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没抬头。工作室开起来整整一年,我都没有回过学校。

坐在我前面的一对小情侣一直在讲年底世界末日的事,小伙子说到玛雅人算历法只算到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因为石板上写不下了,女友就咯咯笑,特别给男友面子。

我在后面听着,不知为什么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世界末日那天,正好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反正是冬天。冬天那么悲观的季节,毁灭了也无所谓。

可是不能在夏天。

耿耿同学很早就说过的,如果世界真的会末日,那一定不是发生在夏天。

这句话的记忆漂浮在摇晃的街灯和扭成一团的霓虹灯中,被街上飞驰而过的车扯远,又飘回来。

那时候的我,应该是喝醉了吧。

医院的走廊里依旧飘着让我习惯性腿软的消毒水味儿。我虽然从小是个病秧子,但没住过院,家里人身体也大多健康,所以对隹院处的印象停留在美好的电视剧里。整洁肃穆,装饰得跟天堂似的,来往的医生护士都是一身整洁挺括的白制服,病房里窗明几净,白纱窗帘会随着风飘荡,病人孤独地躺在单间里,身上的病号服松垮有型,病床边有大桌子,花瓶里插着不败的鲜花……

可惜林帆住的不是这么高级的病房,一个大开间里面六张病床,而且很吵,家属们进进出出聊着闲话,放暖水瓶也能弄出好大动静;病房里没有鲜花,倒是常常弥漫着韭菜合子的味道,每张桌子上都堆满了杂物;脸膛紫红的大爷身着病号服却敞着胸露着怀,趿拉着拖鞋坐在床沿儿上呼噜呼噜吃西瓜。

每次进病房,我都会一个头两个大。

“你赶紧出院吧,我要受不了了。”我进门就冲着林帆说。

他已经能坐起来玩iPad游戏了,看到我进门,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爸从门外提着暖水瓶进来,我转着催他赶紧回家休息。

“老来值夜,最近没耽误你的生意吧?”我爸问。

他和我妈都这样,像是记性不大好,每天都问一遍的事情,还总是“最近”“最近”的。

“非常耽误,”我瞟了一眼还在打游戏的林帆,“唉,说你呢,还不起来给我唱首《感恩的心》?”

林帆哼了一声:“你最近又没有外地的生意,有什么好耽误的。”

“怎么不出差?”我爸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笑眯眯地问:“没生意了?”

我无语了。

“你怎么一天到晚老盼着我公司倒闭啊。”

我知道他关心我,可是每次问出来的问题都让我火大。

“最近的几个客户都是咱们本市的,不用去外地拍。”我解释道。

林帆坐在床上喝汤,我爸非要拉我出去转转。

“医院里有啥好转的,”我和他一起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到处都是病菌。”

“你老大不小了,也考虑考虑实际的问题。”他直奔主题。

“比如呢?”

我爸叹口气,一副很不好开口的样子。

“你看林帆,女朋友都交过两个了。”他似乎觉得这样说已经是最委婉的方式了。

林帆,我能和他比吗?

前几天晚上,我趴在床上睡到一半,隐约听见他在悄悄地和女朋友facetime(视频聊天),远程指导女朋友修电脑。女生不知道是装笨还是真笨,一点点简单的操作都要林帆教,两人个腻腻歪歪了足足有半小时。

“你怎么什么都会有呀,”女生嗲嗲地轻声说道,“这世界上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有啊,”林帆的声音昂扬又温柔,“我不会离开你。”

趴在一边儿的我彻底石化了。

恋爱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对于无法置身其中的旁观者来说,它是如此的恶心又动人。

我爸看我又走神儿,就敲敲我的手。

我赶紧集中注意力。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爸放低了声音,“你妈也跟我说过,她很担心。我们都怕你是因为我俩,所以对婚姻有恐惧,你要是真有这些想法,别藏在心里,跟爸爸妈妈说说……”

我觉得事态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爸!”我打断他,“你可别闹了。我好着呢,我特别相信爱情,特别向往婚姻,我就是太忙了,再说也没遇见什么合适的人,这种事情要靠缘分的,你明白的,别瞎联想。”

“你说说你,不该有别的心思的时候吧,倒还挺机灵的,到年纪了反倒不着急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就是胡闹,什么事儿都反着来。”

“爸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我说你高中时候还知道喜欢个人,现在怎么天天窝在家里,都不出去多接触点儿同龄人……”

我脑袋嗡嗡响:“你说什么?”

