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竟然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那个总是讲话意有所指的洛枳,永远藏着秘密一样的忧郁学姐,此刻会如此坦荡开怀地笑,这比她传奇的梦想成真还要让我惊讶。

“你盯着他看什么?”洛枳问我,自己却歪头去打量已经尴尬地背过身去的盛淮南。

我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那么相信,世界会善待我们,年少时第一个倾心喜欢的人,就一定会在一起。

我没做到,简单没做到,β也没做到。

但洛枳做到了。

我一直都相信爱情。现在世界用他们来证明,我是对的。

我不知道这过程中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和曲折,但是她做到了。 不是所有坚持都有结果,但是总有一些坚持,能从一寸冰封的土地里,培有出十万朵怒放的蔷薇。

而懦弱的我,只配站在旁边,默默地观赏一场与我无关的花开。

洛枳和盛淮南此次就是专程从北京飞回来拍照片的。他们原本打算自己找个朋友来拍,可是拍摄效果很糟糕。她的思路就是回到两个人相识的高中去拍照,和我这个工作室一直以来的拍照风格很契合,她在网络上翻了很多推荐帖,一眼看中了我的工作室,再—看,老板叫耿耿。

我自然要使出最好的本领。

我陪他们在学校里转了很久。他们挑选地点的时候我自然要问问题,一个个问题串联起来,串联成一段爱情的骨骼。

某些部分与我所知道的暗暗相合。

比如她的那些精心写成的考试作文,都是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在优秀作文讲评课上看到。

可他一篇也没看过。

我在一旁听洛枳随意地对我讲着她为那场漫长暗恋所做的种种傻事,不禁莞尔。

“真好,这些话现在都能用这样的态度讲出来,真是成王败寇。”我说。

“成王败寇? ”走在前面的盛淮南忽然转身看我。

别这样,一把年纪了,我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脸红了。

“是啊,”洛枳敏锐地注意到了,忍着笑为我解围,“比如现在你是我的了,以前多么说不出口的秘密,现在都能拿来当趣事讲。谁说结果不重要。”

谁说结果不重要。

因为修成正果,当年洛枳那样隐秘而酸涩的心思,都可以摊开在正午走廊的阳光下轻轻松松地讲出口。

而我呢?

那么多阳光下发生的故事,却都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我正在发呆,洛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我:“对了,你的那个同桌呢?现在在哪里? ”

我毫无准备,哑口无言。

“她同桌? ”盛淮南问道。

“嗯,洛枳的每句话在我听来都像是有回声,“他们俩的名字很有趣,连在一起,刚好是耿耿余淮。”

盛淮南惊讶地扬扬眉。洛枳注意到了,连忙追问:“你认识?”

盛淮南点点头:“当然。”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有些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是,”我把话接了过来,笑着说,“余淮上学的时候特别崇拜你,被你影响得从来都不背文言文。”

这是多么怪异的场景。我髙中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来给余淮崇拜的学长和我喜欢的学姐拍婚纱照,和他们两个随便聊着当年的事。

如果把时光倒退—点儿,那时候,他们彼此不认识,我们却那么要好。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你说,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我心中已经有数,跟他们又约定了些具体事项,又和学校确认了时间, 本周六就可以租用场地了。

他们走了找,我一个人在学校里面转了转。

很多地方你觉得不敢去,怕被回忆淹没,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 还没去呢,就自己把自己感动了。

就像振华于我

我七年没回来了,真的不得不回来了,也没觉得怎样。

这就是一所学校而已。

是的,我在运动场看台上听简单和β唱过蔡依林的一整张专辑,可现在的Jolin已经转型成在能开演唱会的杂技演员了;我也在操场上扮演过英勇的排球女将,现在却爬个楼梯都要吃一整瓶盖中盖髙钙片还不能保证上五楼不费劲儿。

