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忙站住脚,转回身来道:“老祖宗还有什么吩咐?”贾母就道:“你二太太那里就不要去说了,这回就你们婆媳两个罢。”原是贾母想着一来王氏同邢氏妯娌两个从来面和心不合,那还是在自己眼前,若是这回还指不定说些什么,倒是不要叫她去的好,左右是为明妃娘娘赏巧哥的事进宫的,邢氏凤丫头两个在也尽够了。王熙凤听说,脸上就是一笑,也不问着贾母为什么,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贾母虽是老谋深算,却架不住叫贾敏王熙凤两个联手算计她。贾敏当时就说,元春到底是王氏的女儿,椒房探视理应有她的份。王熙凤进宫不提着要王夫人一块儿去,只显得内有情弊,贾母必然不能喜欢。倒不如自己先提了,反倒显得坦荡。王熙凤听说,也是称是。她姑侄二人虽无亲缘,心思同样缜密,又有志一同,两个就商议定了,当时就由王熙凤先把邢夫人提了出来。邢夫人是巧哥嫡亲祖母,贾母断不能不叫邢夫人去反叫王夫人去的,事情果然就如贾敏王熙凤两个料准的一般。

邢夫人那里对王熙凤也算得言听计从,又叫王熙凤暗中劝说了一番,果然答应,转过四日即是初六,椒房贵戚可进宫探视,依例先给皇后递了折子,。当今圣上正是以仁爱治天下,便是皇后也以宽仁统领后宫,且贾贵人无宠无过,自然不能难为她。

到了初六日五鼓,邢夫人王熙凤婆媳两个按品大妆,由邢夫人带了巧哥坐了一轿,王熙凤坐了一轿进宫。到了宫门前下轿,邢夫人王熙凤等下轿,依例先往昭阳正宫叩首问安。这回皇后依旧是一个也没见,依旧是叫这些外戚命妇们在昭阳宫外磕了头就叫她们散了。

宋明妃这里听着贾贵人之伯母,世袭一等将军之妻邢氏带了儿媳四品同知之妻王氏携贾蕙在宫门前求见,心中虽有不耐,无可奈何其中有贾蕙,正是皇上钦赐的名字,不好轻忽,只得命传。邢夫人同王熙凤两个进得承香殿,就在殿前给宋明妃磕头请安。宋明妃这里把邢夫人王熙凤两个细细打量了,见那邢夫人三四十岁年纪,面目也算端正,她那个儿媳,圣上亲口赐名的贾蕙之母王氏恭人,却是生得一副宜喜宜嗔桃花面,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体格轻盈风流,可称上花容月貌。这美人自然爱惜美人,尤其是这个美人对着她还没半分威胁的时候,自然格外有好感些,因此上宋明妃对着王熙凤也颇加青眼,看着邢夫人王熙凤婆媳两个就向宫娥彩女们道:“快快把夫人同宜人扶起来。”

邢夫人这里谢过恩,也就站了起来。王熙凤却依旧跪在地上,笑道:“上回臣妾小儿进宫探视贾贵人,蒙娘娘慈爱,赏了他许多东西,我们夫妻母子们无不感佩,只是臣妾当时尚在产褥,不能亲向娘娘谢恩,心中羞愧。今日特来给娘娘磕头的。”说了又给宋明妃磕了个头。

宋明妃看着王熙凤这样,倒是堆了笑颜,道:“恭人太多礼了。不过些不值钱的东西,给孩子玩的,取个热闹罢了。且贾蕙这孩子聪明俊秀,便是皇上也多加赞赏,何况与本宫。”王熙凤又笑道:“娘娘不计较臣妾等谢恩来迟,是娘娘宽厚仁慈。臣妾等若是不来,便是臣妾等不敬了。”

宋明妃虽知王熙凤说得不过是面子话,到底听得也喜欢,就笑道:“怪不得令公子如此乖觉可爱,原来是恭人教导有方。”说了又命宫娥彩女过去把王熙凤扶了起来,又命人请贾贵人来此。

王夫人同邢夫人妯娌两个素来不和睦,贾元春对着这个伯母自然不能亲热,只是皇后既已准见,也只得答应,这回听着宋明妃请她过去,整理了装束依旧过来。

邢夫人,王熙凤两个一样给贾贵人请了安。王熙凤见元春来了,忙笑道:“原早该来给贵人请安的,只是从前巧哥极小,离不了人,如今家里又为着贵人省亲的事忙乱,所以请安来迟,贵人千万恕罪。”

贾元春再不料王熙凤忽然就在宋明妃正殿就提起省亲一事,她对王熙凤性子也熟,自是知道她的为人,最是聪明技巧,忽然提起此事必然就有后招,心下警惕,脸上却是一笑,就道:“自家亲戚,何至于此。”又向宋明妃笑道:“娘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妾等告辞。”

王熙凤正要借宋明妃演一场好戏,哪里就肯走,反做个恍然未闻的模样,含笑道:“娘娘说的是。只是娘娘如今身为贵人得近天颜,正是臣妾等满门荣光。如今圣上天恩,特旨允宫中贵人等可归家省亲,臣妾家中从祖母至父亲,叔父等无不欢欣,都道这是不世天恩。如今正穷心竭力整治省亲别院,以迎娘娘玉驾。虽如此,到底耽误了来给娘娘请安,万请娘娘恕罪。”

那宋明妃听着王熙凤的话,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原是宋明妃之父宋维桢正是江南名儒,虽是才名贤名皆具,只是家中寒素,这回恩旨省亲,宋明妃虽为四妃之一,却是不能归家的几个妃嫔之一,中心羡慕嫉妒,只是她素性端庄,还能忍耐,这回猛然听着方才还言辞谦谦的王恭人忽然提着她的痛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

贾元春听着王熙凤这话,句句看似谦逊,仔细辨去,倒像是说她贾元春心胸狭小,不来给她请安便能记仇,若是在她偏殿也就罢了,便在宋明妃这里,脸上就也有些难色,勉强笑道:“宜人这话差了。我不能侍奉祖母,父母膝下已是不孝,哪里还能计较这些虚礼。宜人这样讲,倒是置我与不孝了。”

王熙凤忙笑道:“娘娘纯孝,祖母,二太太们也常提起的,常说是娘娘在家时素性简朴,厌恶奢靡华丽,凡事都不喜铺张浪费,又说我们家如今境况大不如从前,凡事要俭省为上,要迎春探春两个妹妹以娘娘为榜样呢。”

宋明妃听在了这里,也就猜着了几分,深觉这位王恭人未必恭顺。且自皇帝将贾元春安排在她承香殿侧殿居住,宋明妃就命人把贾元春的底细打探了回,知道这贾贵人是荣国公嫡次子贾政之嫡长女,荣国府只得一个爵位,依着朝廷律法,爵位承袭从嫡长而承继,偏老封君偏爱次子贾政,所以承继爵位的是一等将军贾赦,住着荣国府的却是次子贾政。眼前这个口口声声夸着贾元春简朴纯孝的王恭人的话里怕是大有机锋呢,所以脸上倒也颜色转和。

贾元春这里听着王熙凤的话,自然也明白王熙凤这话里别有深意,怕耽搁在宋明妃这里只怕更要生事,忙笑道:“这都是老夫人,夫人们夸奖了,我哪里就有这样了。我瞧着我们打搅娘娘也久了,正该告辞。”说了就要起身告辞,只是宋明妃即存了看戏的心,索性就再添一把火,因笑道:“原来贵人还有两个妹妹,想来也同贵人一般素性纯孝简朴的。几时进宫带了来本宫瞧瞧。”贾元春,邢夫人,王熙凤等自是满口称是。

待得从宋明妃正殿辞出来,走在贾元春偏殿门前,贾元春就站住脚,把双眼往王熙凤身上打量了几回,脸上一笑道:“不想你竟有如此口舌,在明妃娘娘跟前把我这样夸奖,我可真是当不起。”王熙凤也笑道:“臣妾哪里说错了吗?娘娘素性简朴纯孝,正是弟妹们的楷模,便是在明妃娘娘跟前说说又何妨,这样的好事,娘娘还怕明妃娘娘到处传说吗?”贾元春冷笑道:“好个王恭人,看来我不担这纯孝简朴的名儿也不成了。”王熙凤躬身道:“愿娘娘贤名远播。”

作者有话要说:贾元春当然是二房一条战线的,但是,当王熙凤在宋明妃跟前哭了穷,又说了贾元春爱好简朴,厌恶浪费之后,她要是还看着荣国府大兴土木不出声的话,今天王熙凤在宋明妃跟前的话随时会变成她不孝不慈的罪名。

