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抬起头看着音弥生,她是真的蛮喜欢这个南燕人的,这个南燕人跟别的中原人不一样,虽然中原人多狡诈,多滑头,可是这个南燕人他总是温柔又平和的样子,哪怕在战场上,也是谦谦君子的风度。

不太明白的是,他今日怎么就突然转了个性子,变得充满了戾气与毒辣的神色。

音弥生却没有看她。

明珠死得轻飘飘。

音弥生只是看着那把穿透明珠身体的利箭,破碎的目光里再也看不见曾经的温和与善良,沉重的死寂之色让他整个人都盈满的寒意和阴郁之气。

他无情漠然地目光看着明珠倒下,也看着明珠眼中含着的泪水和不解,张大着嘴呼不进气,痛苦地死去,他不再有怜悯的神色。

明珠啊,她真的没有遇上好良人,她在此时遇上音弥生,比当年的卿年还要可怜,至少那时的卿年,遇上的是音弥生最好的时光,那是最好的少年,值得让最好的女子为他豁出性命亦不后悔。

而不像明珠此般,遇上的是已堕入魔道,不求救赎的冷漠君王。

苏于婳刺杀燕帝的第一个后果,便是害死了明珠,明珠死后,鱼非池甚至来不及难过,来不及为明珠流泪,颤抖着双手合上信,颤抖着声音对笑寒说:“赶紧去接手明珠的大军,此时苍陵大军不能乱,否则就前功尽弃了,笑寒,拜托你了。”

笑寒单膝跪地:“鱼姑娘哪里话,鱼姑娘,我去之后,替我照顾好公子啊,我本来来这里,就是来替我家公子上战场来着。”

“会的,我会的,去吧。”鱼非池点着头,一点头,一串泪珠就甩了下来。

那时候,石凤岐才刚刚恢复些力气,而且是靠多服药死撑着的,鱼非池心想,她不能说,说了会让他病情加重。

鱼非池先一个人把事情先扛下,等情况定下来了,再决定慢慢告诉石凤岐。

可是老天爷对她一向不是很温柔,一向都是残暴得紧,它习惯于疯狂地蹂躏鱼非池,疯狂地压榨她的生命,耗干她的心血,狂风骤雨赠予她,风平浪静远离她,天崩地裂毁灭她,岁月静好无视她。

任由她似狂风中的蒲草快要被连根拔去地遭遇毁灭,也绝不加以任何怜惜,高高在上的命运之神,再一次占得了上风,开始玩弄众生命运,嘲弄世事无常,并带着高贵神秘的微笑,伪善而残忍。

没出三天的时间,笑寒都还不一定赶得去接手苍陵大军,又一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消息传来。

屠城。

杀了明珠大败了苍陵大军的音弥生并没有就此收手,相反他高歌猛进,哪怕他手底下已经只有少量残兵,此去拼命,只是送死,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驱赶着这些人往前杀敌,甚至不怕引来兵变。

他像是铁了心,还要再夺回一城才肯罢休。

就当他是为了洗涮燕帝之死的屈辱也好,为了给燕帝报仇也好,为了一吐这么久以来压抑着的怒火也好,怎么都好,他杀到这座城中,并且成功地将暂时没有大帅坐镇军中的苍陵人赶了出去。

到此时,他手中已经只剩下不到四千兵力,这四千人都是他最为亲信的手下,是军中那么多想逃想跑之人,仅存的一些有着血性,想要反抗到底的热血男儿,是音弥生唯一的依仗。

这四千人的性命,是音弥生悄悄留下的,排兵布阵之时,将他们安在最安全的角落,可以保存实力,保存性命,他曾经想的是,这四千人大概是他全军大败时,最后一道冲锋的尖刀,是要跟敌军拼着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

没想到,他音弥生也有重创大隋大军的时刻,还能同时保存这四千人性命。

如果不是燕帝的死,音弥生不会推着那么多人去送死,也要拼命拿下这一城,平日里这么做,未免太糊涂。

毕竟以后怎么办呢?留着四千人,怎么跟苍陵数万大军对抗,一时意气之争夺回这一城,失去的就是更多的地方,平日里的音弥生不会这样做。

今日的音弥生这样做了却不知是为何,大概他真的被愤怒烧昏了头吧?

