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竟然就在这当口把他们点的红酒送上来,很耐心地介绍了一遍,又给他们把酒瓶打开,慢吞吞地往两人面前的酒杯里各倒了半杯,最后恭恭敬敬地祝完他们用餐愉快,才离开。

邵嘉桐发誓,假如这酒早两分钟送上来,现在她一定能喷得詹逸文身上那件白衬衫上全都是红酒渍…

“刚才那是开玩笑,”他看她脸一下子红了,表情尴尬,连忙说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吗?不讨人厌吧?”

邵嘉桐又眨了眨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情绪,才点头道:“还不算…讨人厌。”

废话,跟董耘那家伙比起来,谁都不算讨人厌…

“那假如说…我只是说假如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下意识地抓了抓耳朵,像是忽然变得有些焦躁。

邵嘉桐也不禁被他弄得有点焦躁。虽然她表面上还是平常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心底早就开始翻江倒海…

“假如说,”詹逸文像是终于调整好了情绪,轻咳了一下,才继续道,“假如说你打算找男朋友的话,会考虑我吗?”

邵嘉桐听他说完,刚接好的脑回路又断掉了。她僵直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气氛这么尴尬。希腊餐厅的灯光很暗,到处是充满浪漫的地中海风情的蜡烛,在今天之前,邵嘉桐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到这里来的大多是情侣。如今看来,又跟那个时候跟董耘一起来的景象完全不同。她忽然有些迟疑,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迟疑着什么。

“如果你被我的表白吓到了的话,”在这片尴尬的沉默中,詹逸文却忽然大大方方地开口道,“我只能说很抱歉。我这个人其实…情商不太高。不会看人眼色,有时候也有点分不清场合。也许是我太突兀了,对不起。”

“…”

“我是个画画的,勉强可以称为艺术家,”他继续道,“我比较年轻的时候就成名了,可以说,没吃过什么苦头,也没经历过坎坷…所有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这一点,我自己很清楚。”

“…”

“而且我也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我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的毛病。因为当我工作、创作的时候,我需要很多时间安静地思考,我需要抛开杂念,这样才能得到我想到的那种纯粹的东西——我们通常称之为‘灵感’的东西。”

“…”

“所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刚才你问我那幅画…事实上…”

“?”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道:“我最近都没去碰画笔,因为我知道我的情绪有点混乱,我没办法安静下来思考,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灵感。”

邵嘉桐看着对面的詹逸文,烛光之中,他眼睛里的那种认真劲,一览无遗。

“因为每次我拿起画笔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你说的那句话。那让我有一点心绪不宁。或者说…在意。”

“我…说了什么?”她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说下去。

“你说,”他看着她,“我是个怪人。”

邵嘉桐也看着他。也许他不知道,说这话时,他眼中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折服的光芒…

四(上)

徐康桥打开邮箱的门,拿出所有的信件,推开书店后门走了进去。

到了五月之后,空气中隐约已经有了一丝闷热的气息,后门旁边那扇唯一能够打开的大窗此时敞开着,傍晚的微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吹在皮肤上,让人感到阵阵温暖。在这样一个悠闲的周末下午,坐在露台上,捧一本书,喝一杯奶茶,实在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了…

“你手里拿的什么?”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臆想。

徐康桥抬起头,发现孔令书正捧着一叠书站在她面前。看到这张脸,这张…看得几乎要吐的脸,她脑中美好的画面在瞬间消失了。

“信啊…”她一下子有点提不起兴致来。

“为什么信上的地址是书店?”孔令书瞄了一眼信封,问道。

“书店信箱里拿出来的信,地址当然是书店喽。”她一脸莫名。

孔令书点了点头,眼神有点危险:“这个道理是人都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去我书店的信箱里拿东西!”

“因为里面可能有寄给我的信啊。”她说得理直气壮。

书店老板瞪大眼睛:“寄到书店的信件里面怎么会有给你的信?!”

“因为我的通讯地址是这里啊。”徐康桥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淡定,尤其是对方已经快要抓狂的时候。

孔令书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说道:“那请问,你的通讯地址为什么是我的书店?”

“因为我在这里啊。”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一气呵成,以至于,书店老板张嘴想要反驳她的时候,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康桥见孔令书一副怔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便不再理他,开始翻自己手中的信件。

“不许把信寄到书店来。”书店老板忽然说。

“为什么?”她头也不抬地问。

“因为你住楼上的公寓!你的通信地址应该是楼上公寓才对!”

