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坐在正厅内, 手里捧着老仆人新上的热茶,脚下燃了一半的炭火盆昭示着在他们来之前有人已来过。

她看似淡然, 心头却是颇为不安。十五年前甚至更早的往事与她而言, 仿若外头的风雪一般,曾轰轰烈烈地下过一场, 但这十五年来, 世易时移,那些风雪早已消散, 就连那雪化成的冰水,都早已不知流向何处。

可偏偏在这时候, 从来不踏足烟花之地的华君远忽然出现, 又大张旗鼓地买下她, 所为何事,柳素心头如明镜。

她有些惶恐,因为当初的那些事……

柳素望着他, 试图从他眉眼中找出当年任何的蛛丝马迹,奈何什么也没有, 华君远同样看着她,道:“当年的事,还请柳大家一点一点, 事无巨细,尽数告知在下。”

柳素嘴唇轻颤:“你如今知道多少?”

华君远正要说话,外头又一次传来响动,容景谦披着大氅, 身后跟着一个撑着一把淡青色纸伞的女子,两人携裹着一身寒意入内,那女子将斗篷摘下,露出极有异域风情的眉眼,柳素愣了愣,已猜到来人身份,立刻起身行礼:“民女柳素,拜见平良县主。”

叶潇曼随手将伞一放,道:“柳大家不必多礼。”

柳素又看向她身后的容景谦,恰好与那双凛冽似初开刃寒锋的眉眼对上,她一愣,下意识又要行礼:“不知这位是……”

容景谦并不理会她,在一旁坐下,华君远和叶潇曼也不介绍他,只复杂地看着柳素,柳素不敢再问,只叹气道:“华公子,平良县主……我,我这些年来,不曾去华家找寻你,实在是有苦衷……”

华君远从衣袖中拿出一枚长命锁,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

一看到那枚长命锁,柳素的脸色便瞬间变了,叶潇曼抿着嘴唇,也将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给取了下来,同华君远的放在一起,两枚长命乍一看一模一样,只是若仔细看,会发现下头刻着的文字有些许不同——一个是合坦文的帕里黛,一个是阿娜尔。

柳素沉默了片刻,道:“我如今已是公子的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我想知道,公子是如何找到这长命锁,又如何确定这长命锁与自己有关系的……”

“父亲从未隐瞒我之身世。”华君远的声音有些恍然,“我知我并非华家血脉,乃是天寒地冻时,被丢在了华家大门口,上边仅仅写着我的生辰。恰那时兄长因天花病重,父母一时心软,将我收养,这许多年来,待我视如己出,但我却始终想要得到一个真相……可那时父亲远在青州任职,年岁已久,距离甚远,我找不到丝毫线索。”

叶潇曼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长命锁,语气很是怀念:“阿娘去世前,再三叮嘱我,要将我的表兄找到。当年阿娘不顾她阿姐帕里黛公主的意愿,将那孩子送来大炆,这始终是阿娘与帕里黛公主心头的结,阿娘一直以为,自己来了大炆后,很快便能和那孩子相见,谁知直到最后,阿娘病死,也没能完成这个心愿。”

柳素的脸色越发苍白,她轻声道:“这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也不知为何,她开始自称奴婢,而非民女。

叶潇曼并不理会她,只对容景谦道:“多亏七……多亏常公子,三年来靠着这一点线索,为我查遍大炆的珠宝首饰店铺与当铺,前些日子他随大……随他大哥去青州办事,竟在青州的一个小孩身上,发现了这个长命锁。之后一路追溯,抽丝剥茧,最终找到了你。”

那小孩的父亲是青州当地的商贾,妻子乃是合坦族人,在一个当铺里见了这长命锁十分喜欢,便买下来给孩子戴上,忽然被七殿下看上,自是赶紧将长命锁上交,又说清楚购买的来源,他们寻到当铺,那老典当铺里的掌柜收了钱,翻箱倒柜地找当年的册子,最后找到,这是十四年前当铺买下的一个长命锁。

因青州当时很乱,他们当铺要收东西,必须确认对方的详细身份,生怕是对方偷来的抢来的,到时候高价收了,又要被苦主找上门来,简直一笔烂账,故而那册子上写的明明白白,这长命锁第一次被当铺买下,乃是一个扶香苑里的合坦族姑娘,名为柳素的所典当的,后来这十四年中,长命锁几经易手,又数次回到了当铺,最后落到了青州商贾手里,被正好随大皇子去青州办事的容景谦所瞥见,一切似有冥冥注定。

