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其它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明天再慢慢说也不迟。”曼菲士说,“你一定累了,早些休息吧。明天你是来大殿议政,还是去神殿祈福?”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要去办完…伊莫顿的身后事。”

他唔了一声:“那么我走了。”

他站起来,我也起身送他。

曼菲士走到殿门口阶梯处,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我抱住,热烫的嘴唇没头没脑的在我脸上额上唇上用力的吻下来。

我愣了一下,正要用力将他推开,曼菲士已经松开了手,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也没有再说话,转身去了。

台阶下跪的女奴和侍立的那些护卫们一个两个都做出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姿态。我站在台阶上,茫然的伸手扶住一旁的雕像头顶,只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141

我几乎没有怎么睡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却可感觉着自己始终醒着。天没有亮的时候我起了身,简单的梳洗过,乌纳斯已经来了。去神殿的路上,他依旧沉默的跟在步辇的一侧,手扶着剑柄。他也…比先前瘦了很多。密诺亚之行,海上艰辛的行程,他的伤势恐怕也没有全好…

我在神殿庭院里下了步辇,有僧众迎上来,我随口问了一声索扎克神官怎么不在,一个僧人回答说:“法老请索扎克神官去商议安排…下个祭日的大典。”

大典?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什么。

呵,婚礼大典。

感觉象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我点点头向里走,那两位僧侣跟在我的身后,其中一个低声说:“爱西丝陛下,停放在小神殿的伊莫顿大人的遗体…是不是叫人来尽快处置了,不然恐怕一旦开始腐坏,再要做木乃伊也十分困难了。”

“不用了,等一下我就将他带到帝王谷去…没什么事,你们下去吧。”

伊莫顿身周燃着香灯,那些人大概不知道他的口中有一颗可以保持尸身不腐的珠子,所以用他们能想到的办法,放上药石,点上香灯来做简单的防腐除味。

我将香灯熄掉,然后再把盖在他身上的药布和撒在身周的药石粉末慢慢推开。

伊莫顿安详地躺在那里,容颜宛若生时。

我替他擦干净手脸。

伊莫顿,我送你回你的家乡吧。

那里曾经是你的部落,现在,已经成了帝王谷墓群的一部分。

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让人备好马车,从这里去帝王谷路不远不近,但是路上也得要停下来过夜,要是坐步辇,那慢慢悠悠可是够晃一路的,马车要快得多,而且可以将伊莫顿平平实实的放在马车后面的车斗里。我带着十几个侍卫从王宫的西门离开向北走,没有多远,乌纳斯就骑马赶了上来。

“爱西丝陛下!”

赶车的侍卫勒住缰绳,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乌奏折马驰到车跟前的时候人立起来,可见赶得很急。

“陛下,您要去哪里?”

我说:“帝王谷。”

我倒没什么,赶车的侍卫却是当过仪兵的差,礼法规矩很讲究,喝斥了他一句:“无视,太放肆了。”

“我护送您去!”

我摇头:“要叫你的话,刚才就会吩咐你的。我不是让你去西奴耶那里吗?你怎么又过来了?”

他的声音终于保持不了平静,压抑着情绪,声音有些哑:“您要赶我出宫,为什么?”

还好这段路没有什么人,不然这样在大路上谈这样的的话题,实在是不适宜。

“你想一辈子当侍卫?就算当到底又有什么意思?你去跟着西奴耶好好干,一年两年的,凭你的身手头脑,一定…“

“我说过,我就待在宫里,哪儿也不去。”

我没和他继续辩论这个,只说:“你回去吧。”然后吩咐那个侍卫:“走吧,赶路要紧。”

那侍卫呼哨着催马向前,乌纳斯忽然从他的马背上跃了下来,一把抓住车柱,翻身跳上了马车。

这种马车是很窄的,虽然我这一辆让人特别做的适于乘坐,但是驾位上只能站一个人。那个惊呼出声,乌纳斯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马鞭,脚下一勾一绊,那名侍卫斜着从马车上摔了下去。

我侧过脸叹了口气,挥手制止骑马跟随着的侍卫朝马车围聚过来。

“你这又是何必。”

“你又在想什么!”乌纳斯口气很冲,连敬语也不说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帝王谷?”

