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唇一抿,垂在身侧的拳头已握紧。

“住手!谁敢动他试试!”清丽的声音喝起,众人转头,看见一紫衣少女走了过来,冷着一张俏丽的脸。

“呵呵——今儿老天长眼,给我送一对人来了?”绿衣男盯着沉醉,一双细眼里尽是欲念。

那戏子看见沉醉,竟是一怔,随即恢复自然。

沉醉冷冷一笑,一个轻巧的旋身,那绿衣男人已被她反扣双手,正欲挣扎,却见一只尖筷离自己眼睛仅距微毫,当下吓住不动,再看左右的下人,早被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制住,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姑娘何必为了个戏子动气呢,本来就是让人赏玩的货色,你放手,一切都好说——”那男人脸色青白求道。

“戏子又如何?戏子不是人吗?戏子就得受人赏玩欺凌?我看他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比你这混账东西高贵不知几倍!滚!”沉醉怒道,一把推开他。

“谢过姑娘。”那戏子听着她骂的话,居然有些动容,然后姿态谦恭地欠了下身子,“在下曲已唱完,告辞了,有缘再见。”

“不客气。以后自己小心。”沉醉盯着他,他脸上的浓妆未卸,看不出真实长相,但那双深幽的眼睛,总让她有种熟悉感,而且看他不卑不亢的气势,似乎不像一名戏子就能有的,但一时半刻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不由摇摇头,和杨无忧转身欲离开。

“无忧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沉醉闻声抬头,对上一双深沉的眸子,看见她,黑眸里闪过一丝讶异。

“爹——”杨无忧讪讪地笑。

“哼,”杨恪瞥了一眼他,似乎有些薄怒。

“刚才听里面的声音那么熟悉,原来是郡主。”

他背光而立,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投映进她眼里,也投映进她心里。

于是她看他,轻轻一笑:“侯爷别来无恙。”

十、东风夜放花千树

杨恪望着眼前粉雕玉琢的俏人儿,呼吸不由一窒。刚刚远远地听见清亮严厉的声音义正言辞地训斥,让人忍不住暗猜是怎样一位英气的女子,却没料到是她,此刻又如一株空谷幽兰,周身笼着轻灵的紫色,静静地绽放在他面前。

“爹,我才想起要替辛远秋那老风流拿他订下的字画呢,麻烦你替我陪沉醉啦!”杨无忧刚撂下话,人就跑得不见踪影。

杨恪心里自然是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又不好发作,只是听到他直呼沉醉的名字,蹙了下眉,轻叱了一句:“没个规矩!”似乎是有些不悦。

沉醉看着他,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淘气的光芒:“侯爷若愿意,我倒是会很乐意听你唤我醉儿。”

杨恪看着她娇媚的笑容,不知道回她什么好,终于放弃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一笑。她真的是不知道什么叫委婉,总让他无法招架。

“你——喜欢听曲吗?”想转移话题,突然觉得再叫她郡主又好像有些不妥,所以只好用了“你”字。

“我不是来看戏,而是来看你。”本以为再见面多少会尴尬的,可见了他,心里的话还是不知不觉就轻易出口了,仿佛中蛊一般。

杨恪一愣,继而苦笑:“你一向都这么直接吗?”

“如果直接更有效果。为什么不呢?做人何必那么辛苦?”沉醉开始觉得,看他无措是件有趣的事情。

“也是。”嘴里顺着她,杨恪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说的人没觉得辛苦,听的人辛苦啊 。

“离、忧、阁,”沉醉一字一顿地念着牌匾,转头看他,“为什么起这个名字?要是听到伤心的曲子,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戏子无情,无情离忧。”他淡淡道。

“我不同意,”沉醉想了会,表示反对,“若有情,至少喜忧参半吧。戏子无情,是因为不曾有人真心相待,所以不如无情。可惜有些人,就算有真心奉上,也视若无睹。”

她斟了一杯茶,轻轻推到杨恪眼前,一双清澈的眸子锁住他:“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可愿试饮这一杯?”

他微微一僵,看着那茶杯,似乎觉得它格外烫手,正欲开口,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开玩笑的啦,你还当真了。上次我碎了一地的心还没全捡起来呢,哪能这么快再受刺激!”