容景谦便又亲自去了一趟那个扶香苑,奈何扶香苑早已关门大吉,只找到了当初扶香苑的老鸨,那老鸨已嫁为人妇,提到柳素,稍有印象,说她是合坦族来的,青州与合坦族相距并不远,只隔了大同宣府和一个贺州,所以合坦族女子并不少见,但柳素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来时还抱着一个婴儿。

柳素说自己在路上遭人抢劫,钱财尽失,便央着老鸨给自己一份活儿干,她不愿卖身,但弹的一手好琵琶,舞也很不错,加上她又带着孩子,老鸨到底是同意了,让她自己卖了自己,从此在扶香苑里当个歌舞清倌。

如此过了大半年,柳素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笔钱替自己赎身,最后柳素拜别老鸨时,孩子也不知所踪了。

老鸨缩着鼻子道:“指不定是杀了还是丢了,哎,心狠呐!”

叶潇曼说到这里,柳素已闭目,缓缓流下一行清泪来。

“我娘亲说过,表兄出生的日子,是安顺十年的五月,而你到青州,也是安顺十年的五月,华公子被丢弃时,身上所携纸条写的生辰,同样是安顺十年的五月……华公子被丢弃,是在安顺十一年的二月,你离开青州,也是安顺十一年的二月。”

叶潇曼将时间重复了一遍,又道:“你当然可以说,这一切只是巧合,但是——”

“——不,这不是巧合。”柳素睁眼,泪盈于睫,“华公子正是帕里黛公主的孩子,是平良县主你的表兄。”

那些事情,柳素觉得自己已几乎要忘干净了,可当那两枚长命锁摆在眼前时,过去的种种,又如此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她还记得那年比往常要更热一些,才三月便不再落雪,这在边塞极为难得,但女桢对合坦的吞并之意已决,于是单于决定,要让帕里黛公主嫁给胡达的大王子,让小女儿阿娜尔公主嫁来大炆,通过和亲,为自己争取援兵,避免被女桢吞没。彼时胡达可汗重病,人人都知道大王子会成为胡达新的可汗,而大王子的妻子在生下了一个孩子后便很快过世,正是需要娶亲的时候。”

身为帕里黛的贴身婢女,柳素比所有人都更早地发现帕里黛的异状,公主向来活泼,每日闲暇时便定要骑马走射,但自从两三个月前开始,公主便称病,足不出户,只在夜深人静时出来走动走动,她也不允许这些侍女离的太近,只能远远地跟着她。

虽称病,但她却只让自己很信得过的一个草原女医替自己看病抓药,一切都由那个女医包办,就连柳素也不晓得帕里黛得的什么病,甚至帕里黛向来疼爱的妹妹阿娜尔来看望她,她也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只随意说上两句便故意装作头晕要休息。

如此到了五月,草原女医来的更加频繁,甚至如同侍女一般开始守夜,一日女医因故没有守夜,换成柳素守夜,听见帕里黛似在呼喊着什么,她匆忙入内,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帕里黛被上全是血,而她的肚子更是大的不像话,她已破了羊水。

柳素强作镇定,让人快马加鞭将女医带来,又将棉毡扣的严严实实,以免有人入内,等女医来到,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柳素还是找到了阿娜尔公主,说明了此事。

阿娜尔震惊不已,随柳素悄然入帐,那是个难以言说的一夜,她们只有四个女人,所有人都小心翼翼,阿娜尔见柳素忙不过来,亲手一盆盆同柳素一起去换上新的热水,将血水悄悄倒入木桶之中。

好在一夜的折磨后,帕里黛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托帕里黛身体强健的福,母子平安,帕里黛奄奄一息,却仍拉着阿娜尔的手,说要留下这个孩子。

阿娜尔问她这孩子究竟是谁所出,帕里黛却闭口不言,阿娜尔算了算时间,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十个月前,生性不安分的帕里黛骑着马,装作是合坦商人之女,混在商队中去了大同镇游玩,见识大炆风情。

