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缺乏修养啊,”徐文耀细细回味这句话,忽然一笑,点头说,“说的真好,我常常觉得,也许人要到接近中年的时候才能真的理解什么是爱,真的能有足够的阅历和智慧选择合适自己的人,这个时候做出的选择,恐怕才是真正契合自己内心需求的伴侣,当然前提是,如果那个人,真的有考虑过内心需求这回事。”

“我的父母一辈子都在争吵,他们从我记事开始,总在互相埋怨,言谈当中对对方的智力和人品充满轻视,家里很少有温情的时候,反倒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成为争吵的导火线。”王铮恍惚地轻声说,“但就算他们知道不合适婚姻的后果有多严重,我的母亲仍然在得知我是个同性恋者的情况下,硬逼着我去结婚,去娶一个无辜的女人,不然就跟我断绝母子关系。”他猛然住了口,苦涩地笑了笑,说,“你说得对,我也是用了很久才明白,不是每个人,在选择伴侣上,都会叩问自己的内心。”

徐文耀默然无语,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王铮的头,再滑下来,一用力,搭到他肩膀上,使劲拍了拍。

王铮靠在沙发上,基本上等于被徐文耀搂着,酒劲上头了,他晕得厉害,半靠着徐文耀的胳膊喘了喘气,呵呵笑着说:“徐哥,其实等人接近中年,往往也就没了动力,怕死,做事畏缩不前,对周围的人戒备心重,对感情挑剔得不行,完全没有年轻时候的冲劲,那种不顾一切,献祭一般的理想。”他自嘲一笑,说,“年轻的时候欠缺修养,年老的时候欠缺热情,你说,就处在这样永恒的矛盾中,人到底还怎么幸福?”

他的声音透着浓重的凄然,淡淡地说:“早年的事,我经历过的那场爱恋和背叛,真没什么大不了,但损伤却切实留了下来。”他轻笑了一下,说,“当然,一个男人说这种事情不是一件荣耀,但今晚,我想诚实的话,那么我必须承认,伤害是切实存在的东西。我从根子上被损伤了,我原本不知道会损害这么严重,等我发现的时候,情况已经不可收拾。”

“我是一个同性恋者,性取向就跟一个诅咒一样,年纪越大,就越让我害怕。我是真的怕啊,这个诅咒,这个诅咒说,我走的,我走的是一条只靠情感支撑的独木桥,但人的情感,建立在人性中最薄弱的一个环节上,用动物一样的原欲做支撑,用自私自利的本能来驱动,它就像一座用沙子雕刻的城堡,一涨潮,不用几下就得被冲垮。徐哥你说,就这样,该怎么去走这座风雨飘摇的独木桥?”

徐文耀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却用力搂紧了他,此时此刻,他仿佛在听见另一个懦弱悲观的自己在喃喃低语。王铮所诉说的苦闷,是他所感同身受,但却绝不允许冒头的想法。他抱紧了怀里这个青年,王铮并没有哭,没有悲恸欲绝,他只是像诉说一件平常的事情那样诉说这种悲哀,但这种悲哀,却超出了倾听者能够抚慰的范围。徐文耀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为好,他只是想用力抱紧王铮,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给予些许的支撑,不然他怕这个青年就会这么带着清浅的微笑,被那种绝望沉没不见。

喝了酒的王铮异常乖巧,就这么一动不动任徐文耀抱着,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抽离了意识,只剩下躯壳,那么这种听凭自己靠在徐文耀肩膀上这种事就变得可以接受,因为这是躯壳所做的决定,而意识在这一刻,飘飘荡荡,绕着房间舞蹈,但不必为两人拥抱当中可能带来的尴尬负责任。他甚至微笑着想,好像我跟这个男人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好像我们彼此真的不能算很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酒醉带来放松,身体在渴望放松,有种压迫到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叫嚣着要从躯壳当中冲出去,释放,不然就要爆炸了。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凝视徐文耀的脸,忽然发现,这个男人长得真不错,帅得耀眼,五官拼凑在一起,就为了诠释一种名为成熟魅力的东西。

“真可惜。”王铮愣愣地说。

“可惜什么?”