“你高中不是对你同桌有意思吗?那小子叫什么来着?你当我看不出来?我跟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看看你,那叫一个护着他呀,跟他一块儿走呗我发现了还假装刚碰见,你当你爸傻啊?……”

我抬起头,太阳早已不知踪影,可天还没有黑,冰激凌似的天空层层渲染,让人分不清头顶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爸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住院处的大门口提起一个遥远的少年,我心底汹涌的情绪冲破了乱糟糟的环境,像一盆冰倒进了火锅炉,不知道是谁制服了谁。

我爸走了以后,我去买了一听可乐,自己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我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他们不知道。

大二的末尾,不知道是不是等余淮等绝望了,我忽然就答应了一个追我的学长和他交往。那时候,我刚加入轮滑社,和他们在期末考试后集体刷夜去唱KTV,然后再集体穿着轮滑鞋滑回学校。他们不说“滑”,说“刷”,还说这才叫真真正正的“刷夜”呢。

静谧的深夜里,大家一边笑一边在宽阔的大马路上滑行。我滑得不好,甚至还没学会转弯和急刹,只会直挺挺地往前飘,即使路上没车我也很害怕。学长过来牵我的手,想要带着我滑,抓到我的手时,被我手心的冷汗震惊了,笑着说:“冰死我了,下不为例啊。”

就在我已经等到绝望的时候,有人牵着我的手,穿过一个又一个路灯投下的橙色光晕,说着余淮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在我面对下发的考卷时,本能地用冰冷的手抓住他时,说过的一句话。

我跟着学长刷过黎明前的夜,忽然觉得他也很好。

和余淮不也只不过是三年的陪伴吗?再给我三年,再给我陪伴,一段记忆怎么就不能覆盖上一段呢?

可是这段记忆只持续了一个星期。学长在宿舍楼下靠过来要吻我的时候,我推开了他。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我喝光了一罐可乐,扔进垃圾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到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在适合结婚的年龄以结婚为目的去和陌生人同床共枕。陌生人的气息倾覆过来的时候,不会恶心吗?不会怕吗?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妥协,也会放弃这些矫情的心思。

可我并不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凌晨两点的时候,林帆终于打完了今天的吊瓶,我扶他去了趟厕所,帮助他洗脸刷牙,然后就可以在他入睡后回家睡觉了。

这个时候的医院还是有些吓人的,五楼走廊的灯都关了,时不时会遇见病人自己举着输液瓶去上厕所,步伐一挪一顿,面无表情,配上那身病号服,我会错觉自己误闯了《行尸走肉》的片场。

林帆看到我怕成那个样子,会忍不住哈哈笑,一笑就牵动胸前的伤口,疼得嘶哑咧嘴。

我在厕所门口等他,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瘦得两颊凹陷的老婆婆正恶狠狠地在女厕所门口等着我,走廊窗外是门诊处的红十字标志,夜晚时发出的红光正打在她的脸上,更衬得眼珠漆黑如无底洞。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种时候人根本就叫不出来,只觉得耳朵“轰”地一声,我腿一软就靠着墙缓缓滑坐到了地上。

她的目光追着我,从恶狠狠的仰视变成缓缓地下滑,变成冷冰冰的俯视。

有人从不远处跑过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荡。那个人努力把散架了的我搀起来,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姑娘,你没事儿吧?这老婆婆是我们这个病房的,就是喜欢凶人,你别怕。”

这个声音几乎把我的世界都按成了暂停。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在电话里,对害怕对高考答案的耿耿说,还有我呢,你别怕。

我缓缓转过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看不到岁月的痕迹,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寸头,那张小麦色的脸庞,甚至还是那件黑色的T恤,穿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我,面对我汹涌的目光,表情有几秒钟的迷茫。

然后眼神一滞,呆住了。

“耿耿。”他说。

大二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儿就喜欢瞎想。如果余淮忽然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我会是什么反应?如果他没来找我,而是出现在高中同学聚会里呢?如果连聚会都没参加,我只是在北京街头忽然偶遇他了呢?