理由暂时不去想,他夺回了这一城。

城的名字特别好听,叫迁玉城,城中有百姓数万户,夜间可闻捣衣声,是个安静又自在的地方,南燕大多数地方都是宁静自在的,比方苍陵人那时候就驻扎在城中,也从来不见这些城里的百姓反抗过,只苍陵人不欺负他们,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完全不在意苍陵人践踏了他们的领土,侵占了他们的国家。

明珠得过石凤岐严令,可入城,不可伤民,所以,迁玉城的百姓这日子,其实过得还可以,这也是为什么南燕人很多都想投降的原因。

他们觉得,大隋人没那么坏,就算是以悍猛霸道著称的苍陵人在大隋的调教之下,都能收起野性,像个人那样有着自制力。

这样一看,大隋更不坏了。

得益于石凤岐先前拼命营造的好风声好导向,大隋现在南燕人心目中简直是活菩萨般的善良仁慈存在,哪怕是对着敌国中的南燕人,也有着如同春风一般的柔和与包容。

迁玉城的人,怎么都想不到,灾难是一夜之间降临的,来得好快好快。

音弥生夺下此城,着人换衣,换上了大隋士兵的衣服,大隋士兵的盔甲与刀剑,开始了为期三天三夜的屠城。

关于屠城是怎么回事,大多数人都晓得,实不必太过用力的描述其间惨况。

河中浮尸,火中焦骸,泥中断骨,遍地红肉…人间惨剧吧,便是如此。

三天三夜,屠杀不止,哀嚎不止。

音弥生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毫无表情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这幕惨剧,带着如同死神一般的漠然无视,那些尖厉凄惨的尖叫声在迁玉城上空织成了一道网,遮得天上的阳光都照不进去,浓烟与绝望将迁玉城活活地封在下面,像是封出了一个现实地狱。

地狱里鬼怪横行,妖气四溢,善良在这里被摧毁,柔弱在这里被捣碎,留下的都是罪恶,赤裸裸的罪恶,张牙舞爪,邀你入魔。

从焦土之计,到羽仙之水,到屠城杀民,音弥生一步步走入了魔道。

从最开始的连后蜀之民都不忍伤,只是烧毁了那一片土地,毁了一个城郡,到仅仅利用药物控制大军,却仍未残害更多的人,一直到如今,他终于不再在乎苍生性命,不再在乎南燕之人的死活,终于看透这些怕死怕痛,懦弱无能的南燕人。

看透了,也就能利用了,也就不怜惜了,音弥生他想,他终于明白了一些,所谓的,为帝之道。

任何人都不曾逼过音弥生,将音弥生逼到这般田地的人,说来实在可笑,正是他一直拼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南燕人。

四千个南燕人,屠杀了南燕人。

后来有多事的人计了计数,那三天三夜里,一共屠杀了南燕人共计十三万七。

四千人要杀掉十三万七人,他们杀人的频率有多高多快多迅速,多抢时间,简直是一场屠戮生命的竞赛,看谁先拿到更多的地狱邀请。

三天过后,四千人出城去,留下了一个遍地死尸,血气笼罩的迁玉城。

四千人满身的血腥味在水里泡上整整一辈子,也都洗不掉。

可他们却偏偏换上了一袭白袍,洁白无暇的白袍,素净雅致的白袍,风流又骚情,连他们的坐骑都是白马,急如风,快如电,他们沉默寡言,他们战力可怕,他们形如鬼魅,他们杀敌无数。

他们后来有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名字,为世人所歌颂,流传了无数的动人歌谣唱歌他们的丰功伟绩,他们成为一代传奇。

世人称他们:白袍骑士。

四千白袍骑士在那三天三夜里犯下的罪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永远都是一个秘密,永远没有人晓得,南燕的新帝,屠城三日,几乎杀尽了一整城的人。

迁玉城中的人并未死绝,存余者,不足五百人。

他们死里逃生,恸哭跪地:“大隋贼子,禽兽不如,亡我国土,灭我族人,屠城三日,罪恶滔天,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第六百九十五章 铁血恐怖的音弥生王朝

