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跟那个可恶的董耘又有什么区别?

詹逸文开车送她回去的路上,两人又开始像刚认识的普通朋友那样,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她别过头去,不愿意去看他的侧脸,因为她很怕自己会觉得难受。

然后,当她跳下车,跟他告别之后,她以为可能他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她今天上午甚至连詹逸文的画册出版会议都没有去。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詹逸文这家伙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依旧一脸淡然地坐在她办公桌的对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仿佛那个夜晚、那顿烛光晚餐、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根本不存在。

“你们…?”她佯装镇定地用食指指了指他们。

“我来交稿的,”于任之笑着说,“项峰新书的插画设计,那家伙非要我亲自来开会,烦死了!我说你们能不能想办法降低一下他的销量,否则这家伙两只眼睛简直要长到头顶上了…”

“他的眼睛早就长到头顶上了,”邵嘉桐撇了撇嘴,“所以降销量也是没用的。想要让他不好过只要想办法戳瞎他的眼睛就行了。”

“?”于任之挑眉。

邵嘉桐在心底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拨了几个数字,然后开口道:“见飞吗?这次项峰新书新加坡的宣传活动你不用去了,因为出版社的杨小姐指名说要陪项峰去…是,上次你有事没去的那次也是她去的,据说跟项峰相处得不错…什么,你没听项峰提过吗?好吧,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好的,再见。”

邵嘉桐挂上电话,依旧一脸波澜不惊。于任之却举起双手,作五体投地状:

“女神啊,请接受我最崇高的敬意…”

邵嘉桐笑起来,一时之间有点忘了之前跟詹逸文之间的尴尬,很顺口地转向他问道:“你呢,有人给你气受吗?”

可是话一出口,她的嘴角的笑容就僵住了,不过好在于任之还沉浸在刚才的敬意中,没有发现她的不妥。但詹逸文却很自然地接了下去:

“有啊,有人连拒绝我的话都不敢说直接出口。所以我来问问她晚上是不是有空再跟我一起吃顿饭。”

邵嘉桐咧着嘴,整个脸上的肌肉僵到发疼。她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发现自己原本以为已经走到死棋,却没想到是被人家将到军了。

四(下)

“所以你们一直在神神叨叨的什么五五六六的音乐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老严一边按计算器,一边听着孔令书跟徐康桥和董耘在那边讲话,忍不住问道。

徐康桥翻了个白眼,一脸受不了地说:“是伍德斯托克音乐节!”

“不过就是一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摇头晃脑罢了,”老严眼皮也不抬一下,“你们为什么说得好像是去麦加朝圣一样?”

这一次,翻白眼的不止是徐康桥一个人。

“自从1969年以来,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一共只举办过三次,”董耘说,“你有听说过这么多年来只举办过三次的音乐节么?它的主题是建立一个充满爱与和平的理想国。”

“去的人多吗?”老严问。

“第一届大约有50万人。”

“去干什么呢?”

“狂欢。据说场面壮观,在那三天里很多时间都在下雨,人们在泥地里裸身狂欢。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事实上是六十年代嬉皮运动的一个标志。”

老严点了点头,眯起眼睛:“那这实际上就是一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摇头晃脑罢了。”

“…”其余的三人垮下肩膀,大叹气。

“好吧,那你们说说你们去参加了又怎么样呢。”老严决定鼓励鼓励眼前这群“年轻人”。

董耘跟徐康桥互望了一眼,无奈道:“实际上我们没能去成,虽然实际上都已经到了门口了。”

“怎么回事?”

“我们迷路了,”董耘有点挫败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沿着路牌的方向走的,结果却开到了其他地方。“

老严想了想,很中肯地说:“听上去的确像是你们会做的事啊。”

“…”董耘跟徐康桥面面相觑了一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总之,”徐康桥说,“99年的那次音乐节是为了纪念伍德斯托克三十周年举行的,当时几乎全世界的摇滚乐迷都把这当做是一场盛会,跟麦加朝圣的性质差不多。”

老严又看了看他们,说道:“你们说你们是摇滚乐迷我相信,你们两个一看就是从小不靠谱的孩子。”

“…”

“但是孔令书?”说到这里,老严把脸转过来,看着一直在旁边淡定地整理着新书的书店老板,“摇滚乐迷?…怎么可能!”

这个问题一丢出来,董耘和徐康桥也不禁愣了一下。

对啊,这个满脑子南怀瑾和柯南道尔的人…怎么会跟摇滚乐沾边?想到这里,两人也不禁齐刷刷地看向孔令书。

然而书店老板只是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

“我只是去看看,人类到底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

“不过…”这天傍晚,趁着所有人都在忙,徐康桥来到地下室,靠在门边,假装不经意地对正在打扫的孔令书说,“那个‘小秘密’…到底是什么?”