174又生波

王熙凤在宋明妃跟前有意无意说了家中艰难的话,贾元春也是聪慧之人,自是明白王熙凤心意,分明是要逼着她开口叫贾母,贾政等不得大肆铺张,造那省亲别院。究其原因无非是那省亲别院所费巨大,只贾政一房的财力必然不能支持,就动用到荣国府的恒产,伤了她一房的利益。贾元春心中虽不忿,还真得依着王熙凤的意思去做。不然再由着祖母父亲铺张着造那省亲别院,这宋明妃只消在太上皇,皇太后二圣驾前漏上那么一字半句,以二圣素来的为人秉性,自己便不能再有出头之日。只是王熙凤虽聪慧灵巧,却是不识字的,这样直击要害的主意,自然不能是她一个人想得出的,后头自然有人主使,只不知那人是哪一个。

只是口谕自然是要下的,好处却不能只由她王熙凤一房得了去。贾元春这里思量了一刻,便命宫娥取了笔墨来,写了一封信来,只说是今日邢夫人王熙凤两个入宫,述说家中艰难。即是家中艰难,何故就要大兴奢靡浪费之事造那省亲别院?莫不是没别院,父女姊妹们就不能相见了吗?且二圣允后宫妃嫔省亲,原意是要圆天伦之情,若是使家中为难,岂不是违背了圣人美意,是以还祖母父亲万请节俭为要。写完此信,贾元春用了私印,招了近身太监齐明来,带了他即往宋明妃正殿去,请见宋明妃。

宋明妃这里正向近身女官文茵笑道:“今儿倒是一出好热闹。我从前诧异,那贾蕙不过是个四岁孩童,便是有孝心也不能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一个孝举来,其中必然有缘故。如今看来,那王恭人却是个厉害的,□句句恭谦,却是个绵里针,出个大难题叫贾贵人做。”文茵因笑道:“这话儿奴婢却是不明白。便是王恭人在娘娘跟前说了艰难,贵人只需令家里一概从简就是了,如何说是大难题呢?”宋明妃因笑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茵便道:“奴婢愚钝,请娘娘明示。”宋明妃便道:“二圣同皇上允宫内妃嫔们归家省亲,其中自有深意。这回贵人若是认了真,传出口谕去,便是说二圣同皇上思虑不周,二圣同皇上岂能喜欢?若是置之不理,便是不慈不孝。不过,这贾贵人要是聪明,倒也不是没法子。”文茵自然要请问是什么法子,便是此时殿前的小黄门便进来禀报,说是偏殿的贾贵人求见。

宋明妃便向文茵笑道:“这会子来见我,自是有了主意了。”说了便下了请字。不消一刻贾元春过来进来了,只是孤身一个,连随身宫女也不曾带,手上却是托着一封信。进得正殿就给宋明妃见礼,不待宋明妃开口,先笑道:“臣妾又来叨扰娘娘了。”宋明妃便笑道:“贾贵人太多礼了,赐坐。”贾元春便道:“娘娘赐坐,臣妾原不该辞,只是臣妾这里有事还要请教娘娘一二,还请娘娘不要见弃,不肯赐教的好。”

宋明妃心中就警惕起来,脸上依旧笑道:“本宫也是个愚钝的,又能有什么主意。”贾元春怎么肯放宋明妃过去,王熙凤即在宋明妃跟前将她扯下水,说什么她也要在宋明妃跟前将王熙凤攀扯上才算是礼尚往来。所以就笑道:“娘娘母族书香绍传,娘娘的父亲宋先生更是当世名儒,娘娘想来在孝经上也是精通的,臣妾只请娘娘指点一二,娘娘可是嫌臣妾愚笨,不肯见教么?”

宋明妃听着贾元春说着孝经,就猜着是为了王恭人说的话来的,倒是不好再拒绝她了,不然他日生出什么事来,这贾贵人只消一句:“臣妾当日请问明妃娘娘,娘娘不肯见教。”自己就有脱不了的干系,只得笑道:“精通不敢当,不过看过几回。贾贵人要问何事,不妨我们商议商议。”

贾元春听着宋明妃答应了,就笑道:“臣妾听着臣妾的大伯母来说家中艰难,虽蒙二圣和皇上,皇后娘娘恩典允臣妾归家探亲,若是使得祖母,父亲等为难,便是臣妾的不是了。是以臣妾修了一封家书,想请祖母父亲等一概从简,娘娘看使得使不得?若是有不当之处,臣妾再去改过。”说了盈盈起身,亲身把手上的信递在了文茵手上。到底贾元春是个贵人,文茵虽是宋明妃最得意的宫娥也不过是个使女,贾元春递给她的东西不能不接,只得双手接过,转头把宋明妃看了眼。

宋明妃原不想看信,只是贾元春已把话讲得这样明了,也只得命文茵拿过来信来。信原没封口,取了信一看,心下倒是暗服,服的不是贾元春如何文采风流,而是这封信写得无懈可击。字字句句都是以女儿孙女身份说话,更是用的私印,这便全是私情了。这正是宋明妃方才同文茵所讲的唯一的一个法子。只有以私情说话,才是贤才是孝,便是二圣皇上知道,也不能有责怪,指不定还有嘉奖。自己看过这信,更是同这贾贵人捆在了一处,虽不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是一定的。

所以宋明妃脸上就不大好看,把在她跟前将贾元春得无路可走的王恭人王熙凤也埋怨了在内,更怨的却是贾元春,怨她心思太过慎密,非要将她一同扯了进来。宋明妃想了想才笑道:“这也好,全是贵人私情,本宫也不能置喙。本宫这里还羡慕贵人能同父母兄弟团聚一回呢。”说了把信递还文茵,文茵双手接了,又去还与贾元春。

贾元春接了信,方笑道:“娘娘即觉着好,臣妾也放心了,这就命人将信送出去。只是出宫门需得腰牌,还请娘娘赐块腰牌。”宋明妃也只得应允,命人将承香殿的腰牌取来,递与贾元春,贾元春接了,又谢过宋明妃这才告辞出来,把腰牌递在近身太监齐明手上,吩咐他出宫传信。

齐明到了荣国府,求见了贾政,就把贾元春的信递与了他,又笑说:“娘娘说了,若是使祖母父母们为难,便是她的不是了。便是老爷造了人间仙境来,她心上也不能安乐。”说了领了赏也就回宫复命。贾政这里得了贾元春这话,忙进来见了贾母,又把贾元春的信读了与贾母知道。

贾母正是积年的老人,虽久不理家事,无奈积威日久,精明异常,家下人等都不敢弄鬼欺她,就欺她亦欺不过去。听着贾政的话,再把贾元春的信看过,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必然是邢夫人,王熙凤婆媳两个到贾元春跟前诉说艰难去了。可怜元春这样一个有孝心的孩子自然不能使家里长辈为着她为难辛苦的。偏是宫里别的妃嫔们都在大兴土木,偏她这里写信来要叫家里节俭为上,脸上还有何光,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苦呢。便是自家,日后见了别的椒房贵戚们,也是底气不足的。如今元春既然写了这样一封信出来,也只得照了她的意思,一切从简,从前计划一切功夫都白费了。这些都罢了,叫贾母咽不下这口气去的,却是她竟是叫她一贯喜欢的孙媳妇给骗了去,真是枉费了她素日那样疼她。更可气的是,这鬼丫头回家之后竟是一个字也不提。

贾母这里越想越是气恼,连着手边的盖钟儿都砸在了地上,鸳鸯便来收拾。贾母就叫:“你同我去把琏儿媳妇叫了来!”鸳鸯见贾母脸上一片严霜,连地上的碎片也不敢收拾了,连忙奔去了王熙凤那里。

王熙凤在宋明妃那里诉了苦,又同贾元春口舌交锋了一回,听着贾元春话里意思已然屈服,也就同邢夫人两个出了宫。到了家里,先来见了贾母,而后就推着累了,回房遣了裕儿小红两个出去打听,果不其然,这天色还未擦黑,宫里头就传出信来,片刻贾政就去见了贾母。王熙凤听在这里,心中就做好了防备,只等着贾母来喊她。

看着这回见赶来的鸳鸯脸上颜色变更,传的贾母的话里,王熙凤的称谓更从“你们琏二奶奶”改成了“琏儿媳妇”,可见贾母气得不轻,因此房内的平儿,丰儿等都害怕起来,王熙凤反倒笑道:“老祖宗叫我,自然是有事的。”说了竟是一个丫鬟也没带,孤身随着鸳鸯到了贾母房内。

贾母看着王熙凤进来,身上浅淡装束,在烛光下格外风流婉转,愈发有气,把手在身旁的茶几上用力一怕,喝道:“你同我跪了!你知错吗?”王熙凤依言在贾母跟前跪了,把头低了却是一声不发。贾母把手指了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我素日那样疼你,当你亲孙女仿佛,你竟是这样回报我的!元春丫头去了那见不得人之处,一年也见不上家里人几回,好容易如今天恩浩荡,许她归家省亲,你跑她跟前都说了些什么,叫她委屈成这样!”说了就把贾元春那封信掷在王熙凤跟前。

