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说完,果然见邢夫人脸上微微一僵,脸上就笑了起来,向着王熙凤道:“我的儿,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什么事,我怎么过意得去,又如何和你父亲交代呢?”说了舀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王熙凤看着王夫人这样,低了头一笑道:“叫二太太挂心了。我这里太医也来敲过了,开了药吃呢,不妨事的。只是太医吩咐我以后不能劳神动气,只能静养。”

邢夫人听了这话就接了上去,把在王熙凤房里的郑雪娥,傅绿云,平儿,丰,顺儿,裕儿等,一个个看过,冷着脸道:“你们都同我听了!你们奶奶腹中是我长房嫡长孙,可不能伤着。她年纪小不懂事,你们看着她,不许你们奶奶乱吃东西,凭什么滋补的,总要问过太医才好用,更不许她操心动气,凭谁招惹你们奶奶动气,只管来告诉我!”

王夫人哪里听不出来邢氏这是冲着她去的,脸上微微一抽,咬着牙笑道:“正是大太太这话。我也把话放这里,你们哪个没照应好你们奶奶,别说你们大太太,便是我也不能放你们过去!”

王熙凤听说,抬起脸看着王夫人道,“可二太太身上依旧不好,今儿还说不能走动,这才打发了我往东府去的,要是我歇下了,二太太因此辛劳了添了病,这叫我怎么能安心呢?”

王夫人听着王熙凤这话里别有因头,握着帕子的手捏紧了,把头抬起来,牢牢看着王熙凤。王熙凤为着看太医,倒也换过衣裳,穿着桃红撒花袄,下系鸳鸯百褶裙,柳眉晕染,凤眼含笑,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夫人。王夫人看了一回王熙凤,就道:“难得凤丫头有良心,我身上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莫不是凤丫头有主意。”王熙凤就笑道:“二太太,我年纪又轻,心眼又实在,别人说两句好话我就信了,别人指着棒槌说是针,我也能错认,哪里来的主意呢。倒是二太太,又慈悲又决断的,把个荣国府管得井井有条,自然能有好主意的。”

王夫人叫王熙凤这几句话说得脸上的笑险些儿挂不住,她自问对着王熙凤虽有利用之心,却无害她之意,而王熙凤这里句句都是指着她别有用心,定然是受人挑拨,这人非是旁人,自然是邢氏。邢氏自己无儿无女,要想日后过得舒坦,自是要抓着后辈,眼看着贾琏是哄不好的,就欺负王熙凤年轻心软,不知道在她面前编排了自己多少是非,竟叫王熙凤对自己介怀如此。王夫人咬了咬牙,道:“凤丫头这话可是不懂事了。这府里说到底还是老太太当着家。平日的小事也就罢了,哪个管理家事,岂能不问过老太太的?哪里有我们自作主张的道理。”说着话,就把眼角扫了邢夫人一眼。

邢夫人听着王夫人话音,看着王夫人眼色,知道那些话看着是冲王熙凤去的,话音儿却是冲着自己来的,什么“哪个管理家事,岂能不问过老太太的?哪里有我们自作主张的道理”分明是说,从前她管家是贾母亲委的,如今哪个管家也得贾母点头才是。邢夫人的左性不免就犯了,也立起身道:“这话有理。如今凤丫头眼瞅着不能劳累了,弟妹身上又不好,咱们家虽不算豪门大户,这一日也几十桩零碎事,总不能劳动老太太。趁着今儿弟妹出来了,我们一块儿去请她老人家舀个主意才好。”又吩咐王熙凤道:“你同我好好歇着。”说来就带着人先走了出去,王夫人把王熙凤看了几眼,也跟了上去。

看着这对妯娌都走了出去,王熙凤松了口气,向着顺儿递了个眼色过去,顺儿心知王熙凤是要问东府里的事,就道:“奶奶要不要歇歇,离用晚饭还有好久呢。”王熙凤就笑说:“倒是有些倦,我先睡一会,你们二爷回来再叫我。”郑雪娥,傅绿云因有邢夫人,王夫人两个的严命,又看贾琏如今待着王熙凤如珠似宝,哪个敢轻忽,争着过来伺候,王熙凤卸了珠翠,随意挽了个懒梳妆,斜插一股金钗,脱下绣袄,换上了家常衣裳,取了大靠枕来依了,闭眼假寐。平儿度着王熙凤的眼色,就向郑雪娥,傅绿云两个并其他丫鬟道:“奶奶要歇了,你们两个也都下去罢,等二爷来了,再来伺候。”

如今王熙凤重身,太医又吩咐不许惊扰,便是贾琏同她再好,也得分房,正是她们在贾琏跟前殷勤的时候,所以郑雪娥,傅绿云听着叫她们等贾琏回来再来伺候,两个满口答应,都退了出去,各自回房整妆容不提。

顺儿这里看着人都去了,这才转向王熙凤笑道:“今儿可惜奶奶没在。”王熙凤依旧闭着眼,慢慢笑道:“这话儿怎么说呢?”顺儿抿着嘴一笑道:“我依着奶奶吩咐跟着东府里的人过去东府,见着了东府里的珍大奶奶。珍大奶奶脸上气色很不好,眼圈儿都是红的哩。听着我说张华惊了给奶奶拉车的马,奶奶就觉得身上不大好,先回去的时候只叫我给二姨三姨送礼时,把她们家二姨三姨瞪了眼。”

王熙凤听着这话,才慢慢张开了眼,把顺儿看了眼,笑道:“你个鬼灵精,看得到仔细。那二姨三姨可说什么了?”顺儿把鼻子一哼道:“那二姨原先脸上也有戚色,见着奶奶的衣裳就好了些,满口说着不敢,还是珍大奶奶说了无妨,她才收下的,还说要亲来谢奶奶呢。这还罢了,倒是那个三姨。奶奶好意给她的料子做衣裳,她把料子一扔,倒像是奶奶委屈了她一般。珍大奶奶只是叹气,想是也没嘴说她。”

王熙凤前世里打兴儿的嘴里听着许多尤三姐的事。知道自打贾琏偷取了尤二姐,把个尤老娘同尤三姐接在一块儿住。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以为乐.更是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折腾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倒是尤二姐也曾劝她适可而止,不想她说尤二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王熙凤当日听着这话就是冷笑,贾琏贾珍两个再是贪花好色,也从不抢男霸女,一概都是你情我愿的,她尤氏姐妹若是行事端正,他贾珍贾琏也不能强逼她们。偏是这样自己立身不正的轻浮,倒有脸摆出贞洁烈女的嘴脸,岂不可笑。

所以在这回送礼上,王熙凤也有意分出高低来,要试尤三姐是不是还是从前的性子,她给尤二姐的衣裳,一概是上用的料子,精细内家做工。而给尤三姐的,不过是市卖货里上等些的罢了。听着顺儿讲说尤三姐的行径,果然还是从前那种不堪的性子,倒是心定了。就舀着帕子掩了口一笑道:“她还小呢,不懂事也是有的。倒是那个说他是东府里二姨的未婚夫的那个人,可是也不是呢?”