孔令书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

“好奇心害死猫。”

“…”很多时候,徐康桥都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跟孔令书说话。那些说他们很像的人简直是瞎了眼,因为他们两个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

说完“冷笑话”之后,书店老板就继续低下头,自顾自地扫着地。

“你真的去了吗?”短暂的沉默之后,徐康桥忽然问。

“什么?”

“音乐节啊。不会是唬人的吧。”

“这有什么好拿来唬人的,”书店老板抽空白了她一眼,“又不是跟约翰列侬一起吃饭。”

“可是,”她有点疑惑,“就像老严说的,你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会去参加的人。”

“那我看上去像什么?”孔令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叫做“哭笑不得”的表情。

“像是…”她拼命地想着,“像是会哭着跟曼德拉握手,或是跟钱钟书磕头的人。但随便怎么样,都跟嬉皮士沾不上边。”

孔令书把手中的扫帚放在墙角,然后自顾自地把垃圾倒进后门楼梯旁边的垃圾桶:“谁还没有点过去,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

这个时候,夕阳透过他们斜上方的气窗照进来,照在孔令书的肩膀上,照出一圈温暖的光晕。徐康桥看着眼前这副场景,看着他,不禁脱口而出:“你年轻的时候什么样?”

这句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声音中的温柔吓了一跳。

然而书店老板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单纯地思索着她的这个问题。想了半天,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我年轻的时候嘛…应该跟现在也差不多。”

徐康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就没做过什么疯狂的事吗?”

书店老板怔了一下,然后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疯狂的事…那当然还是有的。”

忽然之间,徐康桥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跟孔令书认识以来的种种…各种各样的场景在她脑中如走马灯一般地旋转着,直到她发现一件事——孔令书这家伙根本就是一直都在做疯狂的事吧!所以那个问题根本就是不成立的!

“那个‘小秘密’算吗?”她下意识地问。

她不知道孔令书到底想起了什么,但从他那副要笑不笑,要哭不哭,边皱眉头边扯嘴角的表情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算了,”她忽然不想知道他的答案了,“当我没问。”

孔令书挑了挑眉,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变脸比翻书还快。

不知道为什么,徐康桥发现自己的心情忽然变得很低落,胸口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难道说是黄梅天就要来了吗?

她转身走上楼梯,才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看着孔令书,问道:“要是那真是你儿子怎么办?”

孔令书先是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发了好一会儿愣之后,他才像被五雷轰顶一样地看着她,说:

“你…你不是说你没怀孕吗…”

徐康桥深吸了一口气,竭尽所能地让自己不要尖叫出来。她转身迅速走上楼梯,一边走一边想:

谁再说我跟孔令书像,我就跟谁拼命!

“怎么样,他怎么说?”董耘看到徐康桥走上来,不禁问。

收银台前聚集着所有人,自从前几天徐康桥读了那张来自“海伦”的明信片后,所有人体内的八卦因子都被激发了出来。

徐康桥愤愤地往二楼书吧走去,只丢下一句:“别问我,我跟他没办法讲话!”

董耘愕然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然后跟其他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不知道他们又掐什么架。

这时,孔令书也从地下室走了上来,一脸茫然:“徐康桥那个女人呢?”

所有人眨了眨眼睛,不约而同地指了指天花板。书店老板气势汹汹地上去了。

“他们会打起来吗?”小玲弱弱地问。

“不会吧,”老严说,“他们已经好久没打架了。”

“也许正因为如此,”齐树摸着下巴,“暴风雨才会来得更猛烈。”

“…”董耘看了看天花板,不禁为所有敢跟徐康桥做对的人祈祷。

门廊上的铃声响起,有两个人迎着夕阳走进来。小玲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却在看清楚来人之后,变得有些茫然。

一对母子站在门边,妈妈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的样子,旁边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

“嗨,我叫海伦,”她说,“请问孔令书在吗?”

她的脸孔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就如同是十几岁的少女一般。最重要的是,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说话时,眉眼都是弯弯的,简直风情万种。

所有人都如同着了魔一般地点了点头,却又不约而同地说不出话来。

她笑起来,似乎觉得这群人很有趣:“那么,可以请他出来吗?”

然而,谁也没有动,仍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这个时候,徐康桥如刚才那般踏着愤愤的脚步走下楼梯,后面是依旧气势汹汹的孔令书。

“我就说不是了,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徐康桥抓狂。

“那你说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他瞪她。

徐康桥觉得自己就快疯了,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我不是说我跟你的小孩,我没有怀孕!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说你跟那个很么海伦的小孩!”