王熙凤捡起信,从头看了回,脸上做个懵懂的模样道:“老祖宗骂我,必然是我做错了。只贵人这信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错在哪里,还请老祖宗教我。”贾母见王熙凤如此强硬,竟不肯认错,气得手都抖了,只是她是孙子媳妇,又不是孙子,偏是打不得的,便是要骂,她心里那些话也不好明讲,竟是一口气堵得上不来下不去。偏是王夫人那里也得了信,急急忙忙赶了来。

175老奸猾

王夫人那里也听着贾元春自宫里递出信来,只说是听着王熙凤的话,说是家里艰难,不忍父母为难,省亲别院一切从简的话。贾元春是王夫人唯一的女儿,爱惜之情比之宝玉也不差什么,这回听着这样的话如何不心痛。再者,若是借着荣国府的园子造了省亲别院,那日后她二房住着也算是名正言顺,便是贾母去了,也没什么妨碍。可若是一切从简,不起园子,岂不是落了空了。因此上王夫人对王熙凤的怨恨之情更贾母,扶着碧丝同燕草两个就到了贾母处。

王夫人才一进门就见王熙凤跪在贾母身前,想起这些年来王熙凤明里暗里的顶撞,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几步近前指了王熙凤道:“琏儿媳妇,便是我这个做姑妈的有得罪你的地方,我那元春女也不曾开罪过你,你如何这样居心,就要这样为难她!”说了就向贾母哭道:“老太太,从二圣恩旨以来,在京的椒房贵戚们哪一家不在勘地造园,哪一家不是风风光光地等着娘娘归家省亲!偏她!在宫里传那样的闲话,可怜元春丫头,还要叫人误会她。”

贾母就叹气道:“我从前只当她是个好的,不想竟是走了眼,她偏是个外头孝顺,内藏奸诈的,要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今儿我就不能答应了她进宫!”王夫人就哭道:“老太太,不是我在这里寻是非。今日大嫂子也是跟了去的,琏儿媳妇年轻糊涂,她怎么也不拦着些,就由得她胡说。”

只因邢夫人从来行事愚懦,后虽经王熙凤在背后出谋划策,行事比之从前妥贴了许多,到底生来口笨,贾母一时也没把她想起,这回听着王夫人哭诉,忽然就把邢夫人想了起来,不免也埋怨着邢夫人不知道拦阻,更疑心邢夫人同王熙凤一体连枝,这事里邢夫人人也有份。只是邢夫人到底是长子长媳,年纪也长了,不好像对王熙凤似的传了她来训斥。

贾母同王夫人婆媳两个又看王熙凤跪在地上,虽是一声儿也不辩解,脸上却殊无羞愧之色,这回子倒是有志一同起来,贾母先道:“凤丫头,琏儿媳妇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你也知道贵人进宫这些年,等闲难得见面,好容易二圣下了恩旨,许她归家省亲,你何故同她说那些话!你好歹可怜我这一把年纪,已然是见一回少一回的了!”王熙凤回道:“老祖宗贵人只说是请一切从简,并没说不能归家省亲,是以老祖宗的话孙媳妇不明白。”贾母从前只觉得王熙凤这个孩子说话伶俐讨喜,什么烦恼的事到了她那里都能想出话来开解人,这会子才知道,这说话伶俐的才真是能活活的噎死人。王熙凤这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话叫贾母脸色发青,却是反驳不得。

王夫人见贾母叫王熙凤堵着了,只得自己过来,俯着身子问她:“琏儿媳妇,这家里艰难你是听哪个说的?莫不是你怕家里艰难,造园子要你掏银子,所以你这里心疼了,忙不迭的就要把这事拦下了?”王熙凤听说,脸上倒是一笑,抬了头看着王夫人道:“太太这话问得奇怪。为贵人造园子动用的是家里的钱,便是为难,也不能用着媳妇的陪嫁了,我又怕什么。”王夫人的话原是指着王熙凤是怕大房吃亏,不想叫王熙凤歪到了陪嫁上去,倒也是一时语塞,只是她同王熙凤两个到底是亲姑侄,再没有侄女儿千伶百俐,姑妈却是笨口拙舌的理,王夫人稍停片刻也就问道:“即如此,你如何在贵人跟前讲说这些?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必然不能自己计较到此,可是有哪个挑唆的你?我的儿,你可是糊涂了!”

王熙凤看着王夫人瞬间和颜悦色,险些笑出来,因道:“太太如何说有人教的我呢?原是我听着二爷说,要令令匠役拆东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再把我们家旧园其中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挪就前来,凑成一处,省许多财力。我私心里想着,想来是家里财力不能支持许多的缘故。不然,就该如吴贵妃家,周贵妃家一般,都是新盖的省亲别院。我又想着,贵人在家时,何等贤孝,若是使贵人知道,为着给贵人造省亲别院,连叔叔家的园子也占了,心中如何能忍?是以才大了胆子同贵人讲说了,贵人如何决议,又岂是我能决定的?”

王熙凤这一番话,竟是将她身上的干系推得一干二净,不独不认错,凡是一副我是为着贵人好,为着大家好。我不过那么讲一句,贵人要怎么做,都是贵人自己做主的做派。偏她这番话,正是捏住了贾母,王夫人不能告人的心病,竟是一时驳她不得。王夫人那是叫王熙凤软钉子刺久的人,这回好容易捏着她一个错处,哪里肯就叫她这样混过去了,因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同老太太委屈你了?”王熙凤听说,倒是做了个委屈的样儿道:“委屈不敢说。老祖宗,太太们即这样发怒,必然是我错了,只是还请老祖宗,太太明示,我这回错在哪里,日后也好改过。”

贾母看着王熙凤这样油盐不进,正待发怒,就听得外头道:“二爷,老太太,太太正问二奶奶话呢,你稍等等,我们进去禀告一声。”话音未落,却见门帘子一动,就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生得面如傅粉,俊眉俏目,体态风流,不是贾琏又是哪个。

原来贾琏到家,却不见王熙凤人影,平儿,顺儿,丰儿,裕儿等几个丫鬟都在房内团团转,因见贾琏回来,都涌上去接了,你一眼我一语的就把贾母如何宣王熙凤去的话都讲了,平儿又说:“二爷,鸳鸯过来时脸上神情很是不对,奶奶也是,倒有单刀赴会的架势,偏这会子还没回来,二爷快去看看吧。奶奶可是才出月子不久的人,经不起折腾。“

王熙凤进宫去见贾元春,说些什么,一半是同贾敏商议得的,一半也是问过了贾琏的。这会子贾元春递出的信上讲的什么,贾琏也是心知肚明,他夫妇二人同心,这会子听着王熙凤被贾母叫了去,哪能不急,转身出来就到了贾母房前,顾不得门前丫鬟的阻拦,直闯进来,果然见王熙凤依旧在地上跪着,便也在王熙凤身边跪了,口中道:“给老祖宗请安,给二太太请安。”

贾母王夫人婆媳两个见贾琏进来得如此急,又是这种做派,自然是知道他为着什么来的,贾母先发作道:“你这也是世家公子的做派?祖母的屋子,还未传召,你说进来就进来吗?你眼里可还有你祖母!!”

贾琏回道:“回老祖宗的话,并不是孙子鲁莽,实在是心中有愧。我同凤哥儿乃是夫妇,她从来夫唱妇随,最是恭顺的,她若是做错了什么,自然是孙儿教导有误的缘故,不独是她一个人的错。老祖宗即要责罚,孙儿也该一并领受。”贾母看着贾琏分明是护着王熙凤的意思,格外添了一重气,把手点了贾琏同王熙凤两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道是:“好!好孙儿!你竟是不问问你媳妇做了什么?”贾琏道:“请老祖宗明示。”

贾母看到这时,若是还不明白王熙凤进宫同贾元春说的那些话,贾琏必然是知情的,大半还在其中出谋划策了。这也难怪,这省亲别院一造,大半个荣国府就没了,他夫妇二个是大房的,贾琏日后要承继爵位,自然着急。

贾母想在这里,脸上居然一笑,向着贾琏道:“好孩子,凤丫头不懂事,今儿进宫和贵人说了家里艰难,我只怪着她不该烦扰贵人罢了,旁的也没什么。你这模样,倒像是我要为难她一样,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亏得你太太不在,不然可是要伤心了。好了,都起来罢。”王夫人看着贾母就这样轻轻放了贾琏王熙凤夫妇过去,心上哪里服气,只是不敢开口拦阻。

贾琏同王熙凤两个听了也都是一怔,先谢过贾母,这才敢起身。贾琏是才跪下的,还罢了,王熙凤却是跪久了的,脚下发麻,一时要起,哪里站得稳,还是贾琏在一旁扶了扶,才站得稳。

他夫妇这情景落在贾母眼中,贾母脸上笑得更是和蔼了些,问王熙凤道:“凤丫头,你嫁到我们家来可有多久了?”王熙凤听着贾母问这个,就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道:“回老祖宗的话,总也有六年多了。”贾母因笑叹道:“原来这么久了,可不是么,巧哥都四岁了。凤丫头,你到底年轻,做事也却是有不妥当之处。你婆婆也是,只知道自己做贤良,也不知道提点提点你,。”王熙凤听着贾母说她不妥当,也就提起了精神,脸上笑道:“请老祖宗教诲,我哪里做得不妥当,我一定改过。”

作者有话要说:不然,猜下老狐狸要做什么吧。

还有我都日更了,亲们都不撒花鼓励我下吗?

