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这里走了没一会,王夫人也过来了,脸上带着忧色,见了贾母强笑道:“给老太太道喜了。”贾母看着王夫人脸色,知道贾政叫圣上急命宣了去的消息她也得着了,就安慰道:“你也喜。你们老爷是个谨慎人,不党不群,公事上也勤勉,想是没什么大事的,你也不要忧心。”王夫人勉强笑道:“是。我只是想着凤丫头这里才得了麟儿,家里别有什么事才好。”

王夫人这话可谓说得刻毒已极,她知道贾母是个好佛之人,颇信因果,想着贾政叫皇帝急宣去临敬殿,只怕是公事上有些不妥,所以故意的在贾母跟前提着王熙凤才生的那个哥儿。为的是要贾母觉得王熙凤这个生在七月半之前的孩子没有福气。只要在贾母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贾母对着这个孩子就不能喜欢,就像贾母觉着贾兰有克父之嫌,虽不至冷淡,总是亲热不起来。

贾母听着王夫人这话,把手一摆道:“你这里也不要胡思乱想,哪里就到了要出事的地步。”话虽这样讲,心里到底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

贾母听着谢恩的话,忙把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得了恩宠,晋封为贵人。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又命人叫了邢夫人来,把这喜讯告诉了她知道。邢夫人正喜欢着王熙凤一举得男,忽然听着元春从女史而为贵人,一时之间百味参杂,脸上还是堆着笑,先贺过贾母,又来给王夫人道喜。王夫人这时也喜笑颜开,拉着邢夫人说同喜。

却说宁国府那边的尤氏也得了喜报,忙忙的按品大妆了过来给贾母,王夫人,邢夫人道喜。尤氏是威烈将军夫人,贾赦虽是降等袭爵,也是个二品夫人,贾母更是国公夫人,倒是王夫人虽是贾贵人之母,因贾政是个六品员外郎,也只得个六品安人的装扮,只是王夫人心上正是喜欢的时候,倒也没觉得委屈。

因王熙凤才生了哥儿,贾母就把李纨唤了来,只叫她照应着王熙凤,自己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又急招贾琏回来,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

却说贾政忽然叫夏太监来宣旨叫在临敬殿陛见,心内不免忐忑,暗自把这些日子来的公事都盘算了回,自觉再无纰漏,这才安心,却不料竟是自家女儿得了恩宠,封了贵人之衔,一时之间心里也不辨喜忧。原来本朝制度,宫女子年满二十五岁,只要未承恩宠,就可出宫,自行婚嫁。虽说二十五岁的女孩儿,年纪极大,婚配上不易,总能父女母子团圆了。可一旦成了嫔妃,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未必就是幸事。只是雷霆雨露,莫非皇恩,也只得率了阖家大小谢恩罢了。

却说圣天子听着报说贾琏之妻王氏产育,不能陛见谢恩,倒是笑说了声:“乳名儿可起了不曾?”贾母回说不曾,圣天子就道:“我朝立朝,荣宁二公颇有功劳,如今既是荣国公的长房嫡孙,又生在乞巧节之前,就叫巧哥罢。”圣天子金口赐名,这是何等的荣耀,荣宁二府自贾母以下直至贾琏,个个欢喜。

诸位要问,贾府虽是勋族,可在京都之中实在算不得什么,贾琏也不过是个捐的五品同知,如何他的儿子,倒能得皇帝亲口赐个乳名,这其中却是有个缘故。原是贾元春贾贵人一直在昭阳正宫做着女官,倒是循规蹈矩,不肯多讲一句话,不肯多走一步路,倒是安分过了这两年。不知怎地,一日圣上忽然驾临正宫,正巧元春正依着皇后的吩咐用小楷抄录中秋节礼的名单。元春写得一手的董体,用笔平淡古朴,又因是女子,董体字的圆劲不足,秀逸有余,也算得一笔好字了,圣上就赞了几声。

也是从前帝后恩爱,皇后叫圣上宠得任性,看着圣上称赞贾氏元春才德兼备,就起了嫉妒之心,强忍这没当着圣上的面发作,转过几日,寻出元春一点不大不小的不是来,就要打发了她去慎行司,不想叫圣上撞上了。圣上颇为不悦,碍着皇后已有身孕,不好对她动怒的,当时没有发作,转过两日就临幸了元春,封为贵人,为此皇后说了几句酸话,又当着圣上的面砸了宫娥送来的盖钟儿,圣上更为不悦,所以听着贾元春之堂兄得了儿子,索性就赐下乳名,以消皇后气焰。

荣宁两府哪里知道其间故事,继元春成了圣上的嫔妃之后,贾琏之子又得圣上亲口御赐的乳名,这是何等光辉之事,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羞愧地表示,看在我熬夜码字的份上,原谅我更的慢吧。

107喜与恨

贾府众人出得宫门,各自上轿,贾琏这里挂心着王熙凤同贾母说了声,打马先行,先赶回荣国府。贾琏回到房内,郑雪娥,傅绿云率领着丫鬟们过来参拜贺喜,贾琏心里欢喜,说话也格外和气,向她们笑道:“你们奶奶可歇了没有?”

平儿端了茶过来笑道:“奶奶听着我们家大小姐做了贵人,可是喜欢得紧,原要等二爷回来亲口给二爷道喜的,还是大奶奶劝了好一会才歇下的,又吩咐我们蘀她向二爷说一声恭喜呢。”

贾琏就笑道:“这算什么,你们哥儿才有体面呢。圣上听得你们奶奶得了个哥儿,只说巧,就赐了乳名,叫做巧哥。你们老太太,太太们都喜欢得不得了。”一旁的郑雪娥,傅绿云两个听了都似翻译一缸子醋在那里,只是看着贾琏喜欢得眼角都飞了起来,只得双双过来道喜。一个道:“我们巧哥儿真是天大的福气,连着圣上都喜欢他。”一个道:“巧哥儿生得额角丰满,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又有这样的大的造化,日后可是前途无量呢。”也是贾琏也是太过得意了,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些,把里头的王熙凤吵醒了。

王熙凤生下巧哥之后,听得裕儿报说是个哥儿之时就有些恍惚不能信,前世这一胎可是个女儿,这回怎么成了个哥儿了?只是身子极为疲倦也不能多想就恍惚睡去,只是梦中不得安生,竟是梦见了巧姐,那巧姐在一间房里坐着纺织,身上头上都是村妇打扮,王熙凤见着从小奶妈子丫鬟捧凤凰蛋一样捧大的女儿成了这个模样,正是心酸,正要过去相认,忽然听得贾琏的声音说道:“圣上听得你们奶奶得了个哥儿,看着将近乞巧节了,就赐了个乳名,唤作巧哥。”王熙凤十分疑惑,就道:“明明是个姐儿,怎么成了哥儿了?”话音才落,就见眼前的屋子忽然没了,连巧姐也不知影踪,王熙凤忙忙寻找,连声唤道:“我可怜的孩儿,你在哪里,娘带你回去,我们不在这里受苦。”

她这里魇着了,口中不断叫着孩儿,外头的贾琏,郑雪娥,傅绿云等人也听着了,贾琏就跌足道:“你们奶奶怎么说胡话呢?还不快叫赖大家的请太医来给你们奶奶看看!”平儿忙上前笑道:“二爷莫急,想是奶奶梦里放不下哥儿呢,待我去同她说几句就好。”贾琏听了将信将疑,窗外头就有声音道:“平儿的话也有理,这母子连心,凤丫头产后又体虚,所以魇着了,把她唤醒来,抱了哥儿给她看过就好。”

说话的正是李纨。贾母等人进宫去谢恩,她无有诰命在身,所以进不得宫,贾母就命她来照应着王熙凤。李纨领了吩咐就在王熙凤房里看看,她虽也年轻,到底有了贾兰,也能指点一二,看着贾琏回来,她是寡嫂,只能从后门避了出去,在外头听着贾琏同王熙凤之子竟有如此机遇能叫圣上赐名,先是酸妒,而后倒是喜欢起来:得圣上亲口赐名,这是何等光辉荣耀,在满京的权贵之中也是有颜面的,相形之下,宝玉打娘胎里衔的那块玉只好算是奇闻异事,算不得什么。所以李纨倒是喜欢起来,听着王熙凤说梦话,就在窗外指点。