“你是个同志。”王铮喃喃地说,“你长这样,又不碰女人,该让多少女人伤心。”

徐文耀刚刚还在怜惜他的心骤然就放松了,他呵呵低笑,端详着王铮漂亮的眼睛,心里有种久违的渴求在蠢蠢欲动,于是,他不由分说托起王铮的后脑勺,朝那两片嘴唇吻了下去。

他们在这样的氛围中自然而然地接吻,电视上,春晚已经接近尾声,主持人在台上用高八度的声调深情并茂地跟观众们说再见,现场响起耳熟能详的主旋律歌曲,许多人站起来鼓掌,掌声歌声雷动。窗外,忽然想起烟花爆破声,他们在这样的喧闹中安静而激烈地唇舌纠缠,忘乎所以。不知过了多久,徐文耀离开王铮的唇,气息都乱了,就在徐文耀决定听从内心驱使,更进一步时,却发现王铮脑袋一歪,低低呻吟一声,靠到他肩膀上,仔细一看,竟然是醉得快睡着了。

徐文耀摇头笑了笑,伸手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这才将他打横抱起,脱了鞋和外衣,放到卧室床上。

在一片烟花爆竹声中,徐文耀想了想,低头点了点王铮的额头,哑声说:“新年快乐。”

他说完后,替王铮将被子拉上,关上卧室门,轻声走出了王铮的房间,走到玄关换了鞋子,轻手轻脚开了门,再关上。

他知道,这其实算是王铮的一种选择。

既然如此,那么对他来说,虽然有遗憾,但不可否认,也有点释然。

冷风一吹,他忽然有些庆幸了,还好刚刚没跟王铮酒后乱性,不然,这朋友还怎么做下去?还好。

徐文耀没再犹豫,大踏步朝自己的车走去,开了门坐上去,发动汽车,徐徐开出了王铮家小区。

他径直开回所住的酒店,下车经过大堂时,还有心情,跟值班的门童和前台小姐礼貌微笑,互道新年快乐。

然后,徐文耀回酒店房间,冲了凉,想起刚刚在王铮家那一幕活色生香,不禁心跳加速,但随即,又很好地控制下去。

以他的条件,要找同性情人不难,但王铮是跟于萱一样特殊的存在,如果贸然开始肉体关系,只能是亲手毁去心头那种奇异的感觉。

睡一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不是吗?那是旧历新年的第一天,春回大地,万象更新。老祖宗概括得如此精到,简直没有理由不去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这真的不是一个情节起伏的文,或者说,情节不是这个文的重点,期待这些童鞋会失望的,掉坑谨慎啊。

第17章

正月里,王铮忙着拜年。

这是中国人走访亲朋好友的时节,大街小巷骤然平添许多步行的人们,照着惯例穿着新装,大多数人面目和善,待人也分外亲切有礼,打招呼的声音格外响亮,似乎都攒着劲,把压箱底藏了一年的笑脸不再吝啬拿出来,要在这几天内挥霍一番。

王铮让自己忙碌起来,于萱那就尽量少去,在潜意识里,他想避开徐文耀。

那次激烈的接吻,其实不能归咎到喝醉,酒精诚然让神经放松,也让他说出平时很难说出的话,但是从头到尾,王铮的意识是清醒的。

在他的记忆中,即使醉到四肢无法动弹,但意识还是清醒得可以算数学题。在李天阳离开的时候,最难熬的那段时光里,他患上严重的失眠症。为了让自己入睡,他也试过喝酒,想用酒精麻痹神经,但用不了多久,他就绝望地发现,酒精的作用很有限。它顶多能让你走不稳路,躺床上想坐过山车,但它没法让意识迷糊,电视电影里那种喝了酒能抽疯能烂醉如泥的事,他一次也没遭遇到。他在那时起就能分明感觉,在自己体内存在坚硬如磐石的意志,这个意志令他能在犹如凌迟一般的心痛中保持清醒,同时永远与放纵、发疯无缘。哪怕正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上的苦楚,但他还是不会迷狂,不会歇斯底里,不会破罐子破摔。