本想着只是去去就回,谁料回来的路上却遭大同的地痞所掳,足足消失了大半个月,当时合坦族人着急到不行,甚至认为帕里黛可能已遇害,谁知帕里黛却好端端地回来了,一身大炆女子的打扮,只说自己遇到地痞后很快遭人所救,只是她在大同玩的开心,竟一时间忘记归家。

阿娜尔心下明白,帕里黛遭掳后,只怕发生的事情绝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轻松,这孩子,很可能是那些地痞流氓的孽种,阿娜尔咬牙切齿地让柳素将这孽种直接丢入河中淹死便罢,帕里黛却声泪俱下,想要留下这孩子。

但这如何可能?

柳素仍记得那一幕——向来安静温和的阿娜尔小公主是如何一点点掰开自己姐姐的手指的。

她轻声道:“阿姐,无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只要他的母亲是你,他便活不过日出之时……天一亮,任何一个人发现你帐篷里凭空多了个孩子,你就无法去胡达和亲,我们合坦无法承担此后的后果,最重要的是……即便你留下他,他也活不了。”

帕里黛神色憔悴:“让他活着,只要能让他活着……”

阿娜尔到底是不忍,给了柳素一些钱财,让她只身带着这些钱财和那个孩子去大炆,从此不要再回来,阿娜尔当时已知自己很快要同姐姐一般离开合坦,远嫁大炆,待她去了大炆,柳素再带着这孩子来找自己便是。

帕里黛明白自己绝不可能留下这个孩子,便将自己的长命锁解下,放在孩子身上,以此为信物,柳素是孤儿,本就无牵无挂,受此吩咐,只能带着孩子夜奔离开了合坦,之后各种曲折不必多说,到了青州后,更名改姓,化为柳素,此后十五年,再未回归故土。

只是她那时也才十六,毫无经验,在路上走了小道,还没到青州时,便被抢了所有钱财,最后只能委身扶香苑,还带着华君远,更是步履维艰,后来华君远患上天花,为了救治华君远,她将那长命锁典当,换得的钱尽数为华君远看病,但治好之后直到自己实在无力供养华君远,也怕他在扶香苑长大会变成猥琐不堪之人,便陷入了挣扎之中。

此时她听闻华大人乃是个清廉正直之人,其长子华景策似乎又罹患天花,且听说始终没有医好,便将华君远放在华府门口,见华大人收养了华君远,这才离开。

后来她认识了后来的丈夫王生,王生出钱将她从扶香苑赎出,她便跟着王生来到了京城。

虽然后来华家人也举家归京,但她深知此时去找华君远,只会给华君远平添困扰,所以便再未打扰,不料华君远其实从来不曾放弃追寻自己身世的真相。

而她本也打算平静地度过一生,谁料突遭变故,自己被纨绔子弟盯上,还连累丈夫王生命丧黄泉……

柳素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甚至连隔墙在偷听的容常曦,都捂着嘴巴,为这多舛的命途默默流下两滴泪来。

她当然不光是为柳素而哭,更是为华君远而哭。

她一直觉得,华君远与其他男子不同,所有男子在这个年纪,嬉笑怒骂都摆在脸上,因他们都不经世事,过的恣意潇洒,既不需要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去思考自己将要去往何处,于天地的洪流之中,心甘情愿地束手淌过,不留下分毫痕迹。

但华君远看着便总有心事,他总是那样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无法让他为难,什么事情也无法让他发怒,但容常曦没有料到,让他与众不同的,竟是如此跌宕,甚至堪称不幸的身世。

她想起前世,自己在包厢中,听着华君远的声音,依然如风清水流,悦耳温和,她恨他到了这样的时刻,还是用这样不急不躁的语调去同人竞价,但如今她却心疼他,到了那样的时刻,还在不急不躁地同人竞价。

而前世她生日宴上开始的,所有对华君远同叶潇曼的曲解,也在这一刻得到了修正。

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没有去买柳素同她亲热,没有与叶潇曼私相授受,她是他的表妹,在她生日宴时,他们两个显然已都知晓此事,所以才会那么亲密。

容常曦对他所有的误会,一直犹如一团乌云笼罩在容常曦的心头,而此刻拨云见月,她看到了一个更加高尚,皎洁,却也更加脆弱的华君远。

容常曦被自己的脑补弄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勉勉强强才忍住不哭出声,却听得容景谦在那边淡淡道:“好感人的故事。”

容常曦:“……”

这人是不是真的没心啊!!!