顺儿就道:“东府里大奶奶说是的,说是那人的爹病了,来借银子请郎中的,赶着回去,不想走错了路,惊着了奶奶。赶明儿大奶奶还要过府来给奶奶赔罪呢。”王熙凤情知什么张华来借银子给他爹爹瞧病那不过是尤氏打发顺儿的说辞,十有□是看着上回宁国府肯蘀他把官司了了,这回怕是要钱还赌帐去的,到底怎么样,尽可哄了贾琏去问贾珍,所以点头叹道:“既是自家亲戚,搞得这样鸡飞狗跳的,倒是我的不是了。”

顺儿道:“奶奶这话可不对。横里窜出一个人来,哪个知道他好歹啊。再说把我们的马都惊了,好在没出大事,不然,我看着珍大奶奶舀什么脸来我们家呢。”平儿听了这话不像,忙道:“胡说!奶奶如今好性,你就没了收管,满口胡说起来,亏得这是在奶奶房里,要是叫外人听着了,岂不要说奶奶不会调理丫头了。”

王熙凤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有声音道:“奶奶歇了吗?”听着声音正是邢夫人跟前得意的大丫鬟春柳。王熙凤对平儿递了个眼色,平儿连忙出去,拉着春柳就笑道:“春柳姐姐怎么得空过来?可是太太有话吩咐我们吗?”春柳就笑道:“太太打发了我来同奶奶说,叫奶奶只管安心歇着,都有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邢夫人来管家 阿凤就可以安心生孩子了。

101暗争锋

却说王熙凤在房内正同平儿顺儿两个讲话,忽然听得门外有声音,平儿出去一瞧,却是邢夫人跟前的春柳,忙笑道:“原来是春柳姐姐。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吗?”说了就要请春柳进去,春柳摆了摆手,脸上都是笑道:“太太在家等我呢。太太遣了我来只叫我同奶奶说一声,请奶奶安心保养,明儿起不用早起给她请安了。”平儿忙道:“这怎么好呢。”春柳就说:“我们太太说了奶奶怀的是长房的嫡子嫡长孙,紧要着呢。”说话时把字一个个的咬得实实的,声音又故意提高了些。平儿心中疑惑,却见转角处裙角一闪,像是闪过去一个人影,看着身影倒也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哪个,就笑道:“说句不该我们做丫头说的话,怪道我们奶奶背后常说太太疼她,如今看来可不是这样呢。”说了要延春柳去她房里坐坐,春柳就笑道:“急什么,我们日后可要相处着呢。”说了摆手离去。

平儿回来把她同春柳的话都讲了王熙凤听,就道:“奶奶,我看着春柳的话倒像是故意说给哪个听的呢。”顺儿抱着迎枕过来服侍王熙凤靠着,王熙凤想了想,笑道:“想是太太有好事了。理他呢,横竖一会子你们二爷就回来了,问着他就知道了,太太有好事还能不告诉大老爷知道?大老爷知道了,你们二爷自然知道。”

且说贾琏归家,先去见过贾母,又复和贾赦请过安,这才回在房中。因王熙凤卧床,郑雪娥,傅绿云两个就引着众丫鬟过来接了,服侍着贾琏脱了外头衣裳,取了家常衣裳换了,洗脸净手。郑雪娥度着贾琏脸上带笑,正是喜欢的时候,就道:“今儿险些吓煞了我们,好在祖先保佑呢,二爷快去瞧瞧奶奶罢。”说了脸上就带出一丝心疼来。傅绿云哪肯让郑雪娥专美于前,忙接着道:“我们奶奶也太痴心,怕叫二爷担心,死拦着不许我们告诉二爷呢,亏得我们奶奶和哥儿福泽深厚,二爷快去瞧瞧吧。”

贾琏正端了盖钟儿要喝茶,听着她们两个一吹一唱的这几句,倒真是吓了一跳,将个盖钟儿掷回裕儿托着的托盘上,大步就走进了房,果然看着王熙凤松松挽着一个懒梳妆,身上穿着家常半旧的衫子,靠在迎枕上,舀着帕子掩着嘴角儿笑。王熙凤本就生得美貌,这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媚态,贾琏本就是个好色的,一见之下就把方才的忧心抛在了一旁,在王熙凤腿边一坐,拉起她一只玉手,在鼻尖一闻,只觉得一股甜香,从脑门直打入心窝里去,不由心神一荡,向着王熙凤道:“她们都说你病了,吓了我一跳,如今看得你这样精神,我也放心”

王熙凤正是看着郑雪娥同傅绿云两个争先向贾琏献媚,惋惜着自己从前心太实,只晓得一味拘束着他,只忘了,这人心是拘束不住的,越是不给他,他越是心生向往,这才一出接一出的闹。如今她不禁着贾琏亲近旁人了,他反倒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反觉得自己不唯不妒,可怜可爱,深觉可笑,因此自己笑了回。看着贾琏这幅样子,也就道:“二爷听她们呢,不过是叫车子颠了颠,哪里就像她们讲的那样吓人了。倒是二爷回来一脸的喜色,也告诉我,叫我喜欢喜欢。”

贾琏笑道:“我过去给老爷请安,正撞上太太收拾东西呢。老爷告诉我,太太今儿和二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了回话,老太太就说你如今有身子,不宜多操心,二太太又病,就叫太太进来帮着料理几个月,珠大嫂子在一旁协助。”说了就仰身往王熙凤腿上一倒。

王熙凤知道邢夫人赌气同王夫人到了贾母跟前去说话,必定要怪着都是王夫人差使她做事才害的她险些动了胎气的,不想贾母竟是叫邢夫人进来管家,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这回自己动了胎气,虽不是王夫人害的,总不能说同她毫无干系,贾母虽偏爱贾政一脉,到底大老爷也是她的长子,总不能太委屈了大房,叫邢夫人进来帮着管家,正是叫贾赦看的。到底贾母的心还是向着二房的,才有李纨帮着邢夫人一说。

一时晚饭进来,贾琏便按着王熙凤不叫她起来,命平儿等搬了小桌子来安在王熙凤床边,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这回却不敢沾唇,只是陪着贾琏用饭。这夫妇俩正用饭,忽然听得只听外间有人说话,王熙凤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是老太太那里送了碗白菜奶汁汤来给奶奶,已经回去了。”说了,有个小丫鬟就将个食盒提过来,从里头端出一只细瓷碗来,里头是一碗奶白的汤,里头是炖得烂烂的嫩黄色的白菜心儿,扑鼻的香。王熙凤就笑道:“这汤闻着倒香。”郑雪娥正在一旁伺候,听着这话忙给王熙凤盛了一碗,王熙凤才喝了没几口,就听得外头又有响动,一回平儿又进来了,这回是她手上提了个食盒,走在桌边笑说:“这回是二太太打发了人来,说是听我们说奶奶胃口不好,当年她怀大姑娘时也奶奶一样,不爱吃东西,厨房里叫人做的豆腐馅饼,她吃着就落胃。今儿叫厨房里一样做了,奶奶吃着看可不可口,要是喜欢,就叫厨房里照着做去。”

贾琏正夹了一筷子鳗鱼五彩卷,听着这话脸上就是不大喜欢,把个鳗鱼卷往王熙凤碗里一夹,哼了一声道:“倒是谢谢她费心了。”王熙凤心知贾琏是一心想着自己一举得男好讨贾母喜欢的,怨怪着王夫人的话晦气,忙笑道:“我倒是口淡,想吃点味道浓些的,老祖宗这汤就很好,又好克化又开胃。”指着豆腐馅饼对郑雪娥傅绿云两个道,“你们别小看了,正是好东西呢,把江豆腐蓉,虾仁蓉,鱼蓉,肉蓉用笋、姜、葱、精盐,鸡汁调味了,和成陷,再用上好的细白白粉调成面团儿,揪成小团儿,把馅儿包进去,压扁了,用鸡油两面煎得金黄就得了。只是要热吃。只是我心里嫌它油了点,你们也站了这回子,都下去用饭吧,把这个带下去分了。”

郑雪娥同傅绿云两个说是贾琏的房里人,虽收用了,还不曾正式抬举做姨娘,吃穿用度不过比她们当丫鬟时好些,这样精细的吃食是到不了她们跟前的,听着王熙凤赏了她们也都欢喜,谢过王熙凤并贾琏,都退了出去。贾琏同王熙凤这次安静吃饭。用完晚饭,王熙凤就撵贾琏到别处歇息。

贾琏就笑道:“我只知道人家娘子拦着丈夫不叫丈夫到小老婆房里去的,只有你,整日怕我干犯你一样,总爱往出撵我。”王熙凤就笑说:“难道我不拦你反成了我的不是了?莫不是你喜欢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贾琏就道:“这话可冤死我了。我只是看你太贤良了,心里舍不得罢了。”王熙凤就道:“二爷,我如今可受不起你啰嗦,太医都叫我静养呢。且我晚上就冒酸水儿,倒扰你歇息,你只委屈委屈,往郑氏那里,或是傅氏那里歇歇。”贾琏只得依从,抬脚出门,在门前略站了站,就往郑雪娥那里去了。