换句话说,他无时不刻不在清醒的状态中,连逃避痛苦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所以,他根本没有喝醉,他是在清醒的认知下,出于自我的选择,才跟徐文耀接了吻。

在那个状态下,大年三十,孤独压迫到一个临界点,还有酒精的作用,这些都能成为理由,可与此同时,却也不能掩盖这些理由下深层的渴望。让一个男人撬开自己的唇舌,在肉体上留下痕迹,做更进一步的亲密行为,如果徐文耀那个时候不悬崖勒马,他毫不怀疑,自己不会拒绝这个男人,那个时候,他心里确实在渴望这个男人狠狠地干自己,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最好能激烈到把身体内那些压抑都挤出去。

但是,他不能。

王铮知道,如果对方真是个陌生人,那么就算他并不赞同一夜情这种形式,但兴之所至,偶尔为之,他也不会后悔。

成年人完全能够为自己的身体做主,更何况,人总是会有那样的时候,迫切需要用肉体的欢愉,来忘却内心异样的沉重。

但对象是一个相识的人,这个人还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关系良好,这个人对自己而言,还是可以掏心窝说两句实话的对象,那就不能有暧昧。

而且,王铮本能地知道,对徐文耀来说,他也未必想要与自己有肉体关系。

还是这样最好,已过了渴求爱人和被爱年龄的成年男人,还是习惯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掌握在可以掌握的范畴内最好。

初一到初四一晃而过,其间,他打了电话给于萱,于萱大咧咧地在电话中说,忙你自己的事吧,我又不是残障人士,这里有医护人员,还用得着你天天看着?

王铮没问徐文耀怎样,他匆匆挂上电话,吁出一口气,他想,自己需要几天时间来整理一下情绪,等尴尬过去,他相信自己能用成年人的圆滑和练达,假装跟徐文耀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样,才能继续跟他相处,共同陪于萱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在他的记忆中,其实原封不动地保留第一次见到徐文耀时的情景,在图书馆,夏天,满园的树木繁茂翠绿。

尽管只是一瞥之下,他相较南方人而言魁梧高大的身材,洁净且毫无褶皱的黑白条纹T恤,与那张年轻的脸极为不相称的严肃表情,都犹如浮雕,在人的记忆当中微微凸显。

每个学校总是或多或少有几个类似徐文耀这样的人物,仿佛生来就具备领袖气质,头脑一流,家庭往往也不差,从小就见识多端,心智和行为能力远远超出同龄人,再配上令人无法忽略的外形,举手投足都是充满决定性的暗示,这种人,就连他们的师长也无法轻视。

王铮从来对这种人都敬而远之,在他们跟前有说不出的压迫感,连说话都未必利索,更不要提跟这种人交朋友。偶尔有一些时候,他也能想得起这个擦肩而过的男人,想如果像那样的人,他们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他们陷入背叛的境地,他们会怎么做。他想,如果自己是那样的人,想必跟李天阳那段关系中,惴惴不安,小心谨慎的那一个,可能不是自己,而是李天阳了。

初五,王铮终于觉得自己能坦然面对徐文耀了,他在这天炖了汤,给于萱送过去。

哪知却在医院门口,他遇到一个想也想不到的人。

王铮永远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他跟于萱一个姓,叫于书澈。

于书澈。

在刚刚跟李天阳分开,不知何处何处的时候,他曾经着了魔一样,偷偷跑到李天阳公司,见到了这个人。

那个时候他还太年轻,没办法一个人处理这么严重而突发的伤害,在此之前,他习惯于听从比自己强势的人,比如母亲,比如后来的李天阳。他从没有想过这有什么问题,打小开始,他就服从惯了,听任自己的生活被他人安排,自觉调整自己的状态来配合别人,他在生活中永远处于被动,简单而盲目地相信强势的一方,但他忘了,母亲或许会按她的标准真心替他考虑,但爱人却未必。