方案总体分为两种,“甩一巴掌告别青春”和“若无其事就是最大的报复”。有时候又会为自己的意淫而悲哀,因为其实我和余淮什么都不算,他没有跟我说出口的话甚至可能是“你愿不愿意帮我把这封情书递给凌翔茜”。电话听过听筒传过来的那些亲昵的放肆,真相也许是我自己的想象力放肆。

β她们就不会因为余淮的不告而别感到愤懑,我又凭什么。

就这样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没有空调的夏天晚上,一瞬间因为一个乐观的念头激动出一身黏腻的汗,下一个瞬间又因为一个悲观的设想而冷得透心凉。

想多了也会累,累到想不起。

然而时隔多年,毫无准备地看到他,我突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连“余淮”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姐?”林帆从男厕所出来,在背后喊我。

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我爸妈离婚了。否则哪儿来的林帆?

林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呆站在原地的余淮,突然压低声音问我:“换个地方重新认识一下吧,否则以后婚礼上没法儿说啊,跟新郎初次见面是在男厕所门口?多丢人啊。”

“你是不是脑袋里也打了两根钢钉?”我气笑了。

笑过之后,终于重新活过来。

我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笑着朝余淮点点头,就扶着林帆往我们的病房走过去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林帆走得太慢了,我总放假有道目光,烧得背后热腾腾的。

我没回头。不是怕看见他,而是怕他其实没再看我。

“姐,怎么回事儿啊?你的春天来了?”林帆坐在病床上,迟迟不肯躺下。

“给我睡觉。”

“那男的长得不错啊吗,不过看着好像跟我一样是大学生,你千万问清楚了,否则比较难办。女的赚的比男的多,老的比男的快,这样家庭可不稳定。”

我伸出手,轻轻地戳了一下他锁骨处的纱布。

林帆疼得直挺挺地倒下了。

终于安顿好了这个臭小子,我舒展了一下筋骨,拎起装着空汤碗的袋子往外走。

余淮就站在门口。

我们面对面傻站了一会儿,他穿着黑T恤我穿着白衬衫,形势看起来很像天使挡在病房门口坚决不让死神进门。

到底还是我先客套地开了口,声音很轻,怕吵醒病房里的其他人。

“我听说你去美国了呀,怎么回来啦?”

七年不见,第一句话竟然这么拉家常。

是啊,否则还能怎么样,又不是演电视剧。

我们做到了下午我跟我爸聊天的长椅上。夜晚的医院里显得文静许多,白天的喧嚣芜杂掩盖了它生死桥的本质,让人严肃不起来。

所以晚上仰头看着红十字的时候,会格外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我放暑假,”余淮说,“一年多没回过家了,我妈病了,我放心不下,回来看看。”

不知怎么,我感觉他有点儿紧张。

“什么病?严重吗?”

“尿毒症。”

我呆住了,却发现自己有点儿想不起来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阿姨。

“那怎么办,每周透析吗?”

余淮点头:“其实已经换过一次肾了。”

我眨眨眼:“那不是会好转吗?我听说好多人排队好几年都等不到肾源,你妈妈这样真的挺幸运的,天无绝人之路,这只说明未来会越来越好的,你别担心。”

他转头看我,可我读不懂他的眼神。

余淮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短暂的沉默。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爸爸好像一直在非洲工作,现在回来了?”我开始找话题。

“是,年纪大了,申请调回来了。落下一身病,上个月也住院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

我都有点儿不敢问下去了:“严重吗?”

“没事儿,没有什么大病,就是太累了,晕了一次,休息一下就好了,早就出院了。”

我长出一口气,点点头。

好像没什么话说了。

又或者是,有太多的话,却因为每句话都沉淀太久,字与字之间分崩离析,堆叠在一起,乱了一丝。它们都软绵绵的,即使在五脏六腑沸腾,也根本戳不穿我这七年间练就的微笑面皮。

“我听说你开了个工作室。挺有一套的嘛,你。”余淮突然拍了拍我。

拍得我浑身一激灵。闷热的夏天,手掌温热,我却没有躲开。

我摇头,笑着谦虚:“你听谁说的?小打小闹,糊口而已,这不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嘛,不啃老就不错了。”

余淮欲言又止,刚刚要说什么,像是被我那番话给堵回去了。

这是话题第几次断掉了?

当年无话不谈的两个高中生,现在都接近奔三的年纪了,隔了这么多年,多想询问彼此的故事,恐怕都会担心对方懒得讲了吧。

何况,他真的想问我吗?我笑笑。

“你回来呆多久啊?”

他闷头盯着自己的篮球鞋,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才回答说:“下周,下周就走。”

“这么着急啊,挺辛苦的。美国生活还好吗?”

“好。很好。”

我点点头。

我知道接下来我应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