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将琉璃灯凑近来照着,昏黄光线之下江善芷的面容已呈痛苦之色,眉紧锁,眼半闭,胸脯起伏剧烈,连话也说不出。

“太子妃!来人,快来人。”月蓉大急。

“发生何事?”左一江听到惊呼,从远处跃来,落到她们面前。

“小侯爷,快瞧瞧我们太子妃。”月蓉哽咽急道。

话才落,江善芷已经倒下,左一江顾不得许多,伸手接下她,转手就将她又交到月蓉手里。

“把她扶回寺里,这趟出行有带女医,马上去请。”

他急声吩咐,从旁边宫人手里劈手夺过灯笼,亲自照着路陪她回寺。

禅房里烛火透亮,窗纸印出几重人影。

宫人高举烛台站在床榻边,为女医照着床上病患。女医已满头大汗,太子妃的喘症起得急,毫无征兆,她诊不出原因,能喂的急药已喂,该施的针已经施过,太子妃的情况却半点没有改善,脸色愈发差了。

“到底怎样?”左一江拍案而起,双眸赤红。

女医吓得从床上下来,躬身道:“小侯爷,我…我已尽力,但太子妃这病来得古怪,我亦无能为力,最好能马上送回宫请老御医诊治。”

左一江握紧拳,江善芷气息越来越弱,他害怕,怕极了。

挥手遣退御医与屋里宫人,他朝月蓉道:“月蓉,我去备马,你帮她穿戴严实些,我带她回京。”

眼前情况,他只能先带她回去找东辞。

“你带太子妃回去?可是你们…”月蓉看看江善芷,又看看左一江,到底没将后半句话说出。

左一江却已明了:“她这病太急,顾不了这些,我直接以马带她回京会快些,到时候我会自己向殿下解释请罪,不过这里的事就要拜托你了。为了你家主子名声,今晚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月蓉明白。”月蓉煞白着脸,红着眼,咬牙道,“小侯爷,我家主子性命就交给你了。”

左一江很快把马备好,牵至寺外,与沈鹏交代着,那厢月蓉已悄悄把披好斗篷的江善芷送到寺外。斗篷裹得严实,兜帽遮去大半张脸,夜色中谁也瞧不出她的模样。

“沈统领,江姑娘的生死就交给你了。”

“小侯爷放心,在下必不负所托。”沈鹏抱拳。

左一江点点头,翻身上马,单手抓了缰绳,另一手朝江善芷伸出。江善芷浑浑噩噩,月蓉助她抬起手,左一江抓住她手腕,轻而易举把她拉上马前,稳稳坐在自己身前。

身体颠了颠,江善芷恍惚睁眼,发现自己挨在左一江胸前。

“姜…姐姐…”她艰难吐字。

“已经交代沈鹏继续找,你病得急,我先带你去寻东辞。”左一江言简意赅,双腿夹/紧马腹,喝马跃出。

“可…我…”江善芷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要窒息。

风声从身边呼啸而过,吹散她的话。

“别说了。”左一江单手环过她的肩,另一手拽紧缰绳,疯了般催马。

马儿在漆黑山间狂奔,蹄声如疾雷响过,转眼远去。

暗夜中,几人如鬼魅般在山间草木丛中悄然掠过。

低沉的对话声响起,似鼠蚁窸窣,说的并非官话,也不像是大安地方话,听着像舌头永远撸不直,每个字都绕着弯。

马蹄声远远传来,草木之间寒光倏尔一闪,几道人影飞起,伏向这鱼肠山道的两侧。

绳索悄然拉紧,横贯路中,两头紧紧缠在山道两侧的树杆与巨石上。

五双眼睛专注盯着山道上疾驰来的马。

“咴——”

马儿嘶鸣响彻长夜。

疾行中的马突然倾斜身体往一侧倒下,马背上的人都被往前掼出。

绊马索?