可是在那样的青葱岁月,就连怀疑爱人有私心这样的念头,都是对爱的亵渎。

他就如跟随头牛进入屠宰场的小牛,哪怕周遭血流遍地,却只看得见脚下头牛的脚印。

一夕之间,他突然被抽离了生命的重心,被人狠狠扔到冰天雪地里,血管里都快冻成冰渣子,他那么无能,没有与生俱来的自救本事,只剩下一种下意识,要去寻找那曾经可以依赖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离不开李天阳,所以他在打不通李天阳电话的情况下,畏缩地,不安地去了李天阳的公司。

就是在那里,他看到了于书澈。

那个男人外表无可挑剔,身段窈窕修长,比一般男性多一分妩媚,却又保留男性该有的俊朗自信,衣着也很得体,银灰色的名牌西服仿佛量身定做,看上去,这个人从发型到皮鞋,每一个地方都精挑细选,妥帖稳当。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如此张扬,却又风度翩然,那些举手投足的张扬和优雅都是有根有据,糅杂在一块浑然天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王铮就明白,这种人天生男女通杀,绝对不是他一个书呆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就算是不甘心,他也不得不承认,有这么出色的对象在身边,又同是gay,李天阳怎么可能不动心?

王铮想过,自己应该是恨这个男人的,但奇怪的是,对着这个人,他憎恨不起来。如果一定要将情绪分类区别,他对于书澈,其实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讨厌。

讨厌到,一碰到这种人,就想远远躲开。

这种讨厌由来已久,未必是针对于书澈个人,也未必跟李天阳有关,而是一种动物本能一样的嫌恶,也许究其原因,是于书澈身上散发的长袖善舞的天性,能让王铮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能预想得到这个人只要他愿意,能多么开朗风趣,能讨好许多人,能如何轻易地将他王铮如临大敌一样的交际处理得面面俱到,于书澈,他天生就能讨所有人的欢心。

更确切地说,于书澈的存在,就像为了衬托王铮性格中的缺陷和鄙陋一样,让他显得多么孤僻、不合群、腼腆、懦弱、可怜和无能。

原来李天阳移情别恋的对象是这一类。

王铮忽然就顿悟了,对李天阳,他根本没法去争取,去挽回,哪怕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哪怕要跟祥林嫂一样重复我们之间有四年的感情。理由很简单,但凡能欣赏于书澈的人,那就意味着能欣赏他所代表的一系列优势,而这些优势统统属于超出王铮能力范畴,王铮没法具备这些东西。

要从这样的人手中捍卫自己的爱情,除非将李天阳的整个价值观扭转过来,可是问题在于,李天阳如果能扭转,能认识到自己的好,又怎会移情别恋?

面对这样耀眼的人,王铮感觉自己陷入一个没办法解决的困境中,他被剥夺了发言权,他想说我其实也有比他好的地方,但在于书澈强大的优势面前,他这些话没办法说出口,就算说出口了,他也没办法被人听见及理解。

于是,他别无选择,只好黯然离开。

现在,这个耀眼的漂亮人物就在离自己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王铮几乎能看清他优雅的嘴唇勾起的魅惑人心的微笑。王铮心里一疼,那种久违的厌恶油然而生,他低下头,匆匆走过,在靠近的一瞬间,他听见那个人同样令他厌恶的声音动听地响:“那我怎么才能知道,我朋友有没有在这住院呢?”

