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又怎么能和曼菲士结婚?不管我的灵魂是从哪儿来的,血统上,我们是亲姐弟啊!我看着他长大的,我们相依为命,快乐的时候一起享受幸福,失落的时候彼此安慰,共渡难关…可是,可是,见鬼的曼菲士他就是不放弃这个姐弟结婚的打算!

我注视着他,用来遮面的羽扇也顾不上遮了。我明明白白的注视里面,已经表达出了我的无奈和不赞同。但是曼菲士就是坚定的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我恍然明了,其实他在赌…赌我对他的态度。看我是不是能把不同意这句话说出口。他把这个机会把握住了,就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原本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事情,放在现在说,我要拒绝的话,就不得不考虑更多。

我不能和曼菲士结婚的,绝不能!我是可以拒绝的。我现在可以说,不,我和法老并没有要结婚,我不会嫁给他,我爱的另有其人,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曼菲士的那种姿态,完全就是把自己坦率的放在我的眼前。

是同意还是拒绝,他摆出的是一副,完全听任我的决定的态度。

就好像小时候他想去宫外,父王不许他去,他就跑来缠我,非要我同意的时候一样。

那么坦率的冲你耍赖,眼神和身体语言都在无言地恳求着,你同意吧同意吧快同意吧…

拒绝的话我当然会说,可是四周那静默的,人人注目的气氛,仿佛一股巨大的压力,迫得我出不了声。

明知道该拒绝的,一定得拒绝。可是心底仿佛有个自暴自弃的声音,小小的低微的在说,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和那个人在一起了。

那个我所爱的人,他已经不在了。

他已经死去了。

而我却没有能够为他报仇,杀死他的仇人,应该就可以确定是密诺亚人…因为我发现了那张密诺亚的海军军港的地图。

原本我对从格拉多斯嘴里撬来的答案半信半疑,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也找不到密诺亚人杀伊莫顿的理由。

但是在我发现那地图的时候,原因我就已经知道了。

就因为那张图。

密诺亚人为了保住他们最大的军事机密不外泄,所以…才杀人灭口。

而伊莫顿把这张图藏的如此机密…他的仆人都无人知晓,如果我没有去神殿,如果我不知道伊莫顿习惯的藏东西的所在,那笛子和这张地图可能永远都无法被发现。

伊莫顿当时藏起这张图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着回到埃及后把这张图送给我,我会对他说什么,还是,在想为了这张图,他付出的艰辛和代价是不是值得?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他当时的处境有多险,我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经历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提起,伊莫顿他原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说起,是因为我表示了好奇和关注,是因为我的身份地位…因为我是埃及女王…

因为我一直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他。因为我曾经自恃有理而刺伤他放逐他…因为这场爱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所以,伊莫顿才要这样做,才要去弄到这张图。

因为他想要我开心,想要能够帮到我,想要对我有用,他才去打探密诺亚的军情,才绘了这张图…

他的死…其实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的爱…

如果我没喜欢上他,没有放逐他,没有对他问起密诺亚的军情,没有让他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他不会死,不会被密诺亚人杀死…

我还到密诺亚去寻找真相,可是不但没有找到,反而将另一批对我忠心耿耿的追随者永远的留在了那里。可是今天,就在不经意间,真相忽然自己跳到了我的眼前。

真相来的如此偶然,却又如此的,残酷。

“我与王姐,下一个太阳神的祭日,举行婚礼!”

我恍惚的听到了曼菲士大声的宣告,可是我却说不出话来。

139

我错过了拒绝的时机。

大殿里的灯烛映着镏金的铜盘铜柱,一片金色的光影。曼菲士大声说话,我只是怔怔的坐回原处,执起羽扇半遮住脸,打量端详他。曼菲士的面容被金光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欢愉之色,看得出是打从心底里欢喜着。

有人向他道喜,还有人凑到我跟前来说吉祥的祝福的话。我抬起头,看到伊姆霍德布站在那里。他正和西奴耶说什么,两个人都是侧着脸的,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真遗憾阿,爱西丝陛下。”

我转过头,拉格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旁,手里端着酒杯:“看来我真的来不及做什么了,不过,还是要祝福您…”

我微微点了下头,淡淡的说:“您太客气了,拉格修王,我还是要多谢您的错爱。”

“那么我借这杯酒,祝您与埃及王幸福美满,也愿埃及日渐强盛。”

“但愿…如您所言。”我拿起面前的酒杯来和他碰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目光有了破绽,也许是曼菲士宣布的消息对他来说实在太过于突然,也许是他心里另有盘算终于落空。他看着我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阴鸷而凶猛的神色。我心头微微发紧,他眼神中的那种神情只是一闪而逝,又换上了温和的眼光神色。

