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我的命令。他一面走,一面抬手抬亮壁上的石灯,摇曳的微弱灯光照在这石制的甬道中。

又走了一段,转了两次弯,石门的样式也不同了,那人低声说:“前面就是主室,这一间是左侧室,是预备若是您的王夫…”

我点了点头:“就是这里吧。你们进去。”

他躬身退到一旁,我身后跟着的那两个侍卫,抬着伊莫顿走进主室中。

这间墓室也很阔大,里面只是粗具规模,可以看出若完工了应该是十分华贵精致的,但是现在看起来…不过是有些气势。

墓室壁上也有凹的灯槽,里面灌有灯油。那人将壁上的几盏灯点亮,我走到正中的位置,那里的石台上现在还空空如也。两旁是守护圣像,只有个石胚的样子,还没有细细雕琢。领路的小官很有眼色,招呼着侍卫和乌纳斯,将墓室角落里堆得几具石棺搬了一具古来安放在我面前。

“将他…放下吧。”

我转过头,有两滴水珠在我转头是落在了地下,石砖上被水滴打湿的那地方颜色略深。

“你们,先出去吧。”

“是。”

伊莫顿被平平的安放在石棺里面,我脱下自己披肩的纱缕,替他盖在身上,再把那个装着蝎子王手镯的盒子取了出来,放在地下,缓慢仔细的打开盒盖。

那镯子依旧灿亮,上面的花纹古拙而精致,镶嵌的宝石映着壁上的灯光,嘘嘘闪光。

“其实…当时我要夺这个镯子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是,我那个时候特别不想让安苏娜得到它。现在想想,也许我不想让给她的东西,可不只是这一个镯子。”

伊莫顿静静的躺在那里,面容安详。他的样子…就和我在祭典上看到的他一样,浓密的眉毛,轮廓分明的脸庞,下巴有些太方正了,不过这样显得人很坚毅。

只是现在的他不会在对我微笑了,再也不会了…

我摸了一下脸,低声说:“这个应该是你们部落的东西,对不对?我想,你应该也是见过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其实也算物归原主了。你喜欢不喜欢?”

他当然不会回答,我自问自答的说:“我帮你带上吧,好吗?”

我将沉甸甸的手镯戴在了他的腕上,用力搬动机枢,镯子“卡”的一声脆响,分开的两半环钮紧紧密合,贴着他的皮肤,扣得严丝合缝。

那一声镯子扣起的响声,仿佛远远的传了出去。我直起身转过头,感觉那一下声响在耳边回荡缭绕,回声绵绵不绝。

这里实在是太空旷了,这座墓下面不知道挖空了多少,全用巨石支撑区隔,所以声音才显得这样苍茫空远吧?

好像有风吹过的样子,我的发梢微微动了起来。

这里怎么能有风进来?

我想了想,也许是匠人们给自己做活预留的通风口吧?

我转过头来,轻声说:“伊莫顿,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我要走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好吗?我也会来陪你的,那时候,你可不要说不认识我了啊。伊莫顿…”

我轻声念着他的名字,感觉从舌尖上滑过的音节那样重而涩,又轻而软,余味无穷,栈恋难舍。

“伊莫顿,我走了。”

我站了起来,推动那沉重的石棺的盖,缓缓的将石棺盖起来。棺盖一分一分的合上,伊莫顿的身体被黑暗一分一分吞没了。

我停下手,最后留恋的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闭上眼睛,用力将棺盖完全合死。

沉闷的石棺闭合的声音,让我觉得胸口有一块地方,被这声音这一下敲得那样痛,似乎一下子碎掉了,再也拼不回来。

我抹了一把脸,大步向外走,墓道里的壁灯不知道怎么都灭了,我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快。

伊莫顿,伊莫顿!

我相信我能来到这地方,一定是有不可琢磨的力量在左右着我的命运,神灵…应该也会存在吧?死后的世界…也是存在着的吧…我们会在重逢的。

一定会。

伊莫顿,你等着我。

144

前面有脚步声,我的侍卫他们就算站得远,乌纳斯却是万万不会远离我的。

我把脸抹了一把,果然眼前一亮,乌纳斯手里挑着那个皮灯走了过来。

“陛下,请当心,这里很黑。”

他似乎没看到我的失态和狼狈,我也别过头去不再提起这件事。

建陵的另一个头目官员也过来了,我吩咐他侧室不必再建,就此封门。他一口应承,连声说一定办妥,然后殷勤的问我是不是在这里休息一晚,虽然这里是帝王谷,陵墓的集群,但是这里也是有一座小小行宫的。

“不了,孟斐斯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我这就赶回去了。”