那个笑容可掬的前台护士小姐回答了什么没听清,但不久,即可听见女孩被英俊的男人逗得咯咯直笑的声音。

一切都令他厌恶,就在此时,王铮忽然听见一个雄厚低醇的声音响起:“王铮,这边。”

他一抬头,却见徐文耀带着微笑,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跟人说话。看见他,徐文耀眼睛一亮,立即招呼他过去。

王铮走了过去,却见眼前站着一个腰板挺直,面目严峻的老人,徐文耀带笑跟他介绍:“这是于萱的父亲,于参谋长。于叔叔,这位就是我跟您提到的王铮。”

王铮悚然一惊,忙微微躬身说:“您好,于叔叔。”

于参谋长端详了他半天,几乎要用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丈量一遍,才微微颔首,说:“你就是小王啊,不错。”

王铮诧异于这个“不错”何意,他抬头询问地看向徐文耀,徐文耀古怪一笑,却避开他的目光,打岔说:“于叔叔还没吃中饭,小铮,一块去吧。”

“不了,我吃过了,而且我给于萱炖了汤,现在送过去给她喝正好。”王铮举起了保温桶。

于参谋长眉毛一跳,微微一笑,目光复杂地说:“谢谢,让你费心了。”

他的话里话外,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意思,王铮揣摩不透,只好笑了笑,想转身告辞,就在此时却听见身后有人问:“打扰了,请问您是王铮吗?”

王铮诧异地回头,却见一米开外,于书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铮的脊背瞬间僵硬,他警惕地盯着于书澈,于书澈却潇洒一笑,施施然上来说:“您好,看来我没认错人了,我看过你的照片,你跟照片里,区别好像挺大。对了,冒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于书澈,你大概也听说过我,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如果不麻烦,我想跟你聊两句。”

王铮压抑着厌恶,淡淡地说:“对不起,我好像,没听说过你。”

第18章

“对不起,我好像,没听说过你。”王铮淡淡地说,“也许你认错人了。”然后,他甚至如免费馈赠一般,微微笑了一下。

这个微笑犹如拿量角器精密计算过,只恰如其分表达出教养,却并不表达亲近。

他看着于书澈脸上耀眼的微笑瞬间沉了下去,脸上肌肉一僵,目光中流露出愠色,居然感到一丝快意。

然后,王铮摇摇头,对自己瞬间流露的幼稚情绪轻轻一笑,抬起头,正对上徐文耀复杂而探究的目光,他的笑容加大,即是抚慰自己,也是宽慰别人,说:“徐哥,我给于萱送汤了,于叔叔,”他又转头,对于参谋长说:“我先失陪了。”

于萱的父亲点点头,挥手说:“快去吧,那丫头醒了的话,没准会想喝口热的。”

王铮微微颔首,迈步前行,朝边上狭长的走廊走去,穿过这里,直接通往住院部边上的小庭院,再越过灌木丛,跨过阑干,踏上曲折的长满藤蔓的回廊,就能到达住院大楼。

但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于书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等一下,王铮,请等一下。”

王铮眉头一皱,加快步伐,却在踏上庭院的小草地时,胳膊猛然被身后的人一拽,手里的保温桶险些打翻。

王铮还没来得及转身,于书澈已经尖锐地先声夺人:“我说等一下,王铮,你装没听见很没礼貌吧?还是说,你连跟我聊两句都不敢吗?”

王铮猛然转身,于书澈五官精致的脸近在咫尺,离得这么近,那种张扬的美突然间像被置于显微镜下,失去了比例,自然也令人感到一种奇异的违和感。王铮奇怪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竟然对这张脸没有了最初那种强烈的厌恶,渐渐的,浮上心头的,居然是一种恍然,是发现这个憎恶多年的对象,居然跟自己一样,也不过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不过一张嘴,就算组合起来多了气势,但却也有可能,在气势之下显出色厉内荏。

而且,你还能清楚地发现,于书澈眼睑下暗藏青色,他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隐隐有血丝,下巴的线条没原先以为的那么优雅,反而偏向冷硬,且上面还有没刮干净的胡子茬。