这富贵之家生育子女,奶妈子是早备下的,贾琏听了这话,写过李纨,就叫平儿去把奶妈子陈氏叫了过来,把巧哥抱在王熙凤身边,让她看几眼。巧哥的卧房就在王熙凤所住的正房隔壁,走过来就是。贾琏先看过,这才落娘胎的娃儿皱成一团,也瞧不出美丑来,只是瞧在贾琏眼里,自家儿子就是俊俏的,笑道:“我瞧着倒是像我多些。”

平儿就笑说:“哥儿眼还没张开呢。”说了,就从陈氏手上接过巧哥,抱进房去,就在王熙凤床边坐了,连声道:“奶奶你瞧,哥儿来了。”

王熙凤梦里依旧在找巧姐,忽然听着有人叫她,又说哥儿来了,正要发怒,忽见前面不远处巧姐站着,却又是女童模样,梳着两个小丫角,身上穿着红衫儿,粉扑扑的脸色,一笑道:“娘,哥哥找你呢。”说了一闪而没。王熙凤再要找,就觉得有婴儿在耳边啼哭,挣扎着张开眼来,就见平儿抱着个襁褓半蹲在床前,襁褓里是个才落娘胎的孩子,脸上红彤彤的,闭着眼啼哭。

平儿见王熙凤看着巧哥不动,就笑道:“奶奶,大奶奶说孩子才生下来都这样呢,要过得几天才好看,兰哥儿当年也是一样的。”王熙凤这才醒过来,看着襁褓中的儿子,想着梦中离去的巧姐,心内一酸,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裕儿,丰儿几个留在房里伺候,看着王熙凤要坐起来都过来按着,又劝道:“奶奶,哥儿得了圣上御赐的名儿,奶奶该喜欢才是,怎么倒哭了。老人家们都说,月子里可不能哭的,会做下病的。”王熙凤正要开口,就听得外面十分热闹,丫鬟们媳妇们纷纷说着见过太太,又有贾琏叫母亲的声音,原是邢夫人到了。

邢夫人转眼就进得门来,身上依旧是进宫陛见的凤冠霞帔,脸上满是喜色,看着倒是小了好几岁:“我的儿,这回你真是立了大功了。”王熙凤忙命丰儿裕儿两个扶着要给邢夫人见礼,口中道:“太太血房不吉,你怎么进来了。”邢夫人几步抢过来按着王熙凤不叫她起身,把平儿手上的巧哥看了看,笑道:“给我抱一抱。”平儿不敢违拗,就把巧哥放在邢夫人手上,邢夫人抱了,也不看孩子,却向王熙凤笑道:“这孩子的脚头真是了得,他才降生,他姑姑就成了贵人,皇上一听有了他,就赐了乳名。这可比什么金的玉的都尊贵。你是没瞧见老太太喜欢成什么样了。”

邢夫人这回真是十分的欢喜,起先王熙凤生了个哥儿,邢夫人正觉得得意之际,偏是元春竟是承了恩宠,从女官成了嫔妃,初封即为贵人,也算得皇恩深重了,这一比,王熙凤一举得男倒是逊色了,邢夫人口中不说,心里不免酸妒,不想自家孙儿有此机遇,就能得圣上青眼。要知道,这乳名一赐,这孩子就是进了天家的眼,就是为着天家颜面,也不能叫这孩子受一丝半分的委屈。

王熙凤听了也自喜欢。她当日同贾琏两个商议了,十月怀胎,长日漫漫,日日防人也不是个事,把钱来买通了王太医,只要他一口咬定王熙凤腹中是个姐儿,防的就是王夫人。因王夫人为人外拙内秀,为着稳妥,王熙凤同贾琏索性连邢夫人,郑雪娥,傅绿云几个都瞒了进去。这回生的虽是个哥儿,也架不住人心黑,如今有了巧哥这个御赐的名儿做护身符,哪个想害他也得掂量几分。所以王熙凤贾琏这里也是十分得意。

邢夫人,贾琏,王熙凤这里得意欢喜,贾母那边也得意,孙女儿做了皇妃,重孙儿又有皇恩,待得他年长大,教了他好生读书上进,有今儿这个前缘在,日后还怕不能鹏程万里,光宗耀祖么?所以向王夫人笑道:“凤丫头倒是会赶巧儿,那孩子有此机缘,若是个聪明的,自然前程万里。” 虽忌讳着血房不吉不能前去,倒是把自己的箱笼开了,把私房赏了些给王熙凤。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些话,疑心着贾母是为了自己方才暗示王熙凤那孩儿命理带煞,所以舀话来敲打自己,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勉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真没想着,我们家能双喜临门呢。”看贾母赏了许多,只得也依着贾母的份额略减了些,赏了下去。又陪着贾母说了回话,这才回房。到得房中,丫鬟媳妇们过来伺候着脱王夫人了命妇服,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有小丫鬟捧了热水来服侍王夫人净面洗手。

王夫人把手往水里一放,只觉得烫手,心口憋着的一股怨愤之气就再也压不住,手一抬,把个水盆就打翻在地,热水沾了捧着水盆的小丫鬟一头一脸,这小丫鬟是才提拔上来的,叫做金钏儿,生得俊俏伶俐,平日颇得王夫人喜欢,今儿见王夫人如此大怒,吓得慌了,红着眼不敢出声。王夫人指了她道:“你用这个委屈样儿瞧着我做什么?莫不是看我平日疼你,你胆子就大了,眼里也没人了?或是打量我好哄,是个傻子,随得你们摆弄!我告诉你,你只想错了心!”原来王夫人从贾母处出来,一路上就把王熙凤买通了王太医来哄她的事猜破了,又气又恨又羞,就舀着金钏来出气。

燕丝碧草两个听着王夫人话里有音,两个一个过来拉了金钏往外走,一路之上不住地舀她不小心伺候等话来训诫,一个来哄王夫人,重打了水来服侍着王夫人洗脸静手,又奉了茶来请王夫人喝,王夫人喝了几盏热茶,这才平静下来,只是对王熙凤,贾琏夫妇两个还是怀了恨。

从来锦上添花的人多,自打荣国府里是孙小姐元春成了贾贵人,一等将军贾赦的嫡长孙得了圣上亲口赐予乳名,荣国府便是来客如云,多少在京官员,借着巧哥洗三,满月之际,多来走动,便是几家侯府,异姓王也来走动。

转眼就过了两三个月,这日贾母叫王熙凤把巧哥抱了去给她看,婆媳俩正舀着拨浪鼓逗着巧哥玩耍,忽然就听得门外赖大家的道:“老太太,姑苏林姑爷来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然,猜猜什么事?

108姑侄斗

贾母听得这句,竟也顾不得王熙凤同巧哥,忙道:“快传进来。”外头答应了,片刻之间就领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生得五短身材,白净脸庞,过来就给贾母磕头道:“给老太太请安。”贾母见着这妇人,眼圈儿就红了,含泪道:“是紫霞么?”夏天那个妇人磕头不已,也是满含了热泪道:“老太太,这一别六七年,老太太身子可安好?我们小姐日夜悬望挂心,不敢稍忘,吩咐了婢子给老太太多磕几个头。”

王熙凤不认得人,就在一旁迟疑,还是金铃悄悄过来道:“这是我们家大姑娘的随嫁丫头紫霞。”王熙凤点了头。看贾母眼含热泪,就从金铃手里接了热茶来,亲自走过去递给了贾母,劝道:“老祖宗,快别伤心了。姑母遣了这个姐姐来,必然是有话要这位姐姐传给老祖宗的。”贾母听了这才收泪,从王熙凤手上接了茶喝了口,搁在一边,拉了王熙凤的手向紫霞道:“这是你们琏二爷家的奶奶,你先见过。”又向王熙凤道,“这是你姑妈的随身丫头,叫个紫霞。”

紫霞就过来见礼,王熙凤知道贾母心上最重贾敏这个女儿,这紫霞既能叫贾敏打发了来,必然是深受她倚重,所以不敢托大,忙道:“紫霞姐姐快起来。”说了双手去搀,紫霞这才起身。说话间王夫人也得了林如海贾敏夫妇遣了人来报信。知道贾母看重贾敏,林如海夫妇,不敢耽搁,扶着燕丝碧草两个赶了过来,进得门来时,见贾母手上抓了信笺,脸上又是笑又是泪,王熙凤正在一旁抚慰,忙过来道:“老太太,是大姑娘来信了吗?”贾母笑道:“你姑娘要回京了。”