“是,”那人脸上也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情,我们转了几个弯,出了墓门。

我转过身看着这还在修建的石墓,黯然的说:“走吧。”

去时因为带同伊莫顿一起,没有赶得太快。回程却不一样,马车弃之不用,我和一众侍卫全骑马疾行,虽然是累了一些,但是连续奔马十来个钟头的时间,就算走的是最近的路,赶回孟斐斯的时候也是人困马乏,我只觉得两腿火辣辣的疼,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磨破了皮。这身体真是没吃过什么苦的,这样连续长途骑马,自然吃不消。曼菲士得知我回来的消息,立刻赶了过来。

“姐姐,你也太心急了,就算在那里住上一晚又怎么样?干嘛这么急急的赶回来,弄得自己这么累。”他说,“我叫医官来给你看看。”

他的态度显得既温柔又热烈,倒是对我此行的目的,一字不提,也没有半句话说起伊莫顿如何如何。

他是真的成熟了。

关于那场就要到来的典礼,我只觉得那像一场荒唐的战役,不是没有办法脱身。但这场仗,迟早要打。

曼菲士说起典礼的安排,兴高采烈,几乎要眉飞色舞,让人拿了抄好的计划书来一条一条的指给我看。我洗浴过,散着头发趴在凉榻上,听的几乎快要睡着。两天一夜没睡了,那些字在眼前飞旋,他的声音化作无意义的嗡鸣,在耳边萦绕不休。

后来我睡着了。

黑暗的,漫长的沉睡,似乎要补充之前睡眠不足的亏欠,我可以感觉着自己睡了很久,醒来的时侯又是深夜,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深夜。

我披衣而起,塔莎迎了上来,我转头看看她。

“爱西丝陛下。”

“我随便走走,不用管我。”

“可是您很久没进食了…”

我却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果然人的身体自我修复能力很强。长长的睡了一觉,比吃什么灵丹妙药珍贵补品都来的有效。

“不要紧,饿的话,难道我会找不到吃的吗?”

塔莎一脸为难之色,我说:“让侍卫跟着我吧,不过不要太近了,”再看看她哀怨的表情,叹口气,“好吧,你也跟着吧。”

她马上笑了:“是。”

我指了指西面:“曼菲士还是住在老地方?”

“是的。”塔莎说,“法老和尼普法老的习惯不一样的,您知道。”

是啊,我知道。我那个死去的法老爸爸很难说固定在一个地方安睡,他的女人太多,差不多每天都在换睡处。曼菲士不同。虽然我知道他也有宠幸过女奴,还有别国送来的美人,但是他却从来不和她们一起过夜,他总是回自己的寝宫去住的。

我沿着宫墙一路慢慢向西走,长长的纱缕拖在地下,好在这里不像东侧的花园那样栽满花木,不然这么拖拖拉拉的衣裳还真是不方便。

我指着后面的一排宫室:“这里现在是什么人在住?”

“空着的呢,”塔莎说,“您忘了,前任法老的宠姬们走的走散的散,这里空置很久了。”

“是啊。”我倒忘了,“过去看看。”

不知道当时这些宫室是哪位法老建的,这些宫室是半环形的,中间是一所大殿,与埃及方方正正的建筑方式不同,这所大殿是圆的,穹顶挑高,极尽豪奢,很像后世的阿拉伯圆顶的风格。

过去这里绮罗遍地,粉香糜醉。但是现在空旷寂寥,那些女人走时恨不得把柱子和墙上的金饰都挖走…事实上她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这里看起来灰暗空旷,我很久以前来过这里,那时候的这里可不是这副样子,看起来几乎完全是两个地方,截然不同。

我仰头向上看,天花板上还绘着美丽的莲花。那些女人是爬不了那么高,所以高高的头顶上,那些花饰还得以保全。

我这样仰着头,认真的看着上方,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种要晕眩的感觉。

上面的花纹似乎还有别的图案,不像是神像或是一般的壁画…我眯起眼,似乎看到了…莲花的间隙里面有杀伐征战的图案。

就像我们在现代看那种很难为人的空间透视图。平平的一张纸上,那些杂乱的花纹里,看了一会儿,却忽然会发现那其实是和第一眼看到的完全不同的画面。

这穹顶上绘的什么呢?藏在那些莲花的图纹中。

“把壁灯点亮。”我吩咐了一声,侍卫们动作轻快的找到壁上的嵌灯,一一点亮。

失算了,刚才光并不亮的时候,还看得出来一些端倪,可是现在灯亮了起来之后,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塔莎躬身跟随在我的身旁,有些不解的问:“爱西丝陛下,这…这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您出来半天了,要不就先回去吧。”