沉醉自己都觉得笑得格外高兴,只是手心却不由握紧,汗湿了一片。

为什么她明明在笑,他却感觉到悲伤的气息?杨恪看着她的笑容,觉得心头有些闷,于是撇过头,视线却蓦然定在远处一点上。

沉醉觉得他身上突然笼上一股肃杀的气息,便也望向他目光所在之处。

“咦,那不是——”她惊讶地开口。

“刘琛的得力下属,周重元,就是你爹寿宴上你认出的那个人。”

“他来看戏还带这么多随从?”看着那群人走进招待上宾的厢房,沉醉觉得十分诡异。

“那就不是看戏来的。”杨恪说着,人已经往那边走去。

沉醉跟上他来到厢房外的走廊,杨恪作了噤声的手势,两人便屏息静听里面的动近。

“公子这两日便要启程了吗?”是周重元的声音。

“嗯,现在万事俱备,剩下的就看你们怎么配合了。”很好听的年轻男声,沉醉居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那我们之前谈的——”

“你放心,此事若成,答应你们的价码,一分也不会少,你家大人胃口还真不小,户部的银子还不够花么?不过也难怪,养那么多爪牙食客,也不容易。”嘲弄的声音懒洋洋地出口,只听周重元干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沉醉听到这,心里暗惊,看来刘琛有贪污户部的银子,但周重元现在见的人又是谁?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在里面,她转头打算看杨恪的反应,却不料发上的簪子擦过木窗,发出一声轻响。

不好!她心里一声惨呼,房内已经有人厉声喝起:“谁在外面?”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电石光火间她已被拉至走廊转角,旋即一个宽厚的怀抱环住了她。落在她唇上的,是他的吻。温和,如春风般的和煦。轻浅,似蝶扑般的诱哄。为什么,吻的是她的唇,她整个人却都要化了?心跳早已是乱了节奏,说不清是因为怕被发现的紧张还是他此刻的举动。

“回大人,是对孟浪的小情侣!”出来查看的人轻蔑一笑,回复道。

“也没什么事了,就散了吧。”依稀是那好听的男声。

脚步声纷纷从身边经过,琢磨着人应该差不多走了,沉醉抬头,露出半脸探视,却蓦然僵住。

一双带着嘲弄的黑眸,此刻正紧紧锁住她,那眼底,似乎还有着些许的怒意。这张好看的脸,沉醉是记得的,曾带着倨傲的表情,让她记住他的名字,彻。

只是——只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有人唤他,听到这个称谓,沉醉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他就是房里的那个公子,他也认出她了!

“没事,走吧。”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他居然——放过她了?为她的救命之恩?

沉醉胸口一缓,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杨恪感觉到她的僵硬,放开她,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而不自在:“刚才唐突了——实在因为不知底细,怕贸然动手没有胜算,而且对于刘琛,一直没有证据,我现在还不能跟他撕破脸皮。”

沉醉本来就清楚他的想法,此刻听他这么一解释,想起刚才种种,不由脸一红,低头不敢看他。

杨恪看着她低头露出的白玉般晶莹无暇的脖子,染着粉红的诱人色泽,一直蔓延到耳朵,不禁想起刚才唇上那柔软温润的触感,喉咙竟有些干涩。

“嗯——没事,”沉醉终于鼓起勇气看他,“我认识那个‘公子’。”

杨恪闻言蹙眉看她:“你看到他了?”

沉醉点点头:“他也认出我了,他就是我当初在客栈救的那个人,之前觉得不是很重要,而其被你们抓过去有些气恼,就没说他的名,”她有些心虚,“他说他叫彻。”

杨彻脸色一变:“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应该姓殷,名彻。”

“殷彻?”好像觉得在哪里听过,沉醉疑惑地抬头。

“承宛的二皇子。”杨恪缓缓开口,面色沉重。

沉醉骇然地睁大眼睛。他竟是承宛二皇子?那周重元见他,刘琛通敌?

“你好大的面子,能让他在敌国境内告诉你真名,今日本该将我们灭口也没有动手。”杨恪看着她,眼里起了一抹深思。

“那你要派兵追截吗?”沉醉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不必了,他们现在早就出城了。”

又是一个夜晚,又是他送她回去。一大一小的影子投映在路上,缓缓地移动着。

“本以为边关的刀光剑影才是凶险,原来这看似繁华安乐的京城里,更是危机重重。”沉醉吐吐舌头。

“其实,战场明刀明枪反而轻松些。”杨恪看着她年轻的脸,微微一笑,到底是涉世未深,也没在皇家的环境中长大,不知为了权与利,人世间有多少血腥纷争。

“你累吗?”

杨恪转头,知道她问的什么样的“累”,看见她的眼波里,荡漾的是心疼。

你累吗?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了?

还是从来就没有人问过?