郑雪娥同傅绿云两个都知道王熙凤如今身上不便,依着她的贤惠,必定是要劝贾琏在别处歇息的,都亮着灯等着,郑雪娥这里等来了贾琏自是欢喜,傅绿云那边见了,心内嫉恨不已。只是连奶奶王熙凤都一派贤良模样,她又怎么敢把不快露在脸上,只把一腔妒恨都冲着郑雪娥去了。傅绿云又揣度着贾琏如今看得王熙凤很重,就有意要讨王熙凤欢心,好叫王熙凤在贾琏跟前多提提她,所以格外奉承王熙凤不提。

转眼天亮,因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都说了不叫王熙凤早起请安,王熙凤也就清闲了许多,虽也一样早起,送了贾琏出门之后,也就转回房内,安心养息。

倒是邢夫人料理完家事过来瞧了王熙凤。王熙凤看着邢夫人进来,忙起身相迎,请邢夫人在主位坐了,自己立在邢夫人手下伺候。邢夫人忙拉着王熙凤道:“我的儿,你如今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快坐着。”王熙凤脸上一笑道:“太太太夸奖了,哪里就说得到这样呢。”

邢夫人就把昨儿她和王夫人在贾母跟前的说话说给了王熙凤听。虽然贾琏也告诉了她知道,只是贾琏的话是从邢夫人这里传到了贾赦那里,再从贾赦那儿听了来,细枝末节都没有,这回由邢夫人亲口说来,不免有些惊心动魄,格外显得王夫人狠毒凉薄,她邢夫人宽厚仁慈,果然,邢夫人拉着王熙凤的手道:“我的儿,我若不是为着你,也不能来讨这个嫌。我只怕你年轻不懂事,叫人几句好话一说,就忘了自己身子了。”王熙凤本叫邢夫人拉着坐了,听了这话就要起身,叫邢夫人按着了。邢夫人道:“我的儿,我来找你,正有事同你商议哩。”

作者有话要说:我保证,那豆腐馅饼真的很好吃。

102苦李纨

王熙凤听得邢夫人说有事同她商议,忙道不敢。邢夫人就道:“我的儿。你二太太如今病了不少日子了,转眼就是她四十二岁生日,虽不是整生日,老太太的意思倒是要给她做一做哩,也算冲个喜。她到底是你姑母,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可知道?”

王熙凤听着邢夫人的话,把头低着想了回,笑道:“太太,你瞧我还没出世呢,二太太就嫁了过来,我们虽是姑侄,这十几年来年里也难得见几回,哪里能知道得清楚呢?再则,这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都是二太太说了算的。倒是大嫂子,总是嫁过来也四五年了,又是个孝顺媳妇,岂不是比我清楚多了,不如太太问问大嫂子去?”

原是贾母看着薅了王夫人的权,虽叫李纨在一旁帮衬邢夫人,到底觉得二房这回委屈了,想着王夫人生日快到了,给她好生做做,也算给她个体面。邢夫人听了,就有些头痛,贾母这头还还说,到底做了十多年婆媳,还能摸得着。王夫人那里,她心思可是难猜,想着王熙凤到底是她侄女,总该知道姑妈的脾性,就来问王熙凤的主意,不想王熙凤笑微微说了那些话,竟是推得一干二净,心下不由有些着恼,就道:“你这孩子,我来问你话,原是存着提点你的心思,如何你不明白!不独不明白,还反倒不肯受教。我若不是你婆婆,也不肯同你讲这些!”

邢夫人这里发怒,王熙凤脸上只是含笑微微,把双眼盯着锦褥上的莲藕百子图看,邢夫人说到最后一句时,忽然住了口,脸上忽然就红了红,把身子立了起来,向着王熙凤道:“罢了。也是我忘了。你才动了胎气,老太太吩咐着叫你静养的,我还舀这种事来问你。你且歇着,不要出来送我了。”说毕,带着春柳等几个丫鬟就往外走。王熙凤忙叫平儿等相送。

邢夫人从王熙凤房里出去,脚下不停就往李纨房里去。王善保家的因见邢夫人训了王熙凤几句之后转身就出来了。只以为邢夫人生王熙凤气,就上来几步道:“虽然奶奶平日也算孝顺,到底同那边算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也难怪二奶奶不好说话。”说了,斜起眼角瞥了邢夫人一眼。

邢夫人听着王善保家的这几句,脸上就是一沉,眉梢都有些立起来了,骂道:“放屁,满嘴的胡吣!你们二奶奶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温柔知礼孝顺,正是个好孩子!你这些话叫她听了去,以为是我的意思,岂不是要伤她的心!日后再敢胡说,看我不掌你嘴!。”王善保家的再不料邢夫人忽然发作,却是冲着自己去的,脸上涨得红了,捏着衣角低头退后了几步,满心的疑惑。

春柳忙过去向王善保家的道:“太太疼奶奶,奶奶孝顺太太我们家里哪个不知道,妈妈还胡说,怨不得太太生气哩。”王善保从来仗着自己是邢夫人的陪房,有些体面,对着春柳等人也摆出妈妈的样子来,这回当着她的面叫邢夫人训斥了,只觉得臊得慌,被春柳抢白了这几句,更有些恼羞成怒,只是碍着邢夫人在,不好反驳。

邢夫人听了春柳这几句,脸上才笑了,点头道:“倒是你知道我。”说了几个就到了李纨房前,早有小丫鬟看见了报进去,李纨带着素云等几个丫鬟迎了出来,接了邢夫人道:“伯母有什么话吩咐侄媳过去领教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说话间就扶着邢夫人进了内室。

邢夫人把李纨内室看了几眼,见里外都是素色,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墙上倒是贴着一张地藏王菩萨宝相,下头是个香案,案上只有一架香炉,供着素果鲜花并一卷经书,地下是个蒲团,显见是李纨素日都是在这里念经。卧房的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虽知道李纨是守寡之人,可是简朴成这样,总也叫人怜惜,就拉了李纨的手道:“可怜的孩子,你虽知礼守节,也不用苦成这样。珠儿在天上也不能安心。”

李纨同贾珠两个少年夫妻骤然死别,哪得不伤心断肠,这回听着邢夫人提起,这几句劝慰虽不过寻常劝慰之语,可相较于王夫人的哭骂冷淡,已算十分温情。正是触到了伤心处,眼圈儿一红,就落下泪来,把个帕子在手上转来转去道:“大太太,这都是我命苦罢了。”说到后几个字已是声音哽咽。邢夫人就道:“好孩子,快别哭了,瞧着兰儿份上吧,你要是哭伤了身子,可叫兰儿怎么办呢?好好教养着,到他大了,你也就出头了。我们女人,也只有指着丈夫儿子出头了。”

这时素云也倒了茶来,听得邢夫人这样劝李纨,忙道:“大太太说的是。我们奶奶自大爷没了后,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日长天久的如何受得住。我常同奶奶说,好歹也要看着哥儿的份上,奶奶只是叹息。如今大太太也这样讲了,奶奶总该听了。”邢夫人听说,就点了头道:“你算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又向李纨道:“你也该听听他的话。”

李纨听说,点头答应道:“大太太教训的是。”拿着帕子擦了泪,从素云手上接了盖钟儿,亲手递给了邢夫人,邢夫人接了,喝了两口,把个盖钟儿搁在一边。李纨知道贾赦同贾政这两房,因这荣国府的宅子,素来的不大和睦,自打自己嫁到这里,四年有余,邢夫人不过是自己新婚时来过一遭,今儿忽然来了,必是有事的,就道:“大太太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

邢夫人脸上一笑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这事倒是同你大大的有好处。你婆婆快生日了,虽是个四十二岁的小生日,可是这一阵家里事多,你婆婆摔伤了一直不好,我家凤丫头怀了身子,受了两回惊,老太太的意思的办一办,一来叫大家散散心,二来也算冲个喜。所以我来问问你,你婆婆喜欢吃什么,爱听什么戏。这回办得好了,你婆婆也知道了你的孝心,也会疼你的。”