越往细处打量于书澈,王铮的心就越莫名地,慢慢地安稳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比自己高,也比自己壮,身段容貌风度谈吐在常人标准里,可能确实要比自己强,但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洞悉了这副华丽外表下某些空洞的部分,他想,这不是当初那个令自己恨和畏惧的敌人,或者说,他只是那个当初夺走李天阳的骄傲男人的一个简缩版本。在四年前的记忆中,于书澈是个何等耀眼的人物,他能跟李天阳一样,能干,精明,长袖善舞,运筹帷幄,他们在一块能说自己永远也没办法弄懂的内容,他们能合作,能互相理解,能产生火花四溢的爱。那些,都是王铮碰不到,踮着脚尖也够不着的东西。

但是现在,王铮忽然有种感觉,于书澈就像一座雕栏玉砌的精美楼阁,可换个角度看,其实,也就是头上有片瓦的房子罢了。

“王铮,你这么看着我,要还说不认识我,可有点说不过去。”于书澈勾起嘴角,笑了笑。

王铮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他,默不作声。

“难道一定要我把李天阳的名字报上来?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我怕勾起你一些不算太好的回忆。”

王铮心里闷得慌,他微微仰头,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问:“你来我面前,就是为了说这个?如果你的目的是这个,那真是令人遗憾,我听说过的于书澈,至于这么浅薄吗?”

于书澈眼睛微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随即低低发笑,说:“你很懂得以退为进,先是假装没听说过我,让我当众出了丑;接着又拿话堵我的嘴,让我接下来不得不斟词琢句。王铮,你有点意思,颇令我刮目相看呢。”

“刮目相看这个词用得有点不妥,它指的是对人有看法上的改观,但我跟于先生您不算有交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没必要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象,留下也没意义,您说呢?”王铮犹豫了一下,指指一边灌木丛旁的长凳,说,“我坐下来不会失礼吧?看起来您的有话要说,需要占用我不少时间。”

于书澈点头同意,王铮径直走过去,坐了下来,把保温桶规规矩矩放在一旁,双手放在膝盖两边,拍拍自己的腿说:“我有点累,过个年比不过年事还多,您有什么事,请直接说。”

于书澈掏出香烟叼了一根,把烟递过去,问:“抽吗?”

“不用,谢谢。”

于书澈也不勉强,自己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忽然一笑,问:“你一直这样?”

“什么?”

“不抽烟,不喝酒,来探病带的还是自己炖的汤,听说你做菜理家还是把好手,不工作,只读书,小时候是个乖宝宝,长大了就是个老好人,是这样概括你没错吧?”于书澈直勾勾地盯着他,微微眯眼,勾起嘴角问,“你自己没想过改变么?”

“变成什么样?”王铮老实地问。

“变得更爷们一点。”于书澈目光锐利,果断地吸了一口烟,说,“你这样,不觉得太娘了?”

王铮轻轻握紧双拳,随即又松开,坦然地说:“我不明白什么是爷们,什么是娘,我专攻文艺理论,学的都是西方哲学,我崇尚自由主义,认为人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认为社会不应当只有一个标准,比如爷们和娘之类,我不觉得一个只崇拜男性特质的社会有什么进步可言,我甚至不认为爷们就比娘好,罗素说过,社会幸福的本源在于多样化,我觉得他说得没错。”他垂下头,抿紧嘴唇,随即问,“你今天来我跟前,就为了证明我有多糟糕?如果只是这样,我觉得你多此一举。”

他看着于书澈,淡淡地说:“你的蔑视不会影响我的发展,倒是我每前进一步,都是对你这种判断的否定,而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会坚定不移地朝我要的方向前进,所以,”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从逻辑上讲,你的判断注定是不成立的。”

于书澈认真地端详他,忽然呵呵低笑,又吸了一口烟,点头说:“你确实是个优秀的人物,思维敏捷,不卑不亢,坦白说,我很欣赏你。但是,”他收敛了笑容,说,“在李天阳的问题上,我不会对你让步。”

王铮心头一震,别过视线,涩声说:“我跟他已分手多年,于先生据我所知,仿佛也与他分开了吧?如果这样,你要如何与我无关,无需在我面前示威。”

于书澈脸色一僵,脱口而出说:“你真的见过他。他,他告诉你我们分手了?他现在在哪?”