“那为什么寄给你的信也写这里的地址?”说完,徐康桥拿出一张明信片,在他面前晃了晃。

书店老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是这里的老板。”

“哦,”徐康桥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因为我是这里老板的特别助理。”

“你…”孔令书简直是一副七窍生烟的样子。

至于说旁边的老严、小玲和齐树…则仍旧自顾自地做着手上的事情,仿佛这两个人是…不存在的。

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说明应该是有客人来了。

“等等,”徐康桥看着手中的明信片,忽然说道,“这个上面…”

“?”孔令书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准备着继续迎战。

徐康桥看了看明信片,又抬头看看他。又看看明信片,又抬头看他…

“你脖子有病吗?”书店老板不客气地问。

徐康桥看着孔令书,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开始念明信片:

“亲爱的令书,好久不见,真的好想念你。细想之下,距离我们上一次联络,大概也有五年时间了吧。今年五月,我会来上海,当我知道我要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遥想99年我们在Woodstock相识,并且一起度过了那疯狂的几天,那些经历,我至今难忘,而且我想,我可能会记得一辈子。Anyay,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的‘小秘密’吗,我想告诉你,这个‘小秘密’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是一个大小伙了。他一直追问我父亲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却一直没有回答他…但是现在,我想是时候了,而且我希望,由你来告诉他一切。我是如此地信任你,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改变。期待再一次见面。想你的…海伦。”

这封信读完,整个书店内变得鸦雀无声。在这个有一丝沉闷的五月的下午,这张小小的明信片的到来,对书店内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如同一枚…原、子、弹!

“啊!”第一个发出尖叫的是邵嘉桐。

书店老板被这叫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着站在门口的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然而邵嘉桐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问题一般,瞠目结舌地指着他:“小、小秘密…?!”

“十四岁的…大小伙…”老严的手指还僵硬地按在计算器上。

“他一直追问我父亲是谁…”小玲坐在梯子上,正要从书架上抽一本书出来,此时也怔怔地看着他。

“由你来告诉他一切…”齐树脸上的表情,就仿佛是短笛大魔王正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当这些“线索”全都串在一起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除了孔令书本人之外——都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无疑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这个爱书多过爱女人,至今都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处男(关于这一点,“没有人”中不包括徐康桥),而且也从来没见他有过任何女性朋友(关于这一点,徐康桥和邵嘉桐都自动把自己的性别屏蔽了)的…孔令书!这样的孔令书,竟然…?!

“Oh, my, God!”从刚才起,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徐康桥此时终于如梦初醒一般地大叫起来。

“孔令书,”她颤抖地抬起手,指着他,瞠目结舌,“你、你…你竟然…”

所有人都看着她,期待着她说出大家心□□同的疑问。

“你竟然参加了1999年的Woodstock音乐节?!”说完,她简直是一副羡慕到极点的样子。

一瞬间,所有人都石化了…

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五月的傍晚,在这间街角的小小的书店内,书店老板捧着书站在那里,看了看站在他面前手握明信片的女人,又看看其他人,一脸莫名。

“什么?!”隔天中午,在餐厅听说这个消息的董耘激动地一拳头锤在桌上,“那家伙去参加了99年的Woodstock音乐节?!要知道当年我跟康桥他们也差点就去了,结果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那件事至今都是我们心中的痛!”

邵嘉桐茫然地看着董耘,在心底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五秒钟之后,董耘才恍然大悟:“等等,你是说…”

邵嘉桐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董耘瞪大眼睛,“孔令书…”

邵嘉桐低头吃了一口鸭胸肉,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温水,才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跟惊喜。”

董耘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想看清楚她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邵嘉桐像是有读心术一般,“就是感慨一下。”

“…”董耘眼珠一转,凑到她面前,一手抓着她的手腕,讨好似地说,“喂,那个…你不生我气了吧?”