遇刺

诡异的沉默后, 容景谦又道:“方才平良县主漏说了,扶香苑的老鸨不但记得你, 还记得王生。”

柳素愣了半响, 嘴唇轻颤,最终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容景谦冷冷地看着他, 不再开口, 倒是华君远苦笑道:“庄兄说,只要隐瞒我们早已知道王生之事, 你便会现出原形,不料当真如此……”

叶潇曼也有些愤懑地道:“柳素, 你未免也太过分了些!若不是老鸨记得王生, 我们也调查了一番, 那王生当初穷的响叮当,家徒四壁,有上顿没下顿, 虽是儒生,却连进京的钱都凑不齐, 他这样的人,哪里能拿的出一大笔钱,又是替你赎身, 又是带你去京城!还有,若华公子那么小就发天花,如何可能活得下来,又如何会在八岁时再发一次天花?!”

柳素耳边那朵白色的簪花随着她发抖的动作整个地掉了下来, 她将头垂的很低,轻声道:“我,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当时一念之差,本以为会酿成大错,谁料阴差阳错,却反倒让华公子有如今的境遇……”

华君远啼笑皆非道:“听柳大家的意思,在下还应当感谢你?”

柳素立刻道:“我绝非此意!我承认,当时我同王生相恋,却无法解释你的由来,怕他知道后起疑,便想尽快同他离开青州,这不假。但,但我不希望你在烟花之地长大,同样不假。”

“若当时父亲没有将我抱入华府,你会怎么做?”

柳素双唇发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华君远轻轻地叹了口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这般做,我也无话好说,只是后来你不该错上加错,明知阿娜尔公主就在京城,却从未想过要告诉她此事。惹得她最后郁结而亡。”

叶潇曼垂眸,滴下眼泪来,她咬着唇,眉头紧紧皱着,大约是想起母亲死前还对此事念念不忘的模样。

阿娜尔公主没有机会再回到家乡,在丢弃了姐姐的孩子之后,姐姐很快嫁去胡达,而她来到大炆,她们再没有相见的机会,她们甚至无法用书信来提到这个孩子,因为路途遥远,谁也不敢保证这件事会否泄密。

她以为自己会等到柳素和那个孩子,然后可以重新打点,让柳素带着孩子去胡达,那时帕里黛公主在胡达已站稳脚跟,她已是胡达的可敦,并怀上了二王子阿扎布,她可以给华君远一千万个名分,让他在胡达安身立命。

但她和帕里黛最后也没等来那个孩子,更没等来姐妹的和解。

“我娘跟我提过那个带走我表兄的侍女,她说你是草原上的孤儿,被养母所虐待,整日与羊同吃同睡,帕里黛公主见你可怜,将你带回身边成为贴身侍女,教你歌舞,习字,骑射,我的母亲同样也有教你这些,她们姐妹二人,待你极为亲切。”

叶潇曼擦干眼泪,有些恍惚地道。

“是,我对不起两位公主,我对不起她们……可华公子已经好好长大了,已经好好长大了啊!!”柳素左顾右盼,指望着能从三人脸上看出他们的想法,“华公子长到了如今的模样,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华家二公子,我想不到还有任何更好的发展了……无论当初我会不会将他从华府外抱走,华大人都将他给抱入了华府啊!还去思考当时我的想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顿了顿,大约觉得这样讲不对,又补充道:“何况阿娜尔公主贵为亲王妃,我如何能轻易见得……我,我也想过要去见她的,只是实在不得其法,不知如何才能见到……”

叶潇曼与华君远都没有开口,容景谦这才缓缓道:“去年年末,我追查到你们时,见过王生。”

柳素愣住,呆呆地看向容景谦。

“他说自己的妻子才貌惊人,从来离达官贵人远远的。”容景谦道,“尤其是华家和叶家,堪称避之不及。”

谎言当场被戳破,柳素捂着嘴唇,道:“我……我若说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让她和华公子平添困扰,我自己也难逃一罚……华公子,你也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我并未做任何坏事啊!”

