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他抬眼,冰冷的视线盯住眼前的人。

杨无忧。

“嘿嘿,爹,你刚才的表情怎么像犯相思啊?”笑逐颜开的少年完全未觉危险,兀自开着玩笑。

“我看是你在跟我犯冲。”杨恪微愠,“腊月二十七傍晚你在哪?”

“腊月二十七?爹,我向来前一天干的什么第二天早上起来都会忘,你问我的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为我了!”杨无忧讪笑,额上居然浮了一层薄汗。

“我看你是连我拳头的滋味都忘了!”杨恪冷笑,咬牙道:“你最好该死的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把陆沉醉推到我马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六王交待?”

“担心人家的安危就说嘛,干嘛非得把她爹抬出来——”低声地嘟哝还没完全出口,突然发现地上欺近的身影,杨无忧立刻弹跳起来,一阵风一样冲出房门,边跑边发出凄厉的抗议:“爹!你要教训我也至少让我吃完年夜饭啊!”

八、当年拚却醉颜红

“郡主,王爷唤你到前厅去。”曹管家在外头叩了两下门。

“好,我这就来。”

想来是要吃年夜饭了,沉醉换过衣服,披上杨府送来的那件雪貂披肩,便往外走去。

到了前厅,看见一桌丰盛的酒菜,但陆珣却没在坐在主位上,反而是站在那里,一身要出门的打扮。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已放在马车上了,今年唯食轩还出了几道新的素菜,我也都添上了。”曹管家回道。

“嗯。这桌年夜饭,你还是叫府里的人来一起吃吧。不用等我和醉儿。”

“醉儿,我带你一个地方。”陆珣看着沉醉纳闷的表情,缓缓开口。

马车在街上行驶着,速度不快,因为临上车前陆珣嘱咐过,怕食盒洒了。

沉醉看着车厢里摆的东西,除了几个精致的食盒外,还有糖果,点心,烟火,小孩玩具之类的东西。

“爹,我们去见谁?”心里有种隐约的猜疑,她忍不住望向陆珣。

“你娘。”

沉醉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脸上瞬间浮现的寂寥与萧索,她也失了言语。马车外是烟花爆竹的喧闹,夹着人群的欢呼声,马车内却像截然不同的空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你师父说,你从来没有问过你娘的事。”过了许久,陆珣终于开口。

“不问也不曾见面,不代表不想不念。但我知道,你们的事情始终属于你们自己,不告诉我必有不告诉我的缘由和苦衷,”她抬头看着陆珣,唇边带上一丝笑,眼里却有雾气,“五岁那年在长白山,我看见一个猎户家的小男孩捡了几枝干柴,他的母亲笑着夸他,高兴得抱着他转圈,可我那时的剑法已经可以独力砍倒一棵大树,却没有那么温暖的拥抱。我觉得很委屈,去问师父,师父只说了一句——你娘看着你的时候,笑容是天下最美的。从此我想起你们的时候,便再也不难过了。”

陆珣看着她,忽然觉得视线模糊,他仰起头靠在车厢壁上良久,试图让眼泪流回去。

“是我负了你娘,也亏欠了你。”

他叹了口气,幽幽开口:“当年夺位之争,二哥陆珂最为强势,我们几个的实力都是不如他的,但他虽然性格乖戾,但却独独钟情于二嫂应雪,应雪善良宽厚,可生来体弱,婚后三年就早逝了,临终时将自己的妹妹托付给二哥,也就是你娘应霜。”

说出这个名字,他脸上浮现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霜儿是应雪同父异母的妹妹,遭遇却是天差地别,母亲是青楼出身,做人家的妾也不安分,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扔下她跑了,她父亲自然也没正眼看过这个女儿,在应府的日子,她受尽欺凌,所以养出冷漠倔强的性子,是二哥将她从暗无天日的生活里拯救出来,送她去读书习武,所以她敬二哥如父如兄。直到那日她在街头遇见我…”

语气突然急促起来,“是我教会了她敞开心去爱一个人,也是我让她学会了真正恨一个人。当时少年意气,皇家养出的孤傲深沉,以为权势富贵才是人生价值所在,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值得的,可当我看见她绝望空洞的表情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失去。你知道吗,醉儿?”