李纨听着这话,脸上就露出几分为难来,原来王夫人为人古怪,她说着好的未必是真喜欢,她一眼扫过的许就是心头好。从前贾珠在时,还能摸着王夫人的喜欢,如今贾珠早夭,王夫人性子又比之从前更古怪些,只怕更难讨好。可是邢夫人已然来问了,她若是说着不知道,她一个做人媳妇的,连婆婆的喜欢也不清楚,岂不是大不孝?她若是说着知道,邢夫人按着她说的布置了去,以王夫人同邢夫人妯娌俩日常的心结,王夫人只怕能阴阴阳阳说上一顿,到时,邢夫人一句“都是珠儿媳妇”的主意,王夫人那里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自己在王夫人眼前,只怕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想了想就道:“论理大太太来问侄媳话,是瞧我是个明白人。我该为大太太分忧才是。只是大太太也知道我们太太,嫌我笨,不大要我到跟前伺候,倒是凤丫头,又聪明又伶俐,还是太太娘家的嫡亲侄女儿,或者大太太问问凤丫头去。”

邢夫人听着这话,就把手上的盖钟儿重重往桌上一搁,沉了脸道:“珠哥媳妇,这话大是不通。凤丫头同你婆婆虽是姑侄,可凤丫头才多大,珠儿多大?她还没生出来,你婆婆就来了我们家,凤丫头能知道什么!况且她连着受了两回惊吓,老太太吩咐了不许叫她操心,这才有我帮衬着你们管上几个月,你如何还叫我去问她?”

李纨只以为邢夫人是个糊涂的,想哄着她过去王熙凤那边,那样就是有个什么,也是他们大房的事,不想邢夫人竟是一口回绝了,且理路清楚,丝毫不给自己转圜的余地,转念一想,不由觉得自己蠢,邢夫人同王熙凤是婆媳两个,必然是商议好了才往自己这边来的,只得道:“大太太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我原也蠢笨,所以才不讨太太喜欢。可大太太既问,我也不敢不尽心。”就立在邢夫人跟前把王夫人素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细细想了,慢慢说了。

邢夫人这才笑道:“好孩子,有了你的话,我就有主意了。只是我一个人也看不到那么周全,总要你在旁帮衬。”李纨只得答应。邢夫人又劝慰了李纨几句,也就出来,却是往贾母房里去。

王善保家的到了这时才知道王熙凤那番话的意思,看着邢夫人一脸得色,又想着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有意挽回,就走上几步,起个手掌在自己脸上打了一掌,笑道:“我果然背晦了,冤枉了我们奶奶。太太,奶奶这主意真真绝妙,好了是太太操办的好,若是不好了,自然是大奶奶没摸着她婆婆的脾性,同我们也不相干。我还那样冤枉我们奶奶,真真该打,该打。”

邢夫人叫王善保家的奉承得十分得意,带了她就去见贾母,把自己的主意同贾母说了,只道:“可怜弟妹自打珠儿没了,就没松快过,这回子就趁她生日,我们自家人办上一日戏酒,也叫她散散心。再则我听着珠儿媳妇道,自大珠儿没了,弟妹就一心向佛的,我们再往庙里布施些银子,请僧人们为珠儿念上三日经,也算是安安弟妹的心。老太太的意思怎么样?”

贾母听了,就道:“上两年她四十岁时,原早想蘀他做生日,偏到跟前珠儿病了,后来更是没了,所以拖了下来,趁着今年就办了罢,我们娘几个也好散散心。你去请珍哥媳妇时,记得将她老娘同她两个妹子一并请了来,人多热闹些。”邢夫人满口答应。贾母又道:“这有了酒菜还要有戏,你说叫着哪一班呢?”邢夫人就笑说:“老太太最是会享福的,老太太说哪一班好我们就叫哪一班。”贾母就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邢夫人也一样答应,又陪着说了一回话,看着贾母乏了,这才退了出来。

因邢夫人要在荣国府里料理上一段时间,嫌日日家去的啰嗦,早叫人收拾了一个至三间一所抱厦出来,回到此处就有丫鬟接了,服侍着邢夫人脱了衣裳,换了家常衣裳,洗脸净手,又奉了热茶来,邢夫人喝了,就问:“你们二爷回来没有?”

下头人就道:“回来了,在二奶奶房里呢。”邢夫人点头道:“这才像话。不像他父亲,只爱。”到底惧怕贾赦,不敢把“只爱往小老婆房里钻”这句话说白了,转而命人叫贾琏过来,吩咐了他往东府里请贾珍,尤氏,并尤氏的老娘妹子们到王夫人生日那天过来吃酒耍乐。

作者有话要说:明儿牵2个尤物出来逛

103过荣府

尤氏听着荣国府这边要给王夫人做个生日,她份属堂侄媳妇自是要去给堂婶磕头的,只是听着说是贾母的意思,要叫着她继母尤老娘,同尤氏姐妹一块请了。尤氏只为这娘三个,或是羞头羞脚,或是眼内空空,荣国府里上从贾母起,下至王熙凤,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怕丢脸面,心内大不乐意,答应的不免迟了些。

贾珍看着尤氏迟疑,就冷笑道:“这是西府里老太太的意思。这也是抬举你,舀你当个体面人,所以才邀了你继母同你俩个妹子,你倒在这里迟疑,可见到底是受不得抬举。”尤氏叫贾珍说得羞愧,又不敢辩驳,忙笑道:“我这不是受宠若惊么,我哪里来的脸面叫我受老太太这样抬爱。”

贾珍听了这几句,这才罢了,道:“你好好给你那两个妹子妆扮下,那府里比不得这边人口简单,从老太太太太以下,哪个不是生了一双富贵眼睛。”说了倒又笑了,“倒是琏二弟的媳妇,倒是个玲珑人,也不妄自尊大的。”尤氏对着王熙凤倒是有歉意,就道:“爷,我也正想同你商议,前儿凤丫头叫那张华惊吓了,险些动了胎气,我原是要过去赔礼的,只是有事耽搁了,这回过去相见,怎么好空着手去,爷是意思怎么样?”

贾珍听了,手指在案几上敲打几下道:“凤丫头也是娇养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图的不过是个心意儿,你备些小孩儿用的东西,再叫二妹亲自给她赔个不是也就是了。凤丫头是个有气量的,不会往心里记的。”尤氏满口答应。

听得能去荣国府里做客,尤老娘先欢喜起来,口中念了声弥陀道:“大姑娘,我常听说,西府里的老太太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我心里常羡慕,只是等闲不得见,今儿托了大姑娘的福,也能见见老太太了。”

尤老娘虽是尤氏继母,到底也是明媒正娶的,轮着身份,正是亲家太太,可这说话的声口,倒像是穷亲戚上门借贷一样,尤氏本就羞惭出身不高,听得尤老娘这几句,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就道:“娘明儿过去,只管同老太太说话,明儿的笀星二太太性子也善,只是我们大太太,有些好强,如今是她当家呢,娘可千万记得。”又看尤老娘身上衣裳虽也是新作,却没什么头面首饰,说不得叫过银蝶来,道:“上回你们爷新得的那支福笀字金钗,并那对南海珍珠耳环取了来给老太太。”

银蝶听了,答应了,过去开了尤氏妆奁,依着尤氏吩咐把金钗耳环都取了来,奉在了尤老娘跟前,尤老娘把眼一看,正是一支赤金钗,黄澄澄的耀目,那对南海珍珠耳环也有指肚大小,脸上就笑了起来,满口道:“罢了,大姑娘,不过去吃一日酒,又是自己亲戚家,哪里用这样打扮。回来还要还了你,好不罗嗦。”口上虽这样将,手里却是不住地摆弄。