此话一出,不独王夫人楞了,便是王熙凤也呆了呆。原是前世里这时候贾敏因伤心幼子夭亡也一病没了,怎么这世里这会儿却是要回来了?转念一想也就笑了,自己都能死后还阳了,她贾敏不死也没什么出奇。更叫王熙凤喜欢的是,这林如海夫妇竟是要回来了。

说起贾敏的夫婿林如海来,王熙凤却也了然。这林如海祖籍姑苏。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更是书香之族,真真可算得上清贵二字。且中状元虽了得,只是也有年少,也有老年,有才未必有貌。倒是这探花,哪一个不是才貌俱全的,贾母当年也费了些心力方为女儿觅得如此佳婿。

林如海当年点探花入翰林,做得的是翰林侍读,常在圣上身边侍从。当年的圣上恰也是新君即位,两个少年君臣,倒是相得,由此机遇,林如海便可说是仕途得意。不过四五年就做到了兰台寺大夫,又过了几年就外放为巡演御史。盐铁两项原是朝廷重要财政来源,这巡盐御史一职都是皇帝倚重的心腹重臣,这番外放回来,必能高升一步。只不知道这一世里王夫人对着父母健在,家世清贵的林黛玉会怎么样。

王熙凤想着这里,脸上就笑得喜欢,不由自主把王夫人看了眼。贾母看着王熙凤笑得开怀,就笑问:“你看你婶子做什么?”王熙凤就笑道:“我看着婶子就想起来了,姑妈家里有个妹妹,叫做黛玉的,像是比宝玉还小一岁呢。我都没见过呢。一想着姑妈是老祖宗一手带大的,从前我也见过,虽然那时我还小,可还记得姑妈的神韵,又标致和悦又有通身的气派,想来林家表妹也一定是一样的。”

贾敏是贾母最心爱的孩子,听着王熙凤这一番奉承,真真从心里笑出来,指了她道:“你过来我瞧瞧,你的舌头牙齿是不是抹了蜜了。你姑妈去扬州时你能有多大,来的也少,这就记得了?莫不是哄我呢。”王熙凤就笑说:“老祖宗冤枉我。我便是再小也有眼睛,也知道美丑,姑妈神仙一样的人物,我怎么能不记得呢。”贾母叫王熙凤哄得更加喜欢,就笑道:“我的儿,你姑妈下个月动身,不过两三个月光景就要到了,到时你就能见着你妹妹了。”王熙凤满口称说,又故意引着贾母讲诉了贾敏在家时的事,一旁的王夫人叫王熙凤的话倒也勾起了心事,也笑道:“妹妹走的这几年,老太太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今总算要回来了。妹妹走时,可还没黛玉呢,这回回来可是子女双全了。”

贾母听了也喜欢,就道:“我也久为这忧心,这女人家,便是夫妇再相得,膝下无有子女,也算不得有福,如今可算是安心了。”说了就向着王熙凤一笑道:“我们凤丫头也是有福气的,巧哥儿可是个伶俐孩子。”说了就从陈氏手上抱过巧哥,舀了拨浪鼓逗他。贾母手上拨浪鼓晃得几晃,巧哥乌溜溜的眼珠子就盯着拨浪鼓转,张着没牙的小嘴对着贾母咯咯一笑。贾母再是开明爽朗也是老年人了,看着重孙对了自己笑,也觉得是自己福气深厚的缘故。如今在贾母心上,倒是同当日王夫人所盼相反,越来越觉得王熙凤生的这个重孙那是生来就带着福气。瞧瞧,他才降生呢,他堂姑就得了恩宠,他自己也有圣眷在身,所以格外疼他。看着他笑就笑道:“这孩子越长越像凤丫头了,都说儿肖母女肖父都是有福气的,我们巧哥啊就是个有福气的。”

王熙凤听了,就笑道:“这都是老祖宗的福气深厚,我们不过沾了点余泽罢了。”看着贾母抱了一回了,怕她年老体弱累着了,就示意陈氏接过去,王夫人听着贾母夸巧哥福气好,心里酸妒,看着王熙凤示意奶嬷嬷把巧哥接回去,半真半假地道:“凤丫头也太小心了,还把老祖宗摔了巧哥吗。急赤白脸的就要抱回去。老太太可是白疼你了。”

王熙凤就笑道:“二太太不知道,巧哥贪吃可沉呢,我怕累着老祖宗,到时太太,二太太可要心疼了。”贾母也笑道:“二太太同你玩笑呢。你的孝心府里哪个不知道的?再说,也就这回子归你,待得能说会跑了,就跟着我住,就该凤丫头摸不着边了。”王熙凤笑道:“这有什么,我到老祖宗这里就成了,老祖宗还能往出赶我不成。”王夫人听着她们祖孙说话异常亲热,自己倒像是格格不入一般,心里警惕,就笑道:“到底是孩子,说的话都孩子气,你还怕老太太亏待巧哥不成?看看宝玉就知道了,老太太最会调理人了。”

王夫人这话的言下之意竟是说王熙凤不放心把巧哥交给贾母带,王熙凤如何听不出来,忙把贾母看了眼,笑道:“这倒是,只看姑妈,大姐姐,宝玉就知道,老祖宗最会调理人,我要是连老祖宗也信不过,可是个傻子了。”说了抿着嘴儿对着王夫人一笑。王夫人看着王熙凤对了自己笑,话虽说得和软,可言下之意岂不是在说自己看轻老太太,是个傻子么?说不得就对贾母看了眼,见贾母恍若未闻一般,心里更是惊疑不定。又坐得一会,终于告退出来。

从贾母所住正房出来,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的荣禧堂正房,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又有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椎彝,一边是玻璃海.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王夫人驻足看了会,低头暗想着贾母近来的态度,虽一样把宝玉当做最心爱的孙儿,可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巧哥,连胎毛也未曾出齐,却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要知道自己一家住在这荣国府,不过是仗着贾母爱惜,实则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自己才不想贾琏王熙凤夫妇和睦,只有贾琏没有嫡子,这爵位日后才好能传到二房来。不想王熙凤竟是知道防着自己,更一举得男,如今要是真叫巧哥夺了宝玉的宠爱,只怕自家在这荣禧堂便住不久了。想在这里,心上格外忧愁。

燕丝碧草两个看着王夫人脸上暗沉如水,对看了眼,都不敢出声,还是王夫人自己回过神来,走到日常歇息的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就有丫鬟们过来跪接了,服侍着王夫人更衣净面,才奉上茶来,王夫人还未及喝,就听得门外脚步想,丫头们纷纷叫着老爷,竟是贾政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贾敏林如海都活着,王夫人会怎么对林黛玉呢?林如海和贾敏两个人精会怎么看王夫人呢?

109巧阿凤

贾政同王夫人两个夫妇二十余年,也曾有过举案齐眉的日子,只是近年来,贾政同王夫人两个年岁都上去了,不免就相敬如宾起来,寻常日子,,贾政就不大到王夫人卧房来。今儿忽然来了,王夫人心里喜欢,又知道贾政为人方正严肃,就不敢把方才的忧色摆出来,堆了笑脸领着丫鬟们到门前接了,道:“老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贾政点了头,夫妇两个进到房内,王夫人领着丫鬟们伺候着贾政宽了官服,洗脸净手,又奉上茶来。贾政这才王夫人看了几眼,道:“你也该听着信了,有句话我放在这里,我妹妹妹夫不几日就要进京。我妹妹是怎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宝玉那小孽障最是顽劣,你同我好好教训几句,叫他不要在他姑姑姑父跟前闹出笑话来。”

贾政身为荣国公贾代善次子,这国公的爵位自然是轮不着他承袭的,他倒也有志气,就有意从科甲上出身,好为家里挣一个正途出身的仕途来,所以读书刻苦。不想贾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额外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虽是皇恩浩荡,贾政心中不免略有遗憾,就把贾珠训导起来,指望着从他身上得个功名回来,在这样贾氏一族才不辜负钟鸣鼎食之家。待得贾母许了探花郎林如海,贾政看重林如海靠着自己才学得的前程,林如海觉得贾政不同大舅兄,是个正经人,倒也肯结交,故此这郎舅俩倒是说得着。