陆珣艰难地开口,表情瞬间因痛苦而扭曲:“我利用了你娘,在她面前杀了二哥。”

“你娘曾经说过,如果有孩子,希望他能快乐地生活,不沾染皇城里勾心斗角的性子,不希望他成为权势倾轧的牺牲品,而自从她离开,我每回看见襁褓里的你那张酷似她的脸,都心痛万分,所以就把你送给你娘的师兄萧沐抚养,想等到你成人了,再把你接回来。”

原来如此。

缠绕在心头多年的困惑终于解开,沉醉居然觉得无比心酸。不是为自己,她的爹娘都爱她,却有那样的不得已。这不得已里,是多少爱恨交织,多少的缠绵伤痛。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幼时懵懂看诗句,觉得爱情如此美好,却不知,背后藏着多少伤心黯然。她突然不敢去想那年桃花树下绝望的身影,不敢去看父亲脸上伤痛的表情,生怕一个轻举妄动,她内心长久以来的某种坚持也摇摇欲坠。

马车终于是停了下来。沉醉下车,她看在眼前的寺庙。

静安寺。

寺里很安静,从王府出来,一路喧嚣,此时看着远处墨色的层峦迭起,禅房里昏黄的烛光,闻着鼻中清淡的佛香气息,心里一下觉得无比清静。

静安。娘,你是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安宁吗?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禅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来。

一位身穿白袍的尼姑站在门口,手里揣着一串紫檀香珠,静静地看着他们。

“你来了。”平和的声音,是冲着陆珣。

细长的娥眉,清灵的黑眸,白皙的皮肤在烛光里透着柔润的光泽,修长飘逸的身形,沉醉不禁看得呆了。

这便是她娘吗?竟是如此脱俗绝尘。

“今年还有一个人来看你,醉儿,这是你娘。”

陆珣话音刚落,沉醉的视线就已和应霜对上。

无言的沉默笼罩上两人。

曾经无数次揣想母亲的模样,曾经无数次期待与她的相逢,此时人就在眼前,沉醉却觉得喉咙哽咽起来。

“娘。”

终于唤了出来,门口那清逸的身影似乎一震。

良久,一道声音打破沉寂,“施主,贫尼法号清平。”

“那么,清平师父,初次见面,受沉醉一拜。”

清平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眼里闪过一些激赏和欣慰。

陆珣见状,微微一笑,朝她说:“外面冷,进屋再说吧。我带来些焰火玩具和吃的,你让人拿下去分发给寺里收留的那些孤儿吧。”

“嗯,”清平点点头,“他们现在在做功课,怕是也静不下心,刚才还问我陆伯伯今晚还来不来呢,此刻看到那些东西,定是要高兴坏了。”

“孤儿,这寺里收养了孩子吗?”沉醉笑着问他们,“原来爹那些东西是准备给他们的,那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好,你去吧。”陆珣看着女儿,知道她是有意想让他们独处。

“今年新制的连峰碧,你尝尝。”再好的御供茶叶,一个人喝也没感觉。

“好茶坏茶,都是穿肠而过。”

袅袅的茶香里,清平沉静地开口,伸手落下一子。

陆珣笑笑,没有答话,似乎已经习惯她这样的态度。

“你这棋,虽握着胜机,却有泻势。”

“只是最近倦了。”陆珣丢了棋子,靠在椅子上。终日伏案为朝务,奔波于庙堂,那些是是非非,真的是让他有些厌了,只有每回在这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她,才觉得心里无比安定踏实。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都是一局棋枰。”她看他,眼里依旧是清明,“不过,王爷有个出色的女儿。”

“她也是你的女儿。”

“清平从踏入这里开始,便已不配做她母亲。”

陆珣没有反驳她,他从来不曾赢过她的固执。

“她喜欢上一个人,但很可能会因此受伤。你说离爱无忧亦无怖,那对于她呢?”