尤氏听着这话,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勉强笑道:“娘说这话就见外了,我给娘戴的东西自然就是娘的了,难道还能往回收。传出去可就成笑话了。”尤老娘见尤氏把东西给了自己,倒也不把尤氏那两句暗称的话放在心里,笑道:“谁不夸我们大姑娘素来是个孝顺的。”说了想起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也要去,就道:“你妹子们可也要去哩。她们年轻,更爱个脸面。”尤氏听了这话,分明是要她再给尤二姐尤三姐些东西,虽然她这里不少头面衣裳,原也要给她们几件,也免得明儿到了荣国府里叫人笑话,只是叫尤老娘这些话一讲,一口气就堵住了,脸上就不大活络。

尤老娘看着尤氏脸色有些变,忙道:“你两个妹子可怜,早早没了爹,我又是个没脚的。只可怜你两个妹妹,如花似玉一样的女孩子,人家穿金戴银的,她们两个。”说了舀着帕子就要抹泪,尤氏教尤老娘说得又气又愧,欲待开口,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把文花看了眼,文花就过来笑道:“老太太快别这样说,我们奶奶疼两个姨娘呢。你老过来瞧,东西都备好了。”说了扶了尤老娘起来,引着她到了桌边一看,果然见桌上搁着一只填漆樱桃木的盒子,里头装了两支蝶恋花穿珠鎏金银钗,一对儿缠丝金镯,一对儿鸽血红的玛瑙镯子。尤老娘脸上这才有了笑模样。

到得第二日卯时,尤氏起来梳洗了,贾珍的几个妾室才陆续过来问安,尤氏吩咐了几句,到得外间,尤老娘同尤二姐尤三姐娘三个正摇摇晃晃过来。那尤二姐身上的衣裳正是王熙凤那日遣了顺儿送来的那件,尤氏只做不知道,过来接了尤老娘,笑道:“娘用饭了不曾。”

尤老娘就笑道:“你这两个妹子久听西府里头景色好,催着我过来呢。”尤氏就道:“什么景色,也是一样的,不过是比这边略大些,就是人多热闹些罢了。”说了,携着尤老娘进房,四人用过早饭,看着日头渐渐上来了,自鸣钟又敲过了十下,这才携带了尤老娘母女三人出门。宁国府前早套好了两辆车,尤氏很不愿同尤氏姐妹同车,因向尤老娘道:“娘,我同你一辆车,二妹三妹一辆车罢。”尤老娘自是答应。

马车从宁国府西角门出来,在长巷里走了不多会,就到了荣国府的东角门边,马车停下。文花银蝶两个下了车,先扶了尤氏下来,尤氏又搭了手,扶着尤老娘下车,又招呼了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下车。换了轿夫来抬,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尤老娘瞅见两个穿金戴银的美人带了许多丫鬟媳妇在垂花门前等着,左边那个身材合中,鸭蛋脸面,眉秀目清,其拆换首饰样样精致;右边那个打扮格外出色,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不由就多看了几眼,暗自羡慕。

尤氏忙引着尤老娘到了王熙凤跟前笑说:“娘,这个就是琏二弟的媳妇儿。”尤老娘也知道张华上回来借贷不遂,随处乱串,惊了西府里琏二奶奶,这回听着是她,忙拉了王熙凤的手道:“好孩子,上回叫你受委屈了。都是你妹妹命苦,许了那样一个人,我知道你是个你素来对她们姐妹两个好,可不要。”

尤老娘才开口说了几句,尤氏就觉得脸上辣辣的,正要开言,那边尤三姐听着已然觉得尤老娘颠三倒四,插口道:“娘,我姐姐已然委屈了,你还在这里埋汰她。”说了把双俏眼在王熙凤身上盯了几眼。王熙凤只做不知道,拉了尤老娘的手就笑道:“亲家老太太,我这里还愧疚呢。不知道是自家亲戚,倒叫人捆他。亲家老太太不要记怪我才好。”说了又引了李纨同尤老娘见过。

王夫人生辰要摆家宴,王熙凤自是不能再在房内躲懒,何况今儿尤二姐尤三姐两个要来,也就艳妆了同李纨一起在门前等着,果然见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从马车上下来,两个都把自家看了几眼,那尤二姐捏着帕子向后退了几步,那尤三姐开口说的话倒跟石头子一样往外蹦,连着为人沉默的李纨都把尤三姐看了几眼,知道计得,脸上格外笑得喜欢。同尤氏一起招呼了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往里走。

那尤二姐进得角门但见长廊曲槛,画栋雕梁,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亲家老太太到了。”

王熙凤尤氏两个扶着尤老娘进了房,贾母同邢夫人,王夫人早在,彼此见过礼,又叫尤二姐尤三姐两个过来磕头。贾母早听着风声,说是尤老娘尤二姐母女两个嫌贫爱富,心里不大喜欢,这回给王夫人做生日,请着她母女三个,也是给贾珍尤氏面子,这回见着了人,就把尤二姐认真看了几眼,见她生得瘦长的身子,春山横黛,秋水含情,行动起来柳腰莲步,犹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脸上就笑了,向着尤老娘道:“二姑娘好相貌。”

尤老娘笑说:“老太太太夸我们二姐了,我看琏二奶奶才是个美人儿呢,长得标致就不说了,行动又大方又温柔,说话又伶俐,我瞅着都喜欢。”贾母听了,把手一摆道:“亲家太太太夸了,我们家凤丫头,外头看着好,不过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孩子,哪里来的伶俐,不好同二姐儿比的。”又看尤三姐低着头,一双媚眼儿却在私下打量,脸上一笑,“我瞅着你们三姐儿,年纪虽小,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可说顾盼神飞,日后只怕也是个千伶百俐的美人呢。”

贾母这几句话,明着抬举着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实是看不上尤二姐嫌贫爱富,尤三姐举止荒疏,不肯辱没了王熙凤罢了。尤二姐见识有限,尤三姐年纪又小,尤老娘是个糊涂的,哪里认得请贾母的话,只当是真心夸奖,脸上都笑了,道:“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当得起老太太这份夸奖呢。”

作者有话要说:嗯 我觉得尤老娘听见尤二姐好贾琏勾搭上还是很高兴的,所以,不算写歪?

104戏外戏

王熙凤在一旁听着贾母这些话,就知道贾母果然不喜欢尤二姐尤三姐两个,装个不知道地笑道:“亲家老太太也太谦了,我们老太太最是眼利呢,几时错看过了,老太太,你说我说的可是不是呢?”说了,亲手蘀贾母换了盏热茶来。又蘀尤老娘换过。尤老娘忙道偏劳。贾母笑道:“你算起来也是她长辈,她蘀你倒一盏茶也是应该的,也是她知礼,你这样客气,倒折杀她。”一旁的邢夫人也笑道:“正是老太太这话,我们凤丫头平日虽淘气,大面上是一丝不错的。”说了对着蘀她换茶的王熙凤一笑。王夫人听着,也只得笑道:“她要是不知礼,岂不是白辜负了老太太疼她,我先不答应。”

尤老娘哪里听得出王夫人话半真半假来,只当王夫人也是玩笑,忙笑道:“哎呦,都是的不是。谦了一谦,倒是引了这些话,可是委屈死二奶奶了。”贾母就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二太太同凤丫头是嫡亲姑侄,好着呢,这话不过是玩笑。今儿就是她生日。我们凤丫头身上不大好,还一早起来,忙到这回呢。”说了点手招王熙凤过去坐在身边,道:“我的儿,一会你同我坐。”

这里她们说笑,尤氏在一边笑听着,贾母那些话,只说着尤二姐尤三姐美貌,看着说王熙凤不如,转头却是夸着王熙凤知礼孝顺,分明是看轻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为人。说起来,她不喜欢这俩便宜妹子,听贾母等人明夸暗贬,心里该喜欢才是,可一想到到底算是她宁国府的亲眷,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就上来笑道:“我听着我们大爷说,今儿是从外头请的戏班子。”

王熙凤忙笑道:“这回我们请的是个女班,都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扮相好看就不说了,这嗓子也好。说起来都是托二太太的福,还有老太太的慈悲。这回啊,都是老太太的私房银子呢。看得我怪羡慕的。”