176花并蒂

贾母这里恼恨王熙凤,倒不全是为着王熙凤在宫里头当着宋明妃的面儿逼得贾元春没有退路,实是为这王熙凤那一番作为,自作主张,全没把她这个祖母放在眼内,这是她人还健忘,若是他日她年纪老迈,眼花耳聋了,怕是更要肆无忌惮了。贾母的脾性也是这些年来小辈们叫奉承出来的,哪里能忍得这口气去。

原本王熙凤说话滴水不漏,贾母虽心中有气,自诩身份,又顾忌着王熙凤好歹也是统制县伯的嫡孙女儿,也不好胡乱施为的,正是拿王熙凤没法子。不想贾琏忙不迭地赶过来替王熙凤讲话,口口声声说着夫妇一体的话。贾母倒是得了主意,因道:“凤丫头,你看看从你太太起,到二太太,再有你先珠大哥,哪一个房里不是有几个姬妾的?可琏儿房里连个体面人也没有,传扬出去,岂不是要叫人说你嫉妒,不能容人,再者也不是我们家这样人家的体统?从前巧哥还小,你又有身孕,我也不忍心说你,如今连姐儿都满月了,你总要谋划着给琏儿找几个可心意的人才好。”

王熙凤听了贾母这些话,原是邢夫人同她提过,要扶郑氏傅氏两个起来,倒也不慌,就笑回道:“原来老祖宗说的是这事。我原也想回老祖宗的。我生巧哥同姐儿时,郑氏同傅氏两个都殷勤周到,又是我们的家生子儿,知根知底的,比外头买的放心。所以想姐儿满月之后,回过老祖宗,太太们就把她们扶做姨娘的,只是有事耽搁住了,才没提。如今老祖宗即说起,我便回了老祖宗,老祖宗若是答应了,我明儿就治一桌酒,叫丫鬟们给郑氏,傅氏磕了头改了口,也就是了。”

贾母提着要给贾琏房里放人是一为着叫王熙凤不痛快,再者也是想安做自己耳目的意思。那郑雪娥傅绿云两个在王熙凤房里这些年,只怕早叫王熙凤收服了,又不大得贾琏欢心,便是提了姨娘是无用,贾母哪里肯答应,因此上脸上就是一笑:“我的儿,我知道就是个猫儿狗儿的,在身边养得久了也就有情了,何况是人,也怨不得你想着她们。只是给琏儿房里放人,一个是要能服侍你们,另一个也是要给琏儿开枝散叶的。那个郑氏倒是个老实孩子,偏上回小产,伤了身子不能再有,那傅氏却是个可恶刁钻的,放了她们在房里也是无益,只怕更叫你烦恼。左右我们家不能少她们一口吃用便是,扶起来倒是很不必了。”

王熙凤提着郑雪娥傅绿云两个时,心上就知道贾母必然不能叫自己如愿,果然看着贾母不肯答应,又看贾琏仿佛要说话的样子,忙拦在头里笑道:“那依着老祖宗的意思呢?都说老祖宗会调理人,在老祖宗房里服侍的姐姐们一个个水葱儿似的,又伶俐乖巧,若是老祖宗垂怜,肯赐一两个人来帮着我一块儿照应二爷,自是再好也没有。”

贾母看着王熙凤脸上竟是没有半点子为难的神色,答应得极爽快,倒是更不悦了些。贾母素来也是个爱者欲其生的性子,即对王熙凤生了不满,她的一举一动格外要从歪里想去,认做王熙凤这会子不过是哄自己喜欢,好借机推脱的,便不能叫她得意。因此上想了一想,把房里各丫鬟看了眼,金铃倒是伶俐,却是从来同王熙凤说得来的,叫了她去,指不定两个人倒是同心同志了;鸳鸯那孩子也是个妥帖人,偏年纪极小,还不足十五岁。其余人,不是样貌上不够标致,就是为人不够伶俐,一个个的都不合心意。

王夫人这里看着贾母要给王熙凤房里放人,格外喜欢,又看贾母迟疑不决,只怕黄了这事,就要给贾母荐人,因此上也在贾母房内一个个看过来。忽然就见屋脚站了一个人,十五六岁年纪,却是贾母给了宝玉使用的珍珠。这珍珠就为王夫人的眼中钉。当日贾敏回来前,贾母差使着邢夫人替贾敏收拾暂住的屋子,她使了李纨来讨好,便是这个珍珠告诉了与贾母知道。偏贾母为人老辣,又把珍珠拨给了宝玉使用,倒是有看着宝玉的意思,王夫人心上如何能喜欢。偏这珍珠的月例还是贾母这里支派的,是以还算是贾母名下的丫头,王夫人竟是拿珍珠没法子,这回看着贾母要在贾琏房里放人,因此上倒是有了主意,过来笑道:“老太太,你看着这个丫头可好不好呢?”

贾母顺着王夫人手点处看去,却见屋角站了个丫鬟生得温柔娇俏,倒是眼熟,因问是谁,那袭人见贾母同王夫人两个都叫了自己过去,偏是在这当口儿,也就猜着了几分,提着心走到贾母跟前,双膝跪倒,磕头道:“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贾母要在珍珠到跟前才把人认出来,珍珠原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却是外头买进来的,在家时姓花。若说起珍珠本家来,原也做着些生意,不算穷困,不想忽然遭了难,生意败落,父亲又一病死了,不得已才把珍珠卖了去的,原是卖倒的死契。贾母看着她原也寻常,后来因她把王夫人打发了李纨来盯着贾母的话回了之后,贾母索性使了她去服侍宝玉,不想王夫人这会子就把她引了出来,想来也是祸水东引的意思。

贾母见是珍珠,起先有些不喜,转念一想,倒也罢了,先向王熙凤道:“这孩子也是个好人家出身,只是家里糟了难才到了我们家,我看着她素日倒是好,便是给了琏儿也是放心的。”说了就问珍珠的意思。

珍珠跪在地上把贾琏偷看一眼,见他品貌俊秀,且日后又是要承继爵位的,琏二奶奶又是出了名的和气人,心上也就愿意了,向着贾母道:“当日原是我们家穷的没饭吃,就只剩我还值几两银子,才把我卖了去的。幸而卖到府里,吃穿不愁,主子们也不朝打暮骂,正是我的福气。如今要我去哪里,全凭老太太做主,哪里还敢强呢?”这话里意思已然是愿意的了。贾母点了头笑道:“这才是懂事的。”说了又向贾琏,王熙凤道:“今儿你们就带了去罢。只是明儿叫她来给我磕个头,也算全了礼了。”

王熙凤看着要把珍珠给贾琏倒是放了心。贾母这样老成的人,要给已然有了两个房里人且已有了一个嫡子一个嫡女的孙子房里塞人,自然不只是为着开枝散叶,只怕更有添加耳目的意思,若是指了别的丫鬟来,性情人品都不熟,搁在房里又如何安心。偏不成想贾母把这个珍珠塞了来,王熙凤上一世同珍珠多少也打了几回交道,知道她是个有痴性子的人,服侍贾母时,眼里头只得贾母一个人,后来贾母把她给了宝玉,这珍珠眼里头就只有了宝玉一个。如今即跟了贾琏,同贾琏这一房休戚相关,这珍珠也不是个蠢人,还能不一条心吗?便是贾母这里有安钉子的心,想来也是不能如愿的。

王熙凤虽是放了心,又怕自己答应得快了贾母这里反不乐意,故意道:“珍珠不是服侍宝玉的么?宝玉也十二三了,总要有个稳妥人在跟前才好,二爷是做哥哥的怎么好抢弟弟的丫头。”说了故意对珍珠多看了几眼。贾母看王熙凤不肯要人,就笑道:“这有什么,我这里还怕没人给宝玉用吗?你们从前背地里说我偏心宝玉,这会子把好人儿给了你们,你们反推脱,可见人心是摸不透的。”王熙凤看得贾母这样讲说了,这才勉勉强强答应。贾琏这里虽不大情愿,只是祖母赐人,做孙儿的也不能坚拒,也只好答应。

贾母见贾琏王熙凤都答应了,便指令了珍珠去收拾衣裳,又把珍珠好生教导了番,无非是要她好生服侍二爷二奶奶,不许仗着是从老太太房里出去的,就把旁的人看轻的话吩咐了回,又向贾琏王熙凤道:“这孩子虽是我给你们的,你们也照着规矩待她,有错只管罚,不要顾忌。”贾琏王熙凤都答应了,这才带了珍珠回房。