四千白袍客,将迁玉城那五百侥幸活下来的劫后余者,救了出来。

白马白衣踩过陈尸之地,他们透着圣洁与高贵,真的像是来自天上的骑士,英俊勇敢,带着拯救苍生的神圣光辉,五百人对他们磕头,跪谢,感激,流泪。

对着屠戮了这座城池的刽子手,感恩戴德。

音弥生骑在马上,冷眼看着他们,未说半句贴心安慰的话,对他的悲伤无动于衷,对他的感激依旧彻底漠视。

他太清楚,南燕人的情绪有多容易泛滥,随随便便就感激,随随便便就原谅,他们的眼泪与善良,极其廉价。

以前的音弥生不愿意承认这件事,现在他能彻底地正视这件事,南燕人那些泛滥的多情,就是廉价。

燕帝死的时候,正抱着阿青说故事,手里在写着一封信,信是给音弥生的,后来岳翰将那封信连着燕帝的死讯一起报给了音弥生。

信中并没有太多关切之语,燕帝从来也不是一个真的有多么温情的帝王,绝不会说太多的体谅殷切的谆谆细语,南燕北隋,燕帝其实骨子里比曾经的大隋先帝更加残忍冷酷。

他只是在信中与音弥生分析了南燕的现状,困顿绝境下南燕该如何寻找出路,又与音弥生说了一番如今战事的紧张,该如何控制节奏。

信的末尾燕帝他说,寡人尚在,南燕便不会亡,你为太子当洁身自爱,清誉为重,不可再入歧途,万般恶事寡人可担,然南燕未来之帝必如清风霁月,疏阔男儿,如此尚不负寡人重望。

燕帝对音弥生所有的关与厚望都在这寥寥几句中,他愿是盼着南燕千秋万世,他可以再恶一些,狠一些,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多一些,音弥生不可步入歧途,那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燕帝心想,他还可以拯救音弥生,不让他越走越远。

苏游一根毒箭,终结了这一切美梦。

再不会有人替音弥生背起黑暗,也不会有人作尽恶事留得音弥生成个疏阔男儿,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费尽心思要保全音弥生。

终于,音弥生被迫走向了最后的远方,没有了燕帝,音弥生再也无遮无挡。

原来他也想过,或许在那时收手也尚不为晚,至少不辜负鱼非池与石凤岐为了他苦心圆谎,护他周全。

燕帝一去,音弥生始知自己将踏上一条走向地狱的路,终知他会成为为世人所不容的极恶之徒,十分意外的是,音弥生没有觉得有多么难受,他以一种极端的漠然与轻视,轻轻一步,便踏上了盛放恶之花的罪途。

焦土之计是错的,羽仙之水是错的,屠城之事也是错的,音弥生全部都知道,可是一步步走来,好似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时值今日,他已习惯了一错到底。

若为南燕故,以身殒道,又有何妨?

沉默的音弥生将手一挥:“大隋!”

“杀!”

自那日起,自迁玉城起,南燕,再也不是那个南燕了。

杀一城,醒一国。

音弥生屠尽迁玉城中十数万人,换来了南燕的觉醒,换来了燕人的铁血。

只有死亡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才会觉得恐惧,才会激发求生的本能,才会知道拿起刀剑去拼命。

活下去,永远都是一个人最原始的拼命动力。

早先的南燕人以为,大隋是良善之辈,会善待他们,现在他们知道,大隋会屠城三日,会杀尽城中百姓,会无差别对待老弱妇孺,会将南燕化为血海与尸山。

会有无数个迁玉城,无数个十三万七的尸体,无数个绝望的地狱。

他们终于知道,就算是投降,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音弥生没过多久之后就回了长宁城,远远着,挽澜看着他,觉得很陌生,觉得,这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音弥生,他身上的味道,全都变了,行走之间,都夹着血腥味,又臭又腥。

甚至连他的眉目都有些变了,妖异又残忍的样子。

紧接着,音弥生便宣布了燕帝归天的消息,接任帝位,成为南燕新的帝君。

按以前来说,他这个帝位接得应是极不容易,朝中多有对他不服者,再加上南燕的现状实在是一团糟,怎么看,他都至少要经历一个动荡的时期。

但是很意外的,他登基顺利无比,比之他当年入东宫做太子,还要更加顺利。

安葬南燕先帝之后,音弥生下了几道命令,传令的人是岳翰,岳翰跪在地上,半天起来不来,不是别的,是吓的,纯粹是被吓的。

这几道命令大概是这样的,众朝臣,不论亲远不论功绩不论官阶——

朝中但凡新对帝不满者,斩!