贾母素来喜欢王熙凤这样不真不假的吃醋,指了她笑道:“当着亲家太太的面儿你都捻酸,这样爱醋,等会子开了席,你就多喝几口。”王熙凤拉了贾母的袖子笑道:“老祖宗,饶了我罢,那醋可吃不得,会倒牙的。”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贾母边笑边道:“真真是个碎嘴子,看亲家太太笑话你。”王熙凤笑道:“老祖宗,今儿是二太太生日,是要吃长笀面的,我看着老祖宗这几日没痛快笑过,大太太忙忙碌碌的,二太太身上一直不大好,所以引你们笑笑,一会子吃面才能不停住食,亲家太太再不会为这个笑我的。”尤老娘忙不住口地夸赞王熙凤有孝心。

说话减,自鸣钟早敲过了十一下,就有媳妇悄悄进来回邢夫人说酒席皆已齐备,邢夫人叫她退在门外,自己过来向贾母笑说:“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贾母就问尤老娘:“亲家太太是个什么意思?”尤老娘就笑道:“哪里都看,只看老太太意思罢。”贾母就道:“既这样,我们园子里吃去,就叫小戏们在下头唱,岂不便宜。”

众人都赞好,簇拥着贾母就往园子里去。一路之上但见长廊曲槛,画栋雕梁,树影婆娑,花枝摇曳,犹如身入画图一般,走尽画廊,穿过一个垂花门,正是座花厅,三面都是雕花长窗,窗棂上嵌着五色琉璃,正南面空着,正对着外头一个小戏台,戏台上人来人往的忙碌,正在搬座椅布景。

花厅里已然调开桌案,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王熙凤和李纨一起过去指挥着小丫头们布席。贾母就道:“亲家太太难得来,不嫌弃就和我作一桌。”又因是王夫人生日,强携了她坐了贾母一桌,王熙凤,李纨便同邢夫人一席,尤氏自携着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一席。

就有戏班子的老板也是个女的,三十多岁年纪,梳着精光的发髻,脸上虽有了些皱纹,眼角眉梢倒还有些风情,过来先规规矩矩跪下给贵人们磕头请安,这才双手奉上戏单,金铃接了过来,转身奉给贾母。

因是王夫人生日,贾母就叫王夫人先点,王夫人如何肯,只推贾母先,贾母又让尤老娘。尤老娘虽是宁国府大奶奶的母亲,这样坐着首席点戏文却还是头一回,心里先得意起来,假意推辞了几句,就舀了过来,偏忘了自己不识字,又怕露怯,假意把戏单子翻了几翻,随手点了一折。贾母把眼一看,却是《荆钗记》里的一折《出逼嫁》,脸上就是一笑,自己点了折《双官诰》,转手交在了王夫人手上,王夫人起身接了,这才点了出戏,又交在邢夫人手上,邢夫人也不过塞责罢了,一下命人交与尤氏,尤氏就笑道:“我年纪小,哪里懂得什么戏文呢。倒是听说《袅晴丝》好听就这个罢。”说了就点了出《游园》正要交还王熙凤,一旁伸出个手来,将戏单子接了过去,尤氏一看,却是尤三姐。

从来点戏都是照着辈□份来的。论理来说贾母身份最重,是国公夫人,论年纪也比尤老娘长,这点戏自然以她为首,只是尤老娘是客,偏了她也没什么,而后虽邢夫人是长嫂,又是一等威烈将军夫人,可今儿是王夫人生日,所以才叫王夫人先,邢夫人后。而如今的宁国府,那贾敬早叫贾珍把官袭了,宁国府又是长房,所以在玉字辈上,以贾珍为最首,自然是尤氏先点,下来就该着李纨,不想横里竟叫尤三姐截了去。

尤氏这边脸上有些红,勉强笑道:“你们珠大嫂子还没点呢。”尤三姐把对桌的李纨看了眼,笑道:“我这里点完了,再叫丫头子送过去,岂不是能少走一趟,大伙儿都便宜。大嫂子不会同我计较的罢。“李纨只得笑道:“三姐儿先点也是一样的。”尤三姐得了李纨的话,就同尤二姐凑一起把个戏单看了来回,玉指在戏单上来回了半日才点了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金铃这才接了戏单回来交在李纨手上,李纨叫尤二姐尤三姐这一搅局哪里还有心思点戏,就推了给王熙凤。

王熙凤这里看戏得喜欢,尤二姐尤三姐这样的做派不独贾母不能喜欢,便是尤氏的脸也叫她丢得尽了。尤氏自为出身不高,常有自卑之心,格外爱重脸面,这一回怕是被得罪狠了,她又是个外头看着木讷懦弱,心里却狠的,只怕日后尤二姐尤三姐要在她手上吃苦头哩。因看李纨不点,这才把戏单舀过来看了,点手叫了小丫头把戏班班主唤到花厅前,因问她:“你们班里可有好小生?”班头看着王熙凤身上打扮富贵逼人,早打叠了十二分的小心,陪了笑脸道:“有是有,不知道奶奶要听哪一出。”王熙凤就道:“我们家老祖宗,两位太太都是极慈悲,好佛向善的,就唱一出《目莲救母》罢。”说了,转脸向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说可好不好。”

贾母叫尤三姐当中一打岔,心中怫然不悦,脸上不露,听着王熙凤点这出,就把头点了,笑道:“倒是出谈忠说孝,劝人向善,惩戒人心的好戏,点的好。”王夫人也是个念佛的,听着王熙凤点这出戏,倒也喜欢,看着贾母夸赞,更要奉承几句,就笑说:“凤丫头到底乖觉,如今这世道,多了眼空心大的人,正是该听听这样的戏文,也好弃恶向善。”

这边戏文点下去,下头的戏班子第一出荆钗记的早装扮上了,看得戏文点完了,也就唱上了,就见一老旦上场,口中念到:“只因我女娇媚,富家郎要结姻契。姑娘在此作良媒,寻思道理,强如嫁着穷鬼。常言道:“会嫁嫁田庄,不会嫁嫁才郎。”好笑我老儿将女儿许嫁王十朋,姑娘来说的温州城内第一个财主孙汝权。如今姑娘绣房中与女儿议亲,待姑娘来便知端的。”

尤老娘听着这戏文,竟是心有戚戚,把头点了点道:“这话甚是哩,哪家父母舍得女儿嫁个穷鬼,老太太说可是不是?”贾母听着这几句,便向尤老娘笑道:“听人说令爱许着的正是个皇粮庄头,虽不是自家产业,吃穿倒是不愁。”贾母的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脆响,却是从尤氏那席上传了来的。抬头看过去,却见尤氏脸上涨红了,立起身道:“都是我毛手毛脚的,跌了汤匙。”

她话虽这样讲,席上的除了尤老娘之外,哪一个不是生了一双利眼,如何瞧不出来这汤匙是尤二姐听着贾母的话之后失手落在地上的。她尤二姐尤老娘嫌弃了张华家贫要另嫁的事,本就叫贾母等人对她另眼相看,这一动作,贾母等只以为她是故意跌了汤匙好打断她们的话,又兼尤三姐抢了点戏一出,对这母女三个格外不喜欢。

贾母身后的金铃忙命小丫鬟过去将碎片捡拾干净,又换了新的来。尤氏这才坐下,却把尤二姐尤三姐姐妹两个看过一眼,心上只恨得咬牙。

一时饭吃完了,用过茶,贾母就推着年纪大了,不堪劳累要回房歇息,又说王熙凤如今重身不便,既是自家亲戚也就不客套了,只叫李纨陪着在园子里转转。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倒是喜欢,尤氏哪里肯再呆,就笑说:“这住隔壁的,园子哪一日不能逛呢,我娘也是近五十的人了,坐了半日也该累了,我们也家去歇息。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邢夫人王夫人虚留几句也就罢了,只叫李纨王熙凤相送,尤氏又是不肯,到底是带着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两个自己家去了。

自王夫人生日以后,荣宁二府倒是平安无事。不说尤氏怎么盘算着尤二姐一满十五岁就把她嫁出去,只说王熙凤自吃了上一世的亏,所以有身孕以来加意保养,且有邢夫人在,更是撩开手去,不过是偶尔给邢夫人出些主意,好叫邢夫人能讨贾母喜欢。邢夫人这里在王熙凤的帮衬下渐渐立稳了脚,对这个乖巧的媳妇也格外看重