饶是华君远,都闭目摇了摇头,为这样的争辩感到可笑一般。

容景谦继续道:“彼时王生正被洪家下人所追捕,我救他一命,将他拉入酒馆。”

柳素更加不敢相信地看着容景谦,渐渐停止了哭泣。

“酒过三巡,他无话不谈,说起当年,不应怂恿妻子,将她所带着的婴孩的长命锁给卖了,更不应让妻子将那孩子丢弃。也不知那孩子被丢在了哪里,想来早已去世……以至于冤魂不散,让他这些年来科举无名,妻子无所出,如今又被纨绔看上。”

柳素愣愣地回忆起,有一夜王生第二天清早才回来,一身酒气,她担心了一整夜,不由得大发雷霆,王生却说遇到了贵人,从洪家人手里救下自己,还请自己去了上好的酒楼,只可惜醒来后对方不知所踪,钱也都结了,简直犹如神仙一般。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神仙,分明是妖魔……

柳素的声音发着抖:“你……你究竟是谁?你身份必定比平良县主还要高!你知道的……你知道王生同我在水生火热之间,你为何不帮我们?!你可知王生在你见到他的第四日后,便被醉酒的贺则鸣给堵住,让下人一顿好打,最后生生被打死了!!!你明明可以帮我们的!”

她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若不是没有力气,只怕要站起来冲向容景谦。

容景谦似乎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而后慢吞吞地道:“帕里黛公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身为奴婢,却负其所托,是为不忠。将长命锁私自贩卖,是为不义。将半岁婴孩弃于雪中,是为不仁。身居京城却从未想过寻找阿娜尔公主,甚至千方百计躲着她,是为不信……”

他起身,睥睨着趴在地上犹如一滩死水的柳素,道:“你这般不忠不义不忍不信之人,我为何要帮?”

柳素伏地,嚎啕道:“华公子,平良县主……我是对不起你们,但你们为何要这样折磨我,你们是故意的……故意让王生被洪家人打死,故意看我伸冤无门,要将自己卖了,好将我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华君远看到容景谦起身,意识到这场闹剧已将结束,他也站起来,叹了口气道:“你方才说你没有做任何坏事,仅此而已……庄兄又何尝做了坏事呢?洪家背后有大理寺与敬贵妃娘娘,想必你也十分清楚,庄兄又为何要为你们得罪于人?何况从前你伸冤无门,如今洪则鸣却已被刑部收押,审问完毕,必按律法严惩……按你的说法,你应当感谢庄兄才对。”

“感谢他?”柳素桀桀地笑了起来,“他眼睁睁看着我丈夫死去,与帮凶无异,你竟要我感谢他……”

华君远道:“其实……”

“时候不早了,我先行告辞。”容景谦懒得再听柳素毫无逻辑地翻来覆去说那些话,宫门也快关了,他抬脚便要走,柳素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这个动作,前些日子有个脑子同样有问题的女人也对他做过,容景谦脚步不由得一顿,柳素却厉声道:“我诅咒你……不,我不诅咒你,我诅咒你所爱、所珍视、所呵护之人!我要她沦为污泥,历经痛楚,众叛亲离,九死难生,最终凄惨而亡……”

话音刚落,她捡起那落地的白色簪花,以尖锐的那一头,狠狠刺向自己的脖颈,霎时间鲜血四溅,大部分都溅在了容景谦腿上,叶潇曼惊呼一声,华君远也有些错愕地俯身去查看柳素的情况,柳素抽搐片刻,却是双眼发白,很快断了气。

华君远与叶潇曼脸色极为难看地看向容景谦,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有些嫌恶地看了一眼脚上血迹。

叶潇曼有些惶然地道:“以血与命诅咒他人,这,这是合坦族的血咒……以命换命,十分恶毒,当然,这只是合坦族的传说罢了,母亲同我说的时候,都当做笑谈……何况即便真有这样恶毒的诅咒,也并非人人可以——”

“——平良县主不必惊慌,无碍。”容景谦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柳素,似在为她深觉不值,以命换命……柳素能换到谁的命呢?