“唔…”

也是,那些图案也实在不用急在此时弄清楚。

145

我一早吃过了早饭,在理政厅里翻着那一堆曼菲士没来得及全审核过的纸莎草纸卷,堆放的很凌乱,不知道负责文书的人是谁,实在不太称职。

“陛下是在这里看,还是到那边花园里的小宫殿里去看?”塔莎说,“正好那边方池里的莲花开了好几朵,比这边凉爽宜人。”

我点点头:“那就把这些都搬到花园的方亭里去吧,这屋里是闷了些。”

一旁的仆役过来收拾,将纸卷都装进一只箱子里,抬着箱跟在我的步辇后面。

池子里的莲花开了数朵,望去粉白嫣红,的确令人心旷神怡。我用一块暗金色的纸镇压着已经摊开的纸卷,一手拿着炭笔逐条的去细看那些报告书和各种计划。塔莎指挥着宫女们把亭子周围的纱帘放下,太阳升了起来,花香味似乎越来越浓。

路莫拉进来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看我把手里的一张纸卷收起放到一旁,才低声说:“爱西丝陛下,有件事情得向您禀报…”

我转过头,路莫拉欲言又止。

“什么事,说吧。”

“是,陛下。”他低声说,“巴比伦人的动向很怪异。”

“哦?”

“拉格修王从昨天起就没有出过驿馆的门…他的随护们也没有露面。”

“哦,”我抬起头来,“还有什么?”

“本来我们也没有特别注意…但是,发现驿馆后面,巴比伦人偷偷将饭菜倒掉了,起码一大半。”

我站起身来:“他们人呢?”

“问题就在这里,整个白日我们督的很严密,但是却没有发现他们有出去过,他们若潜出去,一定是趁着晚间。”

我想了想:“曼菲士怎么说?”

“法老去卡纳克神殿,还没来得及禀告。”

我冷冷一笑:“叫西奴耶来,让这些巴比伦人神不知鬼不觉在孟斐斯城里溜来溜去的,他可是大大的失职。”

路莫拉低声回禀:“西奴耶将军已经动身去铜山那里了,似乎那边最近颇不太平…”

这还真巧了。

我想了想:“曼菲士身边的护卫带得够吗?”

“这请您尽管放心,法老陛下带了两支卫从队伍,绝不会有失。再说,巴比伦王他们人生地不熟,别说到法老身边行刺,就算是说话问路那口音也是大大的破绽。”

“说的是。”

不图曼菲士,那么是图什么?

与铜山那里动乱有关系吗?

不过巴比伦王就那么区区一船人,想在铜山掀什么风浪惹是生非,那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他们能去哪里?

“城中搜过了吗?”

“已经在盘查…”路莫拉低声说,“是彻各塔洛领人查的,没有找到什么,那些巴比伦人该是出了孟斐斯城了。”

我笑笑:“城外能有什么,他就是想刺探或是想别的,也没什么想头?吩咐彻各塔洛,叫他留意点,拉格修出去容易,想进来可就难了。不过也得当心,不能让这个拉格修王死了,他要死在我们这里,倒还是桩麻烦。”

这就是政治的讨厌之处了。就算我和曼菲士都希望这拉格修王早死早滚蛋,但是却还不能让他就死在埃及了,否则那可真是一身麻烦。

“还有,将这件事通报给曼菲士,问问他的意思,尽快回报。”

“是,陛下。”

我挥手令他下去,心中有些疑惑不解。

拉格修对埃及必有所图,但是,他的图谋只可能在孟斐斯才有实现的舞台,他为什么要潜到城外去,而且已经一天一夜了,也没有归来。他到底是奔着什么去的?就他们那几个人,若是想在孟斐斯做点什么事还有可能,到了孟斐斯之外,寥寥几人不过是浮沙上微不足道的颗粒。这么几人撒出去,能做什么?

我定了定神,拉格修那个人看上去是酒色财气样样沾的样子,实际上却可是看得出来他老谋深算。

没意义的事他绝不会做的。

那么他究竟去谋算什么去了?

一股危机感涌上来,我心里对这个人戒慎之意更重,但是曼菲士才有军权,我不过能够调动孟斐斯的城防而已,能做的已经做了,拉格修既然是有备而来,自然处心积虑的避过了城内巡查的耳目。他们这一去有如黄鹤,想要找出来查清楚谈何容易、

农司送了些文件来,因为曼菲士不在,所以让我来先审看今年丈量田地的计划书。马上就又要到河祭了,太阳神祭日之后…上游有大量降雨,尼罗河水将再次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