这个人很善于伪装,只是…再好的伪装也只是伪装而已,终归是有破绽的,总会露出马脚来。

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上来恭贺过我和曼菲士,他们的脸上有的是真的喜悦,有的却是谄媚的迎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觉得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了起来,越来越厉害,脸上的微笑也是越来越僵硬。

我先离开了宴会,曼菲士虽然没有阻拦我,而且还吩咐路莫拉仔细当心护送我回寝宫。但是我临走前他投来的一瞥,却是含着不舍,不安,又有些心虚的情绪在里面。当然,最明显的,还是欣喜。

在宴会上喝了两杯酒,出来被凉风一吹,头有些晕晕的感觉。乌纳斯扶着步辇站在那里,他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我低低的喊了他一声,在风声和身后面大殿里的乐声里,我自己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乌纳斯躬身行礼,沉默的姿态,但是身上却透出一股冷厉的阴暗的气息来。

步辇稳稳的向前行,我隔着纱帘,看着乌纳斯走在步辇一侧,他身上有一种明显的拒绝的意味。

我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

我觉得这件事,不需要对他说什么。况且,我也不想说话。

我觉得很累,我只想闭上眼,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

我宁愿长睡不复醒。

今天是多么漫长的一天。早上我还在海船上遥望埃及所在的这片大陆,听着海潮起伏的声音。然后,我与曼菲士重逢,一起回宫…在神殿里,在伊莫顿留下的笛子里看到他生前绘下的密诺亚军港的地图…

还是不速之客巴比伦王,曼菲士半强迫半耍赖式的逼婚,乌纳斯流露出来的无言的孤独和失落…

我不想动弹,不想说话,不想去管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不去想等下应该对每个人说什么,要做什么。

我很累,真的很累了。

回到寝宫的时候,塔莎在门口迎着我,端着解酒的汤。她的笑容显得温煦亲切,我觉得心里陡然间送了下来,狠狠的长出一口气。

或许也只有在塔莎面前,我才没有什么压力,可以好好的放松。

“爱西丝陛下,浴水都准备好了,您多泡一会儿,可以解乏。”

我点点头,塔莎领着乖巧伶俐的女奴,替我用沾了奶液的细棉片卸妆,摘掉首饰。

取耳饰的时候是塔莎亲自动手,生怕女奴们手笨扯疼了我。

我躺在打磨细滑的浴池里,水直没到肩颈。

隔着层层的纱帘,我能听到外面女奴们走动的声音,她们在收拾东西,铺摆床被…

我靠在池边上,放任自己的身体向下滑进水里。

水面淹过了下巴,嘴唇,眼镜…

我在水中没顶。

睁开眼睛向上看的时候,水波让一切都变了形。

圆柱,壁画,挂毯,彩锦的纱帘,各式各样贵重而珍奇的摆设…

水的压力从各个方向挤迫而来,胸闷,身体一遍浮漂一遍又觉得沉重。

我就这样屏住呼吸,滞浮在水中,看着静静的,扭曲波动的一切。

人是多么狂妄而傻气啊…

以前我总觉得这世界尽在我的掌握,我先知先觉,我懂得的比旁人都多,我地位高贵,有着漂亮的面孔和自以为很了不得的智慧…我看不起这世界…

我闭上眼,在隐隐的水流作响声中,仿佛听到嘲弄的声音。

我只知道这世界模糊的大概,但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延伸向何方。我发现自己这样细弱,这样无助,这样…不知所措。

胸口闷闷的发疼,我仰起头钻出水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空气涌进口中,充满肺部…

人们常常忽略很重要的东西,就像这再平常不过的呼吸,不失去的话不能体会它的重要。

我以为我拥有很多,可是现在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紧握着的手里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抓住。我仰在池子边沿上,抬起手臂遮住双眼,肆无忌惮的流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很短暂,又像是过了好长时间一样,我忽然听到曼菲士的声音在叫我:“姐姐!姐姐!”

我在水中转过头,隔着纱帘,隐隐约约能看到他大步的走近:“姐姐!”

塔莎向他行礼,拦住了他:“法老,女王正在沐浴呢,请您在外殿坐一坐稍等片刻,爱西丝陛下应该这就出来了。”

小曼直着脖子喊:“姐姐!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吧!”

他想和我说什么呢?