左一江抱着江善芷从马上飞出时,脑中已闪过可怕猜测。

有人在这里设了埋伏。

第59章 绝境

慎戒堂里灯火通明, 霍翎今夜未回宫。

姜桑梓当初的提议起了效果,前京卫指使司指挥使的遗孀,周府如今的主母李氏在天黑之前亲自将独子周永昌送到慎戒堂来,可同时来的, 还有周府被周永昌发狂时砍伤的六个人。

血水自马车上滴落, 痕迹一路拖到了慎戒堂。

为了逼儿子戒断,李氏将周永昌锁在他的屋子里, 可不想周永昌竟趁着下人送饭入府时逃了出去。李氏便命人捉他, 这周永昌毒/瘾又发作, 颠狂不识人,拔剑遇人便斩, 前后连伤了一十三人, 这六人是其中伤势最重的。

事态严重,霍翎亲自坐镇慎戒堂, 命东辞全力救治伤者,又吩咐人将周永昌先送进戒断室关起。因事涉伤人害命,霍翎又再派人请了京兆尹过来商量此事。

李氏在慎戒堂中哭成泪人, 跪求霍翎。

“殿下, 求你救救我儿,救救这些伤者,求求你!”

“夫人请起, 本王自当尽力而为。”霍翎扶起她,命人看座。

李氏泪不能止,霍翎也劝不住。

若能早一步将周永昌送到慎戒堂, 今日也不至酿成如此大祸。兆京平安十几年,竟出了这样骇人的凶案,明天这折子递到皇帝案前,他父皇也该头疼了。

幽夜静寂,刀剑出鞘的声音清晰可响。江善芷从马上坠下,天旋地转,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也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何事。坠势甚急,她以为自己会摔得粉碎,可最终却落进温暖坚实的怀里,被人紧紧搂着,在石道上滚过。

饶是有人这么护着她,砂砾从她背上碾过,她也觉得肌肤像被利刃划破,可想而知护着她的那个人所受的痛楚必强过她数倍。两人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直到那人的手臂撞上山石才最终停止。

她听到他闷哼了一声,却仍很快抱着她坐起。

“江姐姐,你怎样?”

江善芷喘不过气,软软倚在他怀中,勉强摇头张口:“你呢?”

“我没事。”左一江抚过她的发,道,“不过今晚看来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小爷我少不得要大开杀戒了,江姐姐,你别怕。”

他口吻冷静,隐约还带着笑意,江善芷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听话地点头:“不怕,有你在。”

她很安心。

左一江把她往后一抱,让她靠在山壁上坐好:“姐姐在这儿坐好了,别动。”

她歪着头只睁开条眼缝,只看到他黯淡的轮廓,还来不及说一声“小心”,那黯淡的轮廓已从她眼前消失。

山野间浓烈杀气涌来,刀剑交鸣铮铮作响,打斗声音不断传来,山石滚落、树折木裂,她看不到眼前情况,却也能判断得出来眼下情形十分危急。

左一江却半声未出,她只闻到渐渐浓烈的血腥味道,也不知是谁的。

“那小子右手受伤了。”

异域语言又起,别人听不懂,江善芷却听得懂,是苍羌语。

左一江右手伤了?

江善芷心头忧惧至极,用尽全力睁眼望去,却只见眼前一道冷冽刃光,直奔她而来。她心跳似猛地停顿,只当自己必死无疑,然电光火石之间,耳畔响过嗡然震鸣,刃光被剑格开,左一江挡到她身前,她只闻得衣裳裂响,有人一刀劈在他背上,他撑不住朝前一扑,将她压在石壁上。

她嗅到他身上传来的可怕血腥味。

江善芷颤抖着伸手一摸,摸到粘腻一片,全是血。

“你受伤了?”她声音带着颤意,心里恐惧犹如藤蔓疯长,恨自己帮不上忙,只能拖累他。

“没事,不是我的血。”左一江咬牙骗她,反身又刺出一剑,将身后敌人挡开。

这些人有备而来,看身手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功夫却不是中原的。他们不是冲着江善芷来,而是专门来杀他的。这趟下山,是他害了她。