邵嘉桐冷笑了一下,抬眼看他:“你说呢。”

董耘正要继续示好,忽然觉得手上一痛,低头看才发现,邵嘉桐的另一只手正握着叉子狠狠插在他手背上。

“嗷…”他痛得大叫一声,连忙放手。

邵嘉桐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自顾自地吃着盘里的食物,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嘉桐…”董耘下意识地又要向她伸手,不过这一次,他很聪明地伸向了那只握着叉子的手。

然而手才伸到一半,邵嘉桐忽然抬眼看着他说:“你想清楚了,我另外那只手,握的可是刀。”

“…”董耘咽了咽口水,默默地把手缩了回来。

这天上午还好好地出着太阳,下午竟然就下起了雨来。今天是董耘回来之后第一天正式上班,邵嘉桐跟他吃过午饭后,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她忽然有点烦,对跟董耘有关的一切都有点烦。这真是一种奇怪又…复杂的心情。

在他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忽然缺少了什么。没有人在她心情好的时候跟她捣乱,也没有人在她心情差的时候讲烂笑话,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没有人在那里。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是董耘需要她、依赖她,但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关系是一种平衡。

她也需要着、依赖着这种被需要、被依赖的关系。

看着玻璃幕墙外阴沉的天空,她不禁有点心烦意乱。她知道,光是一个董耘,还不至于让她这样。现在又多了一个詹逸文…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工作中可以游刃有余,但在感情上,她的能力只够应付一个问题,一旦同时出现两个问题,她就开始应付不来了。

“你说,我是个怪人…”

詹逸文的那句话,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深刻地记得那种感觉,当詹逸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竟认为他…非常可爱。

她知道这个词实在不应该用在一个虚岁已经三十九岁的男人身上。可是这个男人,又常常让她觉得,他的内心并没有他的实际年龄那么成熟。他总是会做一些年轻男人才会做的事情,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可笑却又…很妙。这也许跟他的职业有关,又或者,是他的性格造成的。

她忽然发现从某种程度上说,董耘和詹逸文其实是同一类人。他们都很自我,有自己的想法,很少按照别人说的去做。他们看上去成熟又有风度,但其实内心里却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男孩,任性却又肆意地活着。并且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他们,却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魅力…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走来走去,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她心头的烦闷。但她很快发现,这也无济于事。她站在那里,看着脚下这座被雨淋湿了的城市,忽然很想像董耘那样,任性地逃走,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打扰你了吗?”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邵嘉桐吓了一跳,转过身,于任之正站在门口,手指还在大开的门板上,大约是敲了几下她都没听见。

“抱歉…”她尴尬地抿了抿嘴,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进来坐。”

于任之从门口走进来,邵嘉桐正要问他喝不喝咖啡,没想到紧接着跟在后面进来的是詹逸文。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之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思绪却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晚上。

“你说,”昏黄的灯光下,詹逸文看着邵嘉桐,“我是个怪人。”

邵嘉桐想了好久,才蹦出一句:“所以?”

他愣了一下,说道:“所以…我想说我对你来说会不会有点特别?”

“…”

“我的意思是,可能只有你在意什么人,才会去想他到底怪不怪…”说完,他仍旧看着她,眼里既没有那种少年人的忐忑,也没有中年人的游刃有余。他有的,是一种更复杂却也更真切的情绪。

邵嘉桐下意识地想要看清楚他,她有一种直觉,一种毫无根据的直觉——詹逸文的心底有一些东西,很难被人打开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底苦笑了一下,谁没有呢,谁没有这么些对任何人都不想说的事?人活得越久,这些沉淀在最底下的东西就会变得越来越多,到最后只会有两种结果:沉淀到连自我都遗忘了,或是干脆变成一根刺,深深地扎进皮肉里…

然而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会轻易为外人所知。

邵嘉桐看着桌上玻璃器皿中的烛光,发现自己的心也如同那烛光一样游移不定。不可否认的是,詹逸文身上的确有吸引她的地方,但这还不足以让她迈出那一步。

“我想…”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道,“也许你不是怪人。”

“?”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当有一天,我发现我被一群‘怪人’包围了的时候,”她微微笑道,“也许真正的‘怪人’,是我才对。”

“…”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她看着他,坦然道,“但是这些可能也都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忽然伸出手指,在白色的桌布上轻轻地敲击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继续集中精神,否则,她的思绪早就要飞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什么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她收回目光,看着他。第一次,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毫无保留地向一个人剖析自己:

“我太胆小了。我害怕失去,所以什么也不敢做。”

“…”

“而且尽管我自己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扯着嘴角,目光柔和,“却根本无力改变。”

雨还在下着,打在玻璃幕墙上,留下了密集的雨渍。

那天晚上他们没再说下去,詹逸文一直沉着脸,像是以为自己可以验证哥德巴赫猜想的数学家,结果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却有点哭笑不得。然而在这副依旧云淡风轻的表情之下,她的心却隐隐有点作痛。

为什么?

她问自己,为什么眼前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对你表白,你却还是犹豫地止步不前?

到底是什么在阻止你?还是说,根本是你自己在拒绝这个世界,拒绝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