年前,在巴西烤肉城,喝多了的简单和β抱在一起哭,简单突然这样朝我们喊着,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稀里糊涂地就掏出手机,给余淮发了一条短信。

“你说,我学理科是不是个错误?”

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这种行为太矫情。简单让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可她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乐意。

愿赌服输。

行政区的顶楼没有比教室里凉快多少。我看了三页例句,大脑实在是不愿意工作,气得我只好扔下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屁股。心烦意乱的我站在小平台上四处看,无意中发现一面墙上刻满了刚毕业的那批高三生的涂鸦。

“谁得笔下能盛开一朵朵雪莲,却画不对双曲线的对称轴。”

“楼主真矫情。”

“画雪莲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

“双曲线对称轴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

“楼上你画的那是啥,双曲线在哪儿?”

“楼主不是只想画对称轴吗?要啥手表!要啥自行车!”

这片涂鸦拯救了我的心情。

有人在抱怨成绩,有人在指名道姓骂某班的某某,有人跟着骂,有人帮某某回骂,有人说毕业了一定要去海男家喝到酩酊大醉,有人在许愿,有人在承诺。

很多年后他们还会记得吗?那些许愿都实现了吗?那些烦恼回头再看会不会觉得特别可笑?

在时间的河流里,有多少人刻舟求剑。

不管他们有多少未完成,时间依旧稳步向前,将他们通通赶出了振华。墙上还有大片的空白,或许是留给我们的呢。

我看得津津有味,从仰头读到弯腰,最后蹲下来。

背后的大窗子有着十字棱角,夕阳透过窗照进来,也在留言墙上留下上长下短的倒十字阴影。那些字迹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阴影中看到了很轻的一行字。

字迹很新很新。

“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

霎那间很多瞬间像脑海中被不小心碰掉的照片,我来不及去捡,只能看着它们从眼前生蔌蔌落下。

升旗仪式上,洛枳目光的方向。

校庆上,她突然断掉的那句话,和此时头顶上主席台的广播里传出的“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

她想要翻看的那本笔记,脸上缓缓盛开的表情,试探性的“对了,你……你知道怎么走吗?他在三班。用不用……用不用我带你去?”

和窗台上笑着说的那句:“耿耿,其实我很羡慕你。”

眼睛里的泪水让我有点儿看不清楚那行孤零零的字。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至今也不是很熟悉的学姐哭泣。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也许是因为简单,也许是因为我自己。

我们从小得到父母的爱,太过理所当然。无条件的获得,最终惯坏了我们,在得知有些感情也需要自己争取,更需要听天由命,甚至会求而不得的时候,就通通慌了神儿。

高三开学报到的那天,简单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韩叙一开始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戳了戳坐在前面的徐延亮。

“简单请假了?”他问。

徐延亮摇头,故作惊讶:“啊?你不知道啊?简单去学文了呀!”

β可没那么客气,她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韩叙,很大声地说:“我们这种得天独厚的人去干吗,干你屁事?”

从来都波澜不惊的贝霖在最后一排缓缓地抬起头。

足有半分钟的沉默之后,β一梗脖子,转回头去。闹哄哄的班里,这一幕像扔入河中的小石子一样沉了下去。

简单依旧常常会来在好我和β聊天,学文科依旧很累,第一轮复习相当于把个门科目都从高一的内容开始重讲一遍,在几轮复习中属于速度最慢也最全面的一次,简单自然很珍惜这段时间的学习机会。但是再累也比面对令人头痛的物理公式要简单一些,她至少咬牙背诵,不至于尴尬地面对卷子上的空白。

好歹充实。

“你不知道文科有多变态,”简单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政治老师话超级多,而且全是车轱辘话,用A来证明B,用B来证明C,但是A成立其实是建立在C的基础上的,话都让他说尽了……”

“我们知道,”我打断,“我们好歹也是学政治学到高三的人,政治还没会考呢,我们也在学。”

“对哦……”简单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我说真的。我以前在外国人写的书里面看到过马克思写给恩格斯的信,马克思自己都说,只要是他搞不清的事情,他就会说这事儿是辩证的!”

简单刚学文科的兴奋劲儿一时半会还过不去。不过,文科生的生活的确让我和β听得津津有味。很多事情,比如十月份的神舟六号上天,中共十七大召开,对我和β来说就是一则新闻,对简单他们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神舟和十七大都意味着更多的材料论述题,酒泉发射基地的地理坐标和周边区域的地貌特征要好好背,十七大的主要会议精神能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哪些观点相结合、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需的哪些条目又相互印证……

我和β面面相觑,看着简单吹沫横飞地抱怨着,但也能听得出,这些头头是道的抱怨,背后都是已经入门了的喜悦。

她已经走上正轨,辛苦,却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