胸口忽然涨满了什么东西,暖暖的,微酸。

“我习惯了。”他淡淡开口,没什么表情,步伐却像在逃避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

这么多年,习惯做爹期翼的将门虎子,在别的少年还在玩乐的时候,他已能从容地擦掉剑上的血;习惯做百姓的宁远侯,在边关厮杀出他们的太平安乐;习惯做皇上的信任的臣子,为他守住万里江山。习惯做絮儿的丈夫无忧的父亲,做他们的依赖,为他们挡住所有风雨。

因为习惯了,所以也无所谓累或不累的问题。

“走吧,早点送你回家。”他说,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回头张望,却看见她逗留在一个小摊上。

到底是小女孩心性,他不禁摇摇头。

“快来帮帮我!”她喊道,抱着一堆东西脚步踉跄。

“你买一堆烟花干什么?”他迎上去,将她手中的东西接过来。

“嘿嘿,我们打个赌。”找到一处空地,她贼贼一笑。

“愿闻其详。”他抱肩挑眉。

“这里有五十个烟花筒,半柱香内,看谁放的多,我赢了,你请我吃饭,你赢了,我五天不见你。”

“呵呵——”他忍不住笑开:“怎么觉得无论输赢你都不会怎么吃亏啊?”

“怎么不吃亏?”沉醉瞪大眼睛,“简直亏大了,如果输了,五天不见你啊,多严重啊!”

“你确定你输了能忍住五天不见我?”忍不住调侃她,他一副不信的样子。

“绝不反悔!”沉醉点上引火用的香,递给杨恪一支,手一挥:“开始啦!”

“砰!”一朵绚丽的金菊在空中绽放,沉醉欢呼:“一个!”

杨恪从容一笑,身旁两个烟花筒几乎同时喷出彩焰。

“我比你多两个了!”

“我的比你的漂亮!”

“你不行,认输吧!”

“切,你明天在唯食轩等我!”

男人爽朗的笑声和女子娇媚的声音,混着烟花的呼啸绽放声,交织成快乐的曲子,绚烂的夜空下,是两个忙得不亦乐乎的快活身影。

“我赢了!”点完最后一个,杨恪站起身,额上沁了一层薄汗。

这么畅快地放烟火,好像还是孩提时候的事,以前为絮儿和无忧放,看着他们激动的样子,觉得很开心,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满足感。

没听到回音,他纳闷地抬头,却看见沉醉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丢了手中的香,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轻轻地一笑:“为自己放场烟花的感觉如何?”

杨恪一怔,看着地上的烟花筒,才发现她才放了五个,她是有意让他的?他居然这么投入,根本没感觉到。

“你——输了。”他开口,发现喉咙竟是紧窒的,胸口也是热流翻腾。

“五天再难熬,换你一刻真心的快乐,也值得。”

轻轻的声音荡漾在空气里,异常柔媚。一双带笑的清亮眸子专注地看着他,居然看得他有点心痛。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如此相待?

她不该这么执着,不该这么懂他,不该这么深情,不该这么美好到让他无所适从。

如果她够聪明,就不该再痴迷下去,他不会是她的归宿。

如果他够理智,也应该将她推得远远的,她那张为他织的网,一踏进便是万劫不复。

十一、落花流水忽西东

还剩两天,我后悔了,五天真是太长了些。没见到你前,十年都这么过去了,见到你之后,却开始沉不住气。

沉醉写到这,停住笔,叹了口气。

那日,他的眼神终于不那么平静,可是因为她做的,打动了他?至少,应该有那么一些吧?

推开窗,是一轮圆月,藏在树影后,美若幻境。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记得当日与师父泛舟江上,她吟诵这一句,师父只是寂寥一笑:“纵是良辰美景,无人共赏,也是空误。”

昔时不明白,今日方懂。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正思绪纷涌间,东边的庭院突然传来人声走动。

“备马!”

是爹的声音。

沉醉有些纳闷,此时夜已深,怎么爹还要出门。况且他虽也是一生戎马,但平日都是坐轿上朝的,怎么今日有什么事要他如此匆忙自己骑马去?

这么想着,心头有些不安起来。

陆珣一去,整整一天一夜未归,等到第二日傍晚沉醉去看他时,他正坐在书房闭目养神,样子有些憔悴,看来是一直没休息过。

听到脚步声,他被惊动,睁开的眼里尽是血丝:“醉儿?”

沉醉将手里的瓷碗放下:“刚让厨房熬的燕窝粥,爹你喝点吧。”

陆珣点点头,接过去喝了几口,眉头仍是紧锁。

“出什么事了吗,爹?”沉醉担心地问。

“承宛出兵了。”

“情况很危急?”承宛与南昭一直有摩擦,总是停停战战,但毕竟比起南昭泱泱中土,国力略小,前几年南昭几次大胜,总算平静了好一阵,这时烽烟再起,虽然有些突然,但让爹这么头疼,总是有些蹊跷。

“两日前宁远守军收到消息说关河镇有敌军出没扰民,因为不清楚情况,守将便派了一千骑兵去察看,结果竟是一去不返,几乎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沉醉大惊。

“没错,”陆珣眉间的褶痕又深了几分,“关河镇虽然在两国之间,但仍是南昭的领土,而且离宁远不过百里,承宛是断不会轻易派重军去那里的。据生还的人回报,当时他们到关河镇时,发现的敌军不过两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