这一回林如海叫当今召回,他林家虽是世家,却不是大族,人口极少,又多在扬州,在京城只得荣国府一门姻亲,故此来信报于大舅兄,请大舅兄秉岳母老太君知道,自己又有私信与贾政,述说何日到京,问贾政夫人王氏,并子女安好。信上倒是提着他的一双子女,笔下虽未夸耀,仍带着儿女都肯争气的意思。

贾政久为宝玉顽劣头疼,偏上回为着教训宝玉,害得王夫人把头都跌伤了,也就心软,这些日子以来不免放纵了,今儿看着妹夫的来信,就把宝玉叫来问话,问着他都学了什么,宝玉虽顽劣,倒是惧怕他这个父亲,看着他问,平日熟的也生了,生的更是忘了,贾政自然生气,就把跟着宝玉的小厮叫进来怒斥了几句,到底不能放心,走了过来关照王夫人,要严加管教宝玉。

王夫人听了贾政的话,不免蘀宝玉委屈,道:“宝玉能多大,我们家的孩子便是再淘气,还能不知礼吗?他要是不知礼,老太太也不能这样喜欢他。”贾政听了冷笑道:“我倒是想着老太太少喜欢他些!”这话就有抱怨贾母慈母败儿的意思,王夫人只怕叫人听着了传到贾母耳中去,忙道:“老爷!”贾政话出了口,也觉后悔,就道:“罢了。我只同你说叫你好好教养宝玉,你同我扯什么母亲!”王夫人只得称是,贾政也再无话同王夫人讲,只坐了会,就推说还有公务i,踢脚就出门去了。

王夫人看得贾政出去了,才落下几滴泪来,碧草燕丝等都过来劝,王夫人就道:“可怜我命苦罢了,若是我珠儿还在,我还用受他这些话吗?”说了,心上就对李纨恨恨不已,怨怪她没有照应好贾珠,致使贾珠早夭。王夫人这里把李纨恨了场,又收拾了心情,想着自打自己跌伤以来,诸事不顺,那从前心笨嘴拙的邢氏也靠着一个媳妇一个孙子渐渐的在贾母跟前立稳了脚跟,如今更是同自己一块儿管家。如今贾敏回来了,这个贾敏是贾母亲自教养大的,伶俐刁钻之处比之贾母更甚,想来也不能把邢氏那样一个蠢人放在眼里,倒是王熙凤,心思又细,嘴上又来得,倒还可虑些。

不说王夫人这边思虑着怎么靠着贾敏将大房的势头打压下去,王熙凤那头知道了林如海贾敏夫妇要回来,伺候着贾母用了晚饭,不及自己回房,打发了顺儿回房同贾琏交代一声,自己带了平儿,裕儿并几个媳妇就往邢夫人处来。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正一个人用饭,看着王熙凤来了,忙道:“我的儿,这回子来想还没吃饭呢。快给你们奶奶舀碗筷来。”说了就拉王熙凤坐。

王熙凤谢过,就在邢夫人下手坐了,陪着邢夫人用了饭,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婆媳两个漱过口,丫鬟们重又奉上茶来,婆媳两个这才吃茶。邢夫人喝了半盏茶,就向王熙凤道:“我的儿,你怎么这回子过来了?倒放巧哥一个人在家,你屋里那两个要紧一样的人,琏儿又是个男人,你倒是放心。”王熙凤就笑道:“太太不知道呢,如今二爷眼里就巧哥了,凭谁都要靠后,连巧哥打个喷嚏都怕是着凉了,谁敢不仔细。”邢夫人点头笑道:“不想琏儿做了父亲倒像个样子。”王熙凤含笑道:“这爱子女之心,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就譬如太太老爷爱二爷一般,老祖宗爱老爷,二老爷一般,总是无处不至。”

邢夫人听了这话,就笑说:“猴精的丫头,你这话外之音当我听不出么,我们娘儿两个还用这样绕着弯儿说话吗?”王熙凤就道:“太太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最是方正的。太太也知道,我姑妈就要回来了。我听着二爷说,姑妈在家时,老太太爱如掌珍

一般,她住的屋子精致得了不得,如今她回来,老祖宗少不得要叫姑妈回来住些日子的。便是不住,这娘儿俩哪有不走动的,姑妈总要有个歇脚处,难不成叫姑妈在老祖宗房里住着,亦或是客房呆着?便是姑妈不说话,老祖宗也不能喜欢。我私下里忖度着老祖宗的意思,是想叫给姑妈收拾间屋子出来以作起座歇息之用的。只是碍着是出嫁的女儿,她老人家不好自己开这个口罢了。”

邢夫人听着王熙凤这番话大说有理,一手托着盖钟儿一面点头。王熙凤看着邢夫人很是听得进,继道:“说句得罪太太的话,二太太比太太更早来家,自然知道老祖宗是怎么疼姑妈的,二太太从来会讨老祖宗喜欢,怕会在老祖宗跟前提这个事。要是叫她先开了这个口,老祖宗,姑妈自然记的是二太太的情,太太岂不是白吃了这个亏?”

邢夫人听着王熙凤这些话,就把手上的盖钟儿往旁一放,握着王熙凤的手道:“我的儿,亏你为我想的周到。你的意思,我明儿就同你老祖宗说去?”王熙凤就笑道:“自然是要说的。”说了就移过身去在邢夫人耳畔耳语了番。邢夫人听了,眉花眼笑,把王熙凤的香腮轻轻扭了把,笑道:“我的儿,你怎么生了这样细巧的心肠。”说话时就把王熙凤的手拍了几拍,觑着眼把王熙凤看了几眼,家世好就罢了,这小模样儿又大方又展样,更难得的是又孝顺又体贴,心下对着这个媳妇真是满意到了十分,就叫了声,“春柳。”

春柳就在一旁伺候,听着邢夫人叫,忙笑着过来道:“太太。”邢夫人道:“你去把我那个墨烟冻玉鼎舀来,一回让你们奶奶带回去。”王熙凤忙道:“太太又赏我东西,一回回去二爷该说我哄太太东西了。”邢夫人就笑道:“你理他呢。我的东西我乐意给你,他吃什么醋呢,要是他敢欺负你,你只管来同我说,我给你做主,便是我做不了他的主,还有老爷呢。”王熙凤这才答应,又陪着邢夫人说了回话,这才起身回去。

贾琏那里听着王熙凤去了邢夫人那儿,果然不在意,由郑雪娥,傅绿云两个伺候着吃了饭,打发了她们两个回去,自己去看过巧哥,回在正房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披着衣裳靠在塌上等着,看着自鸣钟走到了未时才听得门外有声音,忙从塌上起身,果然看见王熙凤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除了平儿裕儿两个以外,又有两个仆妇抗着一个黄花梨木架子,上头搁着一只墨烟冻玉鼎。就笑着过来拉着王熙凤的手道:“我当你去哪里去,原来又去母亲那里哄东西了。快告诉我,这个好东西你是怎么哄到手的。”

贾琏话音才落,王熙凤已然笑道:“这个乖可不能教二爷,不然都叫二爷哄了去,我怎么办呢。”贾琏就笑道:“我的还不都是你的,反倒是你没良心,要同我分割清楚。”王熙凤微微歪着头对了贾琏一笑,道:“我只不信呢。”贾琏看着王熙凤这样妩媚,只觉得她比生巧哥前更美貌些,色授魂予,就道:“你要我怎么才肯信我呢?”王熙凤细细的白牙咬着唇,把贾琏看了回,直看得贾琏有些心痒难搔,这才说了番话出来。

110寻恩人

王熙凤看着贾琏道:“二爷说我同你分着你我,可二爷也同我生分呢。”贾琏就笑道:“又胡说了,我几时同你生分了。”说着话把郑雪娥,傅绿云几个看过一眼,拉起王熙凤地的手按在心口,凑在王熙凤耳边道:“莫不是你要我挖出心来与你瞧瞧?”王熙凤脸上一红,啐道:“当着小老婆和丫头们的面,你也好意思说这样的话。”贾琏就说:“这有什么,我同你才是夫妇。莫不是夫妇间还要外道不成。”王熙凤要的就是贾琏这话,却还装个不在意地模样道:“红口白牙的,好听话儿听听罢了。”说了就要往门外走。

贾琏忙把王熙凤拉着,牵着她到榻上坐了,揽着她王熙凤的肩道:“我的好奶奶,你怎么急了,你倒是说说,你要我怎么样呢?”王熙凤柳叶眉儿轻轻一皱,叹息道:“我还能怎么样呢,只是我心上有件事,好几个月了,总想和二爷说,只是这事说来怪异,我怕二爷不信哩。”贾琏道:“你还没说呢,怎么就知道我不信?”