贾母给贾琏赐了人的消息,在贾琏王熙凤两个还没回房时依然传了回去,郑雪娥这里气苦难言,傅绿云也是把帕子都撕破了,无奈来人虽未明说是给做姨娘的,却是老太太赐的,论起身份来,却是后来者居上,高着她们一层,只得忍气吞声,一块儿来接了,奉承着王熙凤,贾琏进了房。王熙凤便指了珍珠与她们相见,令她们相互行礼,因都是房里人 ,只令她们模糊着以年龄称之,倒是傅绿云最大,郑雪娥小了两个月,珍珠最少,才满十五岁。

王熙凤又一脸喜欢地指了郑雪娥旁边的屋子给珍珠住了,又推着贾琏当夜往珍珠房里歇去。贾琏也不蠢,自然知道贾母给珍珠的意思,他也是少年公子的性情,只是一想着珍珠的背后是贾母,贾琏心上有些厌烦。不想这个珍珠果然就如王熙凤所料那版,自以为是贾母把她与了贾琏的,便是同贾琏同气连枝,倒是全心全意地服侍,举止言语都十分温柔,贾琏这才罢了。

不想王熙凤次日去给邢夫人请安,回来后身边又带了个女孩子来,生得十分水秀,只说是邢夫人赏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祖母给了房里人,继母怎么能不给呢?祖母给的和继母给的,身都有来头,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个掐得你死我活,也不妨碍阿凤继续做个贤惠大度的少奶奶。

177好热闹

原是贾母将珍珠赏了贾琏一事,邢夫人这里也听说了。邢夫人如今正是喜欢王熙凤,看着她过来请安,倒是拉了她的手安慰道:“我的儿,这也没什么。再是老太太赐的,顶了天也是个姨娘。山高高不过日头,你是原配嫡妻,又有巧哥同姐儿两个在,还怕她能越过你的头去?只管放宽了心,哪个敢不老实,你只管拿出身份来,要是琏儿糊涂,你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去!”王熙凤笑道:“谢太太体恤,左右郑氏,傅氏两个又是服侍久的,都是知心知意的,便是那个珍珠,便是有不知道的地方,看着她是老祖宗赏的,只要不走大褶子也就罢了。”说了这话,脸上倒是黯了下。

邢夫人把王熙凤看了看,叹息声,拍了拍她的手,又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性子软,便是我能给你撑腰,也要你自己能振作才是。”王熙凤听说,脸上就是一红,道:“我知道太太疼我,所以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要太太怜惜我。”邢夫人就笑道:“你这孩子,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我这里的东西,日后可不都是你和琏儿的,哪里用你这样蝎蝎螫螫的。”

王熙凤听说走到邢夫人身边坐了,在邢夫人身边一靠,笑道:“太太可是答应了的,我呀想要问太太要一个人。”邢夫人听着王熙凤要人,倒是一愣神,又听王熙凤道:“太太总是知道我的,我不过嘴上会说罢了,论起性子来却是个纸老虎,不瞒太大说,二爷脸上略有些不快,还没开口呢,我这心里就先怕了。虽说二爷是个宽厚的人,可架不住如今房里人多口杂的,自然事情就杂。所以想请太太赏个人给我,一来,也是顺着老祖宗的意思好为二爷开枝散叶的;二来,太太素来慈和,太太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极好的,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就跟太太的心意在身边一样。”

邢夫人听着这话,倒是为难,在她房里的丫鬟们都是有些姿色的,原是为着哄贾赦喜欢,蓦然把中间的一个给了贾琏,还不知贾赦回来会怎么样想。王熙凤看邢夫人脸上有为难之色,就又道:“太太只当是可怜我。老祖宗所赐,就是我也不好太强她的,有太太给的人在一边,我这心里也有底气些。就是老祖宗知道了,太太给成年的儿子房里放人,老祖宗也只有喜欢的。”

王熙凤这番话说得极为婉转,邢夫人去也把她的意思听明白了,无非是说贾母见贾琏房里人少,已然有怪着邢夫人不慈的意思,所以她才来问邢夫人要人。邢夫人想明白了,倒也喜欢,就拉了王熙凤的手道:“乖孩子,难为你这样大度。你自己瞧瞧,这些丫头里头,你心上喜欢哪个?只管挑了去。”邢夫人倒也不算极蠢,以为王熙凤是一心奉承她,便不肯叫她灰心。这边要是自己指了丫头过去,到了琏儿房里不安分起来,怕到时同儿子媳妇生了嫌隙反为不美。可要是王熙凤自己个儿挑的人,再怎么不安分,也怨不到她这个做婆婆的身上去。

王熙凤自然明白邢夫人意思,也不以为意。她心上是早有人选的,只待着邢夫人发话儿,看着邢夫人这样,就故意慢慢把房里那些丫头们一个个看过来。其中就有知道自尊自爱的,看着二奶奶瞧过来反后退的;也有轻浮些的,想着贾琏年轻貌美,跟了他远胜跟着贾赦的,就对了王熙凤含羞微微地低头。王熙凤看了一圈儿,果然就找见了故人秋桐,脸上就笑开了。旁的丫头的性子她摸不准,这个秋桐却是实实在在地交过手的。上一世的秋桐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僭她的,把王熙凤同平儿都不放在眼中,又爱抓俏卖乖,有她在,同那外头忠厚里头尖酸的珍珠倒是情逢敌手,可是有好热闹瞧了。

王熙凤找见秋桐,就问邢夫人要了她。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不想邢夫人竟是一口答应了。原是秋桐在贾赦房里,自以为美貌,专爱掐尖儿,若不是贾赦早叫酒色掏空了身子,只怕早就上手了。这回看着王熙凤要人,邢夫人哪里还能迟疑。秋桐得知邢夫人把自己给了贾琏,果然欢喜,眉眼盈盈地过来磕了头,邢夫人就叫她收拾包裹,一起跟了去,给贾母磕了头,也算过了明路。

待得贾母那里看着邢夫人也给了个人贾琏,倒是没说什么,只吩咐了秋桐要安分守规矩,好生伺候二爷二奶奶的话,也就叫她下去了。这才向邢夫人道:“你虽说是继母,好歹琏儿也叫你一声母亲,日后也要受他们夫妇奉养,总该为他们夫妇想周到些。他们夫妇年纪轻不懂事,你也不懂吗?看着做错的,就该拦着,就譬如琏儿房里没人,你就该早些想着才对。”邢夫人听着贾母教训,一声儿也不敢辩驳的,满脸堆笑,一声声的答应。贾母看着这样,到底是中年媳妇,也不好说得她太过,只得罢了。

从贾母房里出来,邢夫人就拉了王熙凤手儿道:“好孩子,你果然是个孝顺的。”她这里果然以为王熙凤问她要人,是料着贾母要在这上头生事,为她解围的,却不料,王熙凤实则是为着堵了贾母后路。

王熙凤做了贾母二十来年孙媳妇,还能不知道贾母为人?看来慈和宽厚,只是那个惹了她,也是不容情的。便如这回一样,王熙凤这头才堵了贾政一房的后路,贾母这头明着就放了个人到贾琏房里。便是再蠢笨的人,也知道贾母这是对王熙凤这个孙媳妇生了芥蒂了。这荣国府上下哪个不是人精,哪个媳妇婆子又是好惹的,荣国府的老封君不喜欢的人,便是正经主子,她们也能暗里怠慢了,这正是贾母放珍珠到贾琏房里的意思之一。可要是邢夫人,贾琏这个继母紧接着也放了个人过来,就又不一样了,那就有邢夫人是偏着这个媳妇的意思。虽邢夫人为人愚懦,到底也是贾赦的正妻,日后荣国府的女主人,也是不好得罪的。更有一层,一个是祖母,一个是继母,两个人都给了,便是真要扶起姨娘来,也不好偏着哪一方,或是两个都不扶,或是两个一起扶,总比一家独大的好。

邢夫人哪里能料着王熙凤的盘算,倒是把王熙凤更看重了一层,待得同王夫人两个看完了对牌,料理完了事物特地到王熙凤房里走了遭,把郑雪娥,傅绿云,花珍珠,张秋桐统统叫了过来,敲打了一回,无非是叫她们认清身份,不许仗着是老人,是她给的就不服二奶奶教训云云,完了才回去自己房里。却说贾赦到家,看着邢夫人把秋桐给了贾琏,倒也不大在心上,只说了声知道了,也就罢了。

却说那秋桐起先倒还安分,过了几日,看着王熙凤是个贤惠软弱的人,有看郑雪娥也是沉默寡言的,傅绿云虽有些手腕,却不是很得贾琏之心,独有那花珍珠,年纪又轻,生得娇俏,也温柔体贴,又是贾母给的,她果然就视珍珠为敌,处处同珍珠争驰,抢着过来奉承贾琏,王熙凤两个。