心里想着,左一江的招式却未减。来人有五个,身手极高,又擅长黑夜格斗,于他极不利,若他只有一人,倒能想办法逃走,但眼下他还带着江善芷,这几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他身后的她,知道这是他最大的弱点,如今刀光已全部逼向她,再缠斗下去对他们很不利。

“江姐姐,别嫌我脏。抱紧我,我带你杀出去。”他回身笑语一句,单手将她抱起。

生死绝境,早已顾不上规矩不规矩,江善芷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头紧紧埋在他脖弯里。刀刃攻来,左一江只剩单手应敌,任那刀刃划过自己手臂,他方有机会跃到半空,全力横扫一圈剑气,将身边敌人逼退,他方折身,飞掠向山道。

倒地的马儿早已站起,正沿着山路往下走着。

左一江带着她疾奔到马旁边,用力拽住缰绳,逼停马儿。他将她往马上一放,把缰绳往她手里一塞。江善芷趴在马背上,听他喘息着开口:“江姐姐,这匹马会带你回到殿下那里,你抓紧马缰,一定要好好回去!”

“那你呢?”江善芷虚弱道。

“那些人要对付的是我,我若与你一起,他们必不会放过,你先走吧。”左一江把她斗篷拢好,“别担心,我还要娶你,不会有事。”

“左一江!”江善芷心里痛极,拼着一口气唤他名字。

他却扬手拍马,马儿咴咴两声,朝前飞奔,她艰难回头伸手捉他衣角,却只与他的衣袍擦过,左一江黯淡的轮廓转眼消失。

隐约之间,刀剑声再度传来,左一江狂妄的笑声夹在其间:“小爷手里这剑出了鞘,还没尝到甜头,来,我们好好玩玩。”

风声呼啸,马儿远去,声音渐远,江善芷眼里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

“启禀殿下,受伤的人已经救治妥当,两个伤重者还需观察,其余四人均已无大碍。”

东辞忙了一夜才将六个伤者彻底救治包扎妥当,连衣裳都顾不上换,便前去寻霍翎回禀。

“有劳东辞先生了,明日恐怕还要忙碌,你先去休息吧。”霍翎也没歇下,正等着东辞回话,如今闻言得知无人死亡方松口气。

今日之事已将人折腾得精疲力竭,霍翎也疲倦不堪,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与霍汶的赌约已经有了交代,这些时日诸人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殿下也早点歇下吧。”东辞客气一句,正要躬身退下,屋外忽有人匆匆跑来。

“殿…殿下,太子妃…太子妃回来了。”

“什么?”霍翎目光一凛,从座上走下,“她在哪里?”

“还在门外,她一个人回来的,好像受了伤。”

“带我去。”霍翎言语之间已往门外走去。

东辞蹙紧眉,紧随其后。

这深更半夜的,太子妃一个人回来,又受了伤,只怕是南华寺那边出了意外。

夜色沉沉,这一天的疲倦还未褪去,新的麻烦又至。

慎戒堂的肃安阁里人影晃动,房中搬进了几樽大烛台,烛火将屋子照得通明。江善芷躺在床上,不住喘息,意识已有些涣散,只剩口气强自撑着,将事情从头到尾说出。

姜桑梓失踪,左一江陷伏,两人都是九死一生的境地。

霍翎面色差到极致。

“殿下,太子妃脉象正常,身体并无异状,这喘症不知何来,若要查清需要时日,我已用了应急之法,但对她都无效。”东辞替江善芷诊治了一番,得出的结果与南华寺里的女医一样。

“不必查了,我知道怎么回事。”霍翎一拳砸在桌上。

上次两人陷入险境之时,江善芷遇到生死之险,姜桑梓就曾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她伤好之时曾作过猜测,提及两人易魂后同命,不过因为并无实证,只停留在猜测上,故没有告诉过江善芷。