朝中有想对大隋投诚者,斩!

朝中凡有想逃亡叛国者,斩!

朝中有不愿为国出兵者,斩!

朝中老弱无能,素尸餐位不主动退位者,斩!

朝中对新帝执政之法有所异见者,斩!

说不清有多少个斩字,岳翰在一边听,一边觉得膝盖发软,站都站都不直,最后真个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满头大汗不敢抬眼看圣驾。

圣驾音弥生,仍在提笔写圣谕,民间凡有不抗隋者,斩!民间凡有想逃者,斩!民间凡有想向外人求助者,斩!民间对新朝有不满者,斩!

他像是杀人杀上了瘾,成了一个变态的杀人狂魔,以夺取他人性命为乐。

朱红的御笔落成的字,字字带着凛冽的杀机,笔笔都有是残忍的刀锋,酷厉无比。

“陛下…陛下此举,会否太过严苛,南燕臣子与百姓或许一时之间还不能…”岳翰发着抖,忠心耿耿地进谏,他不想看到新帝一上位,就犯下大错,身为两朝老臣,他有义务去提醒新帝执政之法多有弊端。

音弥生抬眸扫了岳翰一眼,岳翰只觉得几把刀悬在了他后背上一般发寒,整个身子都快要趴到地上去,不敢抬头看音弥生。

音弥生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道:“此次寡人饶过你,敢有下次,自行了断。”

岳翰连声称是,沁沁冷汗都滴进了他眼睛里。

岳翰退了出去,出去之前小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挽澜。

挽澜向来脾气不大好,也不知此时知不知晓收敛,不要在这种时候冲撞了音弥生这位要用三把火把老天烧出个窟窿的新帝。

挽澜站在那里没讲话,他只是看着陌生的音弥生,看着音弥生身着龙袍,立在金光之下,孤桀冷厉。

“你也要劝我吗?”音弥生偏头看着挽澜。

挽澜摇头。

“哦?”音弥生似笑非笑,“为何不劝?”

“你是为了南燕,对吗?”挽澜问道。

“对。”

“那我就不必问了。”挽澜点点头,恭敬道:“长宁城中若有动乱者,我会帮你除掉。”

“不必了,挽澜,南燕现在,举国皆兵,敢有动乱者,便是有违军法,军法处置便可。”音弥生看着挽澜笑了一下,笑容很奇怪,像是嘲笑,像是冷笑,也像是苦笑:“我们一直在期待这样的南燕,不是吗?”

挽澜抿了抿嘴唇,小小的拳头握了握,下了好几次勇气,他才终于问出声,声音发颤,带着些无名的恐惧:“陛下,迁玉城,真的是大隋屠的吗?”

音弥生轻合了下眼睫,缓缓睁开,轻声反问:“那重要吗?”

挽澜眉头苦苦一皱,压死了喉间的话,狠狠说道:“臣知道了,微臣告退!”

挽澜离开御书房的时候,阿青正扒着门口,手里抱着一束小花,眼巴巴地往里面望着,挽澜错开她时,看了她一眼。

音弥生看着软软小小的阿青,很努力地在脸上拉扯出一个与之前相似的笑容,显得扭曲而怪异,他也把声音尽量放得温柔:“阿青。”

阿青却转头就跑,消失在门后,音弥生看着,神色一暗。

没多久阿青又跑回来,音弥生刚想迎上去,阿青的眼眶却一红,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像是鼓着勇气壮着胆她才敢面对音弥生一般,嗫嚅着声音她很小心地问:“你见过我音哥哥吗?他说好了会回来的,还会给我带回来草原上的花。”