又向王熙凤说道:“奶奶不知道,那珍珠看着和蔼,心眼子却毒辣,背地里常夸耀她是老太太给二爷的,就是奶奶也不能要她的强。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奶奶只管放心,哪一日我同她闹一场,也好叫她知道我张秋桐的厉害。”

王熙凤看着秋桐这样眉飞色舞,暗自好笑,脸上却做个忧虑之色,劝道:“我知道你有孝心,只是她的老祖宗喜欢的人,便是我,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左右我有了巧哥同姐儿了,日后自然有靠,能丢开手的也就丢开了,倒是你,也要有个计算才是。”秋桐听了就认为是王熙凤太和软,虽不至于不把王熙凤放在眼里,对着珍珠倒是更跋扈些。

那珍珠却是个老实的孩子,更不会说话,又想老太太即把她给了二爷,她就是二爷的人,日后天长日久的,总要二爷二奶奶喜欢了,她才有安慰日子过,是以秋桐给了她气受,珍珠也只同贾琏,王熙凤说。王熙凤待得珍珠过来奉承她时,又把珍珠劝道:“那秋桐是二爷喜欢的人,性子又烈些,又是太太赏的,便是我能看过去的也就看过去了,你多少忍耐些,只消你生下个一男半女的也就不怕她了。”

叫王熙凤左右这一劝,花珍珠同张秋桐两个之间的明争暗斗搅得贾琏也不得安生,好在元宵日贾元春就要回家省亲的,虽一切从简,驻跸的行宫总是要的,贾琏就推着监工采办,竟是日日极晚回房,就是回房也是在王熙凤处歇了。王熙凤是原配嫡妻,贾琏在她这里歇息,花珍珠同张秋桐两个虽是嫉妒,也是无可奈何,不免更怨怪都是对方啰嗦,方逼得贾琏如此。

在贾元春省亲前,秋桐同珍珠尚且知道忍耐些,待得贾元春省亲后,这两个更是不对付。先是秋桐跑在贾母跟前说委屈,只说是珍珠仗着自己是贾母给的,处处不把人放在眼里,就是二奶奶都敢得罪,那是败坏贾母声名;那珍珠又到贾母面前哭诉,只说是秋桐欺人太甚,连二奶奶也没说什么,怎么轮得到秋桐多嘴。贾母哪里会去管这些事,只把王熙凤叫来,令她好生管教,王熙凤答应得爽快,回头却是不痛不痒说上几句就罢了。闹到后来,竟是连东府里也知道,琏二奶奶压不住两个房里人,受了不少委屈。

178生是非

却说旁的人听着王熙凤受了委屈还罢了,便是王夫人如今不喜王熙凤,到底也是娘家侄女儿,她这里失了脸面,倒显得她这个做姑妈婶子的无情,还得帮着弹压几句,偏东府里贾珍之妻尤氏听了,竟是喜欢起来。

自东府宁国公贾代化死后,贾敬袭了爵位,偏他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索性把爵位让给了贾珍去袭,自己跑到道观里同道士们搅在一处。贾珍自此无人管束与他,愈发的任性胡为起来。虽说妻子有三从之德,可做妻子的见着丈夫胡为,须得劝诫,方为贤妇,才具妇德。偏尤氏既是继配,出身更是寒微,见着贾珍就怕,再不敢说他一句的,以至于贾珍竟把个宁国府折腾得鸡犬难安。从前更是把尤氏两个继妹都搅上了手,这是也是尤氏昏头,在王熙凤跟前漏了嘴,为此尤氏自觉在王熙凤跟前抬不起头来,这忽而听着贾母邢夫人都赏下了人,在房里你不服我,我不能容你,王熙凤竟是弹压不住,对着贾母还哭过一回,竟是心下畅快,倒觉得同王熙凤有同病相怜之处。是以这日就带了媳妇秦可卿往荣国府来,先给贾母请了安,又看过两个婶子,方指着秦可卿笑道:“我同凤丫头也许久未见,这孩子还没嫁过我家时,多承她照拂,这回过来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也很该去给她磕个头。”

贾母听着这话,倒是不能不答应,就笑道:“也难怪,你们年纪差不多的才说得着,拘在我这里倒是寂寞。“说了摆手就令尤氏去。尤氏答应了,笑吟吟领着秦可卿就往王熙凤住处去。因秦可卿在这里也住过些时候,认得她的丫鬟仆妇们也多,路上遇着了,一个个给尤氏请了安,又给秦可卿问好。

忽然有一个仆妇,五短身材,脸圆腰粗的,模样儿甚是蠢笨,看着秦可卿忽然就过来了,福了福,笑着道:“秦姑娘好。”秦可卿站下,把仆妇看几眼,也就笑道:“原来是周妈妈。”尤氏见那仆妇模样儿粗笨,身上衣裳也粗陋,不像是有体面的管家媳妇,且说话也不伦不类,便是从前叫着秦可卿“秦姑娘”,如今秦可卿即嫁了贾蓉为妻,就该叫声小蓉奶奶才是,更有一桩,自己是东府里头正经的大奶奶,如何这个仆妇见着自己却不晓得行礼的?所以就把秦可卿看了眼。

秦可卿因笑道:“周妈妈今儿不在老太太房里当差吗?”周妈妈笑道:“秦姑娘不知道,我才从二奶奶那里来,她房里的张姑娘和傅姑娘险些打起来,亏得我们几个人有力气才扯开了。二奶奶气得都没话说了,还说一会子要去回老太太呢,叫我先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尤氏听着这夹七夹八的话,倒是乐了,向着秦可卿道:“你二婶子从前待你也周到,这会子她受了委屈,我们正该去看看她才是。”说了便向那个周妈妈道:“好了,既然二奶奶叫你去回老太太,你就该回去也免得老太太忧心。”说了带了秦可卿,以及丫鬟仆妇们就往王熙凤房里去。走了一段方问秦可卿道:“那个婆子是谁?说话儿颠三倒四的,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也与这样的人讲话。”秦可卿忙笑说:“太太教训的是。只是那个周妈妈从前是老太太房里烧水的。她有个女儿同她性子正一样,老太太素来喜欢那个孩子憨直,闲了就叫过去解闷,连带着周妈妈也有了些体面。”

尤氏听着这样也就罢了,又想着王熙凤也有叫房里人气得无可奈何的时候,竟是格外期盼,脚下加快带着秦可卿穿过花墙,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影壁前,就见裕儿立在门槛边道:“死丫头,叫你们去打水,二奶奶要净面,怎么还不打来!可是都昏聩了,等二爷回来,回了二爷,一个个皮也揭了你们的!”说了又扬声道:“秋香和梅香拜把子,都是丫头!可开了脸没有?上了头没有?敬了茶没有?谁不知道底细,在这里充什么姨娘呢?!不过是二奶奶慈悲,就得意起来,什么规矩体面都不顾了,你们也别太猖狂了,等二爷回来,我好好儿回一回,一块儿掰扯干净!”尤氏听着裕儿大骂的话,心下大乐,又觉得王熙凤有这样忠心的丫头替她出头,又胜过自己许多去,就把文花银蝶两个看了看。

裕儿这里才骂毕,房里又出来一个丫头,生得面目秀丽,却是平儿。平儿把裕儿一扯道:“真是半日没镇你,你就疯魔了,这样大喊大叫的,叫人听见可是要成笑话了。便是她们有不是,也得二爷回来了再讲。”裕儿脸上都是不服之色,冷笑道:“姐姐也别在这里充贤良了,左右你就是个善人,我就是那母夜叉,这也没什么,谁叫我心眼子直呢。”说了正要进去,一眼瞥见东府里头的珍大奶奶带了个十分袅娜婉转的美人儿站在影壁前,再细看回,那美人儿倒也是故人,原是西府里小蓉大爷的妻子秦氏。

平儿裕儿两个都住了口,双双对对笑着过来给尤氏,秦可卿问安。尤氏抿了嘴一笑道:“我久不见你们奶奶,怪想的,这会子她做什么了?可歇了没有,要是没歇着,我悄悄她去。”说着话,脚下毫不停顿,就往堂屋走去。平儿裕儿两个欲待拦,又不敢,只得跟在了身后,还是平儿扬声道:“珍大奶奶可是好就没来了。”

王熙凤里头听着这句,倒是来了些微兴趣,看着尤氏摇摇晃晃从外头进来,脸上就是一笑,站了起来接过去,把尤氏的手一拉,笑道:“珍大嫂子怎么想起看我来了。”秦可卿也过来见礼,王熙凤放开了尤氏,把秦可卿双手扶住,上下打量了几眼,就同尤氏笑道:“蓉儿媳妇真是越发的娴雅了。”

尤氏自打进门就把王熙凤的脸上盯着看,见她脸上也没什么脂粉,眼圈儿微微泛红,粉光融滑的,倒像是才哭过的模样,心下得意起来,因此过来拉了王熙凤的手道:“好了,自家姐妹,你也不用在我这里强撑,我在外头都听着了,可是有房里人调皮了?从前你是怎么劝我的?自己都忘了不成?”