这次江善芷好端端地出状况,这岂非意味着,姜桑梓身陷险境。

如此一想,霍翎倦意全消,只剩满心忧急。

东辞跟随霍翎有段时日,从未见过他失态至此,相必情况极为严峻,再加上左一江遇伏生死不明,便也沉了脸色。

“崔明。”霍翎思忖片刻,疾步行至房外,朝着茫茫夜色开口。

“属下在。”夜幕中有道人影自檐头飞下,落到他身前单膝跪倒。

“把你的人全部叫上,即刻随我去南华寺。”霍翎冷道。

“是。”崔明点头应诺。

更鼓敲过两声,大安朝的兆京已陷入沉眠。

蓦地——无数马蹄急踏声响过街巷,沉睡的娃儿被惊醒,哇哇哭泣,几家灯火逐一亮起,有人偷偷推开窗子张望一眼便很快又将窗关下。

街巷上飞驰过一队兵马,青铠红缨盔,腰间佩刀,也不知是京里出了何急情,才这般趁夜行军?

江善芷被人抬上马车,车马行得极快,她浑浑噩噩间还记挂着左一江与姜桑梓,拼着命不让自己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行到哪里,她忽觉巨大倦意来袭,一时难以支撑,双眸一闭陷入黑暗。

霍翎在前头领着人马疾速赶往南华山,忽听到身后传来惊呼:“殿下,太子妃晕厥。”

“吁。”他猛得勒停马,转头望去,却见马车里飘下个人影。

火把光芒被风吹得狂动,那人影半透着火光,虚无如烟。

不是人,是江善芷的魂魄。

第60章 救人

浅淡的魂魄若没了火光的映照, 就融入夜色之中,彻底不见。霍翎的目光不敢移开江善芷半分,生怕一不注意就看不着她。

若按先前情况,一旦离魂, 她们的魂魄是能寻到自己肉身, 这便意味着他只要跟着江善芷的魂魄,就能找到姜桑梓所藏之处。

正想着, 东辞已很快上马车诊治完江善芷的情况, 又匆匆跳下马车, 疾奔到他马前,脸色很不好:“殿下, 太子妃的情况不妙, 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霍翎握紧缰绳,强自镇定。江善芷的魂魄已经飘到他正前方, 她也不说话,只将手往前一指便望回霍翎,似在指路。

他们已经行到南华山道中段, 离南华寺还差一半山路。

“东辞, 你在这里照看太子妃,不论用任何办法,先保住她的命。崔明, 把你的人分作两队,一队护送马车上南华寺,另一队去南华山骡子坡的山林中寻找安乐侯。本王先行一步。”霍翎很快做出决定。

“是。”东辞与崔明各自领命。

霍翎扬鞭, 不再有丝毫犹豫,按着江善芷所指方向策马跃出。

江善芷魂魄化成一阵疾风,飞在霍翎身侧,领着他往前行去。

姜桑梓、江善芷、左一江,如今三个人的命都攥在他身上,霍翎恨不得自己能化成道闪电,快一些再快一些赶到南华寺。

黑暗无边无际,姜桑梓的魂魄从江善芷肉身剥离之时,已是浑沌不堪。

江善芷肉身目前的情况似乎对她有些影响,这一次的离魂,她无法像前几次那般自由走动。

生死轮回将她禁锢在这个地方,她踏不出这个山洞,即使是魂魄,也深陷黑暗。

如果她现在死了,是不是永远被囚禁在这里?

这想法叫她不寒而栗。

霍翎赶到南华寺时已到黎明时分,太白星已显,天将亮。沈鹏彻夜未眠,带着人将方圆十里都搜个彻底,整座南华寺也已被他的人全部包围,但姜桑梓的下落仍然不明。

“属下无能,还是没有寻到江姑娘的踪迹。”

知道霍翎连夜赶到南华寺,沈鹏显然有些惊讶,亲自跪在他面前回禀。

霍翎脚步毫无放缓的迹象,只朝沈鹏示意:“沈统领不必自责,马上带人跟本王来。”

言语之间,他已跟着江善芷的魂魄往后山西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