音弥生刚刚弯下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阿青,却被她这句话问得怔住。

半蹲的姿势,伸出的双手,都是像嘲讽的动作,嘲讽着音弥生竟然异想天开,还盼着故人待他如旧。

阿青真的怕极了音弥生,连靠近他都不敢,小孩子对充满了危险性的东西总是格外敏感,阿青远远看着音弥生,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她的音哥哥,可是,她又觉得那不是她的音哥哥。

她跟在挽澜身后,天天眼巴巴地问着,为什么她的音哥哥还不回来,为什么有一个跟音哥哥长得很像的人坐上了王位?

挽澜看着她,久不说话,挽澜知道,坐在帝位上的那个人,是音弥生,也不是音弥生。

直到后来,大家都开始叫阿青王后娘娘的时候,阿青手里握着的小花,跌落一地,再不肯笑,再不肯闹。

音弥生将阿青安置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他想着,他是一个如此肮脏的人,不好将那八岁的小姑娘染上污腥,她还有大好的人生呢。

后来那四千白袍骑士声名大噪,于南燕之外,传颂的是他们的功绩赫赫,于南燕之内,传颂的是另外的东西。

迁玉城那五百个侥幸逃得一命的人,成为了最虔诚的布道者,他们讴歌着白袍骑士的丰功伟绩,唱咏着白袍骑士的盖世天威。

南燕人,对于赞美这件事,总是无比拿手。

五百人布衣赤足而行,像极了苦行僧,沿路传播着南燕的奇迹,向南燕之人诉说着白袍骑士就是上天派来的拯救南燕的神使,诚挚地赞美着他们英勇的身姿,俊美的容颜,无敌的武功,还有那一闪而过的白色掠影是扬起的披风挟着圣光。

再也无人知晓,这四千人是屠城刽子手。

第六百九十六章 最好的死法是死在你身上

白袍骑士在音弥生的暗中操盘,努力推动之下,已经成为了南燕的一种信仰,一种精神力量,就像是苍陵人信仰天神一样。

音弥生为南燕制造了一个神话,这个神话里的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神出鬼没,无所不在。

他们不会死,不会败,他们是南燕的守护神,庇佑者。

南燕人相信,有白袍骑士在,南燕就不会亡国,不会被万恶的大隋所颠覆,迁玉城惨案再也不会上演,再也不会有哪一城被屠杀至只有五百人存活。

音弥生这场看似荒诞残忍,充满了报复发泄意味的铁血征途,其实有着极为缜密的结构,步步为营,处处心机,一点点促成了今日局面。

与明珠对战之时,他故意让南燕的士兵前去送死,战至最后再无一人,便不会有人知道,他私隐了四千人,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四千白袍骑士的来历。

屠杀迁玉城,制造绝对的恐慌,绝对的可怖,绝对的仇恨与绝对的信仰。

南燕人再不会奢望大隋的人放过他们,十三万七条人命是血的教训,鲜血淋漓地告诉了他们,投降的下场。

然后白袍骑士凭空出现,带着圣光一般,趁着那五百迁玉城人绝望之际,入侵了他们的灵魂,在那种惨状下,白衣整洁,风度翩翩的白袍骑士,就是圣者一般的存在。

最后,便是借由这五百人的嘴,疯狂地传播白袍骑士的美名,在动荡不安,充满了恐惧的南燕国中,成为最强大有力的砥柱。

人越是在害怕的时刻,越是会慌不择路,越是会相信鬼怪之物,因为那种情况下,人们需要找一个精神寄托,如同大海里的一根稻草,要死死抓牢,就好像抓到了生的希望一样。

音弥生完美地制造了恐怖,再完美地利用了恐怖,最后,他驾驭了恐怖。

每一步,都环环相扣,紧张有序。

世人,从来不该小看音弥生。

南燕玉人音弥生,从来只是无欲无求不愿争,不代表他无能力相争,若他真是无能之辈,当年的燕帝,如何会对他反复相护?