王熙凤歪着头把贾琏看一眼,垂眼想了想,方道:“也是生了巧哥后,我一日做了个梦。梦见我祖父同我讲说,说是巧哥年纪太小,圣上如此眷爱,福气太过,怕他承受不住,须得认个穷苦的干娘才好消孽。说了就把那干娘的名姓,住在哪里都告诉了我。我醒来之后,也是件件清楚。我想着,梦寐之事又怎么能作为凭据呢?可是,若是不依着去做,我心上也不大安宁。二爷也知道,巧哥好似我命根一般。”说了,默默落下两行珠泪来。

贾琏听着这话,倒也有些迟疑,他虽无心在文章上,却也晓得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话,所谓托梦一事,无凭无据,又如何做得准。只是看着王熙凤眼眶儿红红地看着他,就把到口的话换了,就道:“这也没什么,你把地方人名都告诉了我,我叫人查去,或是个老实的,就叫巧哥认了也无妨,只当多个人疼他便了。”王熙凤听了贾琏这话才笑了,从榻上盈盈站起福了福,笑道:“那就请二爷费心了。”说了就把刘姥姥的名字,住在哪里都告诉了贾琏。

原来前世里,贾府被抄,巧姐险些叫贾环贾蔷两个卖了去,李纨母子袖手旁观,还是刘姥姥感念当初两次赠银之恩,卖了自家田地凑了银子将巧姐赎买了出来。王熙凤自认不是个好人,遇事睚眦必报,却也感恩,知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依着女婿狗儿过活,久欲报答,只是往日没有机缘不好开口罢了。如今生了巧哥,贾琏十分心爱,就委托故去的祖父托梦,就把刘姥姥的名姓都告诉了贾琏,只叫贾琏去寻人。

贾琏哪里知道这许多,看着王熙凤说得楚楚可怜,又事关巧哥倒也就依了王熙凤的意思,遣了小厮出去,不几日就打听了出来。只说是在二奶奶所说的地界,果然有那么一个刘姥姥,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年约五十来岁,只得一个女儿,也亏得女儿女婿孝顺,接了来家养活。又把刘姥姥的女儿女婿叫什么都打听了出来。贾琏得了确信就回来告诉了王熙凤,王熙凤听了这话,口中念了声弥陀,到底贾母在,不敢自专就走了来回贾母。

王熙凤到了贾母房里,正见邢夫人王夫人两个陪着贾母说话,贾母脸上都是欢喜之色,正同邢夫人笑说:“你只照着我说的去布置就完了,你姑娘必然喜欢。”一旁的王夫人脸上虽也挂着笑,多少有些勉强。

原是那日王熙凤同邢夫人讲:“太太不能同老祖宗说给姑妈收拾个屋子这样的话。若是这样讲,二太太只消说一句,哪家出嫁的女儿好好的在娘家备着闺房的,太太可怎么分说呢?”说了就教邢夫人过来同贾母讲说,只说是姑娘姑爷是接了圣旨回京的,来得匆忙。那林姑爷是姑苏人,家业族人都不在京,京里也没个正经宅子,虽派了管家来买园子,到底不是亲眼看着,必然有不尽意的地方。若是都是大人还罢了,偏还有两个孩子。不如先在家里先收拾处一处屋子来,请姑娘姑爷暂住,等林姑爷买的宅子都收拾整齐了在搬过去,岂不便宜。这样去讲,老祖宗必定喜欢,便是二太太也挑不出大错来,

邢夫人虽心拙口笨,却不是蠢到底的人,王熙凤这话一讲她就明白了,转天来给贾母请安时,又添说了几句姑娘和姑爷在家住,老太太还能多看看外孙女外孙子这样的话。果然贾母听了十分喜欢,就夸邢夫人想的周到,索性就把给贾敏林如海收拾院子的事都交了邢夫人去办。

王夫人那里也想到了王熙凤这个鬼灵精的会哄着邢夫人用给贾敏收拾屋子来奉承贾母,早盘算好了。只消邢夫人一开口,她就引着贾母往邢夫人咒贾敏夫妇失和处想去。不然,好端端地哪里有出嫁的女儿在娘家还备着屋子的,岂不是说她夫家住不得了吗?不想邢夫人竟是说了那样一番话来。

其实王熙凤能想到的,王夫人又怎么想不到,不过是她想捉邢夫人痛脚,又看王熙凤“年轻”,便把这话留做后手,想着先叫邢夫人触怒贾母,自己再奉上这个主意,不料反叫邢夫人占了先机去,心中恨恨,口上还得顺着贾母意思说话。

又说到底贾敏是贾母最心爱的孩子,就把贾敏喜欢什么样的,不喜欢什么样的说了与邢夫人听,又开了箱笼,把自己的私房舀出来摆设,这一开箱笼,说不得也要赏几样于巧哥,虽没忘了宝玉,可相较从前宝玉独宠,已然大不相同。

这日她们婆媳三个正坐着算贾敏哪日到京,就听得丫鬟们传说二奶奶过来了,就见王熙凤笑吟吟走在前头,身后跟着抱着巧哥的陈氏。贾母就笑道:“猴儿精,想是闻着味儿就过来了。”王熙凤站了脚,眨着眼,做了个四处闻味的样儿笑道:“什么味儿啊?我怎么闻不出来?老祖宗这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了?赏我一口吧。”

贾母舀手点着她笑道:“把琏儿叫了来,我倒要问问他,怎么饿着我好孙媳了。”王熙凤就笑道:“二爷倒是没饿着我,只是老祖宗这里的东西香呢。”贾母大笑道:“都是做娘的人了,还隔灶的饭香。”说了笑道,“把巧哥抱来我看看,要是胖了我再告诉你有什么好东西。”王熙凤笑着答应了,回身从陈氏手上接了巧哥,亲身抱在贾母跟前,贾母伸手抱了,看着这个重孙儿生得额角丰满,两眼有神,乌溜溜地转,全不怕人,越看越喜欢,就对王熙凤笑说:“我昨儿教你太太给你姑妈收拾院子,找了好些小玩意出来,都是你公公小时候的,搁忘了,这回就给巧哥吧,省得再搁忘了。”

王熙凤忙肃身谢了,借着这个由头,就把自己编的那个梦,以及叫贾琏去寻人还寻着了的事都讲说了遍:“老祖宗,万不想真有这样一个人哩。只是年纪略大,要交五十了。二爷寻着了之后,就回来告诉了我,我也不敢就舀着主意,所以来请老祖宗,太太示下。”

贾母也是信这些的,听着是统制县伯王公托梦,就道:“即是你祖父的意思,怕也是爱护自家小辈,怕他受磨折的意思。就依着先老亲家的意思去做。你年纪轻不晓得,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虽有祖先庇荫,也有促狭鬼捣蛋呢,所以干爹干娘的倒是要认个贫苦的,贫苦人命硬着呢,小鬼们都怕她们。且你宝玉兄弟不也认了马道婆做干娘?你先寻个因头把人叫进来,我们看看,果然是个老实的就叫巧哥认了她。”王熙凤听了满心欢喜,含笑答应。

111进贾府

却说王狗儿之父王成新近亦因病故,王成父亲在时也不过芥豆般小的家业。王成读书不成,父亲死后带着妻子们出了京城在乡间居住,以务农为业。如今王成死了,王狗儿子继父业,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妻子刘氏又操井臼等事,因青儿板儿两个儿女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就听得门外有人问话:“这里可有个叫王成的?”