王铮抬头,却见于书澈一张俊脸已经绷紧,眼睛中流露痛苦和迫切的光芒,他猛地丢下烟,用脚用力碾碎,高傲的下颌微微扬起,嘴唇却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似乎在忍着极大的激动,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清晰地问:“这么说,他来这所医院,不是他身体不好,是因为,因为你?”

王铮站了起来,摇头说:“不,我从未在医院遇见他。”

“或者,他不想让你看到。”于书澈盯着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目光竟然有些狠厉,冷笑一声骂,“我操他妈的。”

“于先生,”王铮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你们俩的误会,跟我无关,我想,我要走了,我朋友还在等着我的汤。”

他拎起保温桶,正要离去,却听于书澈冷哼一声,问,“你现在是不是很解气?”

“嗯?”王铮困惑地看着他。

“看我们有误会,你是不是很解气?毕竟当初,是我逼着他跟你分手,给了他最后期限,让他做选择,二选一,我不明白他有什么难选的,我看上他,他还有什么好犹豫?”于书澈恶狠狠地盯着王铮,问,“平心而论,你我之间,这个选择很难做吗?”

王铮心中一阵锐痛,仓惶之间抛出一句:“是不难做,只不过做完了,他李天阳要不后悔,你今天又何必站在我跟前?”

于书澈脸色骤然变白,却笑了起来,边笑边点头,说:“所以说,你是幸灾乐祸了?王铮,你也没表现的那么温良恭谦嘛。”他的笑容越发明媚,却又带着疏离和淡漠,仰望蓝天,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李天阳,他有要求你复合,对吧?”

王铮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于书澈完全没看他,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在一块的时候,彼此都以为,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另一半,我从没试过这么去了解一个人,也没试过这么被了解,我们甚至连心里头,大家藏着掖着不说的野心和欲望,彼此都一清二楚。你跟他,难道有这种经验吗?”

王铮感觉心底那处陈旧的伤口又在汩汩冒血,他有些窒息感,哑声说:“我没必要听这些,我想我该走了。”

“等等,王铮,”于书澈却不愿放过他,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是中文系出身,你对感情的表达应该比我准确,你告诉我,如果相互理解,相互信任都不能成为真爱的基础,那什么才算是?”

“信任、理解、尊重、真诚,我们明明都有了,可为什么还这样?我到底缺了什么?”于书澈在他身后大声地问。

王铮无法再跟他对话下去,他快步逃离了于书澈,但那个声音却一直响彻在耳际,是的,在那些经典小说中涉及的爱情主题,从文艺复兴以来,确实一直在强调这些,但那就是爱的全部了吗?还是说,就如于书澈所质问的那样,少了什么东西,少的那个东西,令这整部机器缺了能源动力,终于在惯性力量渐渐消失后,这部机器不得不停止了下来。

当初,他在李天阳身上花费的,又何止是这些,他将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想方设法要去给予。他匍匐在神的脚下,恨不得献祭一般把心肝脾胃交付出去,可就算是那样,不行的还是不行,那部机器,注定走到一定程度,还是会停下来。

等它停下来,你才发现,你的内在已经焚烧做了燃料,你成为一个空壳。

王铮仓惶逃窜一般往前疾走,忽然之间,脚下被什么绊住,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却在此时,一双有力的胳膊及时搀扶住他,徐文耀的声音带着焦急和心疼问:“怎么啦?那个人谁啊,小铮,你怎么跟见了鬼似的,别着急别着急,发生什么事了?啊?你倒是说话啊?”

王铮茫然地看着他,忽然心里犹如重锤击下,他眨眨眼,感觉有液体顺着眼睛滑下脸颊,他没顾上管,却困惑地问徐文耀:“徐哥,于书澈问我,他缺了什么才没法把感情继续弄下去,那么我呢?我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才把自己的路走得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