我心里有些发紧。

乌纳斯他…猜着什么了?

“送伊莫顿去帝王谷,随便领班都可以做这件事,为什么你非要自己去?还只带这么少的随从和护卫?”

我没答他的问题,反问他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去呢?”

乌纳斯沉默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在这片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鲜明。

“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孟斐斯了?”

我苦笑,乌纳斯还真是了解我。

是的,我是动过这个念头。

不再回到这个权利纷争的地方来,不想面对咄咄逼人的曼匪士和即将到来的太阳神殿祭典,不想时时刻刻的,让身边的一切提醒自己,伊莫顿其实是因为我才遇害…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转了一转…

逃避?能逃到哪里去?酒色之徒是开别人,可是怎么能逃得开自己?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送完他这最后一程。”马车继续向前驶,道路两旁的房舍和沙椰枣树都向后退去:“他曾经和我说过,将来有机会,要一起去看他的故乡…”

乌纳斯飞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扬起鞭子催马疾驰。

“前程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说:“眼光放远一点,不要只看当下。现在你年富力强,做侍卫是没什么。等你年纪大了,力气衰减了,难道还做侍卫吗?跟着西奴耶,在军中混个出身,将来的发展,一定会比现在要好。”

乌纳斯的声音被风吹得虚浮,被马蹄声敲踏得破碎:“将来…谁需要将来?我只活在…今天。”

我摇摇头。

现在他在气头上,没有办法进行理智的思考和讨论。

我两手放在膝上,握拳一个方形的盒子。

这里面,装着从前我要送给伊莫顿的礼物。

现在,只能伴着他一起回他的家乡去了。

142

出了城后是一片戈壁黄沙。这条路显得炎热漫长,我们要去的是一个终点。

生命的终点。

伊莫顿的身体静静地卧在我的身畔,我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他的一只手。阳光灼烫,他的手却是凉的,没有温度。

伊莫顿,我陪你一起去。

我送你走着最后一程,去你的故乡,去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的部族,曾经在帝王谷那片广阔的,死亡之地的那一块地方,我也没有办法一一的去寻找。

所以,我请你躺进我的墓中,在我父王的金字塔旁边,匠人们早已经开始替我和曼菲士修墓,一块一块的巨石砌成金字塔型,人们说,那构建的是死后的世界。神话中,人终是可以复生。穿越漫长的道路,终会有一日能够重见天光。金字塔是一种乞求的姿势,一种希望的形状。

伊莫顿,你会喜欢那里的,是不是?将来…将来有一天,我会来陪伴你,那时候,我们可以永不分离。你喜欢吗?

我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

我有好多好多的往事,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了是那一世的记忆,错乱的夹杂在一起。我想过,要在你从密诺亚归来之后,告诉你…告诉你我的另一半灵魂,告诉你所经历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不要紧,虽然现在没有办法再说,但是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次重逢。

乌纳斯赶着车向前,侍卫们骑着马随护在一旁。

小金静静地盘在我的手腕上,一动也不动。除了进食喝水的时候,它很少动弹。

似乎它也负荷着沉重而巨大的悲伤。

太阳那么大,我却觉得置身深渊。眼泪流下来,没来及落地,已经被干燥的大风吹干。

傍晚的时候在一处小小绿洲上设的驿站休息,房间狭窄,窗子开在高出,我静静的坐在伊莫顿身边,天慢慢黑了下来,屋里没有点灯。四面狭窄峭立的墙壁,让人有一种被密封,被埋葬的错觉。

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了这狭小的空间,只剩下了我和他。

我就那样坐着,心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听到乌纳斯说:“陛下,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的声音低哑:“进来。”

门被推开,乌纳斯走了进来,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面粉烘烤的面包,葡萄和一些肉。

他把托盘放在一边的桌上。那张桌子不知用了多久,已经很破旧。

东西吃在嘴里好像品不出滋味来,我吃了一点面包,一点葡萄。乌纳斯伸手把我面前那串葡萄拿开:“太青了,一定不好吃。”