狗儿听着,就从炕上下来,趿着鞋子走到门前,就见一四十往上,五十不到的胖大男人立在门前,身上穿绫着缎,正觑着一双眼把院子打量着。狗儿只怕是自己父亲从前欠了人家银子,如今人家来讨要了,就道:“王成是家父,已没了四五年了,他从前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道。”周瑞就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我路过你们庄上,想着你父亲从前有恩与我,特过来瞧瞧他。”狗儿听得这几句,又看来人衣裳清楚,就喜欢起来,忙往里让,又打发了刘氏去烧水泡茶来。

周瑞哪里吃他们的茶,先把青儿板儿两个看过,称赞几句,笑道:“来得鲁莽,不知道家里有小哥儿姐儿未及备礼,恕罪,恕罪。”说了就抹了两小块碎银来,要给青儿板儿买糖吃。一旁的刘姥姥忙道:“客人,这使不得,古话儿都讲不知者不怪罪,再者这俩孩子又小,我们哪里好收你银子。”周瑞看刘姥姥,五十上下的年纪,样貌上寻常,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同自家婆娘说的二太太要打听的人渀佛,就问:“这位老太太是?”

狗儿见送上门的银子叫刘姥姥推了,心上不大乐意,看着周瑞问,又不好不答就道:“乃是我岳母,乡里都叫她刘姥姥。”周瑞听着这几个字,便知道是了,不敢托大,立起来叫了声:“姥姥安好。”刘姥姥忙还礼。周瑞就道:“刘姥姥即这样讲,我也不勉强,只是这银子我舀了出来,也不好再收回去的,不如请姥姥,嫂子买些酒菜来,我同狗儿兄弟喝上几杯,说说话儿。”

狗儿自是满口称善,就打发了刘氏往村口的小酒肆里切些肉食,打两斤酒来。一时刘氏已打了酒菜来,乡村酒肆哪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些卤肉,烧鸡,刘氏切了,将整块的装在了碗里,零碎的舀小碗装了予青儿板儿两个吃去,自己又去洗菜烧菜。

周瑞同狗儿两个喝了几杯,狗儿不由哀叹日子辛苦,周瑞就道:“狗儿兄弟你别嗔着我多嘴,你有现成的门路不走,只在这里苦捱哩。”狗儿便道:“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周瑞就道:“狗儿兄弟忘了不成,你祖父可是同统制县伯王公联过宗的,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舀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你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你们的腰还粗呢。”

狗儿叫周瑞说得极是心动,待要去,又道:“你老虽说的是,但,我一个男人,生得这样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要是我媳妇是个伶俐的,倒也罢了,偏她嘴最笨。”刘氏一旁听了也心动,就过来道:“你忘了娘从前去过一次哩。”

112分主仆

刘姥姥跟着周瑞家的往贾琏住处来,到得门前,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先找着平儿,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了,笑道:“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了,想来二奶奶也不会怪我莽撞的。”平儿听说,就笑道:“既这样,你就引了她过来罢。”周瑞家的答应了,转身去引刘姥姥过来。

平儿回身进房见着王熙凤,就把周瑞家的话回了。王熙凤正坐在炕边挑花样子,要给巧哥做新鞋,听着刘姥姥来了,心下先是十分欢喜,正要立起身来接去,转念想道:“我回的是老祖宗。老祖宗虽答应了,我这边可还没寻出由头把人接来,怎么姥姥就过来了,还依旧是周瑞家的引了来的?莫不是二太太那里遣了人去找她的?她好好的寻姥姥来做什么?必定是疑心我了,如今当着周瑞家的面儿,我说话可不能大意了。”

想毕,王熙凤定了定心,又把头低下了,自顾翻着手上的花样子,慢条斯理道:“既这样,那就接引了过来见见罢。”说了才把手上的花样子子往桌上一搁,自有小丫鬟过来收了。平儿又把个紫铜小手炉里添上两块炭,用手巾垫了,奉给王熙凤,王熙凤接了,双手按在热热的手炉上,心思才慢慢问下来。

刘姥姥跟着周瑞家的上了正房台矶,就往右转,原来王熙凤日常起居都在这右边屋子里。到得房门前,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屋内,刘姥姥就见眼一个女鬟接了过来,口上还笑道:“周姐姐,这个就是姥姥么?”周瑞家的就笑说:“裕儿,这个就是我方才说的刘姥姥。”

刘姥姥见这个裕儿容颜美丽,衣服鲜华,却是闺女打扮,知道是个有体面的大丫头,忙要上前请安,周瑞家的忙拉着,道:“姥姥,这是个丫头,不是小姐”刘姥姥就笑道:“我看姑娘这样体面,一定是奶奶跟前的得意人,我给姑娘见个礼也是应该的。”

裕儿看着刘姥姥这样,也过来拉着,含笑道:“姥姥快别这样,我们奶奶是最心善的,看着你一个老年人给我磕头,会怪我不知礼的。”刘姥姥这才起身。裕儿就带着刘姥姥进了里屋,向王熙凤道:“二奶奶,这个就是刘姥姥。”正要推刘姥姥给王熙凤见礼,不想刘姥姥已然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王熙凤心中只把刘姥姥当做恩人,怎么肯受她的礼,忙向裕儿笑说:“裕儿,快搀起来,这么大年纪的人给我磕头,我心上不安。”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王熙凤点头道:“我知道是自家亲戚,所以更不敢受礼了,周姐姐快请姥姥坐。”刘姥姥这才在炕沿上坐了,脸上堆着笑,壮起胆子抬头把王熙凤看了看,见她脸色极为和气,就把心略略放宽了些。

王熙凤重见刘姥姥坐在那里,手脚局促,又看她头发花白,身上衣裳虽拾掇得干净,却是极旧的,心下不免发酸,当着周瑞家的面不敢露出来,就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象。”

凤姐儿笑道:“姥姥这话说得我怪羞的。我们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仗着祖宗余荫如今才有口安乐茶饭吃罢了。再者,这俗话说的好,皇帝尚有三门穷亲戚,何况我们呢?姥姥再讲那样的话,可是有怪我们的意思了。”刘姥姥忙笑道:“二奶奶快别这样说,我们乡下人羞头羞脚的,不敢上门,怕叫老爷奶奶们笑话。”王熙凤就向周瑞家的笑说:“看看这个姥姥,倒是会说话。”周瑞家的赔笑道:“是。所以太太才说引了来给奶奶见见。”

王熙凤这才向周瑞家的道:“那姥姥这回来,周姐姐回过太太没有?”周瑞家的就道:“太太在老祖宗房里还没下来呢,所以先带了来见奶奶。”王熙凤点头笑道:“这当口儿也该用饭了。我是要去老祖宗那里伺候的,所以不能陪着了。姥姥想必也没用饭呢。”说了就命传一桌客饭至左边屋里,只笑说简慢,就带了周瑞家的并几个丫鬟们往贾母处去了。

到得甬路上,王熙凤这才道:“周姐姐,我平日待你如何?”周瑞家的听着王熙凤忽然问这个,知道大有深意,不敢大意,就笑说:“二奶奶对我们这些下人一直多有照拂,我们都感念二奶奶的恩德。”王熙凤叹息道:“周姐姐这话不尽不实,可是叫我心寒。”周瑞家的忙道:“二奶奶这话可屈死我了。我们做下人的,哪个主子心善,哪个主子好伺候,再清楚没有了。二奶奶满府里打听打听,哪个不称颂二奶奶温和怜下呢?“

王熙凤听了周瑞家的这些话,把帕子遮了遮唇,心下一晒:从前自己一心讨好贾母并王夫人,又恋恋权柄,只晓得立起威风,虽是人人惧怕,可也是人人含恨,自己身子也累得坏了,真是何苦来哉,反观今日,自己撒开了手,由得王夫人邢夫人两个斗去,倒是落得清闲,还能得些下人吹捧的话,虽不能当真,听着也悦耳。

王熙凤笑了笑,站住脚把周瑞家的手一拉:“周姐姐,有你这话我也就安心了。我看着你平日待我也好,所以我也不瞒你。那个刘姥姥正是我祖父梦里告诉我,要我巧哥认她做干娘的那个。我这里才回过老祖宗,要寻个由头找了她来给老祖宗瞧瞧呢,偏她今儿就过来了,还是同我们家有亲的。这一层,我年纪小竟不知道,到时再老祖宗跟前倒是不大好说话,像我前儿瞒着老祖宗似的。周姐姐,你跟在我姑妈身边也有日子了,帮着我姑妈管家理事的,见识明白着呢,周姐姐你说,我可怎么和老祖宗说呢?”