“她所形容之人,并不存在。”容景谦几乎是极其淡定地说完了这句话,便颔首离开了主屋,后续的处理,华君远自有办法,何况他们刚刚才确认彼此确实是表兄妹,想来必有许多话要两人单独说。

容景谦绕到了耳房,将满是震惊,一脸痴呆的容常曦给揪了出来,容常曦看着他脚上的血迹,磕磕巴巴地道:“她,她死了?!你杀了她?!”

这都能听岔?或者是没听岔,只是脑子又岔了。

容景谦皱了皱眉头:“自尽。”

他大步往外走着,禄宽也跟上来,容常曦身子还微微发着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指着容景谦道:“你,你确然不该让王生就那样生生被打死……你,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早想好了要以王生做文章,以此为由动洪家?!只是我给了你孟俊毅的落款,所以你干脆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了一起,一石二鸟……不,三鸟……不对!还有猎场和二皇子,是五鸟……”

容景谦并不理会她在那儿算着几只鸟的事情,禄宽却难得不讲规矩地开口道:“康显殿下,七殿下是派人一直跟着王生的,是他自己误以为被人盯上,慌不择路反而……”

容景谦回头,淡淡地瞥了一眼禄宽,禄宽赶紧收声,容常曦一愣,道:“什么?你是要救王生的吗?!”

她的询问没有得到答案,两人上了马车,容常曦反复询问:“你到底是不是要救王生?禄宽肯定不敢骗我,你肯定派人去了!可是,可是你这人怎么可能救他……”

容景谦不救人,容常曦觉得非常合理,但情感上又无法接受,忍不住便想要指责他,但听说他要救人了,情感上更加无法接受,觉得容景谦怎么可能会救一个怂恿妻子丢弃婴孩的男人,容景谦揉了揉眉心,到底是开了金口:“他若活着,我可做的文章会更大。”

容常曦愣了半响,消化掉这句话,恍然大悟:“也是……”

容景谦本觉得她应当要安分下来了,谁料容常曦在轿上呆坐了片刻,忽然又道:“那你觉得,柳素该死吗?她,她确实太过分了,若不是华大人宅心仁厚,华君远现在早就不存于世!可……她为何竟会为了王生,又是背叛主子,又是再次卖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王生毫无所成,她却不离不弃,最后甚至还发疯地自尽了……怎么会有人这样坏,可为了所爱之人,又这样痴呢?”

容常曦抬头,询问地看着容景谦,容景谦看了她一眼,比她还疑惑似的:“皇姐应当很理解才是。”

“啊?为何我应当很理解……”容常曦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容景谦!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同柳素是一种人?!你,你……”

容景谦很认真地看着她:“今日的对话,皇姐请勿告诉任何人,否则辰元性命堪忧。”

容常曦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保证道:“我才不会说呢,我死也不会说!”

容景谦又道:“还有,如今你已知晓平良县主与辰元的关系,以后还请皇姐莫要乱猜测。”

容常曦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猜她与华君远……算了,你什么都知道。那,按你说的意思是,你也确实不喜欢叶潇曼,只是因为在替她寻找表兄,并猜到她表兄可能是华君远,所以才对她颇有关照?”

这个问题几乎没有回答的必要,方才柳素诅咒容景谦之后,容景谦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

容景谦说,柳素口中受到诅咒的那个人并不存在。

他没有所爱、所珍视、所呵护之人,故而也不会有人沦为污泥,历经痛楚,众叛亲离,九死难生,最终凄惨而亡。

容常曦复杂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容景谦的侧脸,心想这也不知是容景谦之幸,还是他的不幸呢……

她还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马车忽然猛地一停,容常曦整个人都差点飞出去,她惊呼了一声,外头车夫大吼了一声“什么人”,而后便是“呃”的一声,似被抹了脖子。

容常曦大惊失色——刺客?!

容景谦微微蹙眉,将窗幔撩开一角,容常曦隐约看到,夜色之中,不知几何的黑衣人正铺天盖地地往这里涌来,容景谦准备的暗卫也接连出现,然而刺客人数之多,远远超乎想象,容常曦几乎要哭出来,她僵坐在轿中,听着外头的打斗声,暗自祈祷这一战赶紧结束,奈何下一刻,一柄长剑穿破轿子而来,离她的手臂只有险险半寸远。

这轿内是决计待不得了,容景谦从座位下抽出一柄长剑,另一只手抓住容常曦的手,沉声道:“皇姐切勿胡乱走动。”