他说完我才觉得嘴里一股涩味,酸的牙都要倒了。

他递过来一个杯子,里面装了水。

我漱了口,把杯子还他。

“明天赶得快一些,中午就可以到了。”他说:“房间准备好了,打扫的很干净,您早些休息吧。”

我慢慢转过头,看看躺在那里的伊莫顿。

乌纳斯说:“这里我亲自看守,请您放心。”

“不…我今天晚上,就留在这里…”我说,声音像是怕惊醒熟睡的人的美梦一样轻:“这是最后一晚。”

乌纳斯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他把吃剩下的食物收走,然后对我说,他就守在门外边。

四周很静,偶尔可以听到也许是鸵鸟互相踩踏到而在那里叫。远远地,显得很隔膜,很苍凉。我静静的坐在伊莫顿身边的地上。我没有让人用棺材将他收敛,那样…那样就明明白白的表示,他已经…死了。我不愿意看到他被装进棺中的样子。他就这样躺着,身上穿着祭司的白袍。就是…我第一次去神殿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的那一种。

他胸口贴身佩着镂金的薄饰片,手腕上的环镯是金丝织的,上面有阿努比斯的标徽,腰带是七根彩珠串成的,他的额上还有一个三重环的祭司冠。这副打扮是他的全盛时期,神殿第一人的装束。

我喜欢他这样穿,特别高贵而贵重。我记得他穿着一身,主持河祭的时候,所有人都拜伏在他的脚下,那样高不可攀的样子。从那时候起我就想得到这个人的爱,渴望被他所爱…我想,伊莫顿他也会喜欢这一身装束的。

我俯下身趴在石台上,脸颊贴着他的手臂。

他的手臂凉凉的,我闭上了眼。

伊莫顿,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的。

今天晚上,我守着你,你陪着我。

你要记得,可不要忘记了,我们将来还会重聚的。

我还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我要为你报仇,我要…连同你那份一切生活下去。你的骄傲,你的理想,你渴望的…

水珠从我的眼中流下,沾在他的手背上。

我以后都不会再哭了,今晚…今晚我在软弱这一次。

我迷迷糊糊,一时睡一时醒,天不知道何时亮了起来,外面的人都已经起身,驼嘶马鸣,侍卫们的佩剑撞着铁甲发出脆响。我梳洗过后,一行人继续上路,乌纳斯没有说错,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帝王谷的轮廓了。

管理帝王谷的小头目谦恭的出来迎接我,奴隶们依旧在劳作不休,一路经过的石壁都有人在凿石,叮叮叮的声响连成了一片。

“爱西丝陛下,请这边走。”那人挥手遣退跟随他的从人,然后对我说:“陛下,王墓的规矩…是不能令太多人进去的,除了搬抬得人手…”我点点头,说:“乌纳斯跟进来,其他人留在外面。”

143

墓道间的并不像后来的人们以为的那样低矮狭窄,处处机关。曼菲士的那一座与我的这一座规格相同,两座并连在一起。

无论是哪里的皇帝,中国的也好,埃及的也好,都是从自己登基起就开始修墓,修上是十几年,直修到自己最终住进去为止,于是封门下去,算是完结。

前面有人拿着一盏皮灯引路,墓还没有封顶,还有日光照进来,角度和距离都卡的正好,差不多十来步就有一线光,古埃及的算学实在是了不起。

“陛下请当下脚步。”那人指一指前面的石门:“从这里向下就很暗了,陛下不如…”

我打断他的劝阻:“带路吧。”

他只好应道:“是。”

墓道转向下行,一没了头顶的天光,顿时让人觉得挤破起来,一种难言的窒闷的感觉。

借着一点灯亮一点点走下去,脚下可以听到沉闷的回声。

就像…这是一条不归路。

“陛下,相殉得人,都安置在这里。”那人指着一间阔大的墓室,靠着一点灯光,看不到这间石室地尽头,很深很黑。

“不在这儿。”

将来若我去了,葬在这里,我也要事先告诉人,我不要奴隶生殉。

“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