这句话吼完,徐康桥不经意地往后瞥了一眼,发现收银台前的各位的下巴已经全部掉到了地上。而在不远处的书店门口,还站着两个人。女人看上去成熟又漂亮,她身后的少年个子很高,仔细看的话,似乎还觉得眉眼之间长得有点像孔令书…

“海伦?”孔令书眨了眨眼睛,声音里透着一丝欣喜。

海伦笑起来,大方地张开手臂。孔令书从楼梯上走下来,向她走去,然后,他们亲切地拥抱在一起。

也许是许久没有见面了,两人都有点激动,拥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彼此。海伦笑着抹了抹眼角,然后对身后的少年招了招手,说道:“来,威廉,快喊舅舅。”

“…舅舅!”

事实上,这喊声不是由那少年发出的,而是…孔令书身后的这群人。

“舅舅?!”董耘瞪大眼睛,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无数刺激一般。

其实不止是他,他身旁的所有人脸上都是这样的表情。

孔令书叹了口气,对在场的所有人宣布:“这是我表姐海伦,她一直住在波士顿,我们有很多年没见面了。”

“可是…”徐康桥指着他们,“你不是…小秘密…儿子…”

海伦似乎是知道了什么,有些哭笑不得地对孔令书说:“看来大家都已经看过我寄给你的明信片了。”

书店老板无奈地点了点头。

海伦叹了口气,笑着说:“可能因为我从小是在美国长大的,所以中文不太好。我这次陪我儿子威廉来这里玩,想让他顺便见见孔令书。而且,让我这位表弟告诉威廉有关于他爸爸的事。”

“可是…”所有人里面,好像只有徐康桥的脑袋还能勉强运转,“为什么要让他来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说…”

海伦苦笑起来,耸了耸肩,说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这下,连徐康桥的脑袋也当机了。(作为作者,不得不说一句,在这种情形下,纵观全文,也只有邵嘉桐能应付得了这种大场面,只可惜人家忙别的去了…)

“令书,”海伦说,“你告诉他吧。所有的事,所有你知道的事,都可以告诉他。我答应过他,等他满十四岁了,会告诉他一切,但是我希望是你由你来告诉他。”

孔令书看了看海伦,又看看站在她身后,一脸认真的威廉,说:“你们确定吗?”

母子俩都点了点头。

“好吧…”他叹了口气,转身拍了拍外甥的肩膀,带着他走到书架旁的沙发前,坐下来,“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说。”

海伦站在那里,看着表弟和自己的儿子,一时之间,对于往事的感慨涌上心头,眼眶一热,差点没落下泪来。然而她才刚要去伸手摸眼角,一大波人群就从她身后涌了上来,一下子把她挤到墙角去了。

书店老板没有理会那些或蹲在书架旁假装找书,或站在墙角假装擦桌子,又或者是倒拿着一本《泰戈尔诗集》边读边在他身旁走来走去的人,而是自顾自地整理了一下思绪,又清了清喉咙,才开口道:

“事情要从1999年的夏天说起。”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包括那个一脸认真的少年。

“我去看望住在波士顿的姨妈,结果我的表姐,也就是你老妈带着我一路开车去伍德斯托克参加音乐节。去的路上你当时正在大学基因实验室工作的老妈忽然说很想生个小孩,但是又不想结婚,问我该怎么办。于是我说可以帮他去弄点精子来,让她带回去做人工培育。于是…就有了你。”

说完,孔令书看向表姐,后者含泪向他点了点头。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董耘才鼓起勇气开口:“弄点…精子?”

孔令书叹了口气:“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骗人。至今想起这件事,我都觉得很内疚。”

“怎么骗…”徐康桥脸上那副愕然的表情怎么也换不掉。

“很简单,”书店老板耸了耸肩,“我在音乐节现场摆了个小摊,说是做人类基因研究的,希望能够收集男性的精子,带回去做研究。这项研究还在起步阶段,没有太多资金,所以我不得不向公众免费募集。”

“…有人相信了?”老严瞪大眼睛。

“多得很呢。”孔令书撇了撇嘴,一脸“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笨蛋”的表情。

“所以事实上,”海伦抹了抹眼角,微笑着说,“我也不知道精子的提供者是谁。威廉,这就是为什么妈妈一直没有告诉你父亲是谁的原因,希望你不要怪我。我当时只是…太想要一个孩子了。”

“那么到底这孩子的爸爸是谁呢?”齐树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