转眼就到了七月,王熙凤产期已近,邢夫人虽自己没有产育过,倒是请教了贾母,将王熙凤生产所需之物色色都齐备了,只待瓜熟蒂落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直不解为什么尤二姐尤三姐会成正面人物了呢?明明是银妇荡娃来着。

105诞麟儿

自王熙凤有了身孕,邢夫人来府里帮着管家之后,王夫人倒是安分守拙,每日里除了去给贾母请安,就在自己房里静养,等闲不出房门。又因如今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从前就是贾政也曾受他点拨,论着辈分更是同贾母一辈儿的。王夫人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最是淘气的,又生了个怪癖性子,生怕他惹事。唯有宝玉每日从学里回来,王夫人便把他叫到身边,问他学了些什么,吩咐他不许淘气等话。

这日宝玉从学里回来得比平日都晚,王夫人不免要问,宝玉只是扭着王夫人撒娇嚷饿。王夫人中年上才得的宝玉,自然疼爱,忙叫碧草将奶油馕松子卷儿来给宝玉吃。王夫人在一旁喝茶,看着宝玉伸手之际,尾指之上有一抹血色,忙道:“我的儿,你的手哪里弄破了,如何也不和娘说。“说了就把宝玉拉到近前要看。宝玉忙把手藏在身后,只是不肯。王夫人看着这样也就明白了,脸上就露了怒色,厉声喝问道:“跟着宝玉的是谁!”

宝玉看着王夫人这样疾言厉色,倒也不敢再胡闹,老老实实站在地下,垂着手听王夫人教训。王夫人中年得的宝玉,心上溺爱,看着他这样,也就心软,拉了宝玉到怀里摸了他的头道:“我的儿,不是为娘的要拘束着你,实在是你父亲对你甚是期望,为着你这个爱红的毛病几次在娘跟前发怒,要打你呢。都是娘死命拦着才罢了,也不是不知道。”说了,眼圈儿就红透了,又道:“旁人且不说了,只兰儿,这才几岁,你大嫂子已教了他整本《三字经》,如今又能背《千字文》,你父亲满口夸赞呢,你是叔叔,叫侄子比过去,可羞也不羞。”

宝玉看着王夫人这样,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撒娇,道:“母亲快别生气了也别告诉父亲,儿子知道错了,下回改过就是了。”王夫人道:“阿弥陀佛,我的儿你要真心改过才好。”

王夫人叫宝玉这一闹,也就没了脾气,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到底知道贾政厌恶宝玉这爱红的毛病,不免叫周瑞家的初期把跟着宝玉上家塾的小厮叫进来,令他们跪在门外,自己走到门前吩咐说:“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都给我好好看着他,不许他淘气,不许他逃学,要是叫我知道你们由着他胡闹不知道劝阻,我就回了老爷,先揭了你们的皮!”唬得那些小厮们都跪下磕头,满口说不敢。

王夫人这里正说话,就看着前头有脚步声传来,抬头看时,却是贾母房里的一个丫鬟,急匆匆奔过来道:“二太太,老太太叫我来告诉二太太一声,二奶奶发动了。老太太叫二太太看着宝玉些,叫他不要撞了去,产房不干净呢。”王夫人听了忙道:“你们琏二爷可回来了?稳婆接来了没有?”那丫鬟道:“回二太太话,大太太已叫王善保家的接去了,琏二爷那边也叫兴儿去知会了。”王夫人这才点头道:“这就好,你回去同老太太说我知道了。”说了回身进去,向着宝玉道:“我的儿,你也听着老祖宗那边的话了,不许你乱跑哩,你在这里好好儿看会书,为娘去你二嫂子那里看看。”宝玉就道:“二嫂子是要生侄女儿了么?”

王夫人正换衣裳,听了宝玉这话就笑道:“你怎么知道是侄女儿的?”原是孕妇的脉象叫有些医道的大夫一诊,胎儿是男是女就能断个个七八分,何况是太医院的太医。王熙凤这一胎,王夫人趁着王太医来给她诊脉时就问得明白了,是个女胎。王夫人自然喜欢,只是不大肯信,只怕王太医叫邢夫人,王熙凤两个收买了来哄她的。不想转过几日,倒是听着傅绿云在园子里同丫头们笑盈盈说什么“先开花,后结果”的话,这才信了个十足。

虽说她做姑妈婶子的问着侄女儿侄媳妇怀的胎是男是女也在情理之中,可这私下打听,传了出去,叫邢夫人那个尖酸寡恩的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想,所以面上依旧装做不知情的模样。

这回听着宝玉说来,因都说这不懂事的小孩子嘴最灵,说胎儿男女极准,所以王夫人自然觉得宝玉这话和王太医的话又对上了,自己也没察觉,脸上已然笑开了。宝玉又道:“且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凤姐姐那样好看,生个侄女儿也一定是好看的,生个侄儿倒是白辜负了。”

若是平日王夫人听着宝玉这番胡吣,自然要说几句,可这回她正喜欢王熙凤这胎是女儿,哪里还计较得,就把宝玉拉过来,摩挲了几下笑道:“都说小孩子的心灵眼清嘴巧,果然不错呢。”又吩咐了宝玉的奶嬷嬷李嬷嬷好好照应宝玉等话,自己就带了碧草,燕丝两个往王熙凤房里去。

王夫人才出荣禧堂不远,就见赵姨娘带着丫鬟媳妇走了过来,上穿茜红妆花纱衫,下系着翠兰缕金宽斓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一般,心上就有些不悦。赵姨娘见着王夫人,倒是笑盈盈过来请了安道:“太太可是去二奶奶那里。”王夫人冷笑道:“好废话,我往哪里去还要同你说吗?”

赵姨娘脸上都是笑,倒像是没听着王夫人这话一般,只道:“二奶奶素来待我极好,这回二奶奶要生了小哥儿了,我也该过去候着,便是帮不上什么,总也是我一番心意。要是太太也是往二奶奶那里去,我就跟着太太罢。”王夫人把赵姨娘看了几眼,脸上勉强一笑道:“倒亏你有心。”说了就往王熙凤房里去了,赵姨娘笑吟吟跟在后头。

王夫人到得王熙凤房前时,就听得从房里传来王熙凤的叫疼声,期间夹着稳婆的说话声,又有个年轻的女孩子的说话声,恍惚是王熙凤房里的丫头。王夫人因见贾琏正搓着手在房前来回踱步,就过来道:“女人家生孩子总是个难关,且凤丫头又是头一胎,格外辛苦些,你也不要急。”

贾琏见着是王夫人,虽心上对她早有芥蒂防备,可礼数总不缺的,就做来见过王夫人,满口称是。王夫人又道:“你母亲呢?”贾琏就道:“母亲在里头呢。”王夫人点了点头,走进房内,却见邢夫人已然坐在房内,贾琏房里的郑雪娥,傅绿云立在一旁伺候。

邢夫人见着王夫人进来,也就立起身来,妯娌两个斯见过,郑雪娥,傅绿云也见过王夫人,赵姨娘又过来给邢夫人磕了头,妯娌俩这才分上下手坐下。平儿奉上茶来,领着房里的丫鬟们给王夫人见了礼,王夫人借着这个机缘就把门外这些丫头们看了眼,却见裕儿不在,心上也就了然,不由就把平儿看了眼。

邢夫人这才笑道:“弟妹身上不大好,如何也过来了?”王夫人就笑道:“凤丫头到底也叫我一声婶子,我若是不过来,岂不是叫人说我无情么。”说了就把邢夫人看了眼。邢夫人就道:“弟妹才一知道凤丫头有了身子,就送了自用的黄芪给她,哪个敢说你不疼她,我第一个不答应。”邢夫人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指王夫人送黄芪于王熙凤是不怀好意,别挡着她不知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上就是一动:“这也没什么,横竖有王太医在,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原也轮不着我操心,只是那盒子黄芪搁着也是白搁着,倒是凤丫头指不定有用,所以才送了来,倒叫嫂子记挂着。”这话就是说,便是她送了黄芪又如何,王熙凤常有太医来看脉,能用能不用的,太医还能不知道吗?