王熙凤作出这个形容来,是为着贾琏一会子要回来,哄他生愧疚罢了。不想尤氏忽然过来了,又说了这些话,看着是劝,里头嘲笑的意思却也明显。王熙凤柳叶眉不由拢在了一起,就想反唇相讥,又怕尤氏回去同贾珍讲了,贾珍同贾琏素有往来,揭破了倒是不好,只是终究忍不下这口气去,所以想了一想才道:“从前嫂子同我说,叫我不要做你后身,我还当嫂子是歹意。如今事到临头了,我才知道嫂子当日乃是一片好意提点我。”

尤氏当时她说那些话,正是叫贾珍尤二姐气昏了,正是有嫉恨王熙凤的意思,听着王熙凤忽然把当日自己的话提了起来,倒也尴尬,脸上勉强笑道:“你总比我强些,便是把那几个人扶起来做了姨娘,生下哥儿姐儿来,还能越过巧哥姐儿去?你只管安心就是,等到巧哥长大,他那样纯孝,连皇上都知道,自然有你享不尽的福气。”

尤氏这话看似劝慰王熙凤,内里意思却是说王熙凤不得贾琏之意,只好指着儿子了。王熙凤那是什么刚口,便是贾母,王夫人也不能从她这里占了便宜去,何况是尤氏。王熙凤垂了眼叹一声气道:“大嫂子说的是。亏得我有巧哥。只要有他同姐儿两个,我还忧愁什么呢?便是二爷要宠着哪一个,也由得他去罢。我也不能为着个房里人同二爷计较,那也不成个体统。”

尤氏正觉得刺了王熙凤几句,忽而听着她顺着她的意思特特又把巧哥来说了几句,尤氏是不曾生育的,贾蓉同她也不亲近,不免勾起心病来,脸上反而僵硬起来。还是秦可卿灵巧,看着王熙凤同尤氏两个打嘴仗,过来开解几句,笑道:“婶子不知道,都是那傻丫头的娘满嘴胡说,说奶奶叫两个房里人气得无可奈何。我们太太念着同婶子往日的情分,就想过来劝解几句。婶子也知道我们太太的,心地虽好,嘴上却笨,竟不能表达清楚。”

王熙凤听着这话也借势收声,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嫂子的心呢,只是我如今叫那几个人搅得心浮气躁,不免得罪,嫂子可不要同我一般见识的好。”尤氏看着秦可卿同王熙凤两个的声口,也只得收声,又把旁的话来解说了几句,也就匆匆告辞。王熙凤假意儿挽留了回,尤氏哪里肯留,满口推着贾珍要是回家不见她必定要啰嗦,匆匆就去了。

不想人的牙齿竟是毒的,尤氏这里推贾珍不过是信口,借着贾珍任性的脾气说话罢了,不想她才到家,就看得她留在房里的小丫鬟立在外头等她,一见她回来忙迎上去,只说是大爷回来了,在房里等她。尤氏素来畏惧贾珍,听着这话哪里敢耽搁,脚下不停往自己房里走去,才踏进闺房,就见贾珍扑过来,抬手就是一掌,下手极重,竟是打得尤氏站立不稳,直跌出去。

179旧事发

贾珍虽是任性胡为,在女色又是全无廉耻的,可动手打尤氏却还是头一遭,尤氏叫他打得怔住了,一手撑在桌上,脸上通红一片儿也不知道哭,只是颤着声问贾珍道:“大爷如何生气?想我到你家,纵呜什么好处,可也不敢行差踏错。大爷好歹替我在孩子们面前留些体面。”说了泪珠儿簌簌而下。贾珍听说这才抬眼往尤氏身后看去,却见秦可卿立在门边,脸上也是脸上赤红一片。到底是当着儿媳妇的面儿,贾珍再是孟浪也不好把尤氏再如何的,就跺了脚道:“我把你个不贤惠的妇人!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儿,自己心上明白,如何还来问我!”说了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看得贾珍走了,秦可卿才敢进房来,把双手扶住尤氏到一边儿坐下,又奉了热茶来与尤氏和。尤氏哪里喝得下去,叫贾珍打过的那边脸红彤彤五个指印,另一边儿却是一片惨白,手上捧着热茶,却是瑟瑟而抖。秦可卿看着这样,就知道尤氏怕是叫贾珍抓了什么短处了,自己是个小辈儿,公婆之间的事再不好插嘴的,因此上向房里各丫鬟道:“又向文花银蝶炒豆儿等道:“你们也太不像话了!还不打水来给太太净脸!”说了又向尤氏道:“太太且喝口茶,定定神。”

尤氏哪里喝得下茶,她看着贾珍这样大怒,便以为是那件事事发。她从前以为贾珍把人发嫁了,自然是不把那人如何放心上,又怕留下祸根,日后早晚生事,所以在想了法子绝去后患。如今看着贾珍怒成这样,就以为贾珍是旧情难断,这里既是气恨又是恐惧。看着秦可卿把话来劝她,倒是得了主心骨一般,暗想方才贾珍看着她在便出去了,要是她不回去,想来贾珍也不会在儿媳妇面前扯起那事来。所以尤氏竟是拉了秦可卿的手不放。

秦可卿也是明断的人,知道自己留在这里,这会子尤氏拿着自己当挡箭牌,别说贾珍那里必要对自己生了意见,就是事情过后,尤氏这里也要衔恨,怪着自己瞧见了她丢脸的时候。是以想了想,就向尤氏道:“太太,换身衣裳松快松快罢。”尤氏正是没主意的时候,只是点了头,由着秦可卿施为。秦可卿亲自服侍着尤氏更了家常衣裳,又故意一摸方才她奉与尤氏的那盏茶,回头只说冷了:“太太这会子累了,茶要烫烫的才能安神,你们去换来。

文花她们哪里知道秦可卿的盘算,依言去倒了盏滚烫的热茶水来,秦可卿这里对尤氏笑道:“太太,今儿晚上想吃什么,也好吩咐厨房做去。”说着就侧身去接文花手上的茶,故意的一沉手,就把托盘打歪了,一盏子滚烫的热茶都倒在了秦可卿裙子上。文花见状,吓得魂不附体,提裙子跪下,磕头如同捣蒜,银蝶炒豆儿等也围上来也察看秦可卿给烫着没有。秦可卿因笑道:“罢了,不过倒在裙子上,我回去换身衣裳,你们好生服侍太太,我一会子就来。”尤氏看着这样,也不好再拦的,只好由着秦可卿去了。

秦可卿这一去,又过了一会子,她近身的大丫鬟瑞珠就过来拜见尤氏,只说是秦可卿烫着了,亏得天冷,里头穿了两条裤子,这才没烫褪皮,也是红了一片儿,因在身上,所以就不请郎中了,只请尤氏给些烫伤药回去涂抹。

尤氏虽惧怕贾珍,为人又懦弱,却也不是蠢人,自然看破秦可卿这是故意自伤避祸,只是秦可卿已做到这步,她总不好端着婆婆架势硬逼着秦可卿过来。若是贾蓉是她亲儿子,倒也罢了,偏贾蓉原是贾珍原配所遗,对自己这个继母本就不大亲近,再勒逼了秦可卿,连贾蓉对她也生了意见,日后的日子再不能过。是以也只得答应了,命文花取了烫伤药来交在了瑞珠手上,倒是还说了几句叫秦可卿安心休养,今儿就不要过来立规矩了,又当着瑞珠的面儿把文花痛斥一顿,只说文花粗心糊涂,一会子叫文花自己去领二十板子。文花心上也委屈,只是不敢强辩。

到得晚饭前,贾珍诸房姬妾也都过来服侍尤氏,尤氏脸上叫贾珍打了,这会子倒是不红了,却是有些儿肿,哪里肯见她们,只叫她们都出去。不想别人倒还罢了,独有那冯姨娘听说,就在外头向人笑道:““奶奶真是慈悲心肠,亏得奶奶回来,不然我们这些人怕还是要受大爷责备呢。”尤氏在里头听着话里有因,这才叫了她进来。

那冯姨娘闻言进房,打扮得依旧妖妖夭夭的,桃花儿面上都是笑,尤氏见了不免觉得刺目。冯姨娘见了尤氏就拿着帕子掩着嘴笑,把水汪汪一双美目瞟着尤氏。尤氏脸上带伤,看着她这样格外羞恨,就要发作:“你要是有话讲就说,不然就同我滚出去。”

若是平日,冯姨娘听着这个滚字,仗着贾珍宠她,必然要撒娇撒痴,明朝暗讽一番,这回却听冯姨娘笑道:“奶奶有所不知。今儿有人给大爷送来一封信,大爷看着信,脸上就翻作了怒色。只可惜我们都是不识字没心胸的,怎么比得奶奶识文断字,能给老爷分解忧愁的?”尤氏听着冯姨娘这几句别有来由,也就道:“你也太谦了,你从来是个伶俐的,最能知道老爷心意,有你在,我也放心。”冯姨娘走在桌前,把个纤纤玉手抚在脸上,斜睇了美目道:“无奈大爷说了,这事儿要问着奶奶。奶奶可知道是什么是吗?”