面目全非。

原来我们五班的教室现在挂着髙二十三班的牌子。我从后门的窗户偷偷看

向我和余淮的位置,刚好窗帘飘起,将两张桌子都笼罩在其中。

只是因为三年的相处。我告诉自己。

因为没得到,所以显得格外好,这不是爱。我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

醒醒吧,耿耿。

这样想着,突然就觉得没什么不好面对的了。

从振华出来,我打了个车,直奔市一院。

还没走进住院处,就在院子里远远地看到了余淮髙大的背影,晃晃悠悠地,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拎着一个旅行包,可能里面装着他妈妈的换 洗衣物。

我大声地喊:“余淮。”

他应该是认出了我的声音吧。否则为什么停步的时候,那么僵硬。

余淮拒绝了我提出的帮助。

“博士我决定不念了,我这个专业可以中途拿一个硕士学位,也不亏,这样回来工作的话,出路也不错。困难只是暂时的,你别担心。”

他很感激地朝我笑,语气中没有逞强的意味,朴实而坚定。

“我妈妈的病不能再换肾了,只能就这么继续做透析,―个星期一星期 地撑着。难受是难受,但把它当成吃饭睡觉不就行了吗?人每天都要吃饭, 不吃就会死,跟做透析是一回事儿,想开了就好。等我工作了,我爸爸就不用一个人支撑整个家了,能缓解不少呢。”

当年那个骄傲锐利的少年,有一天也会这么平和地对我讲话。再也听

不到理想主义的大志气。

“放弃清华的时候,我是有点儿不甘心。但是这次我没觉得特别难受。 一路衣食无忧地读物理到博士,去美国搞科研,这也太天真了,不是我倒霉,是我髙中时一直不切实际,从来没考虑过现实的压力。你要是以为我都这个岁数了还因为这些想不开,那可太小瞧我了。”

他笑得更爽朗了。

也离我更远了。

我们坐在长椅上,强烈的阳光下,我看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点点皱纹,因为清瘦,五官格外地立体,比少年时代舒展了不少,早已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

所谓被时光放过,只是我的错觉。

我们都改变了。

他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真的很好,”余淮说,“可比你念书的时候强多了,那时候我都替你愁得慌,也亏你能坚持得下来。现在这样真好,我为你高兴,你……真的很好,我觉得自己面对你的时候,都有点儿抬不起头来了。美国的生活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一早去实验室,里面一堆中国人,忙一天, 晚上十一点才回公寓…累得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林杨他们做的剩饭,一边吃一边看PPS,真的,”他笑,“在美国看PPS,想起来都觉得荒谬。真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再过下去也还是会迷茫的,你看,现在我们两个人颠倒过来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突然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心里那种铺天盖地失落到底是什么。

“你别介意,”我听到自己冷冰冰的声音,“我自作主张跑过来找你,不是来给你难堪的。”

“我知道,”余淮说,“这是我自己心里的一道坎儿。你别误会,我不是说想看到你还是比我差,崇拜我,我心里就髙兴了。我不是那种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咬着嘴唇,不知道这场不伦不类的谈话的走向到底会是怎样。我们把一切话就这样像成年人一样摊开了说,两个髙中生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说完的心声,现在长大坚强了,学会说话和伪装的艺术了,都 能在五分钟内剖白完毕。

多利索,多干脆。

“那天晚上在你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伤你的。可能面对你的时候,我还是有种落差感吧,讲话就会很难听,做事也变得很差劲儿。见到你的时候,会觉得以前的生活都回来,更显得现在的我无能,没精神。所以我会反弹得很厉害,你别生我的气。”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余淮,你能不这么平静地说出来吗

我像是能看到我们两个之间的土地在生长,将这张长椅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其实……我去找过你。在北京。”他忽然说。

我浑浑噩噩地听到这里,猛然转头看他。

余淮全程都看着我讲话,特坦荡、特有担当、特淡然的样子。

说到这句话,然在我转头看他的时候,回避了我的目光。

“我刚决定不去淸华了的时候,心里特难受。说不难受是假的,我现在还回忆得起来那个滋味。我在家挺过了清华的开学时间,才算是好了点儿, 就像断头台上那把铡刀终于落下来一样,心里再也不慌了。在这边上了大半年学,也接受现实了,想起自己跑得无影无踪,还换手机号这些王八蛋事儿,觉得真丢脸,怎么也要去北京给你个交代。”

“我偷偷跟徐延亮打听过你。连徐延亮都不知道我压根儿没去清华的事 儿。我打你们宿舍电话,她们说你不在,我就一直在楼下等,等到天快亮了,看到你牵着一个男生的手,和一群人滑着旱冰回来。”

我本能地想解释,却忍住了。

闭上眼睛继续听他说。

“你看上去挺开心的。我觉得就够了。”

我终于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我开心啊?笑就代表开心吗?”