至此,苏于婳刺杀南燕先帝的第二个后果,便已呈现。

她的确是个奇才,在学院里的时候,就已显露出她的智谋不凡,鱼非池那时只想对她退避三舍。

机关算尽之事,连鱼非池也要佩服她几分,兵法谋略,她更是个好手,尤擅权衡利弊,泯灭人性亦在所不惜,只取其大利。

她像个机器,在精准地谋算方面,她从不出纰漏。

她只是,不太懂人心。

而人心,是最最算不尽的那一卦。

大道一百,天演九九,余下一卦,未敢算尽。

那一卦,便是人心。

她没有算好音弥生这一卦,让石凤岐与鱼非池付出了惨烈的代价,甚至让大隋都付出不可预估的代价。

这一切都只是开端,后来的日子,变得极其,极其艰难,难过以往,任何岁月。

苏于婳坐在那里,心口漫过荒诞的感觉,她算计良多,竟也错得这么多。

如果说,她所为之事是一步错棋,那么,苏游的死,算什么?

白死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甚至将一切推向恶化,糟糕的境地吗?

她有些茫然地起身,走出去两步,见到鱼非池与石凤岐双双而来,走在乱花飞舞的小院里,二人是天成佳偶,如此登对不凡,不论相貌或是智慧,甚至于胸襟与抱负,世上都难再有人可与他们二人比肩。

也再没有另一个男子或女子,可以横于他们中间,他们连情敌都没有,没有什么人,有资格成为他们情路上的敌手,连观望都需抬头,只能仰首。

“现在的南燕…”苏于婳口中有些干燥,声音都变得喑哑,咽了咽口水,她才继续说道:“现在的南燕,怎么样了?”

石凤岐抬手拔开一丛柳,另一手护着鱼非池头顶让她走过来,忙完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后,他才抬头看着苏于婳神魂未定的样子。

她理当惊魂难定,如今的南燕是人间地狱,那些跌宕起伏与光怪陆离,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惊心动魄,难以想象。

可她只是看一看这些信,都已经这般难以承受,而自己跟鱼非池两人,这一个月来,一直在亲历着这些事,他们的震惊与诧异,谁敢想象?

眼看着音弥生化身成魔,眼看南燕一夕之间改头换面大变样,眼看最易夺取的胜利果实都被毁掉,他们经历的这一切,又谁能体会?

所以,鱼非池的愤怒,疲惫,质问,都变得那般的合情合理。

不止是苏游啊,苏于婳一手看似高明的棋,毁掉了太多人,太多心血,太多努力。

石凤岐拈走几片流连在鱼非池发端的落花,说:“南燕现在,铁桶一块,上下一心,举国皆兵,我大隋大军,半点也进不得,而且有被打退的迹象。”

石凤岐的大军都是苍陵人,如果连苍陵人都无法抵挡南燕人的反抗,可以相信,现如今的南燕,已经是何等恐怖的模样。

他们就跟疯了似的,南燕国内凡是拿得动兵器的人,都是疯子,彻彻底底地发了疯,要跟所有入侵南燕的人决一死战,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南燕疯了。

苏于婳的嘴唇轻颤了一下,连忙稳住,沉声道:“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我会解决。”

“这不是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我与非池也没有问罪于你的想法,非池更不需要你的歉意与后悔,我们只想让你明白,并非所有事,都是能算计得到的。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心莫测,苏师姐,绝望之下的人,是有你难以想象的力量的,我之前不将南燕逼得太紧,防的就是他们被逼得狠了反咬一口。当初南燕觉醒的人只有一个音弥生,我应对起来绰绰有余,如今整个南燕都觉醒了,你唤醒了一头,可怕的野兽。”

南燕先帝的死,并没有带来南燕的投降,人们都知道了,先帝是大隋的人刺杀的,大隋的人不止屠城杀民,他们还杀了一直抵抗一直战斗的先帝陛下。

本是想借着燕帝之死引导南燕投诚的苏于婳,被音弥生化解成为了仇恨的助燃剂,人们痛恨大隋,弑君屠民。

南燕将与大隋,不死不休。

短暂的失神之后苏于婳便快速定下心神,绝不让茫然这种无用的情绪占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