尤氏到了这时,哪里还忍耐得住,抬手就是一掌往冯姨娘脸上打去,冯姨娘也不闪避,这一掌就打了个实在,也不知是尤氏盛怒之下出手还是冯姨娘站立不稳,冯姨娘竟是叫尤氏一掌跌倒在地,花容顿时失色。文花银蝶等人看着这样,都拥过去把尤氏团团围着劝说,尤氏怒气尤未歇息,直道:“便是我是填房继室,我也是大爷三媒六证娶了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到我跟前来搬弄唇舌!可见是我从前太懦弱了,纵得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炒豆儿在那里颤巍巍道:“奶奶,冯姨娘不好了。”文花先转头过去看,却见冯姨娘倒在地上,一裙子的血。文花不由也失了声道:“还不把姨娘扶回她房里去!”尤氏怔怔看着冯姨娘一裙子的血,其余的话都含在了口中,再做不得声。文花看着这样,只得尤氏也怕了,连忙出去叫了两个粗壮的仆妇进来把冯姨娘扶在春凳之上,扶着就送了出去。

事到如今,尤氏这里自知闯了大祸,也顾不得其他,一面叫人去请太医,一面着人去寻贾珍回来。秦可卿虽在房中避祸,听着尤氏将贾珍的妾室打得小产了,说不得只好更了衣裳同贾蓉两个过来了,才把尤氏劝慰几句,就听得外头脚步急响,片刻就进了房。

贾珍虽在女色上放任,姬妾众多,偏只得贾蓉一个嫡子,旁的不说庶子,便是庶女也无有一个,是以听着冯姨娘小产了,如何不上心,又气又恨又急,立时就赶了回来。尤氏到了这时,一点子也不敢强,满面是泪,颤巍巍立在房中,撑着秦可卿的手,把一双泪眼看着贾珍,哭道:“大爷,我并不知道冯氏有了身子,若是我知道,就是有鬼拉着我的手,我也不能打她。”

贾珍到了这时候已然气急,顾不得儿子媳妇都在房中,把个手指了尤氏道:“我把你个毒妇妒妇!你倒我还信你吗?!你二妹妹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你敢不敢同我讲一遍!”尤氏听着这话,知道果然事发,脸上一白,双眼往上一插竟是晕了过去。

原来尤二姐有孕,贾珍把她发嫁给张华,也是贾珍有愧于尤二姐,嫁妆陪送得极为丰厚,又勒逼着尤氏把私房来赔补。尤氏不敢同贾珍强,却是把一口毒气都呵在了二姐身上,只恨她不知廉耻同自家姐夫外甥有女干,更怕她生下孩儿,日后更是牵扯不清,是以一心要除去尤二姐腹中的孩子。她想着人畜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这十月怀胎,且尤二姐又素来娇弱,自然不能一病不生,就把钱来买通了外头的郎中,叫那郎中日后有机缘替那样一个女子瞧病时,用药把那胎儿害了。

尤氏有了这个主意,自然是要寻人的。也不知道是尤氏运道好,还是尤二姐命该如此,尤氏的陪房的男人叫个唐仁,他的老家正在尤二姐住的庄子附近,那庄子上有一个郎中姓胡,人同姓一般胡闹。唐仁家的告诉了尤氏,尤氏便使唐仁去买通胡郎中。那胡郎中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果然是一口应承了。也实在是尤二姐命运不济,刘姥姥替她去请郎中,哪个不好请,偏是请着他,果然就白白断送了尤二姐母子两条性命。后来尤二姐的男人张华的性命也叫贾珍谋害了,尤氏便以为这事再无后患,不想贾珍今儿忽然提了起来,她哪能不慌。

180仙人跳

原是当日张华下在牢里,他的父亲张松却是个奸猾的,趁着宁国府未来人,就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回,叫张华藏在床底下的金银细软也都叫他打扫了出来。也是尤二姐陪嫁丰厚,便是张华挥霍,也剩余了不少,收拢了起来总有四五百两之数。张松见着这许多东西,果然欢喜,又想这些东西都是尤二姐陪嫁,如今她死了,又无子息,待得宁国府来讨要倒是不好不给他们的,所以就起了贪念,竟是把东西一卷,漏夜就出了城,连张华的死活也不管不顾了。

张松到了外城,身边即有了银子,就寻了一处一进一出的房子住了下来。他又知道张华是把宁国府得罪得狠了,这一回只怕是九死一生,就忧愁着张家的香火来,四处游逛时就吐露了风声,只说是要寻个继室,只要年轻的,也好生养,银子上倒是不愁。

也是凑巧,左邻正有一个媒婆,姓刘,看着张松有钱,就替他做媒。说了一个女孩子,姓吴,叫做喜儿。今年才十六岁,母亲早死,父亲今年年头上也没了。这吴喜儿旁无亲眷,就寄在舅舅赵保家过活。那赵保虽有心养着外甥女儿,只是其妻马氏尖酸悍勇,不肯容纳。为了吴喜儿同赵保吵闹不休,定要赵保将吴喜儿发送了,或卖与人家做妾,或是卖人家做丫鬟,总之不能留在家中,不然她就带了儿子女儿回娘家去。赵保叫马氏逼得无可奈何,只得来寻刘媒婆,委她发送吴喜儿,多少银子不拒,只要是个老实人家便好。

张松听着有这样一个黄花女儿,倒也欣喜,又由刘媒婆引了他瞧瞧看了,见了吴喜儿果然生得有几分颜色,也就答应了。那赵保倒是好说话,马氏却是凶狠,只说是当日吴老头死了,买墓地买棺材也花去许多银子,只要张松填补,张口就是五十两银子,张松如何舍得。也是命里冤孽,张松这里正要回绝,就见门帘子后头露出半张脸来,眉目秀美,双目含泪,正是那吴喜儿。张松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妻子早亡,鳏居至今,见着吴喜儿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心软,也就答应了马氏要求。又另外包了十两银子与赵保,给吴喜儿扯布做衣裳,约定了黄道吉日过来抬人的。

自成亲之后,这吴喜儿倒也乖觉,哄得张松十分得意,不上一个月,慢慢的就把家底透了给她,又过得半年,吴喜儿回舅舅家探亲时,晕了过去,请了郎中来瞧,竟是有了三个月身孕。张松去接吴喜儿时得知这个喜讯,欢喜得手脚都没处搁,只差 把吴喜儿当女菩萨一般供着。吴喜儿这里却开始发作,只说她一个十几岁的黄花女孩子嫁了张松这样一个半老头,又要为他家开枝散叶,张松依旧不信她,连家里钥匙都不交在了她手上,竟是不肯跟张松回去。还是吴喜儿的舅妈马氏来劝说,说是吴喜儿已然有了他张松的孩子,且他们家一家子在这里,还怕他们跑了吗?就是把钥匙给了吴喜儿又能如何?就是不看着吴喜儿的面上,也要看在她腹中哥儿的份上。

张松叫马氏说得心动,竟是答应了,到了家里就把箱柜钥匙都交在了吴喜儿手上。吴喜儿得了钥匙,果然欢喜,更使出撒娇的功夫来哄得张松对她深信不疑。这一日吴喜儿说是她母亲四十岁冥寿,备了酒菜来致祭,又同张松吃酒。张松这里毫无防备,几杯酒下去,竟是昏醉过去,再醒过来,竟是两日以后。

张松醒来就嚷口渴,叫吴喜儿倒茶与他吃,叫了几回也没人搭理,挣扎起来看时,整个人如堕冰窖一般,屋内箱笼俱都开了,里头的金银细软都叫人一卷而空,吴喜儿更是不见影踪。张松跌跌撞撞去赵保家看时,也是人去屋空,这才知道中了仙人跳。他倒也机智,转回去要寻刘媒婆的不是,不想刘媒婆反冷笑道:“张大爷如何怪我?这赵家到这里也有一两年了,这街里街坊的哪个不认识?他们脸上也没写着骗子两个字,我如何知道?再说虽是我说的媒,可也是你自己看了人家生得美貌,一心情愿的,你若是不答应,我还能拿刀逼你不成?”

张松叫刘媒婆说的羞愧难当,拔拳要打。不想刘媒婆正有两三个孔武有力的儿子,反过来倒是把张松打了一顿。张松待要去衙门里把赵保,马氏,吴喜儿几个告下,无奈他叫吴喜儿卷走的银子里一大半是尤二姐的嫁妆,本就来路不正,只得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