他忽然拍了拍我的头,手的温度比太阳还暖。

“耿耿,我不再坐在你旁边了,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以前的生活结束 了,我们不是同桌了,我没有以前的余淮那么好,你却比髙中时候更好了。你别这么倔了,你……都过去了”

你别这么倔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站起身,摆出道别的架势。

“余淮?”

“啊?”

“你以前,喜欢我吗?”

他温柔地看着我,扑哧一声笑了,低下头挠了挠后脑勺,像十七岁的高中生。

也好,髙中生耿耿要问的问题,髙中生余淮来回答。

很久之后,余淮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瞬间泪流满面。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日子过得跟流水账似的,反应过来的 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笑着说。

“那现在呢?”

他没回答,却看着我,反问:“你呢?你现在呢?你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吗。

他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转身匆匆离开。

尾声 最好的我们

― No.357)

我没有告诉洛枳我心中的方案,只是说,我猜她一定会满意。

第一个景取在教室里。

洛枳,端坐在桌前写着作文,白色婚纱的裙摆一直沿着小组之间的走道蔓延。新娘用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右手执笔,微微歪着头,咬唇写得无比认真。

而在她背后,一身西装的盛淮南,像个好奇的大男孩一样,伸长脖子往上张望着。

第二个景在盛淮南原来的班级教室门外。

我也出镜了,一把年纪还没羞没臊地穿着校服,在班级门口将一本笔记本双手递给新郎打扮的盛淮南。

而在远处,侧身对着摄影师的洛枳,正扭过头看着我们,以一个角落里陌生人的身份默默地、卑微地偷窥着,身上的婚纱让她成了整个画面里最骄傲和昂扬的焦点。

第三个景在升旗台上,新嫁娘扶着旗杆,朝着台下仰头看她的男人,轻轻地伸出手。

再也不会因为紧张而把国旗升成那个样子了吧?

再也不会了吧。

最后一个景在行政楼的顶楼。

洛枳是最后一个在助理和化妆师的陪伴下慢慢地走上来的。

她抬起头,一眼就望见了站在早已被粉刷得雪白的留言墙前的盛淮南。

背后的墙上,是他刚刚用最大号的油性笔写下的一句话。

“盛淮南爱洛枳,全世界知道。”

我正在摆弄遮光板,一抬头就看到洛枳哭得花容失色。

我那个永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学姐,到底还是在这一行字前面哭花了妆,提着裙角,踩着髙跟鞋,像个十六岁的少女一样,不顾在场的所有陌生人,飞奔上楼梯,扑进了那个她倾心爱了十年的人的怀抱。

余淮。

那一刻,我只想到了余淮。

我想起那个夜里,曾经—把将师兄推开的耿耿,也像此刻的洛枳一样,不管不顾地扑向了旁边的余淮,没羞没臊地亲他。

他没有拒绝我。

吻他的人不是那个坐同桌的怂包耿耿,那个耿耿没有这种勇气。

是我。想要亲他,想要拥抱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心疼他的坚持和妥协,想和他每一天一起面对未知的一切的,是我。

过去和未来真的可以分得那么清楚吗?

我低头看我的手掌,这只手算不对数学题,却拍得下似水流年,我从未将自己割裂成两部分,为什么要我算清楚爱的来源

我想念他,这么多年从未断绝的想念。时间改变了我们,却没有改变爱。

我拿起手机,给余淮发了一条短信。

“我在晚秋高地。

领高考答案的那天上午,我给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今天我用新的手机号重新发给他。

我们的故事从那条短信之后中断,今天我要从这里,重新开始。

那一年的夏天我没有等到的人,我今天一定会等到。

关于我们的事情,错乱地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