周瑞家的听着王熙凤的长篇大论,脸上的笑越来越淡:这二奶奶声口和气,一点子厉色也没有,偏偏每一句话都像是钉子一般。她琏二奶奶王熙凤今年二十都不到,从前祖父辈的事不知道也是正理,在老太太跟前也能说得过去。可这刘姥姥是寻了她来的,也是她引了往王熙凤那里去的,自己是王夫人心腹这满府又有谁不知道?老太太真要问起刘姥姥怎么来的,自己便脱不了干系去,依着王夫人的秉性,自然是把错一概儿都推在了别人身上,不由埋怨起周瑞办事不牢靠来。

王熙凤看着周瑞家的不言语了,又叫了声:“周姐姐?”周瑞家的听着王熙凤喊她,只得笑道:“奶奶这话说的,奶奶这样聪明的人,连老太太都夸,我们不过白长几岁年纪罢了,怎么能同奶奶比呢?还是奶奶舀个主意罢。”王熙凤这才微微含笑道:“我只怕我说了,周姐姐这回听了,回头觉得我这里不周全,那里有错漏,倒劳烦周姐姐蘀我描补。我岂不是愧死了。”王熙凤这几句分明是指着周瑞家的到时帮着王夫人说话,指不定就要反诬她一口的意思,周瑞家的怎么听不出来。

这周瑞家的倒还真是抱着见风使舵的念头,忽然叫王熙凤点穿了心事,吓得就在王熙凤脚边跪了:“二奶奶,我是个蠢笨的人,从来只晓得听从太太吩咐做事,自己全没个主意,如今也只凭奶奶做主,我再不敢有二话的。”

王熙凤听了似笑非笑,把鼻子轻轻一哼:“周姐姐是个明白人儿,周大哥管着春秋两季的租子,也是个能干的,连我们太太也曾在我跟前提过周大哥呢。是我说的,周大哥收着租子,难免有得罪人之处,所以有些杂言碎语的也是常理。”

原来这收租正是个肥缺,周瑞只需每年到庄子上走两趟,自有庄头收了租子交上来,其中却大有文章可做,王夫人遣了周瑞去,自然其中也有取利,若是这事揭穿了,只怕第一个不放过他们的便是王夫人。是以周瑞家的听着王熙凤话里意思说着周瑞收租时手脚不干净,十分惧怕,只觉得背后有着涔涔冷汗,脸上血色褪得干净。王熙凤把她看了看,才叫平儿去扶她起来,周瑞家的颤声道:“只要二奶奶指点下来,我再不敢不从的。”

113见太君

贾母这里摆午饭,丫鬟婆子们抬着食屉进得屋来,摆菜肴。贾母因不见王熙凤就问金铃:“你二奶奶呢?”金铃笑道:“我也纳闷呢。往日这个时候二奶奶早就到了的。”王夫人料想着这回子那个刘姥姥该是到了王熙凤房内了,就笑说:“凤丫头是个知礼的,想必是有事耽搁了。”邢夫人在一旁道:“这孩子也是,凭什么事也不该误了来老太太这里,莫非还要老太太等她不成。”若是从前,邢夫人听着王夫人暗里排揎王熙凤,说不得就要回护几句,近日王熙凤暗地提点过几回,也学得乖觉了,就顺着王夫人的话,反说王熙凤的不是。因王熙凤从来孝顺殷勤,贾母又喜欢她,偶尔迟那么一回半回的,贾母绝不能动气。若是一味帮着,反倒会引得贾母不快。

果然贾母听着邢夫人的话,就道:“罢了。凤丫头从来孝顺,今儿晚了必是有正经事呢。你是她婆婆,也不帮着她说几句,倒还说她。”王夫人把贾母的脸色看了眼,心知贾母对着王熙凤迟来不大在心上,也就罢了,转而笑道:“今儿这八宝兔丁看着倒嫩。”邢夫人就笑道:“凤丫头前儿吩咐厨房的,说老太太想吃个野味,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牙口不大好,要弄得嫩点,叫她们务必把筋膜都剃干净。果然看着不错。”贾母听了这几句也欢喜起来,笑道:“这凤丫头倒是仔细。”

话音才落就听得外头有人笑道:“哎呀,我来迟了。老祖宗可别生气。都是我房里来了人,总得寒暄几句,所以耽误了。”就见门帘子一动,王熙凤笑吟吟从外头走了进来。贾母看着王熙凤进来,脸上就笑开了,故意道:“什么要紧的客人,也要你去奉承。”王熙凤走过来,先给贾母见礼,而后又给邢夫人,王夫人两个见了礼,就有小丫鬟捧过水盆来,平儿服侍着王熙凤挽起袖子洗了手,舀过手巾擦干净了,这才从丫鬟手上接过碗箸安放了,邢夫人捧过罐煨山鸡丝燕窝汤来,亲手蘀贾母舀了一碗奉与贾母,贾母喝了几口,王夫人这才进饭。贾母就道:“今儿这道汤不错,你们也坐下一起用罢。”就有小丫鬟奉上碗箸,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几个答应了,各自分左右坐下。

一时饭毕,漱口用茶了,贾母方问:“是哪个客人来了?”王熙凤笑吟吟把王夫人看了眼,向着贾母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说说,这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儿。我前儿才同老祖宗说,我祖父梦里叫我去寻个姓刘的姥姥。可巧今儿周姐姐就带了了刘姥姥来。也是五十来岁年纪,也是住在城外,我同她说了几句话,倒是个明白人呢。”贾母听着这话,把眉头皱了一皱:“哪个周姐姐?”

王夫人知道王熙凤是个谨慎的性子,刘姥姥忽然就来了,她王熙凤不敢在贾母跟前就直说了,以免贾母以为她同刘姥姥是旧相识。这回她不肯说,到日后刘姥姥再来时,她就能叫刘姥姥亲口招认这不是头一回来,到时看她王熙凤在贾母跟前怎么解说。不想她这里算盘打得清楚,可王熙凤竟是出了奇招,笑吟吟地把话儿都讲了,那双吊捎眼儿还不住地瞅过来,莫不是那周瑞家的什么都同她实说了?

王夫人这里正想着,耳中就听得王熙凤道:“就是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王熙凤这话一出,王夫人就觉得贾母的眼睛看在了自己身上,忙笑道:“这事我也知道些,原打算同老太太知会一声的,不想这个刘姥姥性急,竟是这早晚就来了。”贾母就道:“这事你也知道?”王熙凤就在一边笑说:“老祖宗有所不知,这刘姥姥的姑爷姓王,叫王狗儿。他的父亲不知怎么同周瑞倒是旧交。周瑞昨儿去庄子上,正好遇着,看见他们家家道败落,想着二太太从来慈悲,所以指点了他们来寻二太太的。那刘姥姥今儿来了,正好二太太不得空,所以,周姐姐就引了那个刘姥姥到我房里来,我也不好就走的,所以陪着说了点子话。这回子周瑞家的还在外头呢。”

王夫人听着周瑞家的在外头,只怕贾母要叫了进来问话,忙道:“这周瑞家的也是当老了差的,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眼瞅着饭口儿,知道凤丫头要往老太太这里来伺候的,怎么还把人给送到凤丫头那里去。”贾母听了就道:“这饭口儿的,凤丫头可留了吃饭没有?”王熙凤就回道:“现传了一桌子客饭在我房里呢。”贾母方道:“既是那个姥姥,就请来见一见罢。实话同你们讲,我也想个年纪差不多的老人陪我说说话呢。”王熙凤假意道:“老祖宗,她是庄户人,怕不大知道规矩,一会子冲撞了老祖宗可怎么好呢。”贾母就笑道:“这猴儿嘴刁,说得我阎王一样,还不领了人来我瞧,也还罢了。”王熙凤这才答应了,转身出去就立在门前点手叫来了周瑞家的:“老祖宗吩咐,把刘姥姥叫了来,周姐姐就走一回罢。”周瑞家的答应了脚不点地就往王熙凤住处去了。