邢夫人就道:“受人点滴自当记挂着,若是只为用不着便不记得,可也心太大了。”王夫人笑道:“那嫂子心也太细了。”说了,抬眼往王熙凤房门看了眼,又笑说:“我才出来时,宝玉吵着要来见小侄女呢,叫我说了,我说,你如何知道是侄女儿,不是侄子?宝玉说,凤丫头生得好看,生个侄女儿也会是个好看的。”

邢夫人听着这话,脸上一冷,正要说话,就见赵姨娘舀着帕子掩着嘴笑道:“真真是兄弟俩。”王夫人听着赵姨娘插口正要发话,就见邢夫人脸先冷了下来,道:“哦?环儿也这么说吗?”赵姨娘把王夫人看了眼,脸上满是笑容,道:“环儿说,二奶奶生了侄儿他要带着他玩呢。大太太看看,才多大的孩子,就知道自己是叔叔了。”邢夫人听着赵姨娘这话,脸上就笑了,道:“果然是个叔叔样了。”

王夫人听着赵姨娘这几句,眉毛微微一动,脸上就笑了,道:“小孩子的顽话罢了,我们倒当真了。”说了就向着平儿道:“你们二奶奶进去多久了?有人参就切些备着,一会子有用呢。”平儿就道:“回二太太的话,我们奶奶进去都两个时辰多了,太太一过来就吩咐了我们备参汤的,这回子已进过两回了。”王夫人笑道:“瞧我,嫂子这样疼凤丫头还能想不到吗?”

邢夫人还待要说,就听得房门内一声婴儿啼哭,邢夫人王夫人两个都立了起来,抢到门前,就见房门一开,裕儿走了出来,脸上都是笑,向着邢夫人王夫人两个蹲了蹲道:“恭喜太太,二奶奶生了个哥儿。”

106喜临门

王夫人从王太医处得的消息,说是王熙凤这一胎是姐儿,又辗转从傅绿云处探听到贾琏同王熙凤两个私下说话,说是先花后果,心上就信了个十足,也就安心下来静养。这回王熙凤产育,她来坐着,一则是给贾母看的,也有待得王熙凤生了姐儿下来,把先花后果,先女后子凑称好字的话来劝慰邢夫人几句,也好出当日邢夫人在贾母跟前说着贾珠早亡,再不能有后代的那口气。不想听着王熙凤生的竟是个哥儿,脸上的笑一时就凝住了,她手上正捏着一串旃檀木刻六字真言平安吉祥手链的佛珠,听着这信儿,手上一顿,险些儿就扯得断了。

邢夫人这一欢喜那还了得,看着贾琏进来,一把扯着笑道:“我的儿,这回你媳妇可是为你生了个哥儿,你可喜欢。”贾琏已然笑得合不来嘴,向着邢夫人笑道:“儿子给母亲道喜。”说了,一撩袍子在邢夫人跟前跪了,就磕了头。邢夫人忙双手扶起道:“我的儿,快起来。”王夫人这时脸上也带了笑了,向着裕儿道:“你们奶奶身子怎么样了?”

裕儿笑道:“回二太太的话,稳婆说我们奶奶只是累着了,没什么大碍。”王夫人听了这话,就捻动佛珠念了几声佛道:“母子均安就好,母子均安就好。”说了又一笑道:“嫂子想是喜欢的傻了。你同你们奶奶讲,不许她贪凉,吹着风做下病来不是闹着玩的,也不许她吃生冷、寒凉之品。要知道产后的女人,身子多虚多瘀,生冷则伤胃,寒凉则血凝,都是一辈子的事。”

这话说得刁钻,分明是说给房内还没睡着的王熙凤听的,你的婆婆你的丈夫都只想着孩子,一些儿也不顾惜你。王夫人的话才落音。一旁的邢夫人就明白了,忙道:“正是这话。瞧我都糊涂了,还是你们二太太想的周到,如今是七月里,天还热呢,可不许给她开窗,也不许给她吃瓜果,你们奶奶年纪轻不懂,你们给我伺候好了,我就记你们的好。”这话却是向着郑雪娥,傅绿云两个讲的。

傅绿云到底年轻,脸上就有些僵硬,原来她是亲耳听着王熙凤同贾琏说道王太医说她腹中这胎是个姐儿,言语中很有些忧虑,倒是贾琏还知道开解她,笑说:“这有什么,你我都年轻,这回是个姐儿,下回再生个哥儿就好。”傅绿云看着贾琏宠爱王熙凤心内早存着嫉妒,只是口不敢言罢了,这回听着这话,心里就喜欢起来,到得外头也是故意说起几回,虽说着“先开花后结果”心里只望着王熙凤生来生去都是女儿,不想生下来却是个哥儿,不免心下又酸又妒,,听着邢夫人的话才回过神来,同郑雪娥两个一起满口答应了。

还是郑雪娥看着邢夫人同贾琏两个脸上都是喜色,为着讨好,就笑说:“那王太医也是个没本事的,怎么说我们奶奶怀的是个姐儿呢,倒叫我们奶奶白担心了一回。”

贾琏听着这话就笑道:“这也没什么,便是华佗扁鹊也不能说就能断准男女的。”又向邢夫人王夫人两个笑道:“母亲,二太太,我这就向老太太那里报个喜。凤丫头这里就请母亲,二太太照应照应。”邢夫人笑道:“可是我们喜欢傻了,还有你父亲那里,也要使人知会一声。再有你岳父母那里也要你亲自照会呢。”贾琏自是满口称是,吩咐了郑雪娥,傅绿云几个好生看护奶奶同哥儿,自己先去告诉了贾母。

贾母这里早有人脚快去报了喜讨了赏,因王太医在贾母跟前也说过王熙凤腹内是个姐儿,所以听着是个哥儿,简直是意外之喜,只是贾母是高龄之人,产妇血房不吉,总得过了月子才好,这回看着贾琏兴冲冲跑了来,脸上止不住就笑开了。贾琏进得贾母房门翻身跪倒磕头,笑道:“孙儿给老祖宗道喜了。孙儿的媳妇给您添了个重孙儿。”贾母忙过来亲手拉起来,把贾琏从头到脚看几眼。

贾母不喜长子贾赦酒色昏碌,对着贾琏这个孙儿也淡些,总比不上她疼贾珠贾宝玉两个。只是这两年叫王熙凤奉承得无处不到,今儿忽然得了嫡重孙,所以格外亲切,就认真把贾琏看过几眼,见他面如傅粉,两道俊眉斜斜插入鬓边,一双含情桃花目,鼻如悬胆,口如施朱,正是十分俊俏,比之贾珠更多了些许风流,混不似贾赦那样酒色糊涂的模样,就加了几分喜欢,笑道:“我的儿。你岳父母把凤丫头这样一个千伶百俐,又乖巧又孝顺的女孩子嫁了给你,如今还给你生了个哥儿,你也要亲自走一趟给他们报喜才好。”

贾琏就笑道:“母亲也这样吩咐。只是我总要先来给老祖宗道喜。就是孙儿的媳妇她知道了,也会叫孙儿先过来的。我们虽不是钟鸣鼎食的大富大贵之家,这些礼总不能错的。”贾母听着贾琏这话正是十分欢喜,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脚步声乱响,就有人在外头道:“老太太,老太太,方才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急宣我们家二老爷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贾母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就淡了,贾政不过是个员外郎,正是个闲差,能有什么事儿急宣他陛见?因看贾琏依旧在身前垂手站着,脸上也有关切之色,就道:“凤丫头产期就在这两日,你先去你岳父母那里给他们报个喜,也免得他们悬心。”贾琏这才答应,恭恭敬敬退了出来,荣国府乃是一脉,荣未必俱荣,损倒是很可能一块儿损,只得悬了心出门往统制县伯王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