我心中也有许多疑问,但是…我却觉得答案并不重要,真相…也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曼菲士又喊了两声,我缓缓拉过一边的绢纱披上,低声说:“我这就来。”

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露台的凉榻上,手里端着一杯果子露,看到我出来,他急忙翻身坐起,冲我露出讨好的,又欢悦的笑容。

“姐姐,你累不累?坐下来我们慢慢说吧。”

我点了点头:“我是很累,但是我还没累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你说吧,我等着你的解释。”

他让出位置来,我在凉榻上坐下。纸莎草席带着一股清淡的,干燥的气息。是我一直闻惯的了,可是现在却觉得有些陌生的气味。

“不,我不是来解释的。”曼菲士说,“我只要告诉姐姐,今天晚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速度也不快。

可是我能听得出他的专注,还有决心。

“姐姐,伊莫顿已经不在了,你…不要再想他了。”曼菲士抓住我的手,“我会保护你,会让你幸福的!”

140

我把手向回抽,但是他紧抓住不放。

“姐姐,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在我的地位,我应该做什么的选择。其实…我觉得一直没有长大的人,是你。”

我抬起头看他,曼菲士声音放柔了一些说:“姐姐,虽然你比我的年级要大三四岁,可是我觉得,有些时候你并不像是比我年长的人。我们是王族,统治埃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其实姐姐你也都明白,只是你有时候还是很傻气的。你以前喜欢伊莫顿,这次又为了他而冒险跑去密诺亚…你知道,几天密诺亚传回消息,说是埃及的使者和随从连护兵一起全部被米肯尼奸细谋杀,你知道,你知道我听到那消息之后,我的心是怎么样的?我觉得也要死了…我觉得心好疼,疼得我受不了,说不了话,喘不过气。我想要杀人!我想要疯狂的喊叫,我想把我所能见到的一切全毁灭掉!姐姐,你以为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小孩子赌气一样说要和你结婚的话吗?不,不是的…在我以为你已经死去的那几天,我就像活在炼狱里一样!我的心像是放在火里烧,又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刀子,不停的切割折磨着我,我闭不上眼,一到晚上,我就烦躁恐惧,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解脱,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够让自己不这么痛苦!我…我…”

他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我终于把手抽了回来,可是…

我发觉曼菲士与从前不同,我觉察到了他的成长。可是我却没有想到,他是因为什么变得与从前不同的,他的成长是这样血淋淋的,被迫的不得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这样突然到来的变故,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打击,失去至亲的亲人的痛苦,迫使的他成长。

我的手反过来轻轻保住他的手掌,低声说:“曼菲士…”

可是一贯以为自己很聪明的我,却不知道现在该对他说什么。

我能够轻描淡写的道一句歉,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我能用什么话来安慰弥补他曾经经历的那一切可怕的伤害?

“姐姐,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你结婚,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吗?就是…我在港口再看到你的时候,在我拥抱你的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了,我再也不能让你任着性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错,我们是姐弟,你一直就用这个理由拒绝和我结婚的。那么好,我不光要做你的弟弟,我更要做你的丈夫,你不能够在离开我,爱西丝。”

我怔怔的看着他。

这是他…头一次喊我的名字,但是却不显得生疏拗口,就好像他本来就该这么喊,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爱西丝,下个太阳神祭日,我们就结婚。”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停了一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好了,我们不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因为我要娶你这件事,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实,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伊姆霍德布他们也很高兴,这也是有益于王权稳定的好事,而且,伊姆霍德布知道,我们两个是最合适的。你有智慧和才学,我有勇气和力量。我们拥有最高贵的血统,结合在一起,埃及一定会越来越强盛。”

这句话他的斩钉截铁,然后又说:

“我来还有别的事情和你商量,关于那个巴比伦王拉格修。”

“这人居心叵测,应该加意提防。”

“是的,我也知道。”曼菲士说,“他一定是有所图谋才来的。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向你求婚来的,但是他甚至没有见过你,那他为的是什么?未曾谋面的人的美貌?开玩笑。”

我低声说:“他为的当然不是这个。他图的是我身为埃及女王的“势”,不过是想图谋我们埃及而已,求婚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是的,姐姐你说得对。我让人时刻注意着他呢。不过他刚才告辞的时候说,他要留下来,等观完礼再走。我恐怕他是贼心不死,又或是把主意打到了别处。”

他神色自若,分析事情条理分明。他刚才还是习惯的喊了我一声姐姐,但是…现在称呼什么似乎并不重要了。

我心里明白,他不是小孩子了,这是真的。

他不再是孩子了,我也不再是了。

我们都已经长大。

他提起铜山那边的矿脉的事情,我忽然问:“凯罗尔呢?她回去了吗?”

曼菲士顿了一下,说:“她已经走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