“天地有万物,尽应输苦心。他人虽欲解,此道奈何深。各人有各人的修为。”

陆珣沉默间,窗外突然一闪,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窗纸隐约映出烟花的五彩缤纷。

“陆伯伯!和我们一起放烟花吧!”几个孩子已经冲了进来,扑向他。

“好!”他爽朗笑道,随他们走出门外。

沉醉看着陆珣,有些发愣。这样的父亲,与京城里那个深沉矜贵的六王爷,判若两人。

她忍不住头回头看向清平,后者是了然的微笑。

“你爹说,你心里有人。”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

沉醉心里一震——爹,他早知道了?

“是,可是,他的心,早就给了别人。而这个别人,已不在世上。”她缓缓开口,心里尽是苦涩。

“清平初到静安寺里时,住持师太曾给我写了首诗,想听吗?”

沉醉看着她,点点头。

“旧竹生新笋,新花长旧枝。雨催行客到,风送片帆归。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

淡定的声音,徐徐地念着,沉醉的心像涌入一阵暖流,忽然就温暖起来,母亲这是在鼓励她啊。

几声脆响,绚丽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化成点点星雨纷纷落下,沉醉看看和孩子们闹成一团的父亲,又看看站在门口微笑的母亲,这一刻,心里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满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回去的路上,陆珣掀开帘子看着夜空上的灿烂,笑得柔和:“我和你娘,便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初遇的。”

“爹,”沉醉看着他,“现在和娘这样,你不觉得苦吗?”

陆珣摇摇头:“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痛苦,才是真正的苦。我欠她的,此生都还不清。她如今既已寻得让自己平和的方式,我便不会再为难她。至少我知道,虽然她现在心中住的是佛,以前却只有我。”

纵是伤痕累累,母亲始终是得了父亲倾心相爱,或许这也是她真正能完全平和的原因吧。

多么希望,自己的执着也能圆满。

九、曲终逢君黄昏后

新年里雪连下了好几天,沉醉虽然自幼跟着萧沐四处游走,但还是待在南方的的时间多,着实畏寒,因此从静安寺回来后就一直窝在府里没出门,看看书练练剑,日子虽然单调,也还算惬意。

这天门房小厮突然来报说宁远府来了位公子在外面等着,姓杨。沉醉本来正像只困猫儿般半眯着眼倚在窗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琴,听到消息人立刻弹跳起来,硬是把桌上的茶水给碰翻了。

“衣服!衣服!爹昨天刚送我的那件贝壳紫的锦袍呢?”她一边囔一边奔向衣橱。

碧云本来也是昏昏欲睡,被她吓了一跳,一边擦着桌上的水渍,一边叹道:“不就在床边的小柜上吗?我还没放到衣橱里去呢。真是的,听到人就紧张成这样,还是堂堂郡主,有失形象啊,没出息啊——”

沉醉这会根本没时间和她拌嘴,甚至连她讲什么都没听进耳去,套上衣服就坐到梳妆台前左照右照。

“这个发式行吗?唉呀,好像脸色不好——要不要上胭脂?眉毛还要画吗?”

都快语无伦次了…碧云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行了行了,你天生丽质,什么都很好,平常也没见你妆扮啊,这个样子就成了,快去吧,难道你要让人家等上半个时辰?”

“是喔,不能让他等太久…”沉醉站起来,脸色微窘:“这样真的可以?”