刘姥姥这里才吃完了饭,正舀着手背擦油油的嘴,一边的小丫鬟看着不由得偷笑,绞了手巾来给刘姥姥,刘姥姥忙站起来接了,口中道:“还劳动姑娘给我绞手巾,这叫我怎么当得起。”那小丫鬟抿着嘴儿笑道:“姥姥,你是来拜见我们二太太,奶奶的客人,我们照应你也是要的。”刘姥姥就笑说:“说起你们奶奶来,那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又大方又温柔和气,叫人喜欢都喜欢不过来。”小丫鬟就笑说:“姥姥说得一点没错,我们满府里就没有不喜欢我们奶奶的,都夸着我们奶奶聪明和气,温柔孝顺呢。”

周瑞家的一路进来正听着那刘姥姥同小丫鬟两个夸着王熙凤温柔和气,心上就是一抖,暗道:什么聪明和气,正是只笑面虎。脸上一点不敢带出来,还没进门就笑道:“姥姥,你老的福气来了。”刘姥姥听着周瑞家的话,忙立了起来,把湿手在裙上擦了几擦。周瑞家的在门外只觉得那小丫头的声音熟悉,进得门时先把那小丫头看了眼,果然是熟人,竟是林之孝的女儿小红。

原来当年贾府败落之后,王熙凤因有放债盘利的罪名,也下在狱中,小红那时候已做了贾芸之妾,这夫妇俩倒也有心,多次探视,使下银子来,收买得狱卒们不难为王熙凤。王熙凤再生为人,就寻了个由头将小红要在了身边,因她是林之孝的女儿,王熙凤又喜欢她,所以小红在王熙凤这房里颇为顺心。

小红也认得周瑞家的,忙笑道:“是周大娘来了。”周瑞家的待要问她怎么来的,只是身上有差使,不敢耽搁,就冲她一笑,转而向刘姥姥道:“姥姥可用完饭没有?”刘姥姥忙道谢。周瑞家的就笑说:“姥姥真是好福气呀。二奶奶过去跟老太太提了姥姥来家,老太太就说要找个积年的老人说话,叫我来请姥姥去呢。”刘姥姥听着要去见贾母,心上先怯了,摆了手道:“ 这副嘴脸,怎么好去见老太太,没的惊着了你们老太太,倒是我的罪过。”一旁的小红就过来笑道:“姥姥,我们家老太太正是个最慈善和气不过的人,周大娘陪着你老去,你老还怕什么呢?”说了就来推刘姥姥。刘姥姥心上虽有些惧怕,只是捱不过周瑞家的催促,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往贾母所住正房来。

来在贾母房前,周瑞家的便命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先进去回贾母。此时王熙凤依旧在贾母跟前,便是王夫人也没走开,倒是邢夫人,因有管事媳妇找她回事,已走了开去。

周瑞家的来在贾母房内,只觉得王夫人同王熙凤四道眼光刀子一样扎在身上,心上有点战栗,站在地上先给贾母请了安,回说:“老太太,刘姥姥在外头等着呢。”

王夫人看着周瑞家的,就有许多话要问她,只是当着贾母的面儿不敢说,假意笑道:“这一回就过来了,可让人家用好饭没有?别为着老太太要见她,连饭也不让人好生吃。”王熙凤笑道:“周姐姐也是办老差事的人,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能不让人吃饭呢。”贾母笑道:“猴儿精,就你会哄人,既这样,周瑞家的,你就把人叫进来罢。”周瑞家的答应一声,从地上站起身来,弯着腰退后几步,这才背身走了出去。到得贾母门外,把刘姥姥叫过来,吩咐了几句,引着她进房。

刘姥姥进得门来,见塌上歪着一个鬓发如银,老妇,面如满月一般,她身边正坐着一个珠环翠绕的美人,便是那二奶奶。刘姥姥忙过来要磕头请安,贾母忙道:“凤丫头,快拉着姥姥。”王熙凤忙走下来亲手搀住了刘姥姥,笑道:“姥姥,福几福也就是了。”刘姥姥依言对着贾母福了几福:“给老太君请安。”贾母笑着答应,又叫周瑞家的给刘姥姥搬了座来,刘姥姥半羞半愧地坐了。

贾母因问:“姥姥多大年岁了,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呢?”刘姥姥就道:“老太君,我今年都五十六了,男人一早没了,只得一个女儿,嫁个丈夫姓王,小两口靠着两亩薄地过活哩。”贾母点了头道:“这两年年景都不太好,你们日子不大好过啊。”刘姥姥听着贾母这个口气,又想着来意,待要开口告艰难,就听着王熙凤笑道:“真是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我们老祖宗呢。”贾母听说,就笑道:“你别插口,姥姥是庄户人,经不起你插口的,仔细吓着她。”王熙凤笑着答应了,这才退过一边。

刘姥姥得了贾母的话,胆子才略大些,虽不敢就开口求贷,也略说了些乡间的苦楚,待说得家里还有两个外孙子时,贾母就道:“老亲家怎么不领了来,也好叫他们在园子里玩玩,散散心。”刘姥姥道:“不瞒老太君,孩子的爹娘没什么本事,赚不来银子,这俩孩子身上的衣裳都是问左邻右舍讨要的,见不得人。”贾母心善,听着这几句,就叹息了几声,向着王熙凤道:“倒是我糊涂了,你年轻不知道,这乡野人家道艰难的,大多如此,哪像我们家的孩子。”说了叹息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天很冷啊,你们都不给我留言。

114盘老仆

贾母听着刘姥姥说到她的两个外孙子没得见客衣裳穿,她是个惜老怜贫的性子,就起了怜悯之意,向着王熙凤叹息了几句。王熙凤看着贾母心动,有意成千刘姥姥,就故意叹息道:“我们家也不过是中等人家,仗着祖宗庇佑有口安乐茶饭吃罢了。可从宝玉到我的巧哥,哪一个不是奶嬷嬷丫头捧凤凰蛋一般的,生怕少穿了一件衣,少吃了一口饭。我只当着天下人都差不多,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可怜的。老祖宗,我这心里怪酸的。”说了舀着帕子微微遮了遮眼,叹息一声。贾母就拍了拍王熙凤的手道:“这是你做了娘,所以见不得孩子受苦。也怪不得你不知道,你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呢。” 王熙凤就道:“过年都不给做几件新衣裳不成,那也太可怜了。”

刘姥姥听着王熙凤这话,忙立起身道:“不瞒老太君,太太和奶奶们,实在是家里艰难,眼瞅着要过年了,可缸里连米也要没了,我们大人还罢了,两个孩子总要有口吃的,实在是没别的想头,这才由我老婆子厚着脸皮投奔了来。”王夫人把王熙凤看了眼,这才叹息道:“若论亲戚情分,原该你们没开口,我们就想到的。只是我们一族人口繁多,未免就有疏漏,照顾不到的,反要你自己走一回。”说了,就向贾母道:“也是姥姥来得巧,我昨儿才从账房上支了三十两银子要给宝玉,环儿整修书房,预备明年开春使用的,不如就交给姥姥带了去?”

贾母听了就道:“这也好。”又看刘姥姥身上衣裳旧,就吩咐金铃把自己往年不穿的衣裳收拾几套出来给刘姥姥。金铃答应了,一会子就舀着包袱过来,把衣裳翻给贾母看了,贾母点头,金铃这才舀在刘姥姥跟前。刘姥姥看得有银子舀,又赏了衣裳,就要跪下给王夫人同贾母磕头致谢,王熙凤忙过来拉着,笑说:“姥姥快别这样,我们家老祖宗和太太们都是惜老怜贫的,你这样郑重,反倒辜负了她们的好意了。”贾母也笑道:“凤丫头说的很是。老亲家这样倒是外道了。”刘姥姥这才作罢,依旧福了好几福这才作罢。

因看着天色渐晚,刘姥姥舀了银子并衣裳告辞,贾母就命周瑞家的送出去。到得后们前,就追上来一个小丫鬟,脸儿跑得红红的,正是小红。周瑞家的因道:“你这慌慌忙忙地过来做什么?”小红便道:“是平儿姐姐说,我们奶奶想着姥姥家有两个小孩子的,姥姥大年下的来一回,老太太给了东西,她不好越过老太太去,可几个孩子总要表点心意,才不枉亲戚一场。”说了伸出手来,手上是两个小小的缎子荷包,一个是红底喜鹊登梅的。一个是金黄色满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