碧云无力地点点头:“可以——”

绕过花园,隐隐看见前厅有个人影,沉醉停下步子检视了一下衣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往前迈步,那人已远远地转身,沉醉看见来人,脸上本已浮起的笑容微微一凝。

来人是个大约十二、三的少年,一身白衣,腰系玉带,俊朗非常。

看见她走近,少年帅气一笑:“让郡主失望啦,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沉醉先是讶异,再细看少年的眉目,心里恍然,微微一笑道:“杨小公子。”

宁远侯府里,长得与杨恪八分像,又姓杨的少年,不是他儿子是谁。

“呵呵——”少年笑赞:“郡主果然冰雪聪明,轻易就猜出无忧的身份。”

“不知杨小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郡主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若不介意,你唤我无忧,我唤你沉醉可好?”杨无忧没急着回答她,反而先询问她。

“好。千金难买无忧。不错的名字。”沉醉也爽快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个笑容像阳光一样的少年,很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也或许因为那张与杨恪相似的脸吧,有些爱屋及乌。

“其实我找你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来是好奇,想看看救我爹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戏谑一笑,“二来就是天好不容易放晴了,闷在府里也无聊,不如找你去看戏。”

看戏——这个建议真是奇怪又挑不毛病,沉醉有些好奇,又觉得反正在府里待着也没意思,就点点头随他出门了。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娇媚的声音从悠悠地传来,台上人一舞水袖,轻盈地转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看得人心里也跟着恍惚起来。

“唱得真好。”沉醉不禁赞叹。

“新来的吧,离忧阁里有出色的不稀奇。”

“你常来?”沉醉听他很熟的样子便问道。

“我还好,常来的不是我。”杨无忧看她,唇边扯出一丝狡猾的笑。

“你今天带我来,没有看戏这么单纯吧?”单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安心看戏的主。

“看戏是其次,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有这么个地方,我爹只要在京城,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来坐会。”

“你爹?”沉醉有些吃惊,“他爱看戏吗?”堂堂一个征战沙场的杨侯爷,坐在这浅酌低唱的靡靡之地,总是觉得怪异。

“他不爱看,”杨无忧看着她,“我娘爱看,听说以前我娘最爱看这里的戏,我爹要是从战场回来,也会陪着她来,后来我娘去世后,来这就成了他的习惯了。”

“哦,”沉醉轻轻地应了一声,眼里有一抹黯然,原来他不是看戏,而是来怀念看戏的人。那他听到的是什么曲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还是几回魂梦与君同?心里忽而又酸楚起来。

“那你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她平复了情绪,抬起头问道。

“想帮你。跟以前那些追着我爹的女人比起来,你还真招我喜欢。率真不造作,又聪慧有主见。更何况——”他的眼里蓦然闪过一道精光,“你是六王的女儿,如果两家有结亲,足以对抗刘琛。”

沉醉心里一震,这个杨无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就已经精于权谋之术。

她喝了口茶,嘲弄地一笑:“你是要卖了你亲爹么?”

“这么说也对,与其让他老在府里,不如趁他还抢手,卖个好价钱!怎么样,郡主对这笔买卖可有兴趣?”杨无忧哈哈大笑,又变成那个刁钻顽皮的阳光少年。

沉醉被他一逗,也忍不住开起玩笑来:“听起来不错,时机一到我一定出手,保证给你个好价钱。”

这时台下鼓起掌来,原来是要唱新曲了。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低柔的声音带着些微怨,在空气中回旋着,飘飘渺渺,直荡到人心里去。那人在台上轻舞着,如暗夜里翻飞的银蝶,忽明忽暗,千种风情,万般绮丽,又有说不出的凄艳。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喝彩。

好一句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沉醉暗叹,有千般无奈,万般眷念,却又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仔细一看,还是个男人呢,居然唱得比女人还柔媚入骨。

正觉意犹未尽,戏台边突然吵闹起来,沉醉望去,只见几个人围住了那戏子,众人纷纷上前观望。

她与杨无忧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细眼尖腮的绿衣男人正用扇柄支起戏子的下巴,笑容猥琐:“大爷我尝过的美女不少,俊哥儿到没见识几个,尤其像你这样比女人还娇媚的,更是极品啊,怎么样,跟爷回去,让我好生瞧瞧?”

那戏子眼里冷着脸,眼里闪过一丝怒气,抬手将扇子推开。

“哟,还真有不怕死的,够倔,我喜欢,来人,把他押到府里去,我看他脾气到底有多倔!”男人